儘管萬分不情願,但我們仍然接受了艾克丁的邀請,和他一起去將大祭司的死訊告訴依芙利娜。
「對不起,我……我希望你們能夠……我不知道怎麼樣告訴她這個消息……」當這個年紀足足大出我一倍的中年男子在我們面前苦苦哀求時,無論他和他的族人們在戰場上的行為讓我們多麼氣惱,我們都原諒了他。畢竟,這時正站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個部落的酋長、一個應該為一場戰鬥的失利負一定責任的人,而是一個無助的長輩,我們朋友的親人。
我相信,在路上,每個人都在自己心裡把將要對依芙利娜說的話說了幾百遍。但當這可愛的姑娘看見我們,帶著晨風細露般嬌柔的笑容向我們輕快地走來,喊我們的名字,向我們問好時,我們一句話也說不出。
「艾克丁叔叔,你們都平安回來了?戰況如何?哦,我真傻,有您在,還有古德裡安先生和您勇敢的戰士們,再沒有什麼人能比你們更強了。我爺爺呢?為什麼沒看見他?他在後面嗎……」
我對大祭司——那個偏執頑固的老者——沒有什麼好感,可以說,他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甚至於,他應該為所有無謂死難的人負責。所有永生的神祉原諒我,在他死亡的那一刻,我甚至有點欣喜的感覺,覺得這個人的死亡對於整個倫布理族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在他活著的時候,他的狂信就像是一堵城牆般將他的族人團團圍住,截斷了他們走向進步的道路。
可現在,我一點也不討厭那個已死的人。無論他是誰,他曾經做過什麼,畢竟他是依芙利娜的祖父,她唯一的親人。我無法在他孫女面前對他心懷不滿,任何稍有感情的人都不可能做到。
「依芙,你爺爺他……」艾克丁鼓足了勇氣也沒能把話說完,他慌張地看著我們,希望我們能夠幫助他。即便在面對數十名全副武裝的殘暴敵人時這個勇士也未曾有過絲毫的畏懼,可是他現在根本不敢去面對那個正對他微笑的少女。看著他漲得紫紅的面龐,我猜他寧願自己已經死在了戰場上。
我們迅速地和同伴們交換著眼光,每個人的眼底都流過為難的神色。沒有人知道如何把這殘酷的消息告訴眼前的少女。我們都是些雙手染滿鮮血的劊子手,我們早已見慣了死亡,可這一回,死亡的訊息突然間變得太過沉重,讓我們連嘴也張不開。
「你爺爺死了!」一個聲音忽然響起。它冷漠無情、僵硬艱澀,沒有絲毫的修飾,沒有任何的安慰,僅僅是在用最簡單的陳述句講述一個客觀現實。如果說還有一個人在這種時候還能用這樣的口吻說話,那就只能羅爾。
羅爾上前一步,面無表情地看著依芙利娜驚愕的雙眼,再次將這個殘酷的事實對依芙利娜說:「你爺爺死了!」
土著少女無法接受這個消息,她哀求地看著我們,希望從我們的嘴裡吐出一些不同與此的消息。可是我們讓她失望了:她的目光每掃過一個人,那個人就羞愧地低下頭去,不敢與她絕望的眼神相接觸。除了羅爾,沒有一個人有足夠的勇氣正面面對她,我真無法想像羅爾是怎麼做到的。他的話解脫了我們的窘迫,而且我也知道,這時候無論說什麼都和這句話同樣地傷人,可我依舊沒來由地痛恨他,就好像是他把這條不祥的消息帶來人間的。
「艾克丁叔叔,你告訴我,我爺爺上哪去了?」忽然,依芙利娜一把扯住艾克丁的手腕,發瘋了一樣向我們身後拖去。一邊拖一邊大叫著:「帶我去見他,你帶我去見他!」
「你爺爺他死了!」羅爾再次走到她面前,提高了嗓門大喊著。
「我聽不見!我不相信!」依芙利娜瘋了一樣哭叫著,我從沒見過一人可以變得那麼快。剛才哪個面色紅潤、俏皮害羞的女孩已經遠離了這具軀體,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絕望瘋狂的女性。她拚命地搖著頭,把自己美麗柔順的褐色頭髮弄的一團糟,緊咬著嘴唇,臉上佈滿了因為劇烈運動造成的不正常的深紅色澤。
「帶我去找他,我要見我爺爺!艾克丁叔叔,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他說得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帶我去……」她搖晃著艾克丁粗壯的手臂,哀苦地望著他的臉,呼吸短促紊亂。凱爾茜和埃裡奧特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流著眼淚從這裡跑開。米莉婭緊緊抓住弗萊德的手臂,不知如何勸慰這孤苦的少女。
「小依芙,你聽我說,你聽我說……」終於,艾克丁把依芙利娜拉到自己懷中,用他粗大的雙手捧住她的小臉說,「我知道你不願相信,我們都不願相信。可是羅爾先生說得是真的,你爺爺死了,死在克里特人手裡……」
「我不相信……」依芙利娜摀住耳朵尖叫著從他身邊跑開,飛快地躥入自己的帳篷中。很快從那裡發出了她悲傷的啜泣聲。沒有人去勸慰她,並非是我們不願意,只是實在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何去安慰這剛剛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的少女。
「羅爾,你這個傢伙,你怎麼能這麼殘酷!你怎麼能這麼對待她!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女孩……」這時候,達克拉按耐不住,大聲叫嚷起來。他一把扯過羅爾的領子,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瞬間,羅爾的嘴角流滿鮮血。他掙扎著爬起來,依舊站在那裡,既不還手,也不說話。達克拉還想繼續上去痛揍他,卻被我們死死拽住。他掙扎半天,最後終於放棄了努力,憤憤地離開了這裡。
「羅爾先生……」眼看達克拉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艾克丁走上前輕聲對羅爾說,「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
羅爾彷彿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他的目光始終未曾離開依芙利娜的帳篷。在哪裡,哭泣聲一直沒有減弱。
「對不起……」過了一會兒,羅爾終於開口說道:「我不想……傷害她的……這……是我的錯。」
「這不怪您,羅爾先生,這不怪您。無論我們怎麼說都無法減輕依芙的悲傷。她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她能夠承受這一切。她比我們想像的要堅強,我相信這一點。您做了原本我應該做的事,我很感激您……」艾克丁安慰著羅爾,臉上寫滿了自責和愧疚。
「……其實,真正應該抱歉的人是我。我是倫布理族的戰士,我有責任保護大祭司。我們原本應該能夠攔住他們的,可是……可是我……」
忽然,他痛苦地低聲嘶吼起來:「我算是什麼戰士?我算是什麼酋長?我連那些傢伙都攔不住,我連大祭司都保護不了!我連我的族人都保護不了!我才是該抱歉的人……」他揮舞著雙拳一下下重重擊打在面前的樹幹上,乾枯的樹皮隨著他的拳頭四散飛去。
如果我們沒有及時地拉住艾克丁,這個苦惱悔恨的男人說不定已經把自己的雙手敲碎了。確實,作為倫布理族最出色的勇士,同時也是第二大部落的首領,他應該為大祭司的死負一些責任。可他也的確已經盡力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他完全不必因此自責,可他的責任心讓他無法原諒自己。
「你這個白癡!」看著米莉婭給他包裹好受傷的雙手,我忍不住用力扇了他一記耳光:
「你還知道你是個酋長?你還知道你應該保護的族人?那你就不應該幹這種傻事。敵人還在這片土地上尋找我們,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找到你們的部族、屠戮你們的人民,有時間傷害你自己,不如去想想怎麼盡你的責任,為大祭司和你死去的同胞們報仇!」
我的耳光看來起到了一些作用,艾克丁蹲坐在地上,一言不發,眼神漸漸恢復了清明,面色也凝重起來。他緩慢地站起身,心事重重地同我們道別,向著自己的族人走去。這時候,大祭司身死和我們戰敗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巨牛部落駐地的每一個角落,所有驚慌無措的巨牛族人都期盼地看著自己的首領。隨著一次次腳步的交替前行,艾克丁因為悔恨而稍顯蜷縮的脊樑逐漸挺拔起來。
看著他逐漸遠去的高大背影,我覺得我們的土著朋友會把這一切做得很好,一點也不需要我們的幫助——除了依芙利娜。
回到駐地時,已經是深夜。
這是個讓人無法安睡的夜晚,前天剛剛遭受的那場莫名其妙的慘敗始終糾纏著我。添足了乾柴的爐子嘈雜地燃燒著,發出「畢剝」的聲音,讓我心煩意亂。在這初春的夜晚,過度旺盛的爐火只燃起了人們的心事,卻無法照亮我們的前路。
煩悶中,我披上外套,走出房們,希望在潔淨的月色和安詳的黑暗中找到些須安慰。在駐地南側,銀星河安靜地流過,一小塊空地隱藏在岸邊的樹叢裡,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托!」一聲輕響從我面前傳來,而後我聽見了樹枝斷裂的聲音。我好奇地從茂密的樹叢中探出半個腦袋,想看看是誰和我一樣,在這個尋常而憂煩的夜晚,選擇這裡作為自己排解心事的所在。
「弗萊德!」眼前的景象讓我忍不住驚呼起來。弗萊德,我們年輕的領袖此時正站在一株粗大的落葉喬木面前用力揮砍,他此刻手持的並不是他心愛的黑色戰刀,而是一柄尋常的制式短劍。他滿頭的汗水,氣喘吁吁,徒勞地一次次將手中短劍砍向粗大的樹幹。他的動作絲毫沒有技巧可言,與其說是在鍛煉,我看更像是在發洩。
我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他迅速地扭轉身體,將短劍對準我所在的方向。月色中,我看見那短劍經受不住這樣的摧殘,劍刃上佈滿了缺口。
「弗萊德,你在幹什麼?」我走出樹叢,驚訝地問到。
看到是我,弗萊德迅速轉過身去,將右手的手臂放在面前來回移動,似乎是在擦拭淚水。
「沒……沒什麼,我睡不著而已……」他背向著我,有些倉促地回答,話語中透出幾分掩飾的意味。
「如果相信你這話,我就不是傑夫-基德了。弗萊德,你心裡有事,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對於他的回答,我多少有些惱怒。多年的相處,讓我意識到我的朋友一定有心事。雖然我或許無法幫助他什麼,但我總希望他能夠坦誠地告訴我,與我分擔他的憂愁。以前,他總是這樣做的。
「我……」我們的領袖似乎是想辯解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算了,如果你不想告訴我。可是,你的體力應當用於去做那些更有意義的事情吧……」原本,我是想用更嚴厲地口吻去強迫弗萊德告訴我些什麼的,雖然他是我的國王,但我覺得我有權利這樣做。但看見他勉強無辜的樣子,我放棄了這個決定。弗萊德一直在背負著我們無法想像的重責,如果保留一點秘密讓他感覺更安全,那就讓這些成為他獨有的秘密吧。
我走過去,輕輕取下他手中的劍,將我身上的外套披在他單薄的襯衣外。
「你應該去休息,弗萊德。」我說,「明天還有更多的大事需要你做決定。」
「我不能決定什麼,傑夫,我無法再做任何決定了……」忽然間,弗萊德疲憊地坐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說著頹喪的話。
「你在說什麼?」他的表現讓我震驚。除了卡爾森戰死之後,我還從未見過我的朋友如此絕望。或許是那場失利讓他覺得壓力太大,但那場失利同樣讓克里特人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對我們並沒有根本的威脅。即便是在被米拉澤陷害、我們身處絕境的時候,弗萊德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狀態低迷。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把我的朋友變成這樣。
「我不配成為一個國王,我的朋友,我應該為那場戰鬥的失敗負全責。沒有人應該道歉,除了我。是我害死了依芙利娜的爺爺,是我讓數萬土著戰士平白地死亡。這都是我的錯……」弗萊德聲音低沉,但我聽的出他內心掙扎的痛苦。
「那不怪你,弗萊德,你沒有任何責任。」我大聲說道,「大祭司的死,我們……我們無能為力。我們都看見了,沒有人能夠救他們……」
「是嗎?」弗萊德微微抬起頭,衝著我慘笑了一下。銀白色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看上去一片慘淡。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人能救他?」
「這不可能,當時的情況很混亂,克里特人沖在我們前面,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們,除非有人能夠預先發現他們的目的……」說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心裡一驚,有些畏懼地望向我的朋友。
「是的,傑夫,你說得對,除非有人能夠預先發現他們的目的……」弗萊德深深低下頭去,小聲回答。他的口腔就像是一個空洞,發出的聲音空蕩蕩的,讓人聽起來很難受。
「那個人就是我!」
「在克里特人的突圍進行了一半時,我猜到了他們的企圖。如果那時候我能夠聚集軍隊正面攔截他們,或是及早向戰鬥中的紅焰下達命令,要攔住他們,保住大祭司和所有部落祭司的命並不是沒有可能。可是,你看見了,我當時沒有這樣做。」
「從前天晚上開始,我就不斷地在說服自己。我告訴自己,當時我也只是猜測,並沒有真實的證據,無論作出任何決定都不應當責怪我;我告訴自己,我們的軍隊所剩無幾,已經無法再承受與敵人正面衝擊帶來的損失;而且我也知道,即使我在第一時間發佈命令、作出反應,或許仍將落在克里特人的後面,無法挽救局勢……」
我回憶起當時戰場上的情況,當阿-斯坦將軍親手將大祭司送回倫布理神身邊時,我們和他之間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弗萊德說得對,即便我們用最快的速度作出反應,能夠拯救大祭司的希望仍然很渺茫。即使是大祭司本人,也沒有任何理由指責弗萊德的決定。
「可這都是些借口!」弗萊德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他緊攥著雙拳,兩眼直視著我的臉。
「這都是借口,我知道。我能夠欺騙別人,但卻欺騙不了自己。大祭司太愚昧、太頑固,有他在,我們永遠不可能在這片土地上做我們想做的事,更沒有機會掌握這片領土、徵集軍隊、光復我們的國土。在戰鬥的時候,我想的並不是去保護我的戰友和同伴,而在想如何攫取權利……」
「沒錯,我想讓他死,這就是當時我最真實的想法!」
弗萊德悲傷地看著我,既像是在期待我的批判,又像是在乞求我的諒解。他的話極大地震驚了我,讓我幾乎無法思考。確實,我覺得我的朋友在這件事情上犯了過錯,但我無法指責他。他的良心懲罰了他自己,而且那比他應受的要重得多。
「我沒想到你會告訴我這些,弗萊德。」我歎了口氣回答道,「你願意把這些告訴我,就足夠說明你的高尚了。」
「不要苛求自己,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你所想的那些都不是借口,而是事實。我是個軍人,我知道如何判斷戰場上的局勢。你的決定沒有錯,如果是我,或者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我相信,他也會這樣做的。」
我和他並肩坐在一起,把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摟住他,就像還是新兵時,我們經常在休息時間所做的那樣。
「動過這樣的念頭並不是罪過,我的朋友,你不能為你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無止境地懲罰自己。你是我們的國王,我們所有人的領袖。你必須思考這些,這也是你的責任之一。恰恰相反,倘若你不去想這些,才是對你職責的褻瀆。而且,你只是這樣想,並沒有真正做過什麼傷害別人的事情。我發誓,即便你當時立刻下令,我們也無法趕在克里特人前面。」在我費盡心機安慰的時候,弗萊德始終沒有抬起頭。我不知道我的安慰是否起到作用。我只知道,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弗萊德原本緊張顫抖的肩膀漸漸鬆弛了下來。
「你不能這樣下去,我們需要你來指揮,依芙利娜失去了爺爺,他需要你的保護,所有的倫布理人都需要他們的國王。只有你能夠幫助所有人,你必須振作起來。」
「幫我一個忙,」我在他身旁輕聲說道,「……原諒你自己。」
「原諒……自己……嗎?」終於,我的朋友抬起頭來,向我投來感激的一瞥。他的右手也輕搭上我的肩膀,手心裡傳遞著熱忱的力量。晚間的柔風吹拂著他額前的髮梢,將他們散碎地撒開,就像是些在風中舞蹈的精靈。滿天的星辰月影倒映在他明亮的眼中,讓他的雙眸看上去比銀星河的水面還要清澈。
我知道弗萊德不可能這麼快就從他深沉的自責心中解脫出來,可是他現在看上去比剛才好多了。他漸漸從悔恨的焦慮中掙脫出來,重新成為我所熟悉的那個了不起的人。
這真是抱歉的一天,太多的悔恨、太多的自責、太多的憂愁籠罩著我和我周圍的人們,似乎每一個人都在為那場本不應發生的失利而苦惱著。可是,畢竟這一切都過去了,已經在軀體上的留下的瘡疤,除了忍受,我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忘卻而已。
明天即將到來,希望所有的歉意都在那時變成戰鬥的意志,讓我們在面對敵人時更加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