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拯救誰,長官,我只是盡到了自己的義務。」頭一次見面,這個看上去像個老管家的軍官就板著臉當面駁回了弗萊德的好意,「另外,我更希望您稱呼我為中校,長官。無論您怎麼想,我希望您能把我當作一名軍人。」
「那我就代表國王陛下感謝您很好地盡到了你的職責,中校。」弗萊德對他的頂撞絲毫不以為意,繼續友善地說,「真抱歉,我對您不是很熟悉。儘管您是一位參謀官,但您似乎並不經常在會議上發言。」
「不顧身份地和那群白活了幾十歲還分不清戰爭和打仗遊戲的傢伙撕破臉皮爭吵嗎,長官?對不起,我做不到。而且,請恕我失禮,長官您似乎也並不經常在會議上發言呢。」佩克拉子爵,哦,是佩克拉中校神情略帶高傲和不屑地回答著弗萊德的問題,此刻的他和那個從不與人發生爭執的懦弱貴族判若兩人。
弗萊德終於露出了他今晚的第一個笑容,他微笑著與我對視一眼,而後伸手請這個不同尋常的中校坐下:
「您對戰局有什麼看法呢,中校?」
「在剛才的攻擊中,克里特人已經發出了求援的煙火信號,清晨時分我們大概就會迎來第一批援軍,而後的援軍會源源不斷地趕來。如果敵人的援軍受到痛擊,對守軍的士氣會形成沉重的打擊,利於我們攻城。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重點不在城鎮,而在外圍的援兵。」
「如果給你一萬五千裝備齊全的士兵,你能用多長時間攻入查美拉?」
「如果保證不受援軍的侵擾,我想午飯前我們就能夠奪取查美拉鎮。」佩克拉中校低頭思索了片刻,隨即說道。
「很好,和我希望的差不多。佩克拉中校,這裡的一萬兩千步兵隊和一千騎兵將在你的指揮下戰鬥,天亮之前會有大約兩千重裝步兵趕到這裡。我命令你,務必在中午之前拿下這座城鎮。援軍的問題你不用考慮,我會掩護你。」儘管我知道弗萊德天才的腦袋裡經常會出現許多讓人出乎意料的念頭,但我這次還被嚇了一條。弗萊德一邊說話一邊喝了一口水,好像他所說的只是類似「幫我把書拿來」或是「你的扣子掉了」之類的無關緊要的話,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就將自己的指揮權交了出去。
聽了這話之後,佩克拉中校全身一震,驚訝地張大了嘴。他沒有想到,短短幾句話就使他成為了這支軍隊實際上的最高指揮官,而身為統帥的弗萊德要去掩護他的作戰。他結結巴巴地說:「長官,這,這不可能,您不能以不足三千的輕騎兵去阻攔援軍……」
「這不是你應該考慮的問題,中校。」弗萊德站起身,將國王陛下親賜的佩劍解下來交給佩克拉中校,「拿著它,如果有人違背你的命令,不要留情。如果你真的擔心我的安危,那就早一點攻佔這座城鎮。」
弗萊德說完,轉身就向騎兵聚集的地方走去,只留下手捧佩劍不知所措的佩克拉。在弗萊德離去的方向,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一道細小但明亮的光芒擦著地平線不安地跳動著,帶著血與火的顏色。
你不用知道是誰第一個舉起武器,也不會知道是誰第一個撲倒在地。當戰鬥在漸漸明亮起來的黎明十分重新打響時,你能看見就只有渴望鮮血的武器和赴死求生的戰士。我站在弗萊德身側,看著重新開啟的殺戮之地,心中充滿了疑惑。
「你為什麼不親自指揮戰鬥?」我問。
「我不是神明,傑夫,不可能同時指揮兩處戰鬥。必須有人去阻擋援軍。正如佩克拉所說的,最重要的戰場在城外。這支軍隊只能由我來指揮,我的朋友,這可是我們的秘密武器。」弗萊德開朗地對我眨了眨眼睛。
「你就那麼信任佩克拉中校?或許他不過是個只會說說而已的老傢伙,和那些貴族子弟沒有什麼不同。這太冒險了。」羅迪克在一旁說道。
說到這個問題,弗萊德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是啊,這很冒險,但是我只能信賴他。羅迪克,包括你,傑夫。很遺憾,坦率地說,你們並沒有依*自己獨立的判斷進行戰鬥、總攬全局的能力。而起碼佩克拉中校有過人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對於整個戰局的把握比你們都要強。」
弗萊德的話讓我們一陣羞愧,同樣感到臉上無光的還有旁邊的紅焰。他的評價是中肯的,一語道破了我們和真正出色的將領之間清晰可見的巨大差距。我覺得有幾分氣惱,氣惱自己的無能,無法在我的朋友需要時站出來,分擔他肩上的重擔。
「不要氣餒,朋友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出色的一面。羅迪克,你是個出色的戰地指揮官,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將命令轉化為行動;紅焰,你是最好的戰士,有你在,我們的士兵就不會喪失鬥志;而你,傑夫,或許你在戰場上並不出色,但卻是天才的後勤保障調度者。你們不比任何人差,我為有你們這樣的友人而驕傲。」看到我們有幾分沮喪,弗萊德面色放緩,友善地安慰著我們。
我必須承認,得到他的讚揚讓我感覺好多了。
查美拉城下,激戰在繼續。
弗萊德的眼光是正確的,這支原本幾乎在城門前崩潰的部隊在佩克拉中校的指揮下發揮出了強大的戰鬥力。他們屢次以萬鈞之勢強攻一點,而後故作敗退,讓守軍精神鬆懈,卻又在敵人疏於防範的地點重新發起強大的攻勢。一次、兩次……連續三次,中校的小小詭計都差點成功。直到第四次,城頭的克里特人似乎察覺到了中校的慣用手法,當第四次進攻退卻時,他們密切注視著德蘭麥亞攻城部隊後陣士兵的調度動向,隨著城下軍隊的游動轉移防禦的重點,以防對手再次攻擊自己的軟肋。可就在這個時候,剛剛響起的後退的鑼聲忽然變成的進攻的號角,已經陸續撤退的攻城部隊馬上掉轉頭來重新撲向城牆。在後陣緩慢移動的兩支部隊停止了橫向誘敵的動作,轉而加入到對城牆的攻擊上來。這次反撲來得如此洶湧,讓克里特人措手不及,以至於許多德蘭麥亞士兵已經攀上了城牆。可惜,克里特人在危急時刻顯現出了他們強韌的一面,散落在城頭的士兵迅速地集中起來,重新組織起強有力的防禦,將,將他們已經踏上城牆的敵手再一次逼下城去。
在這一次次機動靈活的攻擊中,德蘭麥亞軍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紀律性,所有的命令都得到了正確迅速的執行。即便前後矛盾的指揮號令讓戰場上的士兵們做起了看似徒勞無功的折返跑,也沒有一個人違背。儘管指揮他們的只是一個中階軍官和並不十分顯赫的貴族,但貴族軍官們依然收斂起了自己的高傲和任性,沒有做出任何有違戰場規則的舉動。我想,這裡面應該有卡吉爾伯爵的一份功勞,他奉上自己的一顆人頭,教會了這支部隊什麼是命令、什麼是處罰。當然,失去了頭顱的伯爵是不會再爭搶屬於他自己的這分功績了。
此時的查美拉鎮,就彷彿水中的岩石,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巨浪侵襲。那一波波由殺人利刃堆積成的浪潮隨著佩克拉中校手中的佩劍,湧起在它們應當湧起的地方,用一個又一個生命的消逝來考驗著這道城牆的堅固。
我第一次看到佩克拉中校持劍的樣子。即便手握晶亮的利刃,但他看上去依舊不像是一個軍人,而像是個手拿教鞭的教師。他鬆散的右手和扭曲的握姿無不說明這個在指揮方面出色的將領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近身戰鬥的訓練,甚至有可能連個手持空酒瓶的醉漢都不如。僅看他的這付模樣,我真會懷疑這樣的人是怎樣混入軍隊的,看看上去和那些為了前程在軍中鍍金的紈褲子弟沒有任何區別。他的身上看不出絲毫軍人的痕跡,除了他的目光。他望向戰陣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閃爍著劍鋒一樣的神采。那是一個屬於戰士的眼神,而且是一個久經沙場、見識過無數死亡和鮮血的老戰士才有的眼神。
此時,清晨的朝陽帶著濃濃的殺氣騰空而起,遍地的血痕融進明亮的日光中,帶著幾分晶瑩的悲痛,彷彿大地女神因為不忍見到這殺戮的慘狀,流淌出殷殷的血淚。在佩克拉中校的指揮下,攻城軍的主力全部轉移到了城東方向。儘管部隊在這裡會受到護城河的阻攔,但因為面向陽光,克里特人的弓弩也失去了準頭。
這次攻擊已經不是如前幾次所做出的佯攻姿態,經過幾次的試探,佩克拉中校暫時放棄了逐漸被敵人適應了的機動戰術,決定在這裡和克里特人打一場堂堂正正的攻城戰。他聚集了手中最強大的力量,希圖在有利的天象幫助下一舉奠定勝局。他選擇了正確的時機和正確的地點,平日裡為大地送上溫暖和光明的太陽這時候對於克里特人來說無比猙獰,幾乎平行照射的陽光直刺入克里特人的眼中,把他們的視線塗抹成或明或暗的色塊。隱藏在這些色塊後面的,卻是德蘭麥亞人無情的箭雨。
更多的木橋出現在護城河上——幸虧我們事先備齊了足夠多的木板用以應付這道討厭的河流,否則佩克拉中校這種頻繁移動的攻城方式在這條談不上寬廣的護城河前一點作用也沒有——而後,攻城的雲梯搭上了城頭。這些特製的雲梯頂端帶有一個鐵質的抓鉤,一旦它掛住城牆的垛口,想推倒雲梯就不再是見容易的事了。
即便借助著有利的天象,我們的戰士仍然前進得十分艱難。城頭的克里特弓箭手雖然失去了準星,但他們沒有失去抵抗的意志,更沒有失去手中的武器。為了將陽光的影響降到最低,他們甚至將身體探出垛口,向城牆下垂直射擊,用手中的武器收取著敵人的生命,全然不顧將身體暴露在攻城者危險的箭雨中。他們的損失是驚人的,我從沒見過在一場攻城戰的起始階段,防守方的遠程攻擊部隊會遭遇那麼大的損傷。
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更多的德蘭麥亞人在摸到城牆之前就被可怕的羽箭帶到了靈魂的歸處。但他們無法完全阻擋住他們的敵人:德蘭麥亞人無處可退,只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奪取這座城鎮,或是在內無糧草外不救兵的情況下悲慘地死去。這道條件苛刻的單選題幾乎讓攻城的德蘭麥亞士兵失去了對死亡的恐懼,他們幾乎是必死的,但即便同樣是死,為什麼不在死前掙扎一下,將奪取自己生機的仇敵一同拖入地獄呢?
因此,我們的士兵攀上了城頭。
第一個人將雙腳踩在城頭的磚石上,他伏下腰身,奮力用手中的戰刀盪開襲向他的刀槍。毫無疑問他是勇敢的,並且武藝精湛,能夠在極端不利的情況下一次次躲閃開來自各個方向的致命攻擊,甚至還能在反擊中砍下一個敵人的右手。如果他能在這場戰鬥中活下來,起碼會成為小隊長一級的下層軍官。憑他的身手,完全能夠勝任這個位置。
可惜,他沒有這個機會。
在他回身擋開一把當胸劈來的戰斧時,看見了一支瞄向他面部的箭。
他愣了愣神。
那支箭射中了他的臉。
強勁的弓弦在這麼短的距離內發揮了巨大的威力,將整個箭頭深深地扎進了他的面孔,箭尖扎破了他的顱骨,從後腦的位置探出頭來。這可憐人的五官糾纏在箭桿的周圍,鼻子完全陷下去,嘴唇被挑開,露出泛黃的牙齒和支離破碎的牙床。被撕裂的眼眶無法拖住眼球的重量,右眼珠從臉孔上被擠出來,眼珠後拖著一條細密但很有韌性的肉質血線,我記得聽米莉婭說過,那似乎是一種叫做「視神經」的東西。因為顱骨被穿透,一堆帶著血絲的乳白色漿液從原本應該是他鼻腔的位置流出來,瞬間溢滿了他的面孔——如果他還能算是有面孔的話。
我在城下目睹了這一切,心中不由得為這個早逝的年輕人惋惜。可是,在戰場上,又有什麼能夠真正保護你的生命呢?勇敢嗎?智慧嗎?武藝嗎?又或者是你的武器、你的坐騎,你那無人知曉卻又似乎無處不在的運氣嗎?
不是的,這一切都沒有用。在這個顛倒了世間一切正義和道德的地方,勇士的生命未必比懦夫更長,蠢材的呼吸也不一定比智者更短?運氣?那更是一句笑話。活下來的人才有運氣,但有運氣的人卻未必活得下來。
想必克里特的指揮官也感受到了危險的壓力,他在城頭大聲吼叫著,親自率領著他的親隨一次次衝入戰團,將立足未穩的德蘭麥亞人砍下城去。這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足夠的高度,不再會給克里特人帶來更多的麻煩。城內駐守的克里特守軍也一撥撥趕上城牆,衝入紛亂的戰陣之中,用自己的勇武填補起同僚們因死亡而留下的空白。克里特弓箭手們也再次奏響他們死亡的絃樂,一次次將衝向城下的敵人逼退。
終於,失去了後援城頭的德蘭麥亞士兵一個個被佔據局部優勢的敵人絞殺,德蘭麥亞的軍陣中傳出後退的指令。我們的戰士們在敵人的歡呼聲中退卻了。
我向佩克拉中校站立的地方望去,他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眼望前方,目光堅定有力,絲毫沒有因為這一波攻勢失敗而懊惱。我又抬頭看了看天,這正是清晨空氣最清新的時刻,太陽流盡了最後一滴紅色,將熾白的光線撒滿大地。
「別著急,」弗萊德看見我的舉動,輕拍我的肩膀說,「我們還有時間。」
忽然,一聲嘹亮的號角聲從東南方向傳來,那個方向揚起飛揚的塵土,彷彿一團霧氣,遮擋住遠處的山影。
查美拉城頭同樣傳出一聲號角聲,聲音激越急促,似乎是帶著催促的意味。戰場上,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城頭上的士氣高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克里特士兵們還沒有從剛剛逼退強大攻勢的喜悅中掙脫出,就又被援軍的到來調起火熱的鬥志。而攻城部隊的士氣則因為敵人援軍的出現變得低落。
「輪到我們上場了。」弗萊德躍上馬背,抽出他的戰刀「墨影」,大聲喝道:
「全軍集合,特種衝鋒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