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查美拉鎮。
大雪。
惡劣的天氣幫助我們阻斷了追兵,不識風雪的克里特人在淒厲的北風中失去了我們的蹤跡,讓我們安然地回到了這次進攻的出發地。
我們盼望著佩克拉上校的使者已經在鎮中等待我們的到來,告訴我們他現在的處境和東部戰區的戰況。再大的困難也能夠解決,再大的逆境也能夠逆轉,但在那之前,必須讓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上校的使者沒來,王都的消息卻來了很多。
在我們還在查美拉城門外列隊、尚且沒有進城的時候,一個侍衛軍官裹著一條厚重的斗篷,急切地迎出了門。
「公爵……公爵閣下,您終於來了,」這個高大的軍人大呼小叫地喊著,完全不顧自己的儀態,「您出征的第四天,王都傳來三封急報,每一個信使都說這消息很重要,讓我在您回來的時候馬上交給您。我完全不知道您上哪裡去了,天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謝天謝地,您可回來了……」他奔到弗萊德的馬前,忍住粗重的喘息聲和心頭的慌亂,將手中的三封封著密印的信箋送到弗萊德手中。
弗萊德撕開第一封信箋,展開信紙。大片的雪花落在信紙上,頃刻間沾濕了一片。他藉著火把不停晃動的微弱光芒匆匆掃了一眼信箋的內容,忽然,面色大變。
「進城再說!」他低沉著聲音對我們說。直覺告訴我,出了大事了。
果然出了大事。
「國王陛下駕崩了!」在鎮中的臨時會議室中,弗萊德對我們說。
彷彿平地間響起一個驚雷,驚得我們說不出話來。在一段時間裡,我甚至不知道應該露出什麼表情來配合這一消息的到來。
首先感到的,是悲傷。
無疑,米蓋拉一世陛下並非是一個稱職的君主,他既無治國的智慧,也沒有統軍的才能,甚至於,他的軟弱無能讓他在晚年的時候大權旁落,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位重臣在自己面前放肆地爭搶御座的繼承權,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但是,他的確是個好人。
我只見過這個老人兩面,都是在弗萊德因為戰功受到封賞的時候。他對待弗萊德的態度和藹可親,對於我們年輕的將領絲毫沒有輕視的意思。當王都受困,情勢危急的時候,他並沒有遷怒於包圍在他身旁的臣子們,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悲哀著。兩次見面,僅僅相隔半年時間,可他已經鬚髮皆白,蒼老得不像樣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裡那麼迅速地衰敗下去,或許他真的是個平庸無能的君主,可他也真的在為自己的國家盡心盡力地操勞著。
雖然他從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但他死了,我有些傷心。這傷心並非來自我的忠誠,而是來自這可憐的老者作為一個普通人給我留下的好感。
隨著著淡淡的憂愁散去,隨之而來的是焦急和憂慮。在形勢不利、戰況迫在眉睫的時候,德蘭麥亞最高統治者的大位突然出現了空缺,這絕對不是個好消息。儘管我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但我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它對這場戰爭都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另兩封信是梅內瓦爾侯爵和加列特公爵的親筆信,他們想說什麼,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他重重地將右手拍在桌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響,「這幫蠢貨,現在難道是幹這些無聊事情的時候嗎?他們以為自己可以在骷髏堆積的王座上坐多久?」
「弗萊德,你……你打算誰?」我試探地小聲問道。
「?」弗萊德苦笑著反問我,「我們現在還有資格去誰嗎?東路軍音信全無,我們勢單力薄,克里特人隨時都有可能到來,頃刻間我們就有可能全軍覆沒。這個時候,我們還有資格去誰嗎?」
他哀歎著將兩封掌權者的密信投到火爐中,信箋迅速燃燒起來,發出巨大的亮光,但瞬間又都化為灰燼。
野心?權勢?這大概就和這兩封信箋一樣,注定是只能浮華虛偽地爆發一次,卻注定長久不了的東西。
「依賴我們這些朝不保夕的人去爭奪他們的王位,這些人,真的瘋了……」
他們並不是瘋狂的人,甚至於,我們可以說他們比最清醒的人還要清醒許多。他們是陰謀家、權謀者,他們有著遠遠比常人精細得多的頭腦。只是,他們已經嘗遍了這世上的榮華富貴,財富、身份已經不能夠再滿足他們的慾望,他們的地位已經提升到了盡頭,他們已經在僅次於最高點的位置上呆了太久。一旦有一個機會,讓他們品嚐到一生都沒有品嚐過的極點的尊榮,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為之瘋狂。
此時,對於那遠在王都的兩個權力者而言,這世上的一切都沒有他們手邊的王座來的重要。他們的雙眼已經再看不到別處,甚至於看不到這王座的基礎、這個國家行將覆滅的現實。
「那我們該怎麼辦?」達克拉有些不耐煩地問,「總不能在這裡等死吧!」
弗萊德再一次陷入沉思。他習慣性地撐起右手,用兩根手指輕敲著自己的額頭。我們都知道,每當他擺出這個姿勢,就是在做決斷的時刻。那麼,此刻,他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呢?
「不管怎麼說……」終於,他從沉思中掙脫出來,對我們說,「我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稱著風雪,我們暫時在查美拉鎮休整兩天,三天後我們向烏雲要塞進發,與雷利和羅爾會合。現在,北部兵鋒峽谷的防禦工事已經全部重新建設完成,總可以再支撐一陣;東部戰區雖然音信全無,但從敵人的兵力調動來分析,應該還沒有完全崩潰;西路的態勢最好,暫時我們還不至於完全敗落。就讓王都的那些傢伙去鬧吧,畢竟,戰爭還在繼續啊……」
壞消息並沒有就此止步,就在我們即將出發的時候,又一封急報送到了弗萊德的面前。
十五天前,溫斯頓人趁冬季冰封河道的時刻,兵分三路,連夜突襲坎普納維亞、達沃和喀格森三處城池,一舉奪取晨曦河南岸的咽喉要道。
弗萊德只是微微一笑,就把這封信撕成四半,隨風撒去。
對於我們來說,壞消息已經多到了讓人麻木的地步。即便現在天上的神祉降落到我們面前,親口告訴我們,明天世界就將滅亡,我們的反應恐怕也不會比現在更加激烈。
我們在大雪中退卻,將廣大的綠葉平原完全不設防地放在克里特人手邊。這曾是一片我們建立過功勳的土地,而現在,我們卻不得不離開。當這場大雪過去,克里特的戰士們會驚異地發現,幾天前還在他們控制的土地上大肆屠戮、彷彿要全線反擊的敵軍,一夜之間就失去了蹤跡,就像是深秋最後一片落葉般,被這場注定會到來的凜冽寒風掃落。
這場雪真大啊,整片平原被一塊靜謐死寂的白色包裹著,彷彿亡國之土已襲上喪服。
……
就在距離烏雲要塞還有四天路程的時候,一個人高喊著弗萊德的名字闖入了我們的隊列中。前列的士卒們試圖用刀劍阻止他,卻被他推開了。當其他人準備殺死這個衝撞軍隊的人的時候,他無力地昏倒在雪地上。
看到這個情形,我連忙跑過去查看那人的情況。當我摸上他的手臂時,看見他手掌青紫,帶著嚴重的凍瘡。他的衣服很單薄,身上的血跡已經被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但那大片紫紅的顏色依舊觸目驚心。
我翻轉過他的身體,看到了他的臉。
「醫生!快叫醫生!米莉婭,快來,準備急救……」
我抱起他的身體,用盡我全身的力氣跑向後方。
「支起一架帳篷,要快!」
我從我的馬匹上抽出一條毯子鋪在地上,把他扔在上面,然後捧起地上的雪在他四肢上不住揉搓。
「在周圍圍成一圈,擋住風雪!」
米莉婭還沒有來,我仍在緊張地救助著。我發瘋一樣揉搓著他露在身體外面的皮膚,汗珠從我的額頭上滴下,到那個昏迷不醒的人的身上,驚悸地濺起一片水光。在我的揉搓下,那人原本僵硬冰冷的皮膚漸漸變得柔軟,代表著血液流動的肉紅色在他的部分肌膚上重新出現了。
我緊張,我害怕,我用盡一切方法救治著眼前這個人。我必須如此,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忠誠的戰友,現在應當陪伴在雷利身邊鎮守烏雲要塞的軍官,以血腥暴虐地戰鬥著名的戰士,「亡靈匕首」部隊的指揮官,羅爾。
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尤其是這樣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看他目前的光景,距離死亡幾乎只有一步之遙。如果我們沒有從查美拉撤離,如果我們沒有選擇在風雪中趕路,或者說,如果我們遲一步經過這裡,我們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這個羞怯內向卻又勇敢無畏的人了。
米莉婭終於趕到了,片刻之後,帳篷也已支起。看到米莉婭做出表示平安的手勢,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癱倒在地上。
在就地安營後,我們來到羅爾的帳篷外。大家相互看著,臉上堆滿焦慮,一句話也不說。每個人心裡都知道,在這個時候看到羅爾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烏雲要塞一定出了問題,或許已經陷落。這對於幾乎是身處絕境中的我們來說,實在是一個再沉重不過的打擊了。
「弗萊德……」帳篷內,羅爾虛弱的聲音傳出來。我們忙湧進帳篷,來到他的面前。
「弗萊德,是你嗎……」剛剛甦醒過來的羅爾,向著我們的統帥顫抖著伸出手。
弗萊德緊握住他的手,輕聲安慰他:「是我,羅爾,我是弗萊德。沒事了,我們都在這。你放心……」
「弗萊德,快走。」忽然,羅爾想起了什麼,嘶啞地呼叫著,「快走,離開綠葉平原。克里特人……克里特人要包圍你,米拉澤把我們……把我們都出賣了……」
「怎麼回事?」儘管最近我們已經聽到了許多的壞消息,但它們都不曾像這個消息那樣距離我們那麼近,直接威脅到了我們的生存。羅爾的話一出口,就連弗萊德也忍不住心神不寧。他搖晃著羅爾的手大聲詢問著,生怕從他口中錯過了什麼。
事情是這樣的……
大約十天之前,原本處於積極進攻狀態的西路軍忽然出現了奇怪的動作,他們在米拉澤男爵的率領下,在戰線前沿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橫向機動。在交戰中吃了虧的克里特人不知道男爵的用意何在,沒敢輕舉妄動。誰知道在這一次機動之後,西路軍居然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克里特人絲毫也沒有遲疑,在佔領了寶石花平原的廣大土地之後,直撲烏雲要塞。同時,另一支克里特部隊從原本西路軍把守的維達盆地殺出,兩面夾擊,包圍了烏雲要塞。
在防禦戰中,雷利吸引了敵軍的大部分注意力,羅爾率領自己的部屬趁機發起突擊,出其不意地撕開包圍圈,突破了層層堵截。在戰鬥中,他的部屬盡數犧牲,只剩他單身一人。如果不是恰巧被我們所救,恐怕只有當我們被克里特人圍殲之後,這個消息才會被我們所知吧。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西路軍防線一但突破,立刻撤退,絕不要兩面迎敵嗎?你們為什麼不聽,為什麼不聽?」弗萊德激動地搖晃著羅爾的的衣襟,大聲地說。
「我曾經向雷利建議,可他拒絕了……」
「他對我說,一旦烏雲要塞失守,克里特人就會衝入綠葉平原,完成對你的包圍圈。所以他誓死據守,讓我不惜一切代價突出重圍,無論如何都要把這條消息帶給你……」
「……他要我對你說,不能把軍隊帶回到你身邊,無法完成約定,實在是……對不起……」羅爾已經無法在繼續訴說下去,只有用最沉痛的哭泣表達對戰友的思念。
弗萊德搖晃的手臂停住了,他用力抓住羅爾的衣襟,無力地跪倒在地上。淚水從他的眼中湧出,猶如兩道溫暖的春泉,在這冬日寒冷的空氣中,流淌著悲切苦澀的味道。
「這個笨蛋……」他低聲說道,聲音因為極度的悲傷而扭曲,「我說過要他撤退的,沒有必要幹這種傻事。這個說話不算話的傢伙,和卡爾森一樣,都是些說話不算話的傢伙……」
「他人呢?他沒有死對不對?要塞還沒有失守,他還在,他一定還在。他是我們最強的盾,沒有人能攻破他把守的城。還有幾天的路程,幾天?全軍拔營,拔營,我們去救他,快……」猛然間,弗萊德從地上彈起來,神情恍惚地大聲叫道。
羅爾低著頭,哽咽地說出一句話:「雷利說,若有一兵一卒去救援他,他就立刻在城頭自刎,說到……做到……」
弗萊德猶如全身中了電擊,瞬間被這句話抽乾了全身的力量,癱倒在地上。雷利的話徹底封死了我們去援救他的可能,在羅爾衝出重圍之前,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懷著必死的信念為他的朋友們贏得生機。
這偉大的友誼來得太劇烈太沉重,幾乎壓垮了我們的雙肩,也壓垮了我們的心,讓我們負擔不起。
達克拉,雷利最親密的友人,這時候已經忍不住走出帳篷。不久之後,我們聽見他痛苦的呼號聲音在平原上響起。從新兵時開始,雷利和達克拉就總是不停地爭吵。雷利喜歡用刻薄的話語譏諷達克拉的遲鈍,而達克拉總是借助體力上的優勢去壓倒雷利,彷彿不用這樣的方法就無從體現他們兩人之間深厚感情似的。無論他們出現在哪裡,哪裡都會增添不少的熱鬧。
在戰場上,他們是默契的搭檔。無論在哪裡,雷利總能適時地出現在達克拉的身側,為他提供安全的防禦,讓他能夠毫無顧忌地放手廝殺。
如果雷利已經死了,那我們或許還會好受些,可他現在可能還活著,還在戰鬥,還在用他自己的鮮血為我們鋪就求生的道路。而我們卻無法在他身邊,與他並肩戰鬥,只能悲傷無助地等待著他的死訊。這份痛苦,我們壓抑不了,弗萊德壓抑不了,達克拉,那個豪爽直率的大漢更壓抑不了。
不久之後,達克拉重新走進帳篷。他的眼睛裡含著淚水,卻又彷彿正含著的一團晶瑩的火焰。
「你說,是米拉澤故意撤退,讓開防線,讓克里特人包圍要塞的?」達克拉恨聲問道。
「是,就是他!」當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羅爾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雖然他依舊虛弱無力地坐在那裡,但此刻他的臉上就猶如籠罩著一層比冰雪還要冰冷的寒霜,眼中帶著怨毒,嗜血的戾氣在他原本柔弱的面孔上出現,讓此刻看著他的我心裡不由得一顫。
「我不知道為什麼,原本他佔據很大的優勢,但忽然間就全軍向王都方向撤退了,把我們完全暴露在克里特人的眼前。而且,他一定和克里特人達成了什麼協議,看到他撤退,克里特人就馬不停蹄地殺過來,絲毫也不懷疑這是個陷阱……」
「米拉澤……」這個名字毒蛇般撕扯著我的心肺,我從沒有向現在這樣去恨一個人,即便是奪走了卡爾森生命的路易斯王子也不曾這樣地揪起我們的憤怒。起碼,他是在戰場對決中堂堂正正地殺死了卡爾森,而米拉澤則是用最卑鄙最無恥的方法葬送了我們的朋友。
國會亡,好吧,讓它亡吧。人會死,好吧,讓他……就讓他死吧。如果這一切我們都無法逆轉,那麼就讓我們去做一些我們可以做到的事情吧,比如說,接受雷利的好意;比如說,保全自己的性命。
比如說,報仇雪恨……
為了我們正在壯烈死去的友人!
(最近超能力題材的似乎很火,這裡也有一個備選的大家可以參考參考。《熾天之翼》,作者零,一本「非人性」化的。註:我不知道這裡的「非人性」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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