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緊接上回話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本是個聰明心性倜儻人才也虧父母的教養詩禮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紈褲輕佻一路。自從上年受了那場顛險幸得返逆為順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著個獨子未免舐犢情深加了幾分憐愛。偏偏的他又一時紅鸞雙照得了何玉鳳、張金鳳這等一雙才貌心性色色出眾的佳人心是肥了氣是飛了主意也漸漸的多了外務也漸漸的來了。一個人到了成丁授室離開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嚴慈那裡還能時刻照管的到他?有時到了興會淋漓的時節就難免有些「小德出入」。這日安太太吩咐他給岳父母順齋原不過說了句「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他就這等山珍海味的小題大作起來還可以說「畫龍點睛」;至於又無端的弄桌果酒便覺「畫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雙村老兒作不來這些新花樣力辭而去他便就這桌席酒上生出章來。因此在上房時舅太太讓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著打掃淨了屋子。又有個知趣兒的小鬟點了兩枝蘭花香熏了熏張太太的那葉子煙氣味。
那時正是十月上旬天氣北地菊花盛開他早購了些名種院子裡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來屋裡簪瓶列盎也擺得無處不是菊花。回到家裡便脫了袍褂換上一件倭段鑲沿塌二十四股兒金線絛子的絳色縐綢鵪鶉爪兒皮襖套一件鷹脖色摹本緞子面兒的珍珠毛兒半袖悶葫蘆兒帶一頂片金邊兒沿鬼子欄杆的寶藍滿平金的帽頭兒腦袋後頭搭拉著大長的紅穗子。凡是這些過於華靡不衷的服飾都是安老爺平日不准穿戴的。這日父親不在家便要穿戴起來擺搭擺搭。打扮好了又親自提著個宜興花澆澆了回菊花見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連環」開得十分玲瓏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來養在書桌上那個霽紅花囊裡。等了半日不見金、玉姊妹兩個回來他就隨手拿了一本李義山的詩翻閱。時當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裡關住一個蜂兒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欞兒鼕鼕作響。他手裡拿著那本詩正翻著「昨夜星辰昨夜風」那首《無題》看到「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兩句益發覺得滿室中古香繖艷此情此景世人無此風雅了。
正看得高興只聽窗外鉤聲格格他姊妹兩個攜手同歸忙丟下書笑道「你姊妹兩個來得太妙我這裡正有樁要事相商。『居吾語汝。』便讓他兩個床上坐了。自己就靠著那張書桌說道「今日給岳父母備了絕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無此雅興。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進來再開他罈好酒你我三個人作個賞菊小宴呢?」
張姑娘聽了先說道「把果子要進來咱們吃了使得;依我說酒可以罷了罷倒比不得公婆在家裡。況且婆婆出門去了舅母雖是那樣說我同姐姐一會兒還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興頭上吃這一擋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連忙向張姑娘丟了個眼色說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樣說咱們等會子再過去也使得。就是咱們屋裡偶然偷空兒聚這麼一遭兒倒也沒甚麼的。」公子聽了才鼓起興來便向著張姑娘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欠雅!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這良辰美景?等我親自叫他們開酒去。」說著興匆匆的跑出去了。
這裡張姑娘攢著眉帶著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麼了?前日合我說甚麼來著?怎麼今日又這等高興起來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說公公准他喝酒他喝開了可沒把門兒人攔不住。」何小姐先歎了口氣說道「妹子你方才說的實在是正經話我豈不知!咱們前日沒得談完舅母來叫吃餑餑就把這話打斷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還不專在他喝酒上。自從我來的第二天看見他寫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對聯合那首種梧桐的七截詩我就添了樁心事正要合你說。你比我早有先見之明又說了那套話我這兩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話果然說的不錯。這大約總由於他心性過高境遇過順興會所到就未免把這輕佻一路誤認作風雅。殊不知便是真『風雅』這兩個字也最容易誤人誤人還誤得不淺!果然性情持得住風雅也不過成個墨客騷人;倘被風雅移動了性情竟會弄成個輕薄子弟。前賢那『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的兩句話雖是過激之談卻也確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來那些風雅先生們那一個是置身通顯的?
「講到玉郎現在的處境上有兩位老家兒栽培下有你我兩人侍奉豐衣足食無慮無愁可是你說的正是奮志成名、力圖上進的時候。我看他一切丟開只把這些閨閣閒情、筆墨瑣屑作了個正經已經認差了路頭了。再說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話若果然是照行樂圖兒上的那等一個不言不語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長生牌兒似的那等一個無知無識推不動搡不動的我正所謂『影裡情郎畫中愛寵』他見這屋裡沒甚麼可風雅的去處少不得也得一心撲到書本兒上去。偏偏兒守著這麼個模樣兒的你又來了照你這個模樣兒的我一個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這三間屋子裡還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親日近離經問日遠日疏麼?所以從來說的『三日不與士大夫談則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古人何必無端的作這等危言?未必不有見於此。
「你我若不早為之計及至他久假不歸有個一差二錯那時就難保不被公婆道出個『不』字來責備你我幾句。便算公婆因愛惜他原諒你我不肯責備要知一樣的給人作兒子他這給人作兒子可與眾不同;一樣的給人作媳婦你我這給人作媳婦可與眾不同。他給人作兒子這條身子所關甚重;你我給人作媳婦這兩副擔兒也就不輕。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個人費了公婆無限的精神氣力千難萬難聚在一處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認定了倫常至性把他激成一個當代人物可不可惜他這副人才?可不辜負公婆這番甘苦?可不枉結了你我這段因緣?」
何小姐說到這裡張姑娘先舉手加額的唸了一聲佛說「姐姐這話比我見的更遠。我雖說臉軟碰著了也勸他幾句說的那會兒好笑嘻嘻的答應著過兩天還是沒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興頭上這樣合他輕描淡寫大約未必中用。你不見你方才攔了他一句『酒倒罷了』他就有些不耐煩起來麼?所以我合你使了個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針砭你道如何?」
張姑娘道「好是好極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點心眼兒。姐姐說話可一會價的性急他的脾氣可一會兒的價性左咱們可試著步兒來;萬一有個一時說不對路倒不要被人聽見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裡顯見得姐姐才來了幾天兒兩個人就不和氣似的。」何小姐道「你這話慮的很是正是衛顧我的話。你只放心我自然有個叫他左不到那裡去的說法。」
張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個說法?我聽聽。」
何小姐才要開口兩個酒窩兒一動把臉一紅湊到張姑娘耳畔說了幾句把個張姑娘樂的連連點頭笑道「姐姐這叫作『兵法攻心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說道「人家合你說正經話你又來了!」因又說道「果然他聽進這話去便是你我受他兩句甚麼話也不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願成了他個人也不枉我拿著把刀把你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也不枉你說破了嘴把我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佔人家的一塊墳塋親家爹媽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飯了。這話要擱在第二個人家兒的同房姊妹也說不得必弄到這個疑那個取巧那個疑這個賣乖倒壞了醋了。你我兩個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著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這還有甚麼可商量的呀!姐姐沒來就讓我有這見識也沒這力量;如今姐姐來了我還愁甚麼?何況這話兩個人說又比一個人得說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對奇怪女孩兒!他兩個算把「兒女英雄」四個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
閒話休提。再整何玉鳳、張金鳳兩個計議停妥倒歡歡喜喜先張羅著叫那些僕婦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盞滌器便傳給廚房把果子打發上來。將擺得齊整公子早忙忙的進來。
見戴嬤嬤在那裡汕哆嗼壺便叫道「嬤嬤你先擱下那個快給我找個乾淨盆來掣酒。」
原來安老爺的酒是交給葉通管著便見葉通帶著兩個更夫抬進一大罈酒來放在廊下。公子忙著問葉通道「滑稽呢?」
葉通只愣愣的站著不言語。公子道「你沒帶進來嗎?」葉通這才回說「請示爺甚麼是個『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難為你還告訴我你念過《觀止》呢難道連《滑稽列傳》那篇也沒念過嗎?」葉通道「奴才念過奴才只知那『滑稽』兩個字作口角詼諧利辯講。這是個甚麼?奴才可怎麼帶得進來呢?」公子道「怕不是這等講法。然則何不名曰《口角詼諧利辯列傳》而名曰《滑稽利傳》呢?這滑稽是件東西就是掣酒的那個酒掣子俗名叫作『過山龍』又叫『倒流兒』。因這件東西從那頭把酒掣出來繞個彎兒注到這頭兒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雖是無稽之談可以從他口裡繞著彎兒說到人心裡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個『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謂之《滑稽列傳》。明白了哇?取去罷喲!」葉通百忙裡無意中倒明白了個典笑道「爺要說叫奴才取倒流兒去奴才此時早取了來了!」公子這陣不著要大約也由高興而起。
不一時葉通拿了酒掣子進來。公子看著掣出來沍好了才進屋子。早見筵開綠綺人倚紅妝已預備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歡喜。又見正面設著張大椅子東西對面兩張杌子因說道「這首座自然是為我而設了?佔了佔了。」一抬腿便從椅子旁邊拐攔上邁過去站在椅子上盤腿大坐下來。才得坐下便叫「酒來!酒來!」不防這個當兒張姑娘捧壺何小姐擎杯滿滿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連忙道「阿呀!怎麼鬧起外官儀注來了?」何小姐道「這是咱們屋裡次開宴麼!」他聽了便騰的一聲跳下座來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兩個笑而避之。又聽張姑娘道「人家姐姐這盅酒可得干了哇。」公子接過來站著一飲而盡。張姑娘接過杯來便把壺遞給何小姐照樣斟了一杯送過去。公子道「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讓。」也一口氣飲乾便要接壺來回敬他姊妹兩個酒。二個一齊正色道「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話。叫丫頭們斟罷。」
公子只得歸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們按坐送上酒來。公子擎杯在手左顧右盼望著他姊妹兩個說「請啊!」自己便先飲了一口又撫掌道「此人生樂也!」
何小姐笑道「這個典用得恰咱們這堂屋裡正少一塊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興就寫起來?」公子道「用甚麼字呢?」何小姐道「四樂堂。」公子道「怎的叫『四樂』?」何小姐道「你把這席酒算作樂那『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只好算第二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只好算第三樂了;還敷余著個『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湊起來可不是『四樂堂』?」
公子聽得這話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來又飲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隨即喝乾了那杯向他姊妹照杯。何小姐道「這等來法濫飲而易醉咱們莫於行個令罷。」
這句話更打進公子心眼兒裡去了連說「有理!我們行甚麼令呢?屋裡書桌上有我養著的絕好一枝『玉連環』一枝『金如意』把他拿來大家擊鼓傳花何如?」他兩個分明曉得把他兩個的芳名作戲只作不解。張姑娘道「這個令行不成。公公的家教咱們家從沒樂器這一類東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頭現找去只聽見背著鼓尋錘的沒聽見拿著錘尋鼓的。縱讓找了來我們雖沒行過這個令想理去自然也得個會打鼓的打出個遲急緊慢來花落在誰手裡才有趣;要就交給咱們這些丫頭老婆子一打豈不把你這麼個好令弄得風雅掃地了嗎?如今我倒有個主意莫若就把才纔你說的名花美人旨酒作個令牌子想個方兒行起來豈不風雅些呢?」
何小姐先說「有理!」便說「如今要每人說『賞名花』、『酌旨酒』、『對美人』三句便仿著東坡令每句底下要合著本韻綴上一句七言詩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著你我三個今日的本地風光。你道好不好?」公子聽了只樂得眼花兒繚亂心花兒怒發不差甚麼連他自己出過花兒沒出過花兒都樂忘了。手裡拿著一隻筷子敲打著桌子道「風兮風兮!可兒可兒!實獲我心依卿所奏!」
張姑娘見公子狂得章法大亂只低了頭抽了口煙從兩個小鼻子眼兒裡慢慢的噴出來笑而不語。何小姐卻生來的言談爽利氣趾飛揚今日又故作出一團高興來但見他在坐上鬢花亂顫手釧鏗鏘。公子這些趣談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聽他向公子說道「這個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們兩個可不在其位。況且『女子從人者也』這屋裡斷沒我兩個出令的理自然從首座行起。」公子酒入歡腸巴不得一聲兒先要行這個新令不用人讓自己告著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說道
「賞名花穩系金鈴護絳紗。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滿口。
對美人雪樣肌膚玉樣神。」
金、玉二人相視一笑都讚道「好!」各飲了一口門杯。
公子順著領兒向張姑娘把手一拱道「過令。該桐卿了。」張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聽了更不推讓便合公子說道「我們兩個可不能說的像你那們風雅呀只要押韻就是了。」公子道「慢來慢來!也得調個平仄合著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這平仄幸而還弄得明白道理也還些微的有一點兒在裡頭。」因說道
「賞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說得這一句公子便攢著眉搖著頭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辯又往下說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瓊林酒?」
公子撤著嘴道「腐!」何小姐便說第三句道
「對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連說「丑!丑!丑!丑!你這個令收起來罷把我麻犯的一身雞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這樣的好令不入爺的耳呀?要調平仄平仄不錯;要合道理道理盡有。怎麼倒罰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請教請教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說咱們先講下說的沒個道理我認罰;有些道理你認罰。何如?」
公子道「說得有個理我吃一大杯;沒道理要依金谷酒數受罰諒你也喝不起極少也得罰三杯還不准先儒以為癩也。」張姑娘道「就是這樣。我保著姐姐姐姐要賴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聽之』罷囉。」
何小姐見公子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趁這機會便把坐兒挪了一挪側過身子來斜簽著坐好了望著公子說道「既承清問這話卻也不小小的有個道理在裡頭你若不嫌絮煩容我合你細講。你方才合妹子說的『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這話要不是你胸襟眼界裡有些真見解絕說不出來。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設想他談何容易作了個美人開成朵名花釀得杯旨酒?也要那對美人、賞名花、飲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覺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對他、賞他、飲他你幹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幹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無樂趣各不相干還怎生道得個風雅?何況這幾件件件都是天不輕容易給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沒朵名花可賞;有朵名花又愁短個美人相對;便算三樁都有了更難的是美景良辰一時間都合在一處。講到今日之下大爺你生在這太平盛世又正當有為之年玉食錦衣高堂大廈我合妹妹兩個雖到不去美人且幸不為嫫母;就眼前這花兒酒兒也還不同野草村醪;再逢著今日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無意不滿了。要知『天道豈全人情豈滿』『美景不長良辰難再』『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滿』?你怎生想個方兒把這幾樁事樽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
公子道「正好喝酒取樂怎的忽然動起這等的感慨牢騷來了?」何小姐搖頭道「不是這等講。我同妹妹兩個一個村姑兒一個孤女兒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這步田地再要感慨牢騷那便叫『無病呻吟無福消受』了。只是我兩個作了一個婦女可立得起甚麼事業來?不過是侍奉翁姑幫助丈夫教養子女門庭料量薪水。這幾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對得過天去。我過來看了這幾日現在的門庭不用我兩個薪水不用我兩個料量眼下且無子女用我兩個教養。件便是侍奉公婆這樁事我同妹妹盡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兩個有些幫助不來我姊妹倒添了樁心事。」
公子笑道「這話那裡說起?此之謂『蘧伯玉帶籠頭——牽牽君子』。放著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蕭史一位細膩風光的張桐卿還怕幫助不了一個安龍媒?我倒請教你二位待要怎的個幫助我又要幫助我到怎的個地位才得心滿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謙你我三個人也不用著這個『謙』字。我想人生夢幻泡影石火電光不必往遠裡講就在坐的你我三個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雲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經了多少滄桑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過去了。如今天假良緣我兩個侍奉你一個頭一件得幫助得你中個舉人會上個進士點了翰林先交代了讀書這個場面。至於此以後的富貴利達雖說有命存焉難以預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豈不知『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那時博得個大纛高牙位尊祿厚你我也好作養親榮親之計。這等講起來我那插金花、飲瓊林酒、想封贈個夫人的令那一句沒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請教怎生才是個不俗、不腐、不醜?你這見解一定加人一等這等元妙高超法我兩個怎生幫助得你來?」
公了聽了揚起頭來啞然大笑說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兩個有甚麼石破天驚的大心事這等為難原來為著這兩樁事!論取功名不敢欺安龍媒從考秀才起就不曾科考過第二次想那中舉人、中進士也還不到得如登天之難。據父親授我的這業我看著那人金馬、步玉堂如同芥。論養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著錢糧米兒養活父母的人家兒只這圍著莊園的幾畝薄田盡可敷衍吃飯。何況父親還有從淮上一路回京承諸相好義贈的不下萬金再加上鄧翁前日這一項足有四萬金的光景。難道還不夠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遠慮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馬玉堂這番事業就看得這等容易!無論你有多大問未必強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個榜樣。至於家計我在那邊住的時候也聽見婆婆同舅母說過圍著莊園的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當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隱瞞的也有聽說公公不慣經理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莊頭盜典盜賣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還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這點兒進項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過來問了問自從公公回京時家中不曾減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兩個人親家爹媽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兒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兒就眼前算算無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語說的好『但添一鬥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長算此後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夠?至於你說的這項銀子公公回京一路盤纏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這兩件喜事所費也就可想而知。便有個三四萬銀子又得幾年?若不早為籌畫到了那展轉不開的時候還是請公公重作出山之計再去奔波來養活你我呢?還是請婆婆摒擋薪水受老米的艱窘呢?」張姑娘從旁道「姐姐這話實在想的深說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這個病的居多。」說話間公子一面聽著又三杯過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細何小姐倒知底細?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蒙懂也蒙懂不到此。這個理怎麼講?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曉。何小姐是從苦境裡過來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這家人家立番事業。安公子是自幼嬌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何曾理會過怎生的叫作生計艱難?及至忽然從書房裡掏出來淮上一來一往走了一蕩也只不過聆略些沖途市井的風土人情長得了甚的心胸見識?落後回到家又機緣一步湊巧似一步境界一天從容似一天他看著那烏克齋、鄧九公這班人一幫動輒就是成千累萬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則他當日那番輕身教父守義拒婚以至在淮上店裡監裡見著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閨房裡訓飭張姑娘的那一篇議論豈不是個天真至情謹飭一邊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這等輕狂放縱起來呢?這也容易明白。
他從前那些行徑是天真至性裡裹住了點兒書毒;現在的這番行徑是知識開了習俗所染這就油滑了。也還仗他那點書毒才那吃喝嫖賭成一個花花公子所以就近於狂狷一路。大凡一個子弟都有四重關開了知識是重關出了書房是第二重關成了家是第三重關入了宦途是第四重關。一關一變變則化化則休矣。果能始終不變定然成個人物;然而不變的少。只要變後還能遵父兄的教訓師友的勸勉閨閫的箴規慢慢的再往回來變指望他「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也就罷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顧閒談打斷了人家小夫妻三個的話柄。再說安公子此時是一團的高興那裡聽的進這路話去?無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與張姑娘有些不同。自從上年見面的那日一個「豎心旁兒」寫在那裡直到如今雖不曾在右邊加上個甚麼字畢竟有些愛中生敬敬中生畏;況且人家的話正正堂堂料著一時駁不倒便說道「言之有理。偏現在又得出去謝幾天客這一向忙完了度過殘冬就是年下等明年開了春可要認認真真的用起功來了。」
何小姐道「你這話倒暗合了那個笑話了一個人懶於讀書賦詩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絕句詩道『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初長正好眠;秋又淒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豈不聞『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怎的只顧把話兒說遠了?據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家來人牲口都勻出來了你便拜兩天客回來且把飲旨酒、賞名花、對美人的這些風雅事兒以至那些言情遣興的詩詞、弄月吟風的勾當一切無益身心的事一概丟開。甚至連你的那蕭史、桐卿也暫且莫把他擱在心上一心干正經的埋首用起功來。轉眼就是明年秋闈再轉眼就是後年春榜果然高捷連登再點上庶常進了那座清祕堂別的慢講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強健的時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來翻梢?果然有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鬱之氣。你豈不作成了一個養志的孝子?俗話說的『先下米先吃飯』。『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間不愁到不了台閣封疆的地位。那時榮養雙親俯仰無愧到了這個分兒上了還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這三件樂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覺得便是那金谷園、肉屏風也不是甚麼難事。算起來十年過後你才三十歲依然還是個白面書生也還不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那時候咱們可對了美人飲著旨酒賞那名花由著性兒樂麼!這屋裡那塊『四樂堂』的匾可算掛定了。不然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難免』愁深似海』!不但我們這兩個『鳳兮風兮已而已而』了只怕連你這今之所謂風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時你自己顧自己也顧不來還想『好待干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嗎?
「這話卻不為著這席酒而起。自從我過來第二天見了你這些筆墨就深以為不然。連日更見你一天一天的近於口角尖酸舉止輕佻一路迥不是從前的謹厚樣子。這卻大不是公婆教養成全的本意我兩個深以為愁。幾次要勸勉你一番這幾日偏忙忙碌碌不得個機會。今日適逢其會遇著你置這席酒方才妹妹止說了個『酒倒罷了』你便有些不耐煩。照這等流連忘返優柔不斷起來我姊妹竊以為不可。所以方纔我兩個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這篇規諫。只不知這話大爺聽得進去聽不進去?」
公子聽了這話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見他沉著臉垂著眼皮兒閉著嘴從鼻子裡「嗯」了一聲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頭兒向何小姐「聽得進去便怎麼樣聽不進去便怎麼樣?我倒請問其目!」他那意思想著要把乾綱振起來熏他一熏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樣。再不想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動的?他卻也不怎樣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調說道「聽得進去莫講咱們屋裡這點兒小事兒便是侍奉公婆應酬親友門戶約束家人籌畫銀錢以至料量薪水米鹽這些事都交給我姊妹兩個。侍奉公婆是我兩個的件事但有不周許你責備;外面是我的事料理裡面是他的事。公婆只樂得安養你只一意讀書。但能如此我姊妹縱然給你暖足搔背掃地拂塵也甘心情願還一定體貼得你周到侍奉的你慇勤。聽不進去我兩個又有甚麼法兒呢?左是這個院子我兩個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間南倒座去同住盡著你在這屋裡嘲風弄月詩酒風流我兩個絕不敢來過問白日裡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間回房作些針黹樂得消磨歲月免得到頭來既誤了你還對不住公婆落了褒貶。」
列公請聽何小姐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話說這就叫「把朋友碼在那兒」了。安公子高高興興的一個酒場再不想作了這等一個大煞風景。況他又正在年輕心是高的氣是傲的臉皮兒是薄的站著一地的丫鬟僕婦被人家排大侄兒〔排大侄兒意指沒頭沒腦地數說。排排揎訓斥。大侄兒指晚輩。〕似的這等排了一場一時臉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開。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囪門子上來扯脖子帶腮頰漲了個通紅。
才待開口張姑娘的話來了說道「大爺人家姐姐說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藥石你可先別鬧左性。且沉著心捺著氣細細兒的想想再說話。」
安公子便扭過頭來向他道「哦想來你還有兩句話白兒?」張姑娘道「姐姐口裡說的話就是我心裡要說的話不過這話不是這個一言那個一語的說得來的。再就讓我說我也沒姐姐說得這等透澈。如今你聽得進去是如此如此聽不進去是如彼如彼這層話姐姐已經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還用我說甚麼?必要我說我只有一句『君請擇於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聽何小姐說話的時節還只認作他又動了往日那獨往獨來的性情想到那裡說到那裡不過句句帶定張姑娘說著得辭些還不曾怪著張姑娘;及至見他兩次三番的從旁贊襄如今又加上這等幾句話把自己相處了一年多的一個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兒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麼兩天兒的工夫會偷偷兒的爬到人家那頭兒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虧心又是著惱把小臉兒都氣黃了。個主意便要發作一場。一想不妙「論今日的局面講不到『雙拳敵不過四手』來卻正是『三人抬不過「理」字兒去人家的話真說的有理這一發作父母回來一定曉得。母親本就把這兩個媳婦兒疼的寶貝兒似的只他兩個這番話再請父親一聽那一個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當著他兩個教訓我一場那我可就算輸到家、栽到地兒了不是主意;待要隱忍下去只答應著天長日久這等幾間小屋子弄一對大猱頭獅子不時的吼起來更不成事。莫如給他個不說長短不辯是非從今日起且幹著他不理他他兩個自然該有些著慌;我卻暗裡依他兩個的話慢慢的把這些不要緊的營生丟開幹起正經的來豈不是個兩全之道?」轉念一想也不妥當「這個招兒要合桐卿使他或者還有個心裡過不去臉上磨不開;那位蕭史先生可是說的出來幹的出來萬一他認真的搬開了看這光景兩個人是一條籐兒這一個搬了那一個有個不跟著走的嗎?這屋裡又剩了我跟著嬤嬤了我這不是自己作冤嗎?再說這等一對花朵兒般嬌艷水波兒般靈動的人忍心害理的說幹著他不理他?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歸不是右歸不是。
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真正俗語說的不錯「強將手下無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豈沒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見他立刻收了怒容滿臉生疼的向金、玉姊妹笑道「領教!這等講起來這個令卻有道理算我輸了。
我方才原說我輸了喝一大杯如今喝還你兩個一大杯也該沒得說了。」說著回頭便叫「花鈴兒你把書閣兒上那個紅瑪瑙大杯拿來。」一時取到他便要過壺去自己滿滿的斟了一杯。金、玉兩個見他認真要喝那大杯酒心裡早不安起來。何小姐忙道「自己屋裡說句頑兒話怎的認起真來?好沒意思!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裡肯依?張姑娘也道「我罷了。姐姐來了幾天兒既這等說你認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更不答言雙手端起酒來古都都一飲而盡向他兩個照杯告干。只羞得他兩個兩張粉臉泛四朵桃花一齊說道「這是我兩個的不是話過於說得急了!」一句沒說完只見公子飲乾了那杯酒一隻手按住那個杯說道「酒是喝了我安龍媒一定謹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還你個舉人;後年春闈赴瓊林宴還你個進士待進了那座清祕堂大約不難書兩副紫泥誥封雙手奉送。我卻洗淨了這雙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園孝順父母!你我三個人之中倘有一個作不到這個場中的便拿這杯子作個榜樣!」說著抓起那瑪瑙酒杯來唰往著門外石頭台階子上就摔了去。這一摔果然摔在石頭台階子上不用講這件東西一定是鏘琅琅一聲星飛粉碎!不想說時遲才從公子手裡扔出去那時快早見從台階兒底下搶上一個人來兩手當胸把那紅瑪瑙酒杯緊緊的雙關抱住。這正是
劇憐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諫疏。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