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焦灼的注視下,決鬥中的步兵新兵和騎兵軍官挑選好各自的武器,面對面站著。
裡達第斯手裡是一柄騎士用的長劍,這種武器是除長矛外騎兵的第二選擇武器,不但十分鋒利,而且也頗有份量,在馬上馬下都可使用,無論是突刺還是揮砍都有很大的殺傷力。
弗萊德手裡拿著普通的短劍,這是輕裝步兵的通用武器。在戰場上,正常情況下輕裝步兵都是左手持木質或鐵質的小型圓盾,右手持短劍。這種武器的優點是便於控制,即使是個生手也可以很快地熟練使用它,在人群眾多場面混亂的戰場上,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誤傷自己人。但它的殺傷力則明顯要小得多。
公正人埃奇威爾檢查了雙方的武器,盡最後一次努力阻止決鬥生效之後,終於無奈地宣佈決鬥開始。他的話音剛落,裡達第斯就大步衝了上去。在酒館中他一再受到弗萊德的挑釁,在同僚面前大丟臉面。此刻恐怕他恨不得含口水把弗萊德給吞了。
就在接近的一剎那,他將手中的長劍由左下向右上斜撩上去,直劈弗萊德的右側。這一劍無論是出劍的距離、時機還是角度,都把握得恰到好處,出其不意,來勢迅猛,一旦劈中,對手不死也要重傷。
正常持劍格鬥的人很難招架自下而上反撩的攻擊,起碼我們在新兵的格鬥訓練中就沒有接觸過。面對這樣的攻擊,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就是:後退,盡可能退出對方的攻擊範圍,即使受傷也比送命的好。
可弗萊德就好像被這一劍嚇呆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看著劍刃襲向自己的右腰。
「啊~~~~~」我身後傳來尖叫聲,繼而是有人暈倒在地上的聲音。我知道是羅爾,這個可愛的膽小鬼已經被計劃中的血腥場面嚇昏了。不過,這一次沒人嘲笑他,我也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忍心看著自己同伴被肢解的景象。
「噹」,場中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畫面是:弗萊德架住了裡達第斯的劍。他持劍的方式很奇怪,並不是我們通常見過和學過的劍尖朝上的正手持劍,而是像使用匕首一樣反手握劍,把劍身藏在自己的右肘下,身體前傾,在千鈞一髮之際擋住了這致命的一擊。緊接著,他往前猛衝出一步,肘下的短劍沿著對手的劍刃滑過,發出短促的刺耳摩擦聲,直奔向對手的咽喉。
這一劍比裡達第斯的反撩一劍更詭詐、更陰毒、更有力。而且我們這些豐富經驗的「逃兵小隊」成員都知道,要達到跑動的最高速需要一定的緩衝時間,而弗萊德似乎就在這一步之間的衝刺就達到了最高速度,這需要常人難以想像的巨大的爆發力。
這時候,裡達第斯的長劍已經來不及收回來再作防禦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手手中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自己的咽喉。他滿眼的絕望,扔掉長劍試圖向後逃去。可他的速度和弗萊德相比實在太慢了,即便在這個正確地選擇了後退,他的脖子也無法逃脫出短劍的利刃籠罩的範圍。
一招,只一招。誰能想到,一個身經百戰的騎兵中隊長、接受過嚴格軍事訓練的職業軍官,居然在一招之間就會死在一個年輕的新兵手下。
「啊……撲」還是羅爾尖叫和暈倒的聲音。這個可憐的孩子稍稍恢復了一點神志就又看見了這麼刺激的場面,再次被想像中人的氣管被切斷後鮮血迸射的場面嚇昏了。
不過,這一次仍然沒有人嘲笑他,我再一次閉上了眼睛,即將發生的一幕的確太血腥了。
「是你剛才喊我們『灰狗』?」並沒有人發出臨死前撕心裂肺的慘叫,也沒有鮮血噴射的刺激的響聲。弗萊德冰冷的聲音再次傳來。我睜開眼睛,看見弗萊德的劍緊緊架在裡達第斯的脖子上。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兩張臉之間的距離近得放不下一個拳頭。弗萊德仍舊死死盯著對手的眼睛,眼裡燃燒著驕傲和憤怒的火焰。而裡達第斯面色蒼白,滿臉冷汗,除了恐懼之外看不見其他的表情。
說起來也奇怪,身材略矮的弗萊德看上去比魁梧的騎兵中隊長還要高大的多。
「別……別殺我。」裡達第斯惶恐地說。
「回答我的問題,長官!」弗萊德大吼。
「是,別殺我!」裡達第斯尖叫起來,聲音很滑稽,不過沒有人笑得出。
「跟我說:我是個鐵殼腦袋的癩皮狗。」
「我……」身為騎兵軍官和貴族的自尊心讓裡達第斯保持沉默了。
「說!」弗萊德手上用力,在裡達第斯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我說,我說,我是個鐵殼腦袋的癩皮狗。」
「大聲點,長官!」
「我是個鐵殼腦袋的癩皮狗!」
「再大點聲!」
「我是個鐵殼腦袋的癩皮狗!!」
「說,我向高尚勇武的輕裝步兵軍官法特爾先生致歉。」雖然法特爾先生和所謂的高尚勇武並沒有什麼關係,但我認為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十分恰當合適。
「我向高尚勇武的輕裝步兵軍官法特爾先生致歉。」他忙不迭地說。
「記住我們的賭約,長官。」弗萊德收劍,轉臉對埃奇威爾說,「按照約定,先生,我沒殺了他。」
仍處在震驚中的埃奇威爾只「恩恩」了兩聲,似乎想說什麼話,但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弗萊德轉過身走向我,露出了我所見過的他的第一個笑臉,那笑容在他俊美的臉上閃耀,彷彿春日的明媚陽光,幾乎能夠融化冰雪。
「拿上你的戒指,喝酒去,我請客。」他高聲說。
一切本來已經結束,弗萊德令人信服地贏得了這場決鬥,也贏得在場所有人由衷的敬佩。可就在這時候,一件本不應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他快走到我身邊時,我看見他身後癱坐在地上的裡達第斯忽然抓起劍發瘋一樣爬起身衝過來,表情扭曲,目光裡帶著野獸才有的瘋狂。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埃奇威爾見勢不對,也衝上來阻止。可惜,他離得太遠了,已經來不及了。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把弗萊德撲倒在地,趴在他身上替他擋住了裡達第斯劈下的一劍。不要問我為什麼,我當時也不知道,只覺得這個動作只有我能做,我也必須這麼做。長劍劃進我後背,又連著我的血肉劃出體外,緊接著我就感到火焰灼傷般的劇烈疼痛,渾身無力。我能感覺到我的後背瞬間濕透了,一種粘稠的液體在我的肌膚外流淌著。
即使是品行最低劣的人也很少做出決鬥結束後暗施偷襲的卑劣舉動。在上流社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不但再也沒有任何榮譽可言,甚至連已有的封號和爵位都有可能被剝奪。周圍的士兵們憤怒了,他們紛紛上前擋住了這個卑鄙的軍官,卸下了他的武器,有的人已經忍不住拳腳相加,一洩忍了好久的怒火。甚至遠處圍觀的那幾個騎兵軍官也露出鄙薄的神色,對這裡達第斯的行為表示出了極大的厭惡。
「啊……」我趴在地上,看見憤怒的弗萊德站起身揮劍砍向身陷重圍的裡達第斯,這一劍已經談不上什麼技巧了,純粹是含著暴怒的傾力一擊。每個人都覺得作出這種不名譽舉動,居然在決鬥敗落後偷襲的裡達第斯真的該死,沒有任何同情,即使是他的同伴們。
「噹啷」,擋住弗萊德攻擊的是埃奇威爾。他雖然趕不上阻攔裡達第斯的野蠻報復,卻趕上了弗萊德的還擊。
彈開弗萊德短劍後,埃奇威爾即刻迎頭給了裡達第斯一記重拳,把他遠遠打飛出去。接著又轉身抱住揉身再上的弗萊德。一擋一拳一抱,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頓時雙方都失去了再起衝突的能力。在這一瞬間,埃奇威爾展現出一個真正的軍人的戰鬥素質。
「先救你的朋友!」埃奇威爾話喊醒了發瘋的弗萊德,他忙撥開眾人衝到我面前,看著我背後血淋淋的傷口手足無措,只能緊緊地摟住我,把血跡沾了一身。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看見他把全身上下都弄得髒亂不堪還不管不顧,只知道抱著我默默流淚。
「放心,是輕傷。」我聽見埃奇威爾這樣說,緊接我的衣服被從後面撕開,然後感到背後一陣巨痛。
「啊~~~~~~」我一聲慘叫過後,頓時覺得一陣清涼從傷口處傳來。
「只是皮外傷而已,休息幾天就好。這瓶傷藥拿好,要是他傷口裂開就再撒一點。這東西對刀傷和灼傷都很有效。」
接著我聽見撕扯衣服的聲音,接著感到有人把我的傷口緊緊包紮起來。等到終於鬆了口氣的弗萊德把我攙扶起來的時候,我看見袒露上身的埃奇威爾正關切地看著我,地上是他的盔甲。我知道,他的衣服正裹在我的傷口上。
「放心,我死不了,不用找那個白癡拚命,別自惹麻煩。」我無力地搖搖頭,安慰著目中含淚的弗萊德。即使是輕微的動作,也帶給我一陣傷口撕裂的疼痛感。
裡達第斯還躺在地上人事不知,鼻孔裡還在汩汩地淌著鮮血,鼻樑骨可能已經斷了。埃奇威爾剛才那一拳著實不輕。
正當我想說點什麼表示對埃奇威爾的謝意的時候,這個高大正直的男子忽然抽出佩刀插在地上,單膝跪在我們面前。這時候我才有機會一睹這把刀的全貌。和一般銀白雪亮的劍不同,這把劍通體漆黑,隱約流動著一層懾人的氣息,讓人幾乎不敢用手去碰觸。街道上的道路雖然鋪著泥土,但來往的行人和車輛早已把道路碾壓的十分結實,這把劍輕輕一插之下居然入土一寸有餘,而且悄無聲息,的確是把難得的利器。
「您這是幹什麼?先生,請您起來。」我嚇了一跳,這可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貴族向平民下跪,而且他個還是高我們不知道多少級的高級軍官。我想伸手扶他起來,可背後的傷痛阻止了我,弗萊德則高傲地看著他,似乎他理應向我們下跪行禮,而我們也受之無愧。
「年輕的先生,您用您的勇敢和高超的技藝向我們證明了您的尊嚴,請允許我替我的部下表達對您的不殺之恩,並為他所做的令人不齒的行為深深致歉。我以自己的家族榮譽起誓,他必將為他在決鬥中做出的不道德行為付出代價,我保證給各位一個滿意的答覆。希望您能接受我的道歉。」說這話的時候,埃奇威爾始終直視弗萊德的眼睛,目光中充滿了一個騎士的真誠。
弗萊德對著他的眼睛看了良久,終於送了一口氣,說:「我接受您的歉意,並相信您能公正地處理此事。」
埃奇威爾又把臉轉向我:「年輕的先生,您以令人欽佩的偉大勇氣證明了您的真誠友誼,得到您的友誼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榮幸。您的行為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傑出的軍人最值得敬仰的兄弟情懷,請您接受一個老兵的真誠致敬。我,埃奇威爾-德-拉夫特,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說著,他向我低頭行禮。
「我……您可……別……您先起來……再……說話……」我可只是個小酒保,從來沒見過這個陣勢,此刻我已經語無倫次,全沒有在酒館裡巧舌如簧的機靈勁。
「你有資格接受一個騎士的敬意,傑夫。」弗萊德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他的聲音裡充滿驕傲和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
「我……我接受,您先起來吧。」
「那麼,謝謝。」埃奇威爾站起身,看著我們兩個,眼神裡又變得滿是和藹,「你們都是好軍人,保重。」說著轉身向其他騎兵軍官們走去。不遠處,目睹同伴做出驚人的舉動的其他幾個騎兵軍官滿臉詫異,忙圍上去追問著什麼。埃奇威爾揮手驅散了他們,然後他們拖著躺在地上的裡達第斯離開了。看著他的背影,弗萊德對我說:
「這是位真正的貴族,也是個真正的戰士。」
正當弗萊德小心攙扶我進入酒館,打算讓我在老闆的旅社中先行休息的時候,人群中又一次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啊~~~~~~~~~~~」
剛剛甦醒的羅爾看見兩個滿身血污、彷彿死魂惡靈一樣的身影從身邊走過,承受不住巨大的精神挑戰,第三次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