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三章 真正的軍人
    我站在查美拉鎮的城頭上,看著眼前那片開闊的土地。三天前,我們在那裡進行了一場豪賭,用我們所有人的命去賭一場危險的勝利。

    我們賭贏了。

    在兩萬人的奇襲軍中,大約六千人倒在了那場鏖戰中。對於我們來說,這個數字很巨大,但對於這場戰爭而言,這個數字卻還沒有達到動搖整個戰局的地步。尤其驚人的是,那支被稱為「星空騎士」的魔法騎兵,在以不足三千的數量先後正面迎戰大約一萬五千克里特正規軍之後,損失不足一半,這樣的戰績在為他們在自己軍史的端點寫下了濃墨重彩的第一筆。

    在這三天時間裡,查美拉鎮先後承受了不下十撥軍隊的正面攻擊,克里特人像瘋了一樣不計損失不惜代價地試圖奪回這座堆滿糧食的重鎮,可他們都失敗了。以一萬多名堅強的士兵來守衛這樣一座並不算很大的城鎮綽綽有餘,更重要的是,現在情況發生了大逆轉,多變的戰局使不停流逝的時間站在了我們的一方,克里特軍因為缺糧而陷入了極大的困擾之中。他們瘋狂的戰鬥方式正是身處絕望邊緣的有力佐證。

    一切都在第三天的夜晚結束。當克里特人確定憑借他們的力量無法及時地奪取這座雖不高大但卻堅固無比的城鎮時,他們退卻了。這一晚之後,自查美拉城以北、寶石花平原以東的廣大地區,再也看不見一個克里特人。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頭,我回過頭,看見微笑著的佩克拉子爵正笑吟吟地看著我。這個雖然談不上委瑣但也絕不威武、怎麼看都不像一個貴族的中年人在剛剛過去的那場戰爭中贏得了我的敬重。在不缺少戰士和英雄的軍隊中,他看上去是那麼的不顯眼,甚至不能被稱之為一個合格的軍人。可在我們最困難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毅然挺身而出,接過弗萊德的千斤重擔,並且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在我們最需要勝利的時刻帶給了我們一場勝利,並且間接地救了我的命。

    「閣下……」我有些惶恐地向他敬禮。

    「哎,說了多少次了,請喊我中校。」他不滿地打斷了我,嘴邊的鬍子一翹一翹地,顯得有些滑稽,「而且,您是和我平級的軍官,中校,不必向我敬禮。」

    「可您是……」

    「我是貴族,是嗎?前任財政大臣的四子,掌璽大臣的堂弟。」他微微苦笑著,「而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中校。我向您保證,您是真正的軍人,而且是第一流的軍人。」看見他流露出不知什麼原因的苦澀,我感覺有些尷尬,連忙糾正我的話語。

    「哦,是嗎?」我的話似乎對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站在那裡,並沒有改變他的體態,但他眼中流露出激動的神采,甚至微微濕潤。

    「您是第一個這麼評價我的人。」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我一直在期待這樣一句評價……」

    「……我是在二十多年前參加的軍隊,那時候我比你稍大,中校……」

    我應當為我剛才所說的那句話感到慶幸,因為它勾起了佩克拉中校的思緒,也勾起了他對往事的講述。我對他的經歷饒有興趣。應該說,我對任何人不平凡的經歷都很有興趣,在酒館中長大的我,從小就是一個優秀的傾聽者。聽那些經歷比你豐富的人講述他們的生活,你會感覺分享了他們的生命。

    「哦,那時的我和那些寄居在軍隊中的蛀蟲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比他們還要糟糕。游手好閒,生活放蕩,好吃懶做,愛慕虛榮……為了可笑的虛榮心,我引誘過涉世不深的少女,而後把她們拋棄;為了能有個好前程,我行賄、送禮、巴結上司;我毆打士兵,虐待俘虜,賭博,酗酒……年輕人,凡是你能想到的所有惡習我都曾沾染,甚至比你能夠想像的到的還要糟糕。不要皺起你的眉頭,我確實曾是那樣的一個惡少,讓身體隨著生活一起糜爛的廢物。」

    「直到有一天,我參與了一次鬥毆。」

    「那是一個夜晚,我們幾個貴族軍官試圖教訓一名平民軍官,因為他的鯁直和正義『冒犯』了我們。」他說到「冒犯」這個詞的時候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彷彿是在嘲諷自己年輕時的荒唐和愚蠢。

    「我們去了十幾個人,手拿棍棒,在一個小巷子裡埋伏起來對付赤手空拳的那個人。」聽他的講述,我不僅為那個鯁直的平民軍官擔憂。但我怎麼也無法相信,這種事情曾經發生在眼前這個看起來和善友好讓人敬重的中年人身上。

    「你不用為他擔心,我的朋友,他就像一隻勇猛的獅子,一個人趕跑了我們。當然,他受了很重的傷,但並不比我更重。我當時七竅流血地躺在地上,感覺得到斷裂的骨頭傳來的劇烈刺痛。那些和我一同作惡的同夥們在我倒地之後就逃開了。」

    「我至今記得當時的場景。那個人——很抱歉,為了我微不足道的名譽,我不能把他的名字說出來,儘管不合格,但我畢竟是一個貴族——像一座山一樣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兩條從我們手中奪下的棍棒。他的左腳受到了嚴重的創傷,臉上一片青腫,滿面的污血,看上去可怕極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跟前,雙眼中飽含憤怒。我真的很害怕,不知道這個片刻前不要命地衝向我們,像野獸一樣把我打倒的男人想幹什麼。我當時想的是,他真的會殺了我。這想法讓我因恐懼而無法言語,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

    「他沒有進一步傷害我,儘管他原本有這個權利。他只是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說:你這個依仗血統和親緣的廢物,即便你穿著漂亮的軍裝也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我無法告訴你他是帶著多麼強烈鄙薄和蔑視對我說這句話的,就好像面前的我像一堆動物的排泄物,只能引起他的厭惡。他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就把兩根棍棒往我身旁一扔,瘸著腿離開了。是的,他腳步蹣跚,可是我看的是一個軍人的背影,是一個真正勇敢、正直的軍人的背影。他信任他自己,依賴他自己,*自己的雙手保護了自己的生命和榮譽。不知為什麼,我當時並不痛恨這個把我打成重傷了的人。我對他有一絲說不清的欽佩和羨慕,還有一層深深的不服。」

    「我再沒見過這個人,在我傷癒之後,他已經隨軍到了不知哪一處的戰場,然後就杳無音信了。我費了很大的努力去找這個人,卻一絲消息也沒有透出來。那些當晚一同襲擊他的貴族軍官們有時會惡意地向我暗示那個人的死亡,他們都是些有權有勢的人,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困難。他們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討好我,親近我,在不知不覺中幫我完成一次陰險的報復。」

    「而我想做的,只是希望有一天能當著他的面,堂堂正正地告訴他,我是一個真正的軍人。雖然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但我也是有自尊心和羞恥心的。他的話完全否定了我的尊嚴,那和我姓氏和家族的尊嚴無關,你知道嗎?我頭一次感覺到,摘去了我高貴的姓氏和貴族稱號之後,那個名叫約瑟芬尼亞的人是那麼的無恥和渺小。我要有自己的尊嚴,身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活於這個世界上的、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尊嚴,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在那之後,我試著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我努力地學習劍術,可那些所謂的『名師』只是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他們甚至沒有讓我在訓練中流過汗就在我的父親面前吹噓我的劍法了得,他們完成了他們的任務,拿著預期的獎賞離開我的家門,只留下了依舊是個廢物的我。而且我不檢點的私生活也確實極大的損害了我的健康,讓我很難成為一個英勇善戰的勇士。」

    「既然不能成為一個勇者,那我只能嘗試著去做一名智將。我用心地鑽研每一本戰術書籍,在一次次戰鬥中觀摩、思考,分析每一場戰鬥。你看,我並不笨,那些原本天書一樣的東西很快地就被我掌握。而且,我並不是一頭扎進書頁中的迂腐書蟲,每當別國有戰事發生,在戰局最緊張最混亂的時刻,我都能看見那些被人忽略的要點,而且那些事情最終都得到了驗證,這讓我覺得欣慰和自豪。我或許尚且不是最出色的統帥,但我有這個自信,能夠成為一名優秀的將領。」

    「可是,我從沒有機會證實這一點。在別人眼中,我永遠都是那個不長進的貴族子弟:財政大臣的兒子,掌璽大臣的堂弟,那個連劍都不會拿的佩克拉子爵。他們只在開玩笑的時候稱呼我的軍職,似乎那是一個讓人開心的笑柄。」

    「終於,我有機會參加一次小規模的對外戰鬥,並且有機會成為一個軍團參謀。參戰的前夜,我幾乎一夜沒睡,詳細地分析了敵我戰況,費盡心血寫了一篇對敵作戰的計劃書。直到今天我還能背出那篇計劃書來。那是我今生最得意的一次戰局分析。我現在還堅信,如果一切按照我的計劃進行,我有把握只以很小的損失取得完勝。」

    「可當我在作戰會議上提出計劃時,沒有引起任何反響。」

    「不,應該是引起了一些反響。那些親身經歷過戰鬥的人都在驚異,驚異於我這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居然會在戰前準備會議中發言,討論所謂的「戰況」。他們看待我的眼神讓我想起了那個曾經痛罵過我的平民軍官。雖然他們在言語中依然保持著對我的尊重,但我還是能看出他們表情裡流露出的嘲諷和不耐煩。真是諷刺,我戴著那個子爵的帽子,頂著我顯赫的姓氏,伸延著我與生俱來的高貴血統,卻恰恰因為如此,我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那還不是我最難忍受的。最難忍受的是,當那場戰鬥以不理想的方式取勝之後,我的上司居然將別人的功勞強加在我的頭上,給我嘉獎,甚至給我晉陞。」

    「這是對我最大的侮辱!」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高了許多,雙拳緊握,嘴唇輕輕顫抖著,呼吸粗重。看得出,即便這件事過去了很久,但給他留下的印象依舊深刻。

    過了半晌,中校的激動情緒才得到平復。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略到慚愧地看著我,似乎在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抱歉。

    他迎上的是我無比尊敬的臉。

    「我拒絕了那次晉陞,毫不遲疑。」他繼續說道:「那是我當時二十七年生命中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或許也是我直到現在四十五歲為止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我可以容忍他們對我不信任,那畢竟是因為我早年不爭氣的行為造成的惡果。我也可以容忍他們視我為異端,因為我已經羞於與那些蛀蟲為伍。但是,我真的真的無法容忍他們將原本應當屬於別人的榮譽強加給我。他們傷害了那些真正立下戰功的人,他們是真正的軍人,就像那個打醒了我的人一樣。這樣的安排我怎能接受?如果我屈服了我遵從了我忍受了,那就等同於在用我自己的嘴咬我的心,用我自己的雙腳踐踏我的尊嚴。只有那些絲毫沒有廉恥心的垃圾才會欣然接受這樣的安排。」

    「當時我的父親以為我發瘋了,我的親戚朋友們也是。一個貴族拒絕了榮譽和地位,就好像一隻流浪的餓狗拒絕了施捨給它的骨頭一樣,總是要讓人吃驚的。他們排著隊來勸說我,就像是勸降俘虜的說客。隨著他們的不住勸說,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我對我自己說:你是要成為一個軍人,讓自己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後半生,還是要像他們一樣,糜爛在散發則後腐朽臭氣的鍍金生活中?當然,我選擇了前者。」

    「這很不容易,孩子,很不容易……」他暫時終止了敘述,歎息著遙望遠方,將後面的許多話語吞回了自己的肚子裡。我知道,這「很不容易」四個字裡,包含了多少白眼、多少輕蔑、多少委屈和辛酸。那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青年所能夠承受的心理壓力。儘管我從來沒有對所謂的「貴族階層」有過什麼好感,在戰爭開始之後尤其如此。但是,我依然要公允地說,那些貴族的頹廢糜爛並不完全是他們自己的過錯。如果一個人生存的環境原本如此,你又有什麼立場去要求他們變得更好?

    正因為如此,我尊敬面前的這個中年貴族。他有勇氣在自己從小長大的生存環境中掙脫出來,去追求一種崇高而純粹的品質,無論他曾經是什麼樣的人,現在都足以當得起我們對一個好人的最高評價。

    「所以,我二十七歲的時候是中校,四十五歲的時候仍然是中校。而即便如此,我也沒有離開過軍隊。不管你相不相信,基德中校,那場戰鬥是我指揮過的第一場戰鬥。當將軍閣下告訴我:那萬餘大軍的領導權屬於我的時候,我的血液都在凝固。我第一次身臨其境地參加一次戰鬥,而且居然成了一支大軍的統帥。如果是在四天以前,我是無法想像這些的……」

    這時候,這個中年軍官臉上嚴肅激動的表情消失了,忽然變得神色扭捏。他伸出脖子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第二個人聽見我們的交談之後,壓低了聲音小聲說:

    「告訴你一個秘密,在開始正面攻城的時候,我承受不了那麼大的心理壓力,居然尿濕了褲子。哦,真見鬼,我為什麼會把這麼丟臉的事情告訴你。你真是個好聽眾,中校,總是讓人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訴你。」他一邊紅著臉一邊解嘲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生怕被別人看出來,舉著佩劍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直到褲子差不多被風乾為止,哈哈哈……」

    我回想起當時的戰況,還記得佩克拉中校屹立在秋風中的英姿。想到他在這最威武的時刻居然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隱情,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的笑容裡含著淚花,那是為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實現了他的願望之後流下的喜悅淚水。

    「我在等待啊,中校,等待了許久。我一直希望有一天,那個人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發自內心地對我說,我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我發誓,得不到他的承認,就算是死,我的靈魂也無法得到安息。」

    「可是,中校,他可能已經死在戰場上了。您不能因為一個渺茫的希望,就以自己的靈魂為誓啊。」

    「我的誓言已經完成了呢,基德中校。我要的不是單純的那一個人的讚許,那只是一種孩子氣的執念而已。我渴望的是來自真正軍人的真心認可,就在剛才,您已經把我所希望的慷慨地給了我。」

    「您是個真正的軍人,基德中校。您的承認是我最大的榮耀。」

    這個讓人尊敬的軍人真誠地看著我,他的眼神中沒有一個長者對年輕人的期許和鼓勵,所有的目光都只含著一個軍人對另一個軍人的無限感激。

    「咳,如果可以的話,我冒昧地請求您,再對我說一遍那句話,好嗎?我……想再聽聽,聽得清楚一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請求著。

    天吶,誰能拒絕這樣的請求?誰能拒絕一個期待了將近二十年的軍人得到一句再公允不過的評價?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完成他的誓言,但在這個時刻,我絕不願意哪怕一絲一毫地違背他的願望。我站直了身軀,整理好原本鬆散的軍裝,將我的長劍舉到足以表達我內心情感的位置,莊嚴地大聲說:

    「我,傑夫裡茨-基德,以我名、我血、我劍為證,您是一個讓人尊敬的、真正的軍人,佩克拉中校。我謹向您獻上我最崇高的敬意!」

    那個一直表現得瘦弱疲憊、像一個迂腐教師一樣的中年男子此時挺直了他一向稍顯佝僂的腰身,像一柄筆直的標槍巍巍站在我面前,緩緩抽出了他的佩劍,鄭重地向我回禮。

    「謝謝您,中校。」他的聲音顫抖著,閃耀著驕傲光芒的淚滴從眼角落下,猶如一場遲到了二十年的約定,帶著滿足和喜悅,瞬間淹沒了他略顯蒼老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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