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達沃城市中心的高地上,是高聳的中央城堡,城堡四周是正方形的防護圍牆,中間是一座大約有十幾層高的尖錐形建築。只有一條螺旋形道路能夠通往城堡大門,而這條道路最寬的地方也只能並排行駛三輛輕馬車,不可能展開大規模的戰鬥。這是城市行政和軍事管理的中心,也是這城市最後一道堅強防線。在兩百年前的一場爭奪王權的內戰中,這座城市的所有者,頑強的城守拉希德伯爵,正是在這道防線後依*地利以一千兵馬力拒近萬叛軍長達二十天之久,最後堅守到了援軍的到來,裡應外合反敗為勝。
不過,弗萊德不會讓這樣的情況在這場戰鬥中出現。原因很簡單,現在的城堡中沒有足夠守軍支撐那麼長時間的糧食。
六天來,我們沒有對敵人進行攻擊,只是將下山的所有通道統統封死,開始了真正的圍困。糧倉在我們手中,碼頭也已經完全被我們控制。溫斯頓人事實上身處絕境,他們唯一的希望是最早在十天後才能到達的補給艦隊,而在已經斷糧的情況下,沒有任何軍隊可以再堅持十天那麼久。
事實上,在我們的圍困中,三天前城堡中僅存的餘糧就已經吃完,之所以我們會知道這些,是因為當天晚上我們聽見了城堡中傳來戰馬最後的哀鳴聲。那晚我親眼看到圍牆兩側箭塔的守軍升起篝火,將一塊半生不熟的馬肉相互傳遞著,每個人只把它在嘴邊輕輕撕咬一口,然後傳遞給下一個。
安靜的夜晚,守軍的咀嚼聲清晰可聞,夾雜在其中的是微微的啜泣聲。一個衣甲已經不再鮮亮的騎士忽然丟下手中的食物,*在城牆上大聲地痛哭。
戰馬,他們是騎手最忠誠的朋友,最可*的戰友,就像他們的雙腿一樣,是不可割捨的一部分。他們從來就不是騎士口中的食物。可是現在,那些將戰馬看作自己第二條生命的馬背上的勇士們,不得不強忍著悲痛吞食朋友的肢體。我想,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責怪他們的軟弱,即便是身為對手的我們也不能。
而這一切,已經過去三天了,即便是馬骨頭也無法讓守軍堅持這麼長的時間。城牆後面原本長著幾株高大的喬木,原本發黃的樹葉還可以在這秋日的涼風中飄搖幾日,可是忽然一夜之間它們就消失了蹤影,只留下幾叢光禿禿的枝椏,這大概就是守軍尚能支撐的原因吧。可即便如此,這座城堡依舊平靜,就如同第一天一樣。城牆和塔樓上的士兵依舊挺拔地站在那裡,警惕地注視著我們。營養不良讓他們消瘦虛弱,可他們的表情告訴我,只要有需要,他們隨時都能拿起武器戰鬥,成為任何人都不願遇見的對手。
為了誘使敵人投降,我們使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方法:讓士兵在城堡不遠處大肆吃喝、將美酒和糧食潑灑到地上、讓炊煙順著風向飄向城堡方向……那些士兵們明明已經餓得連走路都在搖晃,卻根本不把我們的伎倆放在眼裡。任何人都知道這種堅持是沒有意義的,就連他們自己也知道,可是,起碼在現在,在這個時候,他們仍然是一支不可征服的力量。
「他們簡直都不是人!」我氣餒地抱怨說。
「可他們是真正的勇士。」弗萊德讚歎著,絲毫也不掩飾對敵手的欽羨,「這樣的軍隊是任何一個將領都夢寐以求的,能夠打造這樣一支軍隊的人,和歷史上任何一個創造歷史的偉大領袖相比都不遜色。」
「他這是在謀殺他的士兵!」紅焰的心情也有些煩躁,「他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
「你錯了,我的朋友。你看看那些站崗的士兵,他們有絲毫不情願的樣子麼?我倒是認為……」弗萊德歎息著說,「不願讓統帥的威名受到投降玷辱的,正是這些不屈的部下呢……」
我認為弗萊德的說法並非是空穴來風,路易斯王子不是個輕易用無辜者的生命增添自己武勳的人,這一點,達沃城的百姓們可以作證。在城市陷落之後,市民們並不像我們預料的那樣歡迎我們的到來,反而似乎對異國的統治者表示出了極大的惋惜。即便是在城市糧食供給緊張的時候,路易斯王子也沒有拋棄受到戰爭牽累的平民,規定每個市民可以得到士兵糧食配給的三分之二,並且在戰鬥中始終沒有將平民拖入戰場。和我們曾經聽說過的溫斯頓佔領軍的殘酷統治完全不同,王子對佔領城市的人民始終保持著仁慈友好的態度,以懷柔的方式為自己贏得了人望。在城市被攻陷,勝負已成定局時,甚至有些達沃城的市民阻止我們殺害這些友好的佔領軍。
說老實話,我覺得路易斯王子的做法不像是一個軍人,倒像是個滿懷浪漫主義色彩的慈悲的幻想家。這樣的人絕不會為了自己的尊嚴而拖著近千士兵的生命一起墮入深淵。如果說真的是那些士兵為了統帥的榮譽寧願死守到底,我也並不感到奇怪,與他們交戰的經歷告訴我,那些像崇拜神一樣崇拜著自己統帥的軍人完全幹得出這種事。
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讓人敬重的敵人。除了等待他們完全失去戰鬥力,我們別無他法。
「真是不願意用這種方法戰勝他。」弗萊德望著城堡,語氣中透出難以言明的遺憾,「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率領相同的軍隊和他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作戰,無論是勝利還是失敗,我都會欣然領受最後的結果。可是,這是戰爭,不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
這時候,他的眼神很寂寞。
等待並不是這幾天我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兩天前,我們舉行了德克的葬禮。按照海盜的傳統,他的屍體被放在一支堆滿乾柴的木排上,被推入江中。凱爾茜親手點燃了木排,作為對朋友最後的告別。按照海盜的傳說,在最深的大海深處,有一個神秘的島嶼,那是所有民靈魂的歸宿,死者將在那裡得到永恆的幸福。這個葬禮可以幫助死者的靈魂去到那裡。
我用這個傳說的真實性詢問普瓦洛,普瓦洛意味深長地回答說:
「重要的並不是死者的靈魂真正去了哪裡,而是生者以為他們去了哪裡,不是麼?如果這種想法讓他們覺得好過些,那麼這就是真的吧。」
我同意這樣的說法。我覺得德克的靈魂已經不需要再到什麼讓他幸福的地方去了,他已經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這種想法讓我覺得好過些,我希望這是真的。
葬禮之後,海盜們離開了。他們已經完成了約定的任務,並從我們這裡得到了應得的報償。我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歉意,這群自由的海上之民被我們拖入了一場戰爭之中,他們有的人將生命留在了這片不屬於他們的土地上。他們原本應該在海與天交接的藍色地平線上自由地翱翔,像海風一樣穿越浪潮。而現在,他們已經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對於這些,我們只能用錢財來補償他們,但有的東西卻是錢財無法補償的。
凱爾茜將她的船交給了鉤子和鐵錨,她希望在戰爭結束前能夠一直陪伴在紅焰身邊。儘管紅焰強烈反對,但根本說服不了她。
唯一讓人愉快的消息來自達克拉。在昨天中午的會議中,他拄著枴杖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的傷口已經癒合,後背上最重的那道箭傷恢復得很好,只是左腿的箭傷傷到了腓骨,可能今後會有輕微的跛足。
「就算是這樣,我跑得也比你快!」他對自己的傷口絲毫不以為意,用可能會出現的輕微殘疾和身材矮小的雷利開著玩笑。
我們為他的康復高興萬分,這場戰鬥已經死了太多的人,如果再失去這樣一個情誼深厚的戰友,我不知道將要如何面對。
「……千萬不要受傷,就算是死了也被受傷啊。如果不小心受了傷,也不要讓米莉婭給你治療。她的藥水比刀子還要鋒利,我幾乎是當場死在她手裡的……」達克拉的氣色很好,起碼他還有在背後說人壞話的精力。
「這可不是對救了自己姓命的人應有的感恩態度啊。」雷利友好而刻薄地回答。
「我說得是實話,我簡直都要懷疑她的藥是在巫婆的爐子上用蝙蝠的翅膀和蜘蛛煉製的……」
「嗯,那個女人,有可能。說不定明天你的傷口會長出鱗片,然後變成一個刀槍不入的怪獸。」普瓦洛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在背後奚落僧侶的機會。甚至連曾經親身體會過米莉婭自製藥水可怕之處的弗萊德也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
「她給我上藥的時候,我覺得她是把一柄刀子插進我的傷口裡,然後使勁地轉動,如果不是我昏過去的是時候……恩?你們怎麼都低著頭不說話?難道……」
「達克拉先生,您換藥的時間到了,而且您現在還不應該下床走動。」米莉婭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米……米……米莉婭小姐,您走路的時候為什麼總是不發出一點聲響?」達克拉的臉瞬間就白了。
「那是為了不打擾病人休息和在別人的閒談中觀察藥物的療效。比如這次,達克拉先生,我認為上次藥物的劑量太小,藥效還不夠明顯……」
聽著他們離開的腳步聲,我們相視一笑。我很高興在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之後,我還笑得出來。我覺得如果還笑得出來,我們的生命就還有些值得讚美的地方,尤其是當我們因為朋友的無恙而輕鬆微笑的時候……
真希望一切都如此結束,讓我們用一場不必再有傷亡的勝利來結束這場戰鬥,也結束這場戰爭。我們可以用溫斯頓的皇儲來換回我們失去的土地,同時換取短暫的和平,直到某日某個偉大君主忽然頭腦發熱,再次發動一場愚蠢而沒有意義的戰爭,那就不是現在的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了,不是麼?我可以順利地從軍官的位置上退役,帶著一筆或許不怎麼豐厚的津貼和幾枚什麼也代表不了的勳章,回去作我的酒館老闆。而弗萊德,他已經站在了足夠高的位置上,起碼可以在一定的範圍內實現他對朋友的諾言了。
可惜,這只是一個短暫而美好的想像而已。不久,我願望就被一名使者的來訪擊碎了。
當我被弗萊德的侍從帶到會議室時,空氣中的氣氛十分凝重。一個身穿便服、筋疲力盡的使者癱坐在一邊。雖然他的衣著不整,看起來很沒有精神,嘴邊卻蓄著時髦的八字鬍須,鬍鬚的兩端微微向上翹起,就像是兩道長錯了地方的眉毛。他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正不顧體面地大口喝著杯中的熱牛奶。
「這位是梅裡爾騎士,陛下的使者。」人到齊之後,弗萊德首先向我們介紹了一下這陌生的使者,「梅裡爾先生給我們帶來了一條緊急的消息……」
「王都辰光城被圍困了!」
「這不可能!」我失態地大叫。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讓人沒有任何防備。
「對,這不可能。我們已經控制了整條北部戰線,不可能有第二支溫斯頓軍隊渡過晨曦河,直到王都城下還不被我們知曉。」羅迪克也驚訝地叫出聲來。所有參加會議的軍官和都點頭附和,贊成他的說法。
「的確不可能,先生們。」弗萊德打斷了我們,「圍困王都的,是克里特人的軍隊。」
梅裡爾騎士帶來的消息是這樣的:
三十天以前,就在我們正對達沃城的補給線進行騷擾時,克里特王國使臣溫伯利侯爵抵達王都。他表示,德蘭麥亞為幫助克里特王國,在抵禦溫斯頓帝國反侵略戰爭中作出了極大犧牲。克里特國王拉瑟斯五世為表示對德蘭麥亞國王的友誼,特支援德蘭麥亞大批糧食、兵器、鎧甲等戰略物資,以示謝意。
十天後,一支由大量車馬及一千餘名押運士兵組成的克里特運輸隊到達兩國交界處的南塔列斯城,受到城主勞特森伯爵的歡迎。友好的伯爵並不知道,他迎接的是一群什麼樣的客人。
當晚,近萬克里特大軍在暮色中強渡在千餘名內應的幫助下輕易攻取南塔列斯城,當晚同時遇襲的還包括德蘭麥亞於兩國邊界的七座城池。由於自戰爭開始以來,兩國始終保持著友好關係,並且不久前國內還在宣揚兩國友好的論調,許多守軍根本就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時間遇襲。克里特人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就完全控制了兩國疆界,並一路勢如破竹,向德蘭麥亞的內陸腹地高歌猛進。
對於這場蓄謀已久的攻擊,德蘭麥亞顯然缺乏準備,而且長年與溫斯頓帝國的戰爭將已經為數不多的德蘭麥亞精銳幾乎全部抽調到了晨曦河沿線,加上王都辰光城原本就比較*近克里特城,當德蘭麥亞的統治者們還在熱切期待著克里特國王的禮物時,他們忽然發現這份毫無信譽可言的戰爭禮物已經送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這時候再找特使閣下理論就已經遲了。特使居住的公館人去樓空,只在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張致德蘭麥亞國王米蓋拉一世的措辭微妙的信箋。信中說,鑒於德蘭麥亞王國「無力抵禦」溫斯頓帝國入侵,出於「自保」目的,克里特王國將遺憾地不得不採取「主動防衛姿態」,在德蘭麥亞境內製造「戰略彈性緩衝區」,如遇抵抗,則認為德蘭麥亞王國與溫斯頓帝國已經達成「戰略默契」,為「共同謀求克里特領土」的「侵略國家」,對此,克里特王國唯有對之進行「正義的宣戰」。
緊隨這赤裸裸的陰謀而來的,是克里特大軍直指辰光城。梅裡爾等人授命求援的時候,克里特人的軍旗距離王都只有不到五天的路程。王都迫在眉睫,德蘭麥亞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
我們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卻很難說得出口:只需要再過一兩天,眼前的勝利就唾手可得,我們將會創下大陸各國將領夢寐以求的功業,讓自己的名字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我們必須放棄這一切。
弗萊德的目光望向窗外,從這裡,我們可以看見達沃城中央城堡尖細的塔頂。正在那裡的,是弗萊德一生注定的宿命的敵手。現在,他有機會在這裡獲勝,這或許是他今生唯一的一次戰勝他的機會,如果錯過了,將永遠不會再回來。
一個細小的聲音從他嘴裡發出來,可我們都聽清楚了,那是他的決定,是他必須下達的唯一的命令:
「全軍撤退,目標,王都辰光城……」
(昨天小弦子剛剛出差歸來,延誤了公眾版的更新,對不起各位讀者。週四再發一章,提前預告。小弦子最近寫作又遇到瓶頸了,連續四天一個字也沒寫出來,實在是憋得難受,希望大家體諒。)
(照例是廣告時間:《蛇魅》,作者泣貓,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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