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話表安老爺家報喜的一聲報道公子中了並且中得高標第六闔家上下歡喜非常。道賀已畢便要打點公子進城預備明日揭曉後拜老師、會同年這些事此時忙的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廟赴那個「題糕雅集」?正要著人去辭謝卻又不好措詞。恰好梅公子早從城裡打人來打聽說:「城裡已經報動聽說公子中了因關切遣人來打聽。果然恭喜了便請公子張羅正事不必赴約。」安老爺這裡打來人又專人前去道答就便打聽那邊的信息。一時諸事停當才打公子進城。公子辭過父母出來又到書房先見過先生然後才動身。這且按下不表。
再講場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順天府懸掛起來。安公子同下場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爺中了個副榜余皆未中。那場裡的三位主考拜榜後也便隨著出場覆命那些內外簾官紛紛各歸寓所。就中單講安公子那位房師婁主政。這個人雖生長在個風高土厚的地方性情不免偏於剛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只因他天理中雜了一毫人欲在裡邊就不免弄成那等一個乖僻性情。自從在場裡經了那番才曉得雖方剛正直也罷也得要認定情理不是鬧得脾氣的早力改前非漸歸平易。因此出場後便急於盼望這個第六名門生安驥來見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個人好細問他一個端的。
恰好這日安公子第一個到門拜見。投進手本去他看了連忙道:「請!」安公子早已裼襲而來。他一看見是個風華濁世的佳公子先覺得人如其文。當下安公子鋪好拜氈遞過贄儀早拜下去。他也半禮相還。安公子站起來便說道:「門生年輕學淺蒙老師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問閱歷未深體用未備此後全仗老師生成教誨。」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說道:「年兄你我諸話莫談。我且問你你平日作過一樁甚的大陰德事?先講來我聽。」
公子被他這一回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得答道:「門生在家閉戶讀書凜遵庭訓不過守著幾句『入孝出弟』的常經那裡有甚麼陰德?便是有既曰『陰德』門生自己又怎的會曉得?」婁主政一聽這話心裡說道:「這個門生且莫合他講文章只聽說話就比我通些。」便又問道:「然則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個甚麼大功行了?」公子忙道:「門生父親平日卻是認定一片性情一團忠恕身體力行;便是教訓門生也只這個道理。要定說那一樁是功行門生一時卻指不出來。」
他聽了早大聲急呼的說了一聲:「如何!這就無怪得動那等兩個大力量的來玉成你這功名了!」安公子此時如何想得到他這位老師在場裡會見著他祖岳、岳父了?聽他說的這等離奇倒覺駭異不禁問道:「請示老師這話因何說起?」
他才恭肅其貌鄭重其詞說道:「年兄你今日束修來見我其實慚愧。你這舉人不是我薦中的並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說著便把他在場裡自閱捲到填榜目擊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棄後取的情形從頭至尾不曾瞞得一字向這個門生盡情據實告訴了一遍。還道:「賢契你看這段機緣得不謂之天乎?倘然不是那個老人、那位尊神開我愚蒙只我婁蒙齋濛濛一世罷了豈不被我斷送了你一個真功名埋沒了你三篇好文字?莫講我今日之下沒福合你作這個通家我婁蒙齋這場任性違天的罪過可也不小!你回去務必替我請教請教尊翁這老人合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個原由我是要把這節事刻在科場果報裡邊佈告多士的。」
安公子聽他講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講的那老人所說的「予何人也」那句話自然該是自己的祖岳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說的「吾神何來」那句話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謁師門怎得有許長工夫合他把《兒女英雄傳》前三十五回的評話從頭講起?只得說道:「雖說如此究竟仗著老師的力薦成全才得備中。」那房師聽了大喜。茶添二道論了會子安公子的詩文又細問安老爺的官階年紀才知是位先達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辭準備去拜見座師。
接著城裡正有許多應酬他因記掛著還不曾拜過父母因此拜過座師便一徑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過頭便在上屋拜見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在何家岳父母祠堂、先生館裡行了禮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見各位老師的光景以至他那位房師講的話細回了父母一遍。闔家聽了無不驚異讚歎。
何小姐此時想起他父親來未免一陣心酸眼圈兒一紅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悲泣。不想安老爺那邊早已淚流滿面嗚咽不止一面擦著眼淚向太太說道:「我這位恩師在生之日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歸道山還來默佑這個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極而泣!」因又吩咐公子道:「至於你身受你祖岳、岳父的栽培從此更當益加感奮勉圖上進;卻不可仗著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
須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惡禍福其應如何。你可曉得一念不違天理人情天地鬼神會暗中阿護;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就會立刻不容。《易》有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你只看他這『積』字、『余』字、『必』字何等有斤兩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他作老生常談讀過去了。往往丟了這玉檢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倫常功名富貴轉眼間弄到蕩析淪亡困窮株守豈不可惜!」當下公子敬聽著父親的教訓便也如對著天地鬼神一般。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惹著他便是一篇嘮叨言者何其苦不憚煩聽者無乃倦而思臥。其奈他家有這等一個善教的老子便有那等一個肯受教的兒子也算得個千載奇遇了。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見過父母才回到自己屋裡。金、玉姊妹今日之下盼得夫婿中了兩個是一團精神張羅換衣裳、換帽子。這個叫丫頭伺候茶水那個又叫嬤嬤預備吃食;這個問了番連朝的車馬勞頓那個又提了些那日的晴雨寒暄。
看了他三個這番閨房暱暱兒女喁喁不禁令人要笑不知愁的那個「閨中少*婦」當春日凝妝上那座翠樓的時候忽然看見陌頭一片楊柳春色就後悔不該叫他夫婿遠去覓封侯起來那一悔真真悔得丟人兒沒味兒!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次日起來依然回明父母進城忙著去作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序齒錄、送朱卷這些事。直等赴過鹿鳴宴拜完了客也就耽延了十餘天早又交了十月才待回莊園而來。到了家只見門前冷靜靜的眾家人都不在跟前只有個劉住兒在那裡看門便問他道:「老爺是在上房裡是在書房裡呢?」他回道:「老爺飯後同程師爺帶了個小小子往近山一帶閒走去了。」公子便一路進了二門早聽得太太歡笑之聲隔著玻璃一望原來同舅太太、張親家太太帶了長姐兒在那裡斗牌呢。
公子進了屋子見過母親也說了些連日城裡應酬匆忙的話便問道:「我父親不在家母親今日倒無事?」安太太道:「可不是自從你倆媳婦兒接過這個家去弄得很妥當想的也周到我同你父親可就省大了心了。這幾天你父親沒事吃完了飯只坐在那裡拿著本子書瞧我說:『這麼好天氣為甚麼不學鄧九公也出去閒走走活動活動呢?』今日才同你師傅到晚香寺看菊花去了。我閒著也是白坐著我們就打起骨牌湖來了。你瞧那杌凳兒上的錢都是我贏的回來咱們娘兒們商量著弄點兒甚麼吃。——也難得贏你舅母倆錢兒。」
舅太太笑道:「輸倆兒輸倆兒罷好容易盼得不鬥那個揪心牌了!」公子也笑了。因回頭不見金、玉姊妹便問丫頭們道:「兩位大奶奶呢?怎麼一個兒也不在這裡?」張太太道:「他倆可不得閒兒耍呀忙了這幾日了。」太太道:「真個的你也家去瞧瞧罷他們今兒忙呢。」
公子便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來。將進院門只見張進寶、華忠、戴勤、晉陞、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倒座東邊那間窗前聽著兩位大奶奶屋裡吩咐甚麼話呢。他進了院門便奔了那屋裡來。聽得屋裡回了一句說:「爺過來了。」他姊妹早已迎到堂屋裡接著問了兩句閒話便要跟過住房來。公子道:「就在這裡坐罷。」說著公子先走到裡間。只見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著大高的兩摞冊子旁邊又擱著筆硯算盤。公子道:「請治公。」何小姐便笑道:「既如此索興讓我們把這點兒事料理完了咱們好說閒話兒」公子便在靠南一張小床兒上坐下。
只聽何小姐向窗外叫道:「張爹你把他帶進屋裡來。」張進寶答應一聲帶進一個人來。公子一看原來是戴勤。這個當兒何小姐還一長一短的合大家閒話。一見戴勤進來忽然把臉一沉問道:「我當日派你們幾個人分管這幾項地的時候話是怎麼交代的?怎麼眾人都知道巴結照數催齊了獨你拖下尾欠來?是甚麼原故?」戴勤忙回道:「奴才管的那地裡本有幾塊低窪地再者今年的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曬都受了傷了。下欠的奴才也催過他們趕明年麥秋准交。」
何小姐道:「哦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難道你們四個人管的地不是我責承你們公同均勻搭配齊了的嗎?是獨你管的這項地裡有低窪地喲是別人管的地裡沒種棉花喲還是今年的雨水大單在你管的那幾塊地裡了呢?這是莊頭佃戶搪塞你的話你怎麼也照著樣兒搪塞起我來了?有這樣的不如照舊由著莊頭鬼混去老爺、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麼?」把個戴勤問的閉口無言只低了頭。
又聽何小姐作他道:「我是怎麼樣囑咐你說你『向來臉軟經不得幾句好話兒這可是主兒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大家的吃用別竟作好好先生臨期自誤。』怎麼頭一年就合我打起擂台來了?還是我這話囑咐多餘了?還是你是我的嬤嬤爹眾人只管交齊了你交的齊不齊就下的去呢?你把這個道理講給我聽聽!」戴勤聽了這話連忙跪下說:「奴才下去趕緊催去。」
何小姐冷笑了一聲說道:「你有此時才催的早作甚麼來著?交代這差使的第一天我當著老爺、太太面前告訴過你們:『大家辦好了老爺、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的臉面;倘然誤了老爺、太太的事那一面兒的話我就不說了臨期你們大家可得原諒我。』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諒我倒是從你第一個先不原諒我起。很好!」說著把小眉毛兒一抬小眼睛兒一瞪小臉兒一揚望著張進寶叫了聲:「張爹」說道:「你把他帶到外頭老爺書房頭裡請出老爺的家法來結結實實打他二十板子再帶進來見我!」
戴勤此時唬得只是磕頭求奶奶開恩。院子的家人一個個屏聲息氣連咳嗽也不敢輕易咳嗽。堂屋裡的僕婦丫鬟只鴉雀無聲的竊聽把個隨緣兒媳婦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兒磨著他媽給進去求求。戴嬤嬤也自著急待要進去又怵著不敢進去。
早聽張姑娘勸了一句說:「姐姐看著我饒他個初次罷。」只這一句便聽何小姐高聲說道:「妹妹不是這麼著。
這樁事你我兩個一般兒大的沉重怎麼叫我看著你呢?要說因為這是個初次就饒他我正為這是個初次所以才饒不得他。這次正是個立法之初饒了這次往後就是例了;獨饒了他眾人都有得說的了。要依然等到公婆操起心來你我怎麼對公婆?又怎麼對眾人?慢講是他饒不得假如華奶公今年有個拖欠你我講不得也該是一例的照辦才公道。」
按下這頭。卻說安公子自從去年埋書齋偶然在家閒一刻便見他姊妹兩個「三下五除二」的不離手「五畝七分半」的不離口。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這樁事到底弄到怎麼個分兒上了不想今日才得應酬完了跑回家來正碰上這場熱鬧。一時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無從開口。
因覺得有些餓了才叫人揀了幾個甜餑餑來拿起來咬了一口正在嘴裡嚼著聽得他那位蕭史卿這半日倒像推翻了核桃車子一般總不曾住話。說著說著那個氣好比煙袋換吹筒吹筒換鳥槍鳥槍換炮越吹越壯了。自己待要開言解勸聽得張姑娘才說了一句索性連他嬤嬤爹華忠也刮擦上了卻也防一說吃個釘子。
正在為難只見張進寶聽得大奶奶吩咐先答應了一聲:「庶!」便顫巍巍扶著杌凳兒跪下去回道:「奴才有個下情求奶奶恩典!」窗外的家人見他跪下轟都跪下了。兩個嬤嬤便也帶了隨緣兒媳婦跟著張進寶跪在屋門外頭。何小姐連忙站起來說:「張爹你快起來有話起來說。」說著便叫花鈴兒:「快把你張爺爺攙起來。」又說:「這事不與倆嬤嬤相干你兩個也只管起來。」又叫大家也起來。
張進寶站起身來才慢慢的說道:「這件事戴勤算實在辜負主兒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補著他也有不是。求奶奶開恩可憐他個糊塗聽不出主兒的吩咐來;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還勤謹奶奶賞奴才個臉饒他這次。奴才下去幫他催去也不用講甚麼麥秋不麥秋那天催齊了趕緊就交上來。要誤了事請奶奶連奴才一併責罰!」戴勤此時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只在那裡磕頭。
只聽何小姐坐在上面說道:「張爹你是個有歲數兒最明白的人我方纔的話卻不為他短交這百十弔錢起見。你知道的帳上現在也不至於立等這項錢使也不是我年輕高興不顧家人含怨;便是看著我嬤嬤從小兒奶到我這麼大在他跟前也該從寬些。但是嬤嬤爹、嬤嬤媽怎麼重也重不過老爺、太太去也重不過家裡這個大局去。」說著又問著公子合張姑娘道:「爺合妹妹白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這二位好容易聽著他口話兒鬆了點兒了誰還敢道個「不」字?二人齊聲答道:「說的很是。可是張爹方才說的只可憐他個糊塗罷。」
說著何小姐早又回過頭去望著張進寶說道:「張爹你既這麼替他說著我只看你這個老臉兒看著你還是看著老爺、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頭今日權且饒他這頓板子。也不用你幫他催大約叫他十天八天催齊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給我交齊了。」說著又從桌兒上拿起一個單子來交給張進寶看說:「你瞧這是我們商量著給你眾人擬出來的獎賞單子打算請老爺、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樣。不想他不愛這個好看兒叫我可有甚麼法兒呢?他這分賞只好撤下來罷。至於莊頭可寬不得。你下去就照著我定的那個章程辦去。」
張進寶連珠炮的答應:「庶!」便望著戴勤道:「這還不快叩謝爺合二位***恩典嗎?」那戴勤連忙摘了帽子碰了陣頭才隨張進寶出去。兩個嬤嬤合隨緣兒媳婦又進來要磕頭何小姐連忙一把拉住他兩個又安慰戴嬤嬤道:「你可別抱怨我我可是沒法兒。」戴嬤嬤此時感畏不遑那裡還敢抱怨。
當下他姊妹兩個歸著清楚才同公子過住房來。
卻說安公子見金、玉姊妹已經把家裡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卻才走得一半途程歇了兩日想到明年會試由不得不急著用功。恰好一日安老爺偶然走到書房裡見他正在那裡擬了幾個題目想要請老爺看定依課作起文來。安老爺看了看說:「題目倒都擬的是的只是要作會試工夫卻比鄉試一步難似一步了。鄉試中後便算交過排場明年連捷固好不然還有個下科可待;到了會試中後緊接著便是朝考朝考不取殿試再寫作差些便拿不穩點那個翰林。不走翰林這途同一科甲就有天壤之別了。所以凡有志科甲者既中了舉那進士中與不中雖不可預知卻不可不預存個必中之心早盡些中後的人事。這人事要怎的個盡法呢?只對策、寫殿試卷子這兩層功夫從眼下便得作起。我的意思每月九課只要你作六課的文章;其餘三課待我按課給你擬出策題來依題條對。凡是敷衍策題、抄襲策料以至用些架空排句塞責卻來不得的。一定要認真說出幾句史液經腴將來才好去廷對。你的字雖然不醜那點畫偏旁也還欠些講究。此後作文便用朝考卷子謄正對策便用殿試卷子謄正待我給你閱改。非我見你既中了個舉轉這等苦口求全責備也慮著你讀書一場進不了那座清秘堂用個部屬中書已就『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了。再要遭際不偶去作個榜下知縣我便是你的前車之鑒不可不知。」
列公只看這位安老先生怕作知縣算到了頭兒了衛顧兒子也算到了頭兒了。但是也得他有那個衛顧兒子的本事學問。倘然我說書的果然也有個會試的兒子卻叫我合他講些甚麼來?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遵著父親的教訓依然閉門用起功來準備來年會試。這書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捻指之間早又到了次年禮闈臨近了。安老爺正想著這次不知是那幾位主司進去不想得了信這次的大總裁又熟人過多了。原來那時烏克齋已升了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十兼內務府大臣莫學士也升了侍郎吳侍郎又升了總憲三個一齊點進去。正是安公子的兩位先生一位世弟兄。不消關節只看他的路數筆氣那卷子也就是亮的了。何況他還是個門裡出身的真實藝業!此番焉有不中之理?
看看到了場期那安公子怎的個進場出場不煩重敘。等到出榜又高高的中在十八魁以內。安老爺一家的歡喜熱鬧更不待言。緊接著朝考入了選便去殿試。那殿試策題問的是經學、史學、漕政、捕政四道安公子經安老爺這幾個月的造就工夫那本殿試卷子真真作得來經經緯史寫得來虎臥龍跳。欽派閱卷大臣把他優定在前十本以內。城裡有烏、吳、莫三位這等一班最關切的人還愁安老爺得不著信不成?當日就早先得了個密信暗暗放心說:「只要在前十本無論第幾這二甲是拿得穩的編修便可望了。」
卻說到了升殿傳臚的頭一天讀卷大臣先進上前十本去恭候御筆欽定那鼎甲一二三名狀元、榜眼、探花二甲第一名的傳臚以至後六名的甲乙。上去之後那班新進士都在保和殿後左門外候旨預備欽定下來那個佔了前十名立刻就要預備帶領引見。這個當兒除了那殿試寫作平平、自分鼎甲無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足昂頭在那裡望信想這個前十名更想那前十名鼎甲的三名。內中只有安公子此時不但自知旗人格於成例向來沒個點鼎甲的便是他在前十名也早密密的得了信兒了。心裡暗想:「便是取在第十名也還在二甲裡。此番回家上慰父母所不待言連我那蕭史、桐卿那個『插金花』、『飲瓊林酒』、『作夫人』的三個難題目我也算交過兩篇捲了。」因此他只管在那裡一樣的聽信卻比眾人心裡落得安閒自在。閒中無事只靠在後左門旁邊望著大院子裡看熱鬧。
只見那座宮門的台階兒倒有一人多高正門左門掩著只西邊這間的門開著一扇豹尾森排雀翎拱衛只不聽得有個高聲說話的。再看院子裡那些預備帶領引見的官員都在乾清門階下伺候聽旨。又有這班新進士的同鄉、同年、至親本家這日有事無事都各各借樁公事來關切探聽。還有一班好事些的雖然與他無干也要知道知道這科的鼎甲是誰。
又有那些跟班的筆政爺們更要竊聽個消息預備在大人跟前當個鮮明差使。一進那大院子裡千佛頭一般擠擠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揚著腦袋向那乾清門上望著。那門上站的一班侍衛公不住的在那裡吆喝「積扐汗」。「積扐汗」者清語「聲音」也。恐其人多聲眾。雖聖人遠在深宮一時聽不見防得是御前大臣碰見普化天尊般的一聲雷那些侍衛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在盼望只見一個奏事黃門官從門裡出來宣了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的名次。人多地方敞一時有聽的真的有聽不真的還有站得遠些擠在後面的許多人一個個矮身欠腳長身延頸半日還不曾打聽明白狀元是誰。又彼此探問傳說了會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狀元姓奚江蘇人名叫奚振鍾;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淅江人名叫童海晏;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黃旗漢軍人安驥;二甲一名傳臚卻是個姓馬的叫作馬行顯。那狀元、榜眼、傳臚的一班親友聽得個個歡喜所不待言;只忽然聽得本科探花點了個旗人人人驚異都說:「這實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紛紛納罕。
那知我大清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執法聖天子神明乎法。原來那日進上前十本殿試卷去聖人見那第三本雖然寫作俱佳只是策文靡麗而欠實義字體姿媚而欠精神料不是個遠大之器。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驥這本不但寫得黑圓光潤那策文的經學、史學兩條對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兩條對得來條條切中利弊。天顏大喜便從第八名提向前來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佔了個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卻說後左門的那班新進士見宮門一陣簪纓亂動知是卷子下來了。時候離得越近心裡望得越緊。緊接著便是那班帶引見的官如飛而來。忽然見一個胖子分開眾人兩隻手捧著個大肚子兩條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滿頭是汗張著張大嘴一上-嚓便叫:「龍媒!龍媒!」眾人又不知龍媒為誰。他一眼看見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只說了個「恭喜」兩個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個不住可再說不出話來了。
安公子出其不意倒被他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認出是何麥舟。這何麥舟便是安公子當日上淮安的時候同管子金兩個來幫盤纏的那人。安公子見他這個樣子只問說:「怎麼了?」他才喘吁吁的伸了三個指頭說:「龍媒恭喜!你點了一甲三名探花了!」安公子只是不信。這個當兒早聽那班帶引見的官兒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得是安驥。安公子此時驚喜交集早同了那九個人一個個跟著來到乾清門排班。
大家圍著一看只見狀元清華丰采榜眼凝重安詳;到了那個探花說甚麼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他那氣宇軒昂之中不露一些紈褲溫文儒雅之內不粘一點寒酸。真真是彝鼎圭璋熙朝人瑞;就連那個傳臚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濃須像是個干濟之才。眾人不勝歎賞。那知這班草茅新近初來到這禁-森嚴地方一個個只管是志等雲飛卻都是面無人色。十個人一班兒排在那裡只口中唸唸有詞低著頭悄默聲兒的演習著背履歷。不一刻只見黃門官站在那高台階上說了句「引見」便魚貫而入的帶上去。引見下來名次不動靜候次日昇殿傳臚。
卻說安公子回到宅裡想到這番意外恩榮諸事不顧一心只想飛回去見著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當如何歡喜。無如明日便是傳臚大典緊接著還有歸大班引見、赴宴謝恩、登瀛釋褐許多事授了職便要進那座翰林院到任。事不由己無法只得先差人回園代躬給父母叩喜就稟知所以改點一甲三名的原故。
這回書交代到這裡又用著說書的「一張口難說兩家話」的俗套頭了踅回來便要講到安老爺在家候信的話。
卻說安老爺到了公子引見這日分明曉得兒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無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還加幾倍一時又想到相公的滿州話兒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歷來;一時又慮到孩子靦腆怕他起跪失了儀。從天不亮起來坐在那裡看兩行書擱下;又滿屋裡轉一陣寫幾個字擱下;又走到院子裡望望。等到日已東昇這個心可按捺不住了。忙忙的洗了手換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講學那間屋子去親自向書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來桌子擦得乾淨布起位來必誠必敬揲了回蓍要卜卜公子究竟名列第幾。揲完卻卜著火地晉卦一看那「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三句便有些猶疑心裡暗道:「四大聖人這兩卷《周易》誠然是萬變無窮我的這點《易》學卻也有幾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這一卦我竟有些詳解不來?按這個晉卦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個文明之兆『康』字豈不正合『安』字的字義『馬』字又是個『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這『晝日三接』不消說是個承恩之意我心裡卻卜得是他的名次難道會名列第三不成?那有個旗人會點了探花之理!不是這等解法。」又參詳了半日說:「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罷?」說著又自己搖搖頭說:「益不是從沒個前十名會改三甲的。況且他那策底子我看過的若說有甚麼毛病那班讀卷的老前輩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越想心裡越不解便收拾起來回到上房把這段話告訴太太合舅太太。
舅太太說:「姑老爺你不用盡著猶疑了。」因指著金、玉姊妹兩個道:「前兒個我們娘三個說閒話兒還提來著我說:『你們一家子只管在外頭各人受了一場顛險回到家來倒一天比一天順當起來了。』他姐兒倆提起張親家母去年的話來還笑說:『這底下還要搶頭名狀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說:『你們倆不用笑瞧起你們老爺、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們家的家運只怕我們這個小姑爺子照鼓兒詞上說的竟會點個鼎甲放了巡按還定不得呢。』瞧瞧是應了我的話了不是?」安老爺此刻是一心正經笑道:「這個怎的合那先天《周易》講得到一處!」
正說著只見晉陞忙忙的跑進來說:「回老爺有位老爺要拜會老爺。」老爺便怪著他道:「到底是誰要拜會我?只這樣一個禿頭『老爺』我曉得他是誰?你說話怎麼忽然這等糊塗起來了?」晉陞道:「這位老爺沒來過奴才不認得。奴才方纔正在大門板凳上坐著見這位老爺騎著匹馬老遠的就飛跑了來。到門口下了馬便問奴才說:『這裡是安宅不是?』奴才回說:『是』。奴才見他戴著個金頂子便問:『老爺找誰?』他說:『你快請你們老太爺出來我有話說。』奴才問:『老爺怎麼稱呼?要見主人有甚麼事?說明了家人好回上去。』他說:『你別管只管回去罷。』說著自己把馬拴在樹上就一直跑進大門來了。奴才只得讓到西書房去坐。他還說:『請你們老太爺快出來我還要趕進城去呢。』」安老爺聽了也心中詫異不及換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見那位老爺。安太太、舅太太、張太太一時聽了更摸不著門子不放心忙叫了個小子跟著老爺出去打聽。
卻說那位老爺正坐在西書房炕上撬著條腿兒叼著根小煙袋兒腰裡拿下火鏈來才要打火吃煙。見一掀簾子進來了個消瘦老頭兒穿著身-舊衣裳。他望著勾了勾頭兒便道:「一塊坐著不則貴姓啊?」安老爺答道:「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輕易不到官場在場的諸位相好都不大認識了。足下何來?到舍下有何見教?」他這才知是安老爺連忙扔下煙袋請了個安說:「原來就是老太爺!」慌得安老爺躬身拉起說:「素昧平生怎麼行這個禮這等稱謂?請問外頭怎麼稱呼?」他才說道:「筆帖式姓賀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爺外頭人都稱筆帖式是喜賀老大。我們大人打來了叫道老太爺的大喜說宅裡的大爺中了探花了。」
安老爺聽他這話說得離奇疑信參半忙問:「貴堂官是那位?」他才說:「包衣按班烏大人。筆帖式今日是堂上聽事的班兒我們大人把我叫到右門兒親口吩咐說:「才在案兒上見前十本的卷子下來看見大爺的卷子本定的是第八名主子的恩典把名次升到第三點了探花了。』差派筆帖式飛馬來給老太爺送這個喜信。還說因為老太爺是我們大人的老師算煩筆帖式辛苦一蕩筆帖式抓了匹馬就來了。方才筆帖式眼拙沒瞧出老太爺來老太爺萬一見著我們大人還求美言兩句。」說著又請了個安。
安老爺此時心裡的樂才叫個夢想不到那裡還計較這些小節!看了看那位喜賀大爺的年紀才不過二十來歲不好叫他「大哥」又與他無統無屬不好稱他「賀老爺」便道:「老弟說那裡話著實受乏了!改日我再親去奉拜先叫我小子登門道乏去。」說著讓他喝茶吃煙。那位喜賀大爺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辭說:「筆帖式還得趕到宅裡銷差去呢。」
安老爺送到大門看他上了馬加上一鞭如飛而去才笑吟吟的進來。
這個當兒安太太同金、玉姊妹以至舅太太、張太太早得了信了彼此相見闔家登時樂得神來天外喜上眉梢。只這個當兒泥金捷報也早趕到了。這番稱賀不必講比公子中舉的時候更加熱鬧。
安老爺道:「大家且靜一靜我這半日只像在夢境裡呢!」
說著定了定神才道:「這個信斷不會荒唐我不能不信卻不敢自信。我此時竟要親自進城走一蕩。一則見了玉格到底問個明白是怎生一件事;二則他乍經這等一件意外的恩榮自然也有許多不得主意我應當面指示明白免得打個人去傳說不清。」安太太聽了忙說:「老爺這話想的很是。」說著一面就叫人預備車馬打點衣裳。正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忙成一處這個當兒公子差來的人也到了。安老爺接著問了問依然不得詳盡便穿好衣裳催齊車馬進城。家中自有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並家人們料理。按下不提。
卻說安老爺從莊園來到住宅公子見自己不能分身回園叩謁父母倒勞父親遠來慌忙出來跪迎問安。此時父子相見那番歡喜更不待言。一時張老也迎出來彼此稱賀。
安老爺進來不及閒談坐下便問公子究竟怎的便得高點鼎甲的原由。公子隨把今日引見並見著烏大爺怎的告知的詳細從頭回了一遍老爺方得明白。因也把今日早起卜《易》怎的卜著晉卦恰好烏大爺著那位喜賀大爺到園送信的種種情節告訴公子。因說道:「從來說『聖心即天心』然則前人那『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的兩句詩真是從經義裡味出來的名言。便是我那日給你出的那個詩題也莫非預兆了。」說著才待合親家老爺敘敘連日的闊別不想親家老爺倒像個主人早在那裡替女婿張羅老爺的酒飯。
當下他父子翁婿飯罷。安老爺因公子中後城內各親友都曾遠到莊園賀喜如烏、吳、莫諸人以及諸門弟子也都去過。還有那個婁蒙齋自從合老爺作通家後見了安老爺佩服得五體投地時常要來親炙領教。安老爺是「有教無類」的竟熏陶得他另變了個氣味了。那烏克齋原是安老爺的學生如今又作了公子的座主早行了個先施的禮。彼此各行各道公子尊他為師他卻仍尊安老爺為師此科甲中常例也。安老爺便趁這蕩進城一一的拜過。又到了那位喜賀大爺門道了個乏倒累他次日連忙到莊園來請安繳帖過了兩日又送了八盒兒關防衙門的內造餑餑來此是後話。
卻說安老爺連日在城內拜完了客又把公子的事一一佈置指示明白便吩咐他索性等諸事應酬完畢再回莊園又給他看定了個歸第的吉日公子一時得了主意。安老爺便先回雙鳳村閒中商量起兒子歸第的事來。
一天老夫妻兩個同著媳婦正計議家事只見舅太太合張太太過來。舅太太坐下便道:「姑老爺我有句話要合姑老爺商量可是張親家的事。親家公是怵著碰你個釘子不肯說;親家母呢他說他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還說你說的話他聽著摸不著叫我瞧著咱兒說咱兒好還帶管說務必的得替他說成了才好。前兒個我合我們姑太太商量了會子姑太太也拿不穩你老的主意。我這裡頭可受著窄呢。你可不許合我鬧一大車書你就請出孔聖人來也不中用。這件事總得給人家弄成了。」
論安老爺這個人蹈仁履義折視周矩不得不謂之醇儒;只是到了他那動稱三代起來卻真也令人不好合他共事。不知這位舅太太怎的一眼把個生剋制化的道理看破了只要舅太太一開口水心先生那副正經面孔便有些整頓不起來。也搭著這位老爺的近況正是身靜心閒神怡興會聽舅太太說了這陣便笑道:「夫商量者商其事之可否、互相商酌而行之謂也。你如今話不曾說先說請出孔聖人來也不中用然則還商出些甚麼量來?」舅太太道:「我不管這些你只說應不應罷。」安老爺道:「益大奇!你就叫我看篇文章也得先有個題目;如今文章倒作了大半篇始終不曾點出題來卻叫我從那裡應起?」舅太太又道:「姑老爺常說的呀孔夫子的徒弟誰怎麼聽見一樣兒就會知道兩樣兒又是誰還能知道十樣兒呢。姑老爺這麼大學問難道我說了這麼些句話你還聽不出個四五六兒來嗎?」安老爺道:「阿!《論語》要這等講法亦吾夫子這厄運也。」
安太太道:「你們可慪壞了人了!這到那一年是個說得清楚啊?等我說罷。」因說道:「張親家的意思是因為玉格中了要給他熱鬧熱鬧。」才說了一句安老爺早一副正色道:「要是打算唱戲作賀可斷使不得這卻不敢奉命。」舅太太道:「不是不用唬的那麼個樣兒!等我告訴姑老爺張親家說的是他們外省女婿中了狀元都興丈人家請遊街誇官;就是咱們城裡頭我也還趕上過老年還興這個熱鬧兒。姑老爺想來也趕上了。講到你中舉的時候我們家可沒請過——我先說了省得你回來又比出個例兒來。如今張親家想著等女婿回來這天打人遠遠兒接出去給他弄分新執事也給他插上金花披上紅把他接了家來。一則是個熱鬧兒再者一個小孩子中了會子也叫他興頭興頭。姑老爺說使得使不得罷?」
這個當兒不惟安太太、金玉姊妹望著老爺慶賀罷連長姐兒都不錯耳輪兒的聽老爺怎麼個說法。只見老爺聽罷啞然大笑說道:「我只道是怎麼個難題目原來為此何須辭費到如此!此亦不讀書之故也。聽我講那花紅不消費心有朝廷的恩賜赴瓊林宴這日一榜新進士都要領的;卻只有榜眼、探花、傳臚一定要披戴起來才成得這個盛典。至於執事國初的時候官員都有例用的執事只翻出《會典》來看上面載得明明白白。如今玉格既點了探花自然該有他應用的儀仗。這事便是真個請教孔夫子孔夫子也沒個不許可的理。有甚麼使不得的?」
安太太見老爺難得有這等一樁俯順群情的事也自高興便閒談道:「真個的既是例上有的怎麼如今外省還有個體統京裡的官員倒不許他使呢?」安老爺道:「是不能也非不許也。你們既不博古焉得通今?這可就要知『因地制宜因時制宜』的道理了。我朝以弓馬取天下從不曉得甚麼叫作圖安逸。國初官員乘馬的多坐轎的少那班世家子弟都是騎馬還有騎著駱駝上衙門的呢。漸漸的忘了根本便講究坐轎車;漸漸的走入下流便講究跑快車;漸漸的弄到不能養車便講究雇驢車;漸漸的連雇驢車也不能了沒法雖從大夫之後也只得徒行起來了哇!何況一路還要到鼻煙鋪裡裝包煙茶館兒去喝碗茶這要再用上分執事成個甚麼體統?如今既是親家這等疼孩子我也不好故卻待我著個人替他照那《會典》上開載的不奢不儉置辦一分起來何如?」張太太聽了半日聽這句話頭兒彷彿是應了便合舅太太說道:「我合你說啥話兒來著?人家親家老爺憑借事兒你給他說在理上他沒個不答應的不是?」舅太太道:「說了半天敢則孔聖人就在這兒呢。」大家一笑而罷。
卻說安公子傳臚下來授職用了編修。接著領宴謝恩登瀛釋褐一切公私事宜應酬已畢便打算遵著安老爺給他定的那個歸第吉期收拾回園叩見父母。他未回家之前那恩賞的旗匾銀兩早已領到。安老爺先在莊園門外立起一對高大朱紅旗桿那莊門外本有無數的大樹此時正是濃蔭滿地、綠葉團雲的時候遠遠的望著那「萬綠叢中一點紅」便有個更新氣象。莊門上高懸一麵粉油大字「探花及第」的豎匾迎門牆上滿貼著泥金捷報的報條。出入往來的那班家丁倍常有興。裡邊兩位當家少奶奶早吩咐人在當院裡設下天地紙馬、香燭香案又掃除佛堂上著滿堂香供家祠裡也預備祭筵。安老夫妻又叫在何公祠也照樣備辦一分供獻。
是日安老爺因是個喜慶日期兼要叩謝天恩祖德便穿了件絨線打邊兒加紅配綠的打字兒七品補子的公服。安太太、舅太太都是鈿子氅衣兒。張親家老爺先兩日早回了莊園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親家太太又作了一件絳色狀元羅面月白永春裡子的夾紗衫子穿的紗架也似的。金、玉姊妹此刻是欽點翰林院編修探花郎的孺人了按品漢裝也掛上朝珠穿著補服。兩個人要討婆婆的喜歡特特的把安太太當日分賞的那兩隻雁塔題名的雁釵戴在頭上。事有湊巧恰值何小姐前幾天收拾箱子找出何太太當日戴的一隻小翠雁兒來嘴裡也含著一掛飯珠流蘇便無心中給了那個長姐兒。他這日見倆奶奶都戴著只翠雁兒也把他那只戴在頭上「婢學夫人」十分得意。
這日天不亮張老便合親家借了兩個家人帶了那分執事迎到離雙鳳村二十里外便是那座梓潼廟等候。那執事是一對開導金鑼兩對「賜進士出身」、「欽點探花及第」的朱紅描金銜牌一對清道旗一對朱花旗一對金瓜一把重沿藍傘。
公子那邊從頭一日收拾停當了次日起早帶了家丁便回莊園而來。半路到了梓潼廟吃些東西換了衣服。一路鑼聲開導旗影搖風公子珠掛沉檀章輝——頭插兩朵金花身披十字彩紅騎一匹雕鞍金埒的白馬迤邐向雙鳳村緩緩而來。一路也過了四五處煙村也過了兩三條鎮市那兩面鑼接連十三棒敲的不斷惹得那些路上行人深閨兒女都彼此閒論說:「這讀書得作官的果是誰家子?」一程一程來到臨近。公子在馬上望著那太空數點白雲匝地幾痕芳草恰遇那年下半年有個閨月北地節候又遲滿山杏花還開得如火如錦四圍杏花風裡簇擁他白面書生的一個探花郎好不興致!近山一帶那些人家早就曉得公子今日回第的信息一個個扶老攜幼抱女攜男都來夾道歡呼的站在兩旁看這熱鬧。內中也有幾個讀過書的龐眉皓老者扶了根枴杖在那裡指指點點說道:「不知這位安水心先生怎樣自修才生得這等一位公子!又不知這位公子怎樣自愛才成了恁般一個人物!」
話休絮煩。須臾公子馬到門。一片鑼聲振耳裡頭早曉得公子到了。公子離鞍下馬整頓衣冠。抬頭一望先望見門上高懸的「探花及第」那四個大字。進了大門便是眾家丁迎著叩喜。走到穿堂又有業師程老夫子那裡候著道賀。他匆匆一揖便催公子道:「我們少刻再談老翁候久了。」
公子讓先生進了屋子才轉身步入二門。早見當院裡擺著香燭供桌金、玉姊妹在東邊迎接一群僕婦丫鬟都在西邊叩見。公子此時不及寒暄便恭肅趨鏘上堂給父母請了安見過舅母、岳母。安老爺此時已經滿面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了。公子才得請過安安老爺便站起來望著公子道:「隨我來。」便把公子帶到當庭香案跟前早有晉陞、葉通兩個家人在那裡伺候點燭拈香。安老爺端拱焚香炷在香斗裡帶領公子三跪九叩叩謝天地。退下來前面兩個家人引著從東穿堂過去到了佛堂。佛堂早已點得燈燭輝煌香煙繚繞。安老爺向來到佛堂不准婦人站在一旁敲磐的那個伺候佛堂的婆子老單早躲在一邊去了。家人敲了磐老爺帶領公子拜了佛出來仍由原路出了二門繞到家祠。因公子在城裡早在宗祠裡磕過頭了便一直的進了祠堂在他家老太爺、老太太神主前祭奠。行禮已畢出了祠堂門安老爺向來「行不由徑」便不走那座角門仍從外面進了二門來到上房。公子待父親進房歸坐便要給父母行禮了。
只見安老爺上了台階兒回頭問著晉陞、葉通道:「我吩咐的話都預備齊了沒有?」兩個答應了一聲:「齊了。」便飛跑出了二門同了許多家人抬進一張搭著全虎皮椅披的大圈椅又是一張書案來。你道安老爺一個家居的七品琴堂況又正是這等初夏天氣怎的用個虎皮椅披呢?原來那漢宋講學大儒如關西夫子、伊、閩、濂、洛諸公講起學來都要設絳帳擁皋比。安老爺事事師古因經自己講學的那個所在也是這等制度不想今日正用著他。抬進來老爺親自帶了家人把那椅子安在中堂北面椅子前頭便設下那張書案。
這個當兒張老夫妻是在他家等著接姑爺呢只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姊妹並一班丫鬟幾個家人媳婦在那裡。見安老爺回到上房且不坐下受兒子的頭先這陣布席設位諸女眷只得閃在一旁。舅太太先納悶兒道:「怎麼今兒個他又『外廚房裡的灶王爺』鬧了個獨坐兒呢。回來叫我們姑太太坐在那兒呀?」安太太見老爺臉上那番「屏氣不息勃如戰色」的光景早想到定是在那位神佛跟前許的甚麼願心便在旁問道:「老爺不用個香爐燭台麼?好到佛堂請去。」只見老爺搖搖頭道:「那香燭都是那班愚僧誤會佛旨今日這等儀節豈是焚香燒燭褻瀆得的!」當下不但諸女眷聽了不得明白連公子也無從仰窺老人家的深意只得跟著來往奔走。
一時設畢安老爺又吩咐:「就上祭罷。」只見眾家人從二門外端進四個方盤來老爺便帶了公子一件件捧進來擺在案上。大家一看右手裡擺著一方錫鑄的朱墨硯台又是兩隻朱墨筆挨著硯台擺著一根檀木棒兒一塊竹板兒。左手裡擺著卻是安老爺家藏的幾件古器:一件是個鐵打的沙鍋淺兒模樣兒底下又有三條腿兒據安老爺平日講說是上古燧人氏教民火食烹飪始興時候的鍋名曰「燧釜」。一件像個黃沙大碗說是帝舜當日盛羹用的名曰「土-」。一件是個竹筐兒便是顏子當日簞食瓢飲的那個「簞」。那個黃沙碗裡裝著一碗清水。那兩件裡一個裝著幾塊山澗里長的綠翳青苔俗叫作「頭菜」;一件裝著幾根海島邊生的烏皮海藻便是藥鋪買的那個「鹹海藻」。把這分東西供得端正然後安老爺親自捧了一個圓底兒方口兒的鐵酒杯說那便是聖人講的「觚不觚觚哉觚哉」的那個「觚」杯裡滿滿盛著一杯清酒。老爺兢兢業業舉得升空過頂從東邊獻到座前供好了座旁三揖而退才退到正中帶領公子行了個四拜的禮。立起身來又從西邊上去撤下那杯酒捧著作了個揖。出了院子早見葉通捧過一束白茅根來單腿跪著放在階下。安老爺才望空一舉把那杯酒奠在那白茅上。進來又站在那書案的旁邊問公子道:「你可知我今日這個用意?」
列公你看安公子真算得了他老人家點兒衣缽真傳他會明白了。只聽他控背答道:「西邊這幾件自然是『丹鉛設教夏楚收威』的意思。東邊那幾件想是『澗溪沼-之毛-蘩蘊藻之菜筐——釜之器潢-行潦之水。」那簞食觚飲正是至聖大賢的手澤口澤。只不知那奠酒為何要用著白茅根?」
安老爺道:「這個典你只看『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一宿酒』的幾句註疏就曉得了。」公子道:「還要請示父親今日祭的是那位古聖先賢?」安老爺道:「古聖先賢怎的好請到我內室來。」因指著何小姐道:「這便是他的祖父我那位恩師。當年我不受他老人家這點淵源卻把甚的來教你?你不經我這番訓誨又靠甚的去成名?這便叫作『飲水思源敢忘所自』。你要曉得這等師生卻合那托足權門垂涎外任的師生是兩種性情兩般氣味。」安老爺將說完這話舅太太便道:「得了收拾收拾二位快坐下讓人家孩子磕頭罷。我也家去等著陪姑爺去了!」這裡眾人忙著收拾清楚安老爺、安太太便向正面床上雙雙歸坐公子才肅整威儀上前給父母行禮。
列公你從他那頭上兩朵金花肩上十字披紅朝珠補服肅整威儀的情形裡頭回想他三年前未曾見個生眼兒的人先臉紅未曾著點窩心的事兒先撇嘴的那番光景可不是大姐姐似的一個公子哥兒來著麼!才得幾天兒居然金榜題名玉堂學步成了人了。只這膝前一拜你叫他那雙父母看著怎的不樂!只見他老夫妻一個拈鬚含笑一個點堆歡兩邊站著那班丫鬟僕婦望著老少主人也都是展眼舒眉一團喜氣。
這個當兒就把個長姐兒忙的又要伺候老爺太太又要張羅兩位奶奶已經手腳不得閒兒了。他還得耳輪中聒噪著探花眼皮兒上供養著探花嘴唇兒邊念道著探花心坎兒裡溫存著探花。難為他只管這等忙竟不曾短一點過節兒落一點神情兒。長姐兒尚且如此此時的金、玉姊妹更不消說是「難得三千選佛輸他玉貌郎君;況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閨夫婿。」他二人那一種臉上分明露的出來口裡轉倒說不出來的歡喜就連描畫也描畫不成了。
一時公子拜罷起來。只聽安老爺合太太說道:「太太我家這番意外恩榮莫非天貺君恩祖德神祐!不想你我這個孩子不及兩年的工夫竟作了個『華國詞臣榮親孝子』。且喜你我二十年教養辛勤今日功成圓滿此後這副承先啟後的千斤擔兒好不輕鬆爽快!」太太道:「是雖說是老爺合我的操心也虧他的自己立志。我不是說句偏著媳婦的話也虧這倆媳婦兒幫他。」老爺道:「正是這話。古有云:『退一步想過十年看。』這兩句話似淺而實深。當我家娶這兩房媳婦的時候大家只說他門戶單寒;當我用了那個知縣的時候大家只說我前程蹭蹬。你看今日之下相夫成名的正是這兩個單寒人家的佳婦;克家養志的正是我這個蹭蹬縣令的佳兒。你我兩個老人家往後再要看著他們夫榮妻貴子孝孫賢那才是好一段千秋佳話呢!」
這正是:
如花眷作探花眷小登科後大登科。
這回書交代到這裡便是《兒女英雄傳》第四番的結束。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六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