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一開場是位聽書的都要聽聽接住酒杯的這個人究竟是個甚麼人?列公且慢。方才安公子摔那酒杯的時候旁邊還坐著活跳跳的一個何玉鳳、一個張金鳳呢。他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激出這等一場大沒意思來要坐在那裡一聲兒不言語只瞧熱鬧兒那就不是情理了。讓說書的把這話補出來再講那個人是誰不遲。
卻說他兩個見安公子喝乾了那杯酒說完了那段話負著氣賭著誓抓起那酒杯來向門外便摔心裡好不老大的慚惶後悔慌得一齊站起身來只說得一句:「這是怎麼說?」
四隻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東西向門外望著。只見一個人從外面進來三步兩步搶上台階兒慌忙把那件東西抱得緊緊的竟不曾摔在地下。何小姐先說道:「阿彌陀佛!夠了我的了!這可實在難為你!」張姑娘也道:「真虧了你怎麼來的這麼巧?等我好好兒的給你道個乏罷!」
且住這個人到底是誰呀?看他姊妹兩個開口便道著個「你字其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個奴才強煞也不過算在主人眼頭裡當了個積伶差使不足為奇不到得二位奶奶過意不去到如此。況且何小姐自從作十三妹的時候直到如今又何曾聽見過他婆婆媽媽兒的念過聲佛來?有此時嚇得這等慌張的方才好好兒的哄著人家飲酒取樂豈不是好?這話不然這個禮要分兩面講。方纔他兩個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勸勉是夫妻爾汝相規的勢分也因公子風流過甚他兩個期望過深才用了個「遣將不如激將」的法子想把他歸入正路卻斷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這裡了假如方纔那個瑪瑙杯竟摔在台階兒上鏘琅琅一聲粉碎星飛無論毀壞了這樁東西未免暴殄天物這席酒正是他三個新婚燕爾、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團聚的第一次歡場忽然弄出這等一個破敗決裂的兆頭來已經大是沒趣了。再加公子未曾摔那東西先賭著中舉、中進士的這口氣說了那等一個不祥之誓請問甲科這件事可是先賭下誓後作得來的?萬一事到臨期有個文齊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這樁事來公子何以自處?他兩個又何以處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無措。無如公子的話已是說出口來了杯已是飛出門兒去了這個當兒忽然夢想不到來了這麼個人雙手給抱住了。扣兒算解了場兒算圓了一欣一感在個不不禁不由替他念出聲佛來的嗎?這正是他夫妻痛癢相關的性分。
說便這等說這個人到底是個誰呢?是隨緣兒媳婦。這隨緣兒媳婦正是戴嬤嬤的女兒華嬤嬤的兒媳又派在這屋裡當差算一個外手裡的內造人兒。今日爺、奶奶家庭小宴他早就該在此伺候怎的此時倒從外來呢?只因這天正是他家接續姑奶奶便是褚大娘子他婆媳兩個告假在家待客。華嬤嬤又請了兩個親戚作陪客。大家吃了早飯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頂牛兒。晌午無事華嬤嬤惦著老爺、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兒便叫他進來看看。燕北閒人借此便請他作了個「無巧不成書」。
原來那隨緣兒媳婦雖是自幼兒給何小姐作丫鬟他卻是個旗裝。旗裝打扮的婦女走道兒卻合那漢裝的探雁脖兒、擺柳腰兒、低眼皮兒、瞅腳尖兒走的走法不同走起來大半是揚著個臉兒、拔著個胸脯兒、挺著個腰板兒走。況且他那時候正懷著三個來月的胎漸漸兒的顯了懷了。更兼他身子輕俏手腳靈便聽得婆婆說了答應一聲便興興頭頭把個肚子腆得高高兒的兩隻三寸半的木頭底兒咭登咯登走了個飛快。從外頭進了二門便繞著遊廊往這院裡來。將進院門聽見大爺說話的聲氣像是生氣的樣子趕緊走到當院裡對著屋門往裡一看果見公子一臉怒容。他便三步兩步搶上了台階兒要想進屋裡看看是怎生一樁事。不想將上得台階兒但見個東西映著日光霞光萬道瑞氣千條從門裡就衝著他懷裡飛了來了。他一時躲不及兩隻手趕緊往懷裡一捂卻是怕碰了他的肚子傷了胎氣;誰知兩手一捂的這個當兒那件東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他肚子上無心中把件東西摀住了。
摀住了自己倒嚇了一跳連忙把在手裡一看敢則是書閣兒上擺的那個大瑪瑙杯裡面還有些殘酒。他筍裡不知卯裡只道大爺吃醉了向他飛過一觴來叫他斟酒只得舉著那個酒杯送進屋裡來。及至走到屋裡又見兩位奶奶見他一齊站起來說了那套話他一時更摸不著頭腦便笑嘻嘻的道:「請示二位奶奶再給爺滿滿的斟上這麼一盅啊?」一句話倒把金、玉兩個問的笑將起來。
卻說安公子原是個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聽了他姊妹那番話一點便醒心裡早深以為然。只因話擠話一時臉上轉不開才賭氣摔那杯子。及至摔出去早已自悔孟浪。見隨緣兒媳婦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見他姊妹這一笑他便也借此隨著哈哈笑道:「那可來不得了!擱不住你再幫著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他拿開罷。」因合他姊妹說道:「你們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輸酒也喝了只差這今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約就行也不過申明前令咱們再喝兩杯到底得上屋裡招呼招呼去。」金、玉姊妹見他把才纔的話如雲過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臉上依舊一團和容悅色二人心裡越過意不去倒提起精神來殷慇勤勤陪他談笑了一陣。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個人便到了上房。
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裡洗手。金、玉姊妹便在上屋坐談叫人張羅伺候晚飯。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東兒不用你們張羅。你們三個沒過十二天呢還家裡吃你們的去罷。我這裡有吃的回來給你們送過去。」說話間舅太太、親家太太洗完了手擺上飯來。他兩個替舅太太張羅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飯。
一時飯罷仍到上房。看看點燈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來一應女眷都迎著說笑。公子見這裡沒他的事便出去應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處門戶囑咐家人一番。進來舅太太道:「你怎麼又來了?倆外外姐才叫他們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家去了。姑老爺、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應。你們那邊我請親家太太先家去了。還有跟我的人在那裡老華、老戴我才也叫來囑咐過了。你們早些關門睡覺。」公子答應著才回房來。
只見他姊妹兩個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裡那張八仙桌子跟前坐著等丫頭舀水洗手公子便湊到一處坐下。一時柳條兒端了洗手水來慌慌張張的問張姑娘道:「奶奶有甚麼止疼的藥沒有?咱們內廚房的老尤擦刀來著手上拉了個大口子齜牙裂嘴的嚷疼叫奴才合奶奶討點兒甚麼藥上上。」何小姐便問:「拉的重嗎?」他道:「挺長挺深的一個大口子長血直流的呢!」何小姐便叫戴嬤嬤道:「你叫人把我那個零星箱子搭來把那個藥匣子拿出來。」一時搭來拿鑰匙開開只見箱子裡面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兒都有。何小姐從一個匣子裡拿出一個瓶兒來倒了些紅面子藥交給戴嬤嬤道:「給他撒在傷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
隨即收了那藥便向花鈴兒說道:「你把這幾個匣子留在外頭罷。」
花鈴兒答應著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見裡面有一個黑皮子圓筒兒因道:「那是個甚麼?」何小姐便拿過來遞給他看。公子打開一瞧只見裡面是五寸來長一個鐵筒兒一頭兒鑄得嚴嚴的那頭兒卻是五個眼兒都有黃豆來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個鐵機子。合張姑娘看了半日認不出是個甚麼用處來。
何小姐道:「這件東西叫作『袖箭』。」公子道:「這怎麼個射法呢?」他又從一個匣子裡找出個包兒來打開裡面包著三寸來長的一捆小箭兒那箭頭兒都是鈍鋼打就的就如一個四楞子錐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攔道:「別著手那箭頭兒上有毒!」便拈著箭桿下了五枝在那筒兒裡因說那箭的用法。原來那袖箭一筒可裝五枝先搬好機子下上箭一按那機子中間那枝就出去了;那周圍四個箭筒兒的夾空裡還有四個漏子再搬好機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間那個筒兒來可以接連不斷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連珠箭」。當下何小姐說明這個原故又道:「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遠合我那把刀、那張彈弓都是我自幼兒跟著父親學會的。那兩件東西我算都用著了只這袖箭我因他是個暗器傷人不曾用過如今也算無用之物了。」說著才要收起來公子道:「你把這個也留在外頭等閒了我弄幾枝沒頭兒的箭試試看。」何小姐便叫人關好箱子把那袖箭隨手放在一個匣子裡都搬到東間去。
他三個人這裡因這一副袖箭便話裡引話把舊事重提。張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無限驚心何小姐便提起青雲山的事怎的不堪回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風崗怎的絕處逢生因說道:「彼時斷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個人在這裡無事消閒挑燈夜話。」何小姐又提起他路上怎的夢見父母的前情張姑娘又提起他前番怎的叩見公婆的舊事一時三個人倒像是堂頭大和尚重提作行腳時的風塵翰林學士回想作秀才時的況味。真是一番清話天上人間。
自來「寂寞恨更長歡娛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鍾已打過亥正。華嬤嬤過來說道:「不早了交了二更這半天了。
南屋裡親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人來問來著。要不爺、奶奶也早些歇著罷。」公子正談得高興便道:「早呢我們再坐坐兒。」華嬤嬤看了看他姊妹兩個也像不肯就睡的樣子無法只得且由他們談去。
書裡交代過的安老爺、安太太是個勤儉家風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連他姊妹兩個都有些流連長夜不循常度起來?這其間有個原故。只因何玉鳳、張金鳳彼此性情相照患難相扶那種你憐我愛的光景不同尋常姊妹。
何玉鳳又是個闊落大方不為世態所拘的見公子不曾守得那「書生不離學房」的常規倒苦苦拘定這「新郎不離洞房」的俗論他心下便覺得在這個妹子跟前有些過意不去。這日早上便推說是晚間要換換衣裳那邊新房裡一通連沒個迴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囑咐張姑娘晚間請公子在西間去談談就便在那邊安歇是個周旋妹子的意思。張金鳳卻又是個幽嫻貞靜不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蘭秋菊因時盛採擷誰先占一籌」這兩句詩覺得自己齊眉舉案已經一年了何小姐正當新燕恰來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他?心裡同一過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卻是個體諒姐姐的意思。偏偏兩個人這番揖讓雍容的時候又正值公子在坐。在公子是「左之右之無不宜之」覺得「金鐘大鏞在東序」也可「珊瑚玉樹交枝柯」亦無不可初無成見。
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話。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點痕跡此時三個人心裡才憑空添出許多事由兒來了。張姑娘想道是:「天呢卻不早了此時我要讓他早些兒歇著罷他有姐姐早間那句話在肚子裡惝然如東風吹楊柳順著風兒就飄到西頭兒來了可不像為晌午那個岔兒叫他冷淡了姐姐?待說不讓他過來又好像我拒絕了他。」這是張金鳳心裡的話。何小姐想到是:「我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早間既有那等一句話此時再沒個說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麼一層。
我此時要讓他安歇自然得讓他過妹子那邊去這不顯得我有意遠他麼?設或妹子一個不肯推讓起來他便是水向東流西邊繞個彎兒又流過來了我又怎生對的住妹子?」這是何玉鳳心裡的話。兩個人都是好意不想這番好意把個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時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應了句外話叫作「綿襖改被窩——兩頭兒苫不過來」了。因此上三個人肚子裡只管繞成一團絲嘴裡可咬不破這個豆兒。三下裡一撐把天下通行吹燈睡覺的一樁尋常事一為難給擱在公中就在那可西可東的一間堂屋裡坐下長篇大論整夜價攀談起來了。
然則公子這日究竟「吾誰適從」呢?這是人家閨房瑣事。閨房之中甚於畫眉那著書的既不曾秉筆直書我說書的便無從懸空武斷只好作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個這番外面情形講此後自然該益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幾分伉儷把午間那番盎盂相擊化得水乳無痕。這才成就得安老爺家庭之慶安公子閨房之福。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當晚無話。卻說次日午後安太太便先回來大家接著寒溫起居了一番。安太太也謝了舅太太、親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又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爺也就回來歇息了片刻便問:「鄧九太爺回來不曾?」說:「看看回來了請進來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罷了罷。他老人家回來卻有會子了我看那樣子又有點喝過去了還說等二叔回來再喝呢!此時大約也好睡了。再要一請這一高興今日還想散嗎?再者女婿今日也沒回來倒讓他老人家早些睡罷。」安老爺聽了也便中止。不一時大家便分頭安置不提。
卻說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這邊房裡便換了換衣裳熄燈就寢。原來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連的戴嬤嬤同花鈴兒都在堂屋裡後一卷睡。姑娘是省事慣的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個人上床一覺好睡。直睡到三更醒來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雙鞋下來。將完了事只聽得院子裡吧喳一聲像從高處落下一塊瓦來那聲音不像從房簷脫落下來的竟像特特的扔在當院裡試個動靜的一般。他心下想道:「作怪?這聲響定有些原故!」便躡足潛蹤的閃在屋門隔扇後面靜靜兒的聽著。隔了半盞茶時只見靠東這扇窗戶上有豆兒大的一點火光兒一晃早燒了個小窟窿插進枝香來。一時便覺那香的氣味有些鑽鼻刺腦。
請教一個曾經滄海的十三妹這些個頑意兒可有個不在行的?他早暗暗的說了句:「不好!」先奔到桌兒邊摸著昨日那個藥匣子取出一件東西便含在口裡。你道他含的是件甚的東西?原來是塊「龍亶石」。怎的叫作「龍亶石」?大凡是個虎胸前便有一塊骨頭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專能避一切邪物;是個龍胸前也有一塊骨頭狀如石卵叫作「龍亶」含在口裡專能避一切邪氣。
不必講方才插進窗戶來的這枝香是枝熏香凡是要使熏香自己先得備下這樁東西不然那不自己先把自己熏背了氣了嗎?這是姑娘當日的一樁隨身法寶沒想到作新媳婦會用著了。
話休煩瑣。卻說何小姐含了那塊龍亶石聽了聽窗外沒些聲息便輕輕的上了床先把那香頭兒捻滅了想道:「這毛賊要這等作起來倒不可不防。只是我這一叫喊不但被這廝看著膽怯前面走更的一時也聽不見倒難保驚了公婆。
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懸掛不在跟前;那彈弓雖在手下卻又一時尋不及那彈子這便怎樣?……」正在為難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裡頭便暗地裡摸在手裡依然隱在屋門隔扇邊看著。
一時早見堂屋裡靠西邊那扇大隔扇上水濕了一大片他便輕輕的出了東間屋門躲在堂屋裡東邊這扇隔扇邊看那個賊待要怎的。才隱住身子只見那水濕的地方從窗欞兒裡伸進一隻手來先摸了摸那橫閂又摸了摸那上閂的鐵環子便把手掣回去送進一根帶著鉤子的雙股兒繩子來。只見他用鉤子先把那橫閂搭住又把繩子的那頭兒拴在窗欞兒上然後才用手從那鐵環子裡褪那橫閂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頭兒從環子裡褪出來那閂只在那繩子的鉤兒上鉤著。
何小姐看了暗說:「有理他褪下那頭兒來一定還要褪這頭兒好用兩根繩子輕輕兒的系下來放在平地免得響動。好笨賊你這個主意打拙了!」說著果聽得隔扇外邊腳步聲音慢慢的溜過東邊來。他便順著隔扇裡邊也慢慢的溜到西邊兒去隨即閃著身子從那洞兒裡往外一看見那天一天雪意陰得雲濃霧鎖月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氣還辨得出影向來。望了半日只想不見撥門的那個倒看見屏門那裡蹲著一個往後夾道去的角門跟前蹲著一個在那裡把風;對面南房上又站著一個壯大黑粗的大漢腰裡掖著一把明晃晃的順刀已經把房上的瓦揭起一摞來放在身旁手裡還掐著兩三片瓦在那裡瞭望;靠東牆卻早搬了一扇門立在牆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這個東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隨又想道:「且慢!只要驚走他也就罷了。」
說著又見靠東隔扇上也陰濕了果然照前一樣的送進一根帶鉤子的繩兒來想要鉤住東頭兒的閂。何小姐趁他入繩子的時節暗暗的早把這頭兒橫閂依然套進那環子去把那搭閂的鉤子給他脫落出來卻隱身進了西間。聽了聽安公子合張姑娘在臥房裡正睡得安穩南床上的華嬤嬤合柳條兒已是受了那屋裡熏香氣息酣睡沉沉。他便假裝打了個呵欠門外那個賊一聽倒是一驚暗道:「怎的熏香點了這半日還有人醒著?」忙的他把個繩頭兒不曾拴好一失手連鉤子掉在屋裡地下了。他便趕緊跑開躲著暗聽裡面的動靜。
你看這群賊要果然得著這位姑娘些底細就此時認些晦氣走了倒也未嘗不是知難而退。不想他聽了屋裡一個呵欠之後雅雀無聲只道又睡著了。他從貪心裡又起了個飛智便想用西邊這根繩兒先把這頭兒的閂系到地騰出繩兒來再系東邊的那頭兒早又鶴行鴨步的奔到西邊兒去。這個當兒何小姐早到了堂屋裡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繩子拿在手裡卻貼著西邊第二扇隔扇蹲著看他怎的般鼓搗。
卻說那賊轉過來。從窗欞上解下那根繩待要往下系那橫閂早覺得那繩子輕飄飄的脫了窗他便悄悄的「嗯」了一聲似乎覺得詫異想道:「莫不是方纔我匆忙裡不曾把那閂褪得下來?」重新探進手來摸。何小姐見這賊渾到如此卻慪上他點氣兒來了便把那副袖箭放在地下把手裡那根繩子雙過來等賊的手探到鐵環子跟前猛可的從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擰住了只往下一扐又往後一別乘勢就搭在那根橫閂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反捆在閂上。還怕他掙開了繩頭兒又把西邊窗欞上那根空繩子解下來十字八道的背了幾個死扣兒。自己卻又拿起袖箭來躲在東邊去望著。
那賊的這隻手本是從靠西隔扇盡西的這個窗欞裡探進來才夠得著那鐵環子經這往下一扐往後一別一隻胳膊是滿寄放在屋裡胸脯子是靠了西間金柱了。待要伸左手來救那只右手急切裡轉不過身來。作賊的可沒個嚷救人的他掙了兩掙不曾掙得動分毫便嘴裡打了個哨子哨那兩個把風的賊。那兩個聽得哨子響只道是撥開門了這就可以下手偷了哈著腰兒就往這邊來。
何小姐從東邊的窗洞兒裡見這兩個也過來了心裡倒有些忐忑暗想:「照這等狗一般的賊就再多來幾個也不妨只是我如今非從前可比斷不好合他交手只管拴住了這個倒怕他一時急了豁一個跑三個傷了這個老實的那時倒是『大未完』。這要不用個敲山振虎的主意怎的是個了當?」
想罷他隔著那窗洞兒往外望了望只見房上那個正斜簽著蹲在房簷邊目不轉睛的盼那三個開門呢。他便把那袖箭從窗洞兒裡對了房上那賊看得較準把那跳機子只一按但聽喀吧一聲哧一箭早釘在那賊的左胯上。那賊冷不防著這一箭只疼得他咬著牙不敢則聲饒是那等不敢則聲也由不得「噯喲」出來。腳底下一個蹲不穩便咕碌碌從房上直滾下來咕咚跌在地下手裡的瓦一片聲響摔了一地。這邊三個賊聽得一齊回頭看時見房上那個跌了下來一則怕跌壞了他二則怕驚醒了事主忙的顧不及合拴著的這個搭話便奔過去看那個。
只這一陣早驚醒了南屋裡的張太太問道:「啥兒響耶?藍嫂你聽聽不是貓把瓦登下來了哇?」這邊拴著的聽了只乾著急苦掙不脫。那兩個跑過去見跌下來的那個才掙得起來卻只坐在地下怔。他兩個也顧不得南屋裡事主說話便把他掀起來攙著要想逃避。不想那個的腿已經木的不知痛癢只覺箭眼裡如刀剜一般疼痛。那兩個還只道他是跌了腿悄悄的說道:「你扎掙些溜到背靜地方躲一躲要緊!」
這一陣嘁喳早被何小姐聽見隔窗大聲的說道:「糊塗東西他腿上著著一枝梅針藥箭呢!你叫他怎麼個扎掙法?」
一句話嚇得那兩個顧不及那個帶傷的沒命的奔了牆邊立的那扇門去慌張張爬到牆上踹的那瓦一片山響。才上房後腳一帶又把一溜簷瓦帶下來唏溜嘩啦鬧了半院子鬧的大不成個「樑上君子」的局面。兩個上了房又怕自己再著上一箭爬過房脊去才縱身望下要跳早見一個燈亮兒一閃有人喊道:「不好了房上有了人了!」
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張親家老爺。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開了門提了個百步燈出來。才繞到後邊聽得房上瓦響他把燈光兒一轉見兩個人爬過房來他就嚷起來。把屎也嚇回去了。這一嚷早驚動了外邊的人。房上那兩個賊見不是路重新又爬過房脊來下了房腳往游郎門外就跑。第一個先跑出來便藏在上房東鑽山門兒裡。及至第二個跑出來二門上早燈籠火把進來了一群人一個個手拿鉤桿子、抬水的槓子圍上來。這賊解下腰裡的鋼鞭才要動手不防身後一鉤桿子早被人胡擄住了按存那裡捆了起來。
這個當兒張進寶早提著根捧槌般粗細的馬鞭子吆吆喝喝進來先說道:「拿只管拿別傷他!也別只顧上面兒上背靜地方兒要緊!」一句話那一個藏不住巴了巴頭兒見一院子的人他一扎頭順著廊簷就往西跑。誰知東次間有個爐坑因天涼起來了趁老爺、太太不在家燒了燒那地炕怕圈住炕氣敞著爐坑板兒呢。那賊不知就理一腳跐空了咕咚一聲掉下去了。大家撓鉤繩索的揪上來又得了一個。
這一番吵嚷安老夫妻早驚醒了。安老爺隔窗問道:「這光景是有了賊了。你們只把他驚走了也罷何必定要拿住他?」
張進寶答道:「回老爺這賊鬧的不像一個個手裡都有傢伙。只這院子裡已經得著倆了敢怕還有呢。」安老爺聽見不止一個賊又手持器械也有些詫異。只管詫異卻依然守定了那「『傷人乎?』不問馬」的聖訓只問了一聲:「可曾傷著人?」絕口不問到「失落東西不曾」這一句大家回道:「沒傷人倆賊都捆上了。」安老爺便一面起來下床穿衣。只聽張進寶說道:「留倆人這院裡招護咱們分開從東西耳房兩路繞到後頭去小心有背旮旯子裡窩著的!」當下張老同了晉陞、戴勤一班人帶著人去查西路;張進寶便同了華忠、梁材帶人進了東遊廊門。
他一進門才要問「驚了爺、奶奶沒有?」一句話不曾說完燈光下只見當院裡地下躺著個人在那裡哼哼又一個正在那裡掏隔扇窗戶呢。張進寶大喝道:「你這野雜種好大膽子!見了人竟不跑還敢在這裡掏窗戶?」說著西路去的人也轉到這院子來了繩子也來了。大家一窩蜂上前有幾個早把當地那個捆上有幾個便奔到隔扇邊這個來拉住往台階下就拉可耐拉了半日絲毫拉他不動。
張進寶怕驚了爺、奶奶便叫:「華奶奶你回爺、奶奶家人們都在這裡呢不用害怕。」華嬤嬤這個當兒醒雖醒了只答應不出來。早聽何小姐在屋裡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們拉不動這個賊!他這只胳膊在橫閂上捆著呢!等開了門你們進來解罷!」鬧了半日眾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賊的左手左腳綁在一處那賊只剩得一條腿在那裡跳咯登兒了。
按下門外的眾人不提話分兩頭卻說屋裡的何小姐方才見四個賊擒住了兩個那兩個才辦條逃路又被外面一聲喊嚇回來了早料這一驚動了外面大略那兩個也走不了。他便安安詳詳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嬤嬤丫鬟們叫起來。虧那香點得工夫小人隔的地方遠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團。
他又慮到怕公婆過來一面忙忙的漱口攏頭一面便叫華嬤嬤請公子合張姑娘起來。幸喜那臥房更是嚴密又放著帳子兩個都不曾受著那熏香氣息。也因這個上頭誤了點兒事:人家鬧了半夜他二位才連影兒不知。直等華嬤嬤隔著帳子把張姑娘叫醒了他聽說只嚇得渾身一個整顫兒連忙推醒了公子。公子畢竟是個丈夫有些膽氣翻身起來在帳子裡穿好了衣服下了床登上靴子穿上皮襖繫上搭包套上件馬褂兒又把衣裳掖起來戴好了帽子手裡提著嵌寶鑽花拖著七寸來長大紅穗子的一把玲瓏寶劍從臥房裡就奔出來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將進西間門看見笑道:「賊都捆上了你這時候拿著這把劍劉金定不像劉金定穆桂英不像穆桂英的要作甚麼呀?這樣冷天依我說你莫如擱下這把劍倒帶上條領子兒也省得風吹了脖頸兒。」公子聽了摸了摸才知裝扮了半日不曾帶得領子還光著個脖兒呢又忙著去帶領子。一時張姑娘也收拾完畢嬤嬤丫鬟們一面疊起鋪蓋藏過閨器公子便要出去。
何小姐道:「莫忙!讓他們歸著完了開了門才出得去呢。」
公子聽說提上那把劍自己便來開門。才到堂屋裡但見一隻漆黑大粗的胳膊掏進窗戶來卻捆在那閂上。忙的問道:「這是誰?」何小姐笑道:「這是賊從半夜裡就拴在這裡了。
如今外頭也捆好了我卻不耐煩去解他勞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給他把繩子割斷了罷。」公子道:「交給我這又何難!」擄了擄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繩子顫兒哆嗦的鼓搗了半日邊鋸帶挑才得割開。那賊好容易褪出那隻手去卻又受了兩處誤傷被那劍劃了兩道口子抿耳低頭也吃綁了。
屋裡開了門那時天已閃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見兩個賊都捆在那裡。他便先讓張親家老爺進來歇息隨向張進寶道:「張爹你叫他們把這四個東西都擱在這旁邊小院兒裡去好讓我們過去請安。再也怕老爺、太太要過來。」又叫花鈴兒向桌子上取出兩個紙包兒來便指著那受傷的賊向張進寶道:「別的都不要緊這一個可著了我一藥箭只要過了午時他這條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這一包藥用酒沖了給他喝下去;那一包藥醋調了給他上在箭眼上留他這條命好問他話。」張進寶一一的答應。那賊聽了這話才如夢方醒。
不提大家去依言料理。卻說安太太初時也吃一嚇及至聽得無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頭罩上塊藍手巾先叫人去看兒子、媳婦恰恰的他三個前來問安。安老爺依然安詳鎮靜在那裡漱口淨面。才得完事老夫妻便問了詳細何小姐前前後後回了一遍。安老爺便向公子說道:「幸虧這個媳婦不然竟開了門失些東西倒是小事尚復成何事體?這大約總由於這一向我家事機過順。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經意或者享用過度否則心存自滿才有無平不頗的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說著便站起來說:「我過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護著些兒。」安老爺道:「賊都捆上了還怕他怎的?索性連你也同過去看看。」
正說著舅太太、親家太太、褚大娘子都過來道受驚。大家說了沒三兩句話只聽得二門外一聲大叫說道:「好囚攮的!在那兒呢?讓我瞧瞧他幾顆腦袋!」一聽卻是鄧九公的聲音。老爺同公子連忙迎出來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來。只見鄧九公皮襖也不曾穿只穿著件套衣裳的大裌襖披著件皮臥龍袋敞著懷光著腦袋手裡提著他那根壓妝的虎尾鋼鞭進了二門怒吽吽的一直奔東耳房去。安老爺忙著趕上拉住說:「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別管!你不知道這東西糟蹋苦了我了且叫他一個人吃我一鞭再講!」
安老爺道:「不可!擅傷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
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鬧賊了!」安老爺道:「就說如此你我也得問個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那裡那麼大粗的工夫!」說著扭身只要趕過去打。
安老爺看了看那樣子一腦門子酒大約昨日果真喝過去了睡了一夜竟沒醒得清楚。好說歹說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進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過來。褚大娘子一見先說道:「這麼冷天怎麼衣裳也不穿就跑出來了?」一句話提醒了安老爺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來。他一面穿著一面問何小姐那賊的行徑何小姐又說了一遍。只氣得他巨眼圓睜銀鬚亂乍。安老爺勸道:「老哥哥這事不消動這等大氣。」他也不往下聽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動粗。你只管把這起狗娘養的叫過來問個明白我再合他說話。我有我個理。等我把這個理兒說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聽勸了。」安老爺是透知他那吃軟不吃硬的脾氣的便道:「就這樣你我且問問這班人是怎的個來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張杌子連張老爺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卻關了風門子都躲在破窗戶洞兒跟前望外看。
只見眾家人把那班賊連提擄帶拉的拉過來。安老爺一看一個個都綁得手腳朝天的合伏著把臉帖在地下。老爺已就老大的心裡不忍先歎了一聲說道:「一樣的父母遺體怎生自己作踐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們鬆開大約也跑不到那裡去。」鄧九公嚷道:「跑?那算他交了運了!」眾人一面答應著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綁繩鬆了依然背剪著手還把繩子拴了一條腿都提起來跪在地下。
安老爺一看只見一個腰粗項短一個膀闊身長一個濁眼濁眉一個鬼頭鬼腦。便往下問道:「你們這班人我也不問你的姓名住處。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從不曾薅惱鄉鄰欺壓良賤你們無端的來擾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實說。」
那班人又是著慌又是害臊一時無言可對只低了頭不則一聲。
早把鄧九公慪上火來了一伸手向懷裡把他那副大鐵球掏出一個來攥在手裡睜了圓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說話呀小子!別裝雜種!」慌的鬼頭鬼腦的那個連忙叫道:「老爺子!你老別打讓我說。」因望著鄧九公道:「大凡是個北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你老這裡是安善人家可有甚麼得罪我們的!」
鄧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我是尋宿兒的。人家本主兒在那邊兒呢!你朝那邊兒說!」那人才知他鬧了半日敢則全不與他相干。扭過來便向著安老爺說道:「聽我告訴你老。」一句話沒說完華忠從後頭堂就是一腳說道:「你連個『老爺』、『小的』也不會稱嗎?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賊連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稟老爺:今日這回事都是小的帶累他們三個了。」因努著嘴指著旁邊兩個道:「他們是親哥兒倆一個叫吳良一個叫吳;那個姓謝叫謝柢人都稱他謝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們四個人沒藝業就仗偷點摸點兒活著。小的有個哥哥叫霍士端在外頭當長隨新近落了逃回來了。小的合他說起窮苦難窄他說:『這座北京城遍地是錢就是沒人去揀!』小的問起來他就提老爺從南省來人幫的上千上萬的銀子聽說又娶了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是十萬黃金十萬白銀。他還說指了小的這條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帳。小的聽了這話就邀了他三個來的。」
安老爺聽到這裡笑了一笑便問道:「來了怎麼樣呢?」
那賊道:「小的們來是從西邊史家房上過來。繞到這裡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來不得了。」安老爺道:「怎麼又下來不得呢?」那賊道:「小的們這作賊有個試驗:不怕星光月下看著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陰看著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會遭事。昨晚繞到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裡倒像一片紅光照著。依謝三就要回頭是小的貪心過重好在他們三個的貪心也不算輕可就下來了。不想這一下來通共來了四個倒被老爺這裡捆住了兩雙。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現眼也算現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們送官也是小的們自尋的無的可怨到官也是這個話。老爺要看小的們可憐見兒的只當這宅裡那旮旯裡下了一窩小狗兒叫人提著耳朵往車轍裡一扔算老爺積德生了小的們了!」
安老爺還要往下再問鄧九公那邊兒早開了談了說:「照這麼說人家合你沒甚麼岔兒呀!該咱老爺兒們稿一稿咧!
我且問你:你們認得我不認得?」四個人齊聲道:「不認得。」
登時把個老頭子氣的紫漲了臉嚷成一片說道:「好哇你們竟敢說不認得我!告訴你我姓鄧!可算不得天子腳底下的人生長在江北准安住家在山東茌平也有個小小的名聲兒人稱我一聲鄧九公!大凡是綠林中的字號人兒聽見我鄧九公在那裡歇馬就連那方邊左右的草茨兒也未必好意思的動一根!怎麼著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裡就你們這麼一起子毛蛋蛋子不說夾著你娘的腦袋滾的遠遠兒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了個土平!你們這不是誠心好看我來了嗎?還敢公然說不認得我!先一個人砸瞎你一隻眼睛大概往後你就認得我了!」說著就挽袖子要打。
安老爺聽了半日才明白他氣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氣了這半日原來為此。你怎的合畜生講起人話來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夠瞧的了麼?」安老爺道:「尤其笑話兒了!我一句話老哥哥你管保沒得說。你縱然名鎮江湖濫不濟也得金剛郝武、海馬週三那班人才巴結得上曉得你的大名;這班人你叫他從那裡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爺這夕話才叫做「藍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早見他肉飛眉舞的點頭說道:「老弟你這話我倒依了。話雖如此他既沒那雁過拔毛的本事就該悄悄的來悄悄兒走。怎麼好好兒的把人家折了個希爛?這個情理可也恕不過去!」
安老爺道:「鬧賊天下通行挖扇窗戶踹兩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說這班人也不過念「饑寒」二字才落得這等無恥。如今既不曾傷人又不曾失落東西莫如竟把他們放了叫他去改過自新也就完了樁事了。」
鄧九公只是拈鬚搖頭像在那憋憋主意。公子旁邊聽著是不敢駁父親的話只說了一句:「請示父親放卻不好就放罷。」不防一旁早怒惱了老家將張進寶。他聽得安老爺要放這四個賊便越眾出班跪下回道:「回老爺這四個人放不得。別的都是小事這裡頭關乎著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過老爺的恩典吃過老爺的錢糧米兒行出這樣沒天良的事來這不是反了嗎?往後奴才們這些當家人的還怎麼抬頭見人?依奴才糊塗主意求老爺把他們送了官奴才出去作個抱告合他質對去。這場官司總得打出霍士端來才得完呢。」安老爺道:「阿阿!一位鄧九太爺我好容易勸住了你又來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於我何傷?於你又何傷?小人何若作小人君子樂得為君子不必這等尚氣!」
鄧九公道:「你爺兒倆不用抬我有個道理。講送官不必。原故滿讓把他辦了走不上三站兩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塊錢依就放回來了還是個他。說就這麼放了也來不得。這裡頭可得讓我比你們爺兒們通精兒了。這不當著他們說嗎咱們亮盒子搖〔亮盒子搖:意指當面把話講明〕。老弟你要知道是個賊上了道沒個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虧沒個不想報復的不報復他不甘心。就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個再來。就讓他再來莫講這個嘴臉就比他再有些能為來這麼一百八十的也滿不要緊。只是你我那有那麼大工夫等著合他慪氣去?縱讓他知些進退不敢再來了狗可改不了吃屎一個犯事到官說曾在咱們這宅裡放過他老弟你也耽點兒考成!」
安老爺一聽他這番話倒煞是有理便問:「依九哥你怎麼樣呢?」鄧九公道:「依我這不算老弟你開了恩了嗎?這事於你無干。把這班人都交給我你的好意我絕不通他一指頭傷他一根汗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業我才放他呢!」
他說完了這話更無商量便向那班賊話道:「這話你們可聽出來了?人家本主兒是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如今就是鄧九太爺朝你們說咧!你方才不說聽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有十萬黃金十萬白銀嗎?這話有的只怕他這金銀你們動不了他的。我先透給你個信兒昨日聽出你們那塊瓦來的就是他滅了你們那枝熏香的也是他綁上你們一個胳膊的也是他射了你們一個胯骨的也是他。他從十二歲作姑娘闖江湖起長槍短棒十八般武藝無所不能。講力量考武舉的頭號石頭不夠他一滴溜的;講蹲縱三層樓不夠他一伸腰兒的。他可就是我的徒弟!這話可不知你們信不信?現在人家不過是作了奶奶太太了不肯合你們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開門出來止輕輕兒的射那一枝箭給你們報個信兒。他那箭叫作袖箭又叫作連珠箭連五枝要射你們四個還敷余著一枝呢。再他有張銅胎鐵背的彈弓打一兩八錢重的鐵彈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兒來。這是人家的傳家至寶不犯著拿出來給你們看。此外還有一把雁翎倭刀。」說著他便扭頭向安公子道:「老賢侄那把刀呢?」安老爺早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裡。」隨叫公子取來。
鄧九公接在手裡拔出來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閃。那四個的八隻手都在身背後倒剪著招架也無從招架只倒抽了一口涼氣扭著頭往後躲。鄧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說道:「諒你們這幾顆腦袋也擱不住這一刀!但則一件你九太爺使傢伙可講究刀無空過講不得只好拿你們的兵器搪災了!」說著就把他四個用的那些順刀、鋼鞭、斧子、鐵尺之類拿起來用手裡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陣亂砍霎時削作了一堆碎銅爛鐵堆在地下說道:「小子拿了去給你媽媽換涼涼簪兒去波!」
四個賊直驚得目瞪口呆。又聽他放下刀嚷道:「話我是說結了你們要不憑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來!你們還得知道我毀壞你們這幾件傢伙不是奚落你是衛顧你。不然的時候少停你們一出這個門兒帶著這幾件不對眼的東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們可得領我個大情。這不我衛顧了你們了嗎?你們老弟兄們也得衛顧衛顧我。你瞧我江南江北關裡關外好容易創到這個分兒了今日這下你們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蹋了個土平我不答應!你瞧我這不是變方法兒把你們這幾件囫囫圇圇的兵器給你們弄碎了嗎?你們就只想方法把我這一地破破爛爛的瓦給我弄整了!」這正是
補天縱可彌天隙毀瓦焉能望瓦全?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一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