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鄧家父女不遠千里而來要給安公子、何小姐聯姻見安老爺替姑娘給他的父母何太翁、何夫人立了家廟教他接續香煙姑娘喜出望外一時感激歡欣五體投地。鄧九公見他這番光景是發於至性自己正在急於成全他的終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爺、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這個機緣作個牽絲的月老料姑娘情隨性轉事無不成。不想才得開口姑娘便說出「此話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二位一片深心壞了我師徒三年義氣」這等幾句話來。
這話要照姑娘平日大約還不是這等說法這還算安老爺、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熔得姑娘這等幽嫻貞靜。又兼看著九公有個師徒分際褚大娘子有個姐妹情腸才得這樣款款而談。其實按俗說這也就叫作「翻了」。這一翻安老爺、安太太為著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說話。張太太是不會調停。褚大娘子雖是善談看了看今日這局面姑娘這來頭不是連頑帶笑便過得去的只說了句「妹妹先不要著急聽我父親慢慢的講。」此外就是張老合褚一官兩個人早到廂房合公子攀談去了。
安老爺見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來就掄圓裡碰了這等一個大釘子生怕卸了場誤了事只得說道「姑娘論理這話我卻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要錯怪了九公。他的來意正為著你師生的義氣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所以才提到這句話。」安老爺這一開口原想姑娘心高氣傲不耐煩去詳細領會鄧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這三句開場話兒作了個「破題兒」好往下講出個所以然來。
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雲山合安老爺初次相見的姑娘了才聽安老爺說了這幾句便說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談了這話我都明白。倒聽我說人生在世含情負性豈同草木無知?自從你我三家在青雲山莊初會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師傅合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時、那一事、那個去處、那個情節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終身?我便是鐵石心腸也該知感知情諸事聽命。無奈我心裡有難以告人的一段苦楚縱讓伯父母善體人情一時也體不到此事。今至此我也不得不說了。想我自從一十六歲才有知識便遭了紀獻唐那賊為他那賊子紀求婚的一樁詫事以至父親持正拒婚觸惱那賊壞了性命。我見父親負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從那日便打了個終身守志永遠不出閨門的主意好給父親爭這口氣。誰知那紀賊萬惡滔天既逼死我父親還放我母女不過我所以才設法著人送了父親靈柩回京我自己便保著母親逃到山東地面。聽說這九公老人家是位年高有德的誠實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為的是靠他這年紀、聲名替我女孩兒家作一個證明師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來歷不明。及至得了那座青雲山棲身我既不能靠著十個指頭趁些銀錢換些擔柴斗米;又不肯捨著這條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卻叫我把甚麼奉養老母?論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單刀。無法只得就這條路上我母女苟且圖個生活。及至走了這條路說不盡的風塵骯髒龍蛇混雜已就大不是女孩兒家的身份了。縱說我這個心心無可愧見得天地鬼神;我這條身子身未分明就難免世人議論。因此我一到青雲山莊便稟明母親焚香告天對天設誓永不適人。請我母親在我這右臂上點了一點『守宮砂』好容我單人獨騎夜去明來趁沒主兒的銀錢供給母親的薪水。這是我明心的實據並非空口的推辭。此地並無外人我這師傅是九十歲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個生身父母不妨請看。」姑娘一壁廂說著一壁廂便把袖子高高的擄起請大家驗明。果見他那只右胳膊上點著指頂大旋圓必正的一點鮮紅硃砂印記。作怪的是那點硃砂印記深深透入皮肉腠理憑怎麼樣的擦抹盥洗也不退一些顏色。
當下鄧九公父女合張太太以至那些僕婦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生一個講究只有安老夫妻心裡明白看著不禁又驚又喜又疼又愛。
你道他這番驚喜疼愛從何而來?原來他老夫妻看準姑娘的性情純正心地光明雖是埋沒風塵倒像形蹤詭秘其實信得及他這朵妙法蓮花出污泥而不染真有個「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來作個媳婦世上這般雙瞳如豆、一葉迷山的以至糊塗下人又有幾個深明大義的呢!心裡未嘗不慮到日後有個人說長道短眾口難調。只是他二位是一片仁厚心腸只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兒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處著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見姑娘小小年紀早存了這段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覺出於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關點頭讚歎。只這番讚歎把姑娘個宛轉拒婚的心思益發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親張本。這便叫「事由天定豈在人為」!
閒話少說。卻說玉鳳姑娘證明他那點「守宮砂」依然放好袖子褪進手去對安老爺、安太太說道「我這番舉動也就如古人的臥薪嘗膽、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終了母親的天年雪了父親的大恨我把這口氣也交還太空便算了了我這生的事業那時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潔來去分明也原諒我這不守閨門是出於萬分無奈不曾玷辱門庭。不想母親故後正待去報父仇也是天不絕人便遇見你這義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合我師傅父女兩人同心合意費了無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鳳禍轉為福死裡求生合葬雙親重歸故土。便是俗語也道得個『貓兒狗兒識溫存』我何玉鳳那時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識溫存不如畜類。所以我才預先說明到京葬親之後只求伯父你給我尋座小小的廟兒近著我父母的墳塋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棲身廟宇這句話特特的給我父母立了這座家廟不但我身有所歸便是我的雙親也神有所托。這是一片良工苦心這才叫作『義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點微勞也足足的報過來了。至於人世『姻緣』兩字久已與我何玉鳳無干。便是玉旨綸音也須原諒個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講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來伯父母定該可憐我這苦情不疑我是推卻。」姑娘這段話說了個知甘苦近情理並且說得心平氣和委屈宛轉迥不是前番在青雲山那輸理不輸嘴、輸嘴不輸氣的樣子。
要照這等看起來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人作的這樁事竟大大有些欠斟酌。從來問名納采古禮昭昭便是「愛親作親」罷也得循乎禮法。豈有趁人家有事宗廟的這天大傢伙子擠在一處當面鼓對面鑼就合人家本人兒嘈嘈起說親來的?便是段小說也就作的無禮何況是樁實事!然而細按下去卻也有個道理。
書裡交代過的安老爺當日的本意只要保全這位姑娘給他立命安身好完他的終身大事。這段姻緣並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鄧九公父女一心向熱定要給公子聯姻成就這段如花美眷的姻緣。再加上媳婦張金鳳因姑娘當日給他作成這段良緣奉著這等二位恩勤備至的翁姑伴著這等一個才貌雙全的夫婿飲水思源打算自己當日受了八兩此時定要還他半斤;他當日種的是瓜此時斷不肯還他豆子今生一定要合他花開並蒂蚌孕雙珠才得心滿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給他辦得完全將他聘到別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心;轉念一想既要成全他到底與其聘到別家萬一弄得有始無終莫如娶到我家轉覺可期一勞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見相同計議停當只在今日須是如此如此。
然則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爺問見識安太太的精明操持鄧九公的閱歷褚大娘子的積伶豈不深知姑娘的性兒?怎的就肯這等冒冒失失的提將起來?這也有個原故。在鄧家父女一邊是服定了安老爺了覺得我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領慢說一個十三妹就讓捆上十個十三妹也不怕弄他不轉。在安老夫妻這邊是見姑娘在青雲山莊經了那番開導在船上又受了一路溫存到京裡更經了一年作養近來看姑娘那舉止言談早把冷森森的一團秋氣化成了和靄靄的滿面春風認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來感動他給他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櫬代勞;給他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主代勞。料想他性動情移斷無不肯俯就之理。再經鄧九公年高有德出來作這個大媒姑娘縱然不便一諾千金一定是兩心相印。到了兩心相印止要姑娘眼皮兒一低腮頰兒一熱含羞不語這門親事就算定規了。至於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因他父親為他的姻事含冤負屈焚香告天臂上點了「守宮砂」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個隱情便是佟舅太太合他同床睡了將及一年他的乳母丫鬟貼身服侍他更衣洗浴尚且不知這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位怎的曉得?所以弄到這邊鄧老頭兒才拿起那把冰斧來一斧子就碰在釘子上捲了刃了!那邊安老先生見風頭不順正待破釜沉舟講一篇澈底澄清的大道理將作了個「破題兒」又早被姑娘接過話來滔滔不斷的一套把他四位湊起來二百多周兒、商量了將及一年的一個透鮮的招兒說了個隔腸如見!
安老爺聽罷心裡暗道「這姑娘的見解雖說愚忠愚孝其實可敬可憐。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場中斷無中止的理。治病尋源他這病源全在痛親而不知慰親守志而不知繼志所以才把個見識弄左了。要不急脈緩受且把鄧翁的話撇開先治他這個病源只怕越說越左。」因向姑娘歎了一聲說道「姑娘你這片至誠我卻影響不知無怪你方才拒絕九公如今九公這話且作緩商。但是你這番舉動雖不失兒女孝心卻不合倫常正理。《經》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後地平天成;女大須嫁男大須婚男女別而後夫義婦順。』這是大聖大賢的大經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婦的愚孝愚忠。何況古人明明道著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道『女子』從人者也』。你這永不適人的主見我竊以為斷斷不可。你是個名門閨秀也曾讀過詩書你只就史鑒上幾個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講孝女如漢淳於意的女兒緹縈上書救父鄭義宗的妻子盧氏冒刃衛姑;講賢女如晉陶侃的母親湛氏截發留賓周覬的母親李氏是具饌供客;講烈女如韓重成的女兒玖英保身投糞張叔明的妹子陳仲婦遇賊投崖;講節女如五代時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斷臂季漢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講才女如漢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續成《漢》史蔡邕的女姬謄寫賜書;講傑女如韓夫人的助夫破虜木蘭的代父從軍以至戴良之女練裳竹笥梁鴻之妻裙布荊釵也稱得個賢女。這班人才、德、賢、孝、節、烈、智、勇無般不有只不曾聽見個父死含冤終身不嫁的。這是甚麼原故?也不過為著倫常所關必君臣、父子、夫婦三綱不絕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孫、曾、玄九倫不頸。假若永不適人豈不先於倫常有礙?」安老爺這一套老話兒算起楞見線四方到盡頭兒了。無論你怎的笑他迂腐要駁他卻一個字駁他不倒。
姑娘一聽也知安老爺是一團化解自己的意思無如他的主意是拿了個老道轉毫不用一絲盛氣凌人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講的這些話怎生不曾聽得這班人以前又有一班人作過這些事?想也是從他作起。這永不適人便從我何玉鳳作起又有何不可?」
列公我說書的曾經聽見老輩說過一句閱歷話道是「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人。」只看這位姑娘才在北京城住了幾天兒不是他從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徑已會了皮子了。豈知眼前這樁事他只顧一鬧皮子可只怕安老爺就難免受窄!
話休絮煩。卻說安老爺料著姑娘不受這話定有一番雄辯高談看他怎的說法再合他說到本地風光設法擒題。不想姑娘鬧了個皮子蔫蔫兒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時抓不著話岔兒。
鄧九公旁邊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著急?他此來本是一片血心這頭兒要衛顧把弟那頭兒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開口先受了那麼幾句厭話鬧了個兩頭兒都對不住算是栽了個懸樑子的大觔斗。這一栽他覺得比當日在人輪子裡栽在海馬週三跟前還露著砢磣!只羞得他那張老臉紫裡透紅紅裡透紫兩眼圓睜滿頭大汗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兩隻手不住的往下擄汗。及至聽安老爺接上話了料著安老爺定有幾句吃緊的話問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爺不過是合他鬧了會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傳》漸漸的話有些釘不住。姑娘大不是前番青雲山的樣子了再照這麼鬧會謅謅這事不散了嗎?因此他不容安老爺往下分說便向玉鳳姑娘道「姑娘你這話不是這麼說。俗語說的好『在家從父嫁從夫。』是個娘兒們沒說一輩子不出嫁的。再說這樁事也不是一天兒半天兒的話了我實告訴你說罷。」
說著他便把他合安老爺當日筆談的那天他女兒怎的忽然提親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爺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誤事攔他先且莫提起等姑娘回京服滿之後再看機會的話一直說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來作媒向玉鳳姑娘告訴了一遍。告訴完了重新又叫聲「姑娘」說「你瞧憑他怎麼樣師傅比你曬日頭腸兒、看三星兒也多經了七十多年了師傅的話沒錯的。無論你當日對天焚香起的是甚麼重誓都應在師傅身上了你說好不好?你只依著師傅這話就算給師傅圓上這個臉了。」一段話說了個亂糟糟驢唇不對馬嘴更來的不著要把個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攔他說「你老人家不要著急這可是急不來的事事款則圓。」饒是那等攔他他還是把一肚子話可桶兒的都倒出來!
玉鳳姑娘一聽心裡一想「照這話說起來這又不是青雲山假西賓的樣子我索興被他們當面裝了去了嗎?看這局面連張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氣。別人猶可我只恨張金鳳這個小人兒沒良心!當日我在深山古廟給他聯姻我是何等開心見誠的待他;今日的事怎的他連個信兒也不先透給我?更可氣的是我那乾娘跟了我將及一年時刻不離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個人兒叫我合他們怎生打這個交道?」心裡越想越氣才待要翻又轉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們都是有心算計我人家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不是容易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才護送回鄉況且我父親的靈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墳上守護了這幾年了難道他從那時候就算計我來著不成?何況人家為我父母立塋安葬蓋祠奉祀這是何等恩情!豈可一筆抹倒?就是我這師傅不辭年高路遠拖男帶女而來他也是為好。更何況今日我既有了這座祠堂這裡便是我的家了自我無禮斷斷不可。還用好言合他們講禮憑他萬語千言只買不轉我一個『不』就結了!」
姑娘主意已定他便把一臉怒容強變作一團冷笑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顧你的臉面不知顧我的心跡?人各有志不可相強。即如我安伯父方纔的話豈不是萬人駁不動的大道理?但是一個人存了這片心說了這句話豈可絲毫搖動?假如我這心、我這話可以搖動當日我救這位公子的時候在悅來店也曾合他共坐長談在能仁寺也曾合他深更獨對那時我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訂終身又誰來管我?我為甚麼把個眼前姻緣雙手送給個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張金鳳?只這一節便是我提筆畫押的一件親供眾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鏡子。師傅你就不必再絮叨了。」鄧九公道「照姑娘你這麼說起來我們爺兒們今日大遠的跑了來幹甚麼來了?」老頭兒這句話來的更乏!」
書裡表過的這鄧九公雖是粗豪卻也是個久經大敵的老手怎生會說出這等一句沒氣力的話來?原來他心裡還憋著一樁事他此來打算說成了姑娘這樁好事還有一分闊禮幫箱此時憋在心裡密而不宣要等親事說成當面一送作這麼大大的一個好看兒。不想這話越說越遠就急出他這句乏的來了。
姑娘聽了這話倒不見怪只說道「你老人家今日算來看我我也領情;算為我父母的事我更領情;要說為方纔這句話來的我不但不領情還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錯!」鄧九公哈哈大笑道「師傅又錯了?師傅錯了你薅師傅的鬍子好不好?」姑娘道「我這話從何說起呢?你老人家合我相處到底比我這伯父、伯母在先吃緊的地方兒你老人家不幫我說句話兒罷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來?這豈不大錯?再說今日這局面也不是說這句話的日子怎麼就把你老人家急得這樣『欽此欽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該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節事這話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話安老爺是聽了半日好容易捉著姑娘一個縫子可不撒手了。連忙問道「姑娘你道是那膩不可行?」姑娘道「無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無媒妁之言不可行;三無庚帖四無紅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籬下沒有寸絲片紙的賠送尤其不可行。縱說五件都有這話向我一個立誓永不適人的人來說正是合金剛讓座對石佛談禪再也休想弄得圓通。說得明白了!」
安老爺道「姑娘你須知那金剛也有個不忍石佛也有時點頭。何況你說的這五樁樁樁皆有。」因指著他父母的神龕道「你看這豈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著鄧家父女合張親家太太道「你看這豈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問你的庚帖只問我老夫妻。你要問你的紅定卻只問你的父母。至於賠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卻也不到得並無寸絲片紙待我來說與你聽。」
安老爺這話就如對策一樣才不過作了個策帽兒還不曾一條條對起來呢。姑娘聽了先就有些不耐煩。鄧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這還說甚麼!」安太太恐姑娘著惱便拉著他的手說「不要著急慢慢的說著就有個頭緒了。」褚大娘子道「正是這話。好妹子你只記著我當日合你說的『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那句話還是老家兒怎麼說咱們怎麼依著。」
姑娘一看這光景你一言我一語是要「齊下虎牢關」的來派了。他倒也不著惱也不動氣倒笑了笑說道「伯父不必講了。你二位老人家從五更頭鬧到此時也該乏了。我師傅合褚大姐姐大遠的跑到這裡也著實辛苦了。竟請伯父、張親家爹陪了我師傅合褚大姐夫前邊坐去我同伯母合媽媽也陪了褚大姐姐到廂房說些閒話。你我大家離了這個所在揭過這篇兒去方纔的話再也休提。如不見諒我抄總兒說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這條心、這句話斷不能改!我言盡於此更不再談。憑著大家萬語千言卻莫怪我不答一字。」說著只見他退了兩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說的那光景把小眼皮兒一搭撒小臉兒一括搭小腮幫子兒一鼓抄著兩隻手在桌兒邊一靠憑你是誰憑你是怎樣合他說著再也休想他開一開口。這事可糟了!糟狠了!糟的沒底兒了!
列公你道「兩好並一好愛親才作親」「一家不成兩家現在」何至於就糟到如此?原來今日這樁事果然說成不是還有個十天八天三月倆月的耽擱。只因安老爺一愁姑娘難於說話二愁姑娘夜長夢多果然一言為定那問名、納采、行聘、送妝都在今日這一天只在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要迎娶過門了。此刻這裡雖是這等一個清淨壇場前頭早已結綵懸燈排筵設宴吹鼓手、廚茶房以致儐相伴娘家人僕婦一個個擦拳磨掌吊膽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話應了聲立刻就要鼓樂喧天歡聲匝地連那頂八人猩紅喜轎早已亮在前面正房當院子了。安老爺、安太太雖不曾請得外客也有好幾位得意門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親友本家都衣冠齊楚的在前邊張羅候著駕喜。不想姑娘這個當兒拿出那老不言語的看家本事來請問這一咕嚕串兒叫安老爺一家怎生見人?鄧、褚兩家怎的回去?便是張老夫妻那逢出朝頂、見廟磕頭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齋那天才是個了願?至於安公子空吧嗒了幾個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鴨子飛了又叫張金鳳怎的對他的玉郎?又叫何玉鳳此後怎的往下再處?你道糟也不糟?此猶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說書的說到這裡就算二十五回團圓了聽書的又如何肯善罷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傳》還講甚麼《兒女英雄傳》呢?
列公不須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領豈有想不到這裡、不防這一著的理?然則他何不一開口就照在青雲山口似懸河的那派談鋒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緊的談了會子又指東說西的打了會子悶葫蘆呢?這便叫作「逞游談易;發莊論難」。當日在青雲山是先要籠絡往這姑娘不得不用些權術;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這姑娘不能不純用正經。既講到捨權用經凡一切詼諧話、優俳話、譬喻話、影射話都用不著。
再說安老爺本是個端方厚重的長者少一時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雖望著姑娘心回意轉卻絕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詞窮他心裡卻早有了個成算。及至見姑娘話完告退不則一聲老爺便兩眼望著太太道「太太聽了姑娘終改不了這本來至性。你我倒枉用了這番妄想癡心這便怎樣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歎非歎的應了一聲老夫妻兩個四隻眼睛一齊望著媳婦張金鳳。
張金鳳見公婆遞過眼色來便越眾出班的道「今日這事算我家一樁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頭再說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專為這事而來卻沒媳婦說話的分兒。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兒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無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說了竟依著我姐姐的話真個陪九公到前頭坐去。讓媳婦問問姐姐或者我姐姐還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說不出的私話也不可知。我們女孩對女孩兒沒個礙口難說的只怕倒說的到一處。便是婆婆合媽媽在這裡陪著褚大姐姐正好談談這一年不見的閒話兒也不必費心勞神。這事竟全責成在媳婦身上。公婆想著如何?」
安太太先就說「你小人兒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這麼大事你能嗎?」安老爺搖著頭道「媳婦你看我兩個老人家處在這要進不能、要退不可的去處得你來接過我們這個擔子去我們豈不願意?但是這樁事的任大貴重你卻比不得我同九公。我兩個作不成大家不過說一句這事想的不仔細作的不周全;你一個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執性有等不知道的還道是你本就不曾盡心不曾著力有心敗事無意成功。倘被親友中傳說開去你小小年紀這個名兒卻怎生擔得起?」他翁媳兩個這陣真話兒假說著假話兒真說著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喲也不知是那燕北閒人因張金鳳從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雖是逐回的露面登場總不曾作到他的正章寫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說何玉鳳先聽得張姑娘說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無益不覺暗喜道「到底還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聽他說到也不勞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這事責成在他身上這些話姑娘又不禁轉喜為怒起來暗道「好個小金鳳兒!難道連你也要合我得啵得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兒拉稀——小人兒壞了腸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罷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顧不得那叫情那叫義我要不起根發腳把你我從能仁寺見面起的情由都給你當著人抖摟出來問你個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闖出個十三妹來了!」想罷依然坐在那裡一聲兒不哼。
張金鳳分明看見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應公婆道「媳婦豈不知公婆這層憐惜媳婦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說姐姐不容說;公婆合姐姐說姐姐又不容說;我爹媽在此更不能說;倒有個能說會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這裡。媳婦若再袖手旁觀難道真個的今日這樁事就這等罷了不成?慢說媳婦受些冤枉談論便觸惱了姐姐隨姐姐怎樣媳婦也甘心情願。公公只管安坐前廳靜聽消息讓媳婦這裡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說得成不敢領公婆的賞賜;萬一說不成再受公婆的責罰。」安老爺聽到這裡只合太太說了聲「太太我們也只得如此。」說完拉了鄧九公頭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鳳看了越想越氣。他在那裡梗梗著個小脖頸兒撐著兩個小鼻翅兒挺著腰板兒雙手扶定克膝蓋兒扐馬橫槍。只等張金鳳過來說話打算等他一開口先給他個下馬威。那知人家更不過來。只見他站在當地向那群婆兒丫頭說道「你們是聽住了熱鬧兒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換一換煙也不裝一袋也這麼給姑娘熱熱兒的倒碗茶來!」
眾人聽了忙著分頭去倒茶。倒了茶來他便先端了一碗親自捧到姑娘跟前說「姐姐喝點兒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這是在自己家祠堂裡禮上真寫不過去沒奈何站起身來干了人家一句說了六個大字道是「多禮!我不敢當!」張金鳳也只作個不理會回身便給褚大娘子裝了袋煙。褚大娘子道「妹子請坐罷怎麼只是勞動起你來了?」張金鳳笑道「我到你家你怎麼服侍我來著呢?」說著又給婆婆遞了袋煙。
安太太一手接煙袋只揚著臉皺著眉望著他長出氣。張姑娘但低頭微笑然後才給他母親裝煙。到了給他母親裝煙他卻不是照那等抽著了用小絹子擦乾淨了煙袋嘴兒閃著身子把煙袋鍋兒順在左邊煙袋嘴兒讓在右邊兒折胸伏背的那等遞法兒了。他裝好了煙卻用左手拿著煙袋右手拿著香火說「你老人家自己點罷。」原故並不是他鬧姑奶奶脾氣親家太太那根煙袋實在又辣又臭惡歹子難抽。只見那張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別鬧了。你瞧這還有甚麼心腸抽這煙呢?」張金鳳道「媽不吃會子煙這親就說成了?就讓你老人家再許三百六十天的不動煙火不成還是不成啊!」說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聽了益發不受用。
又聽安太太吩咐道「你們也給你大奶奶裝袋煙兒。」因合張金鳳道「你有甚麼話只管坐在那裡合姐姐說。」張金鳳答應一聲過去便挨著玉鳳姑娘坐好。恰好華嬤嬤送上一碗茶來張姑娘接過茶來一壁廂喝著一壁廂目不轉睛的只看著那碗裡的茶想主意。一時喝完了茶柳條兒又裝上煙來因見太太在上面坐著他便隱著煙袋遞給他家大奶奶。張姑娘接過來不敢當著婆婆公然就啐煙兒便順在身旁回過頭去抽了兩口又扭著頭噴淨了口裡的煙便把煙袋遞給跟人暗暗的搖頭說「不要了。」從來造就人材是天下件難事不懂一個北村裡的怯閨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裡才得一年就會把他調理到如此!
卻說張姑娘正待說話只聽婆婆那裡吩咐晉陞女人道「你告訴院子裡聽差的那幾個小廝此時無事先叫他們出去等用著再叫。他們那裡是聽差?都貪著聽熱鬧兒呢。就連你們也可以換替著在這裡伺候。那供桌上的蠟盡了先不用換呢。」大家答應了一聲忙去傳話。
張姑娘這才把身子向玉鳳姑娘斜簽著坐了未從開口先和容悅色低聲下氣的叫了聲「姐姐。」只見姑娘把眼皮兒往上一閃冰冷的一副面孔問道「怎麼樣?」只這句這親就不像個說的成的樣子。張金鳳道「姐姐我可敢『怎麼樣』呢!我只勸姐姐先消消氣兒妹子另有幾句肺腑之談要合姐姐從長細講。」這正是
千紅萬紫著花未先聽鶯聲上柳條。
要知那張金鳳合何玉鳳怎的個開談這親事到底說得成也不成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