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緊接上回表得是何玉鳳姑娘自從他父母先後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他那片傷心洩他那腔怨氣抱了他母親那口棺材哭個不住。鄧九公見他哭得痛切便叫女兒褚大娘子上前勸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他這肚子委屈也得叫他痛痛的哭一場不然憋出個甚麼病兒痛兒的來倒不好。」
說著便叫人取些熱湯水又叫擰個熱手巾來這才慢慢過去勸著。勸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聲。大家圍著都讓他先坐下歇歇。
只見他且不歸坐開口便問著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給我作的那件孝衣可還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為你執意不穿立逼著我拿回去我就帶回去了。今日我連這東西合你的素衣裳以至鋪蓋鞋腳我都帶了來了。不然你瞧我來的時候作嗎用帶那樣一個大包袱來呢!」說著便一手拉了他到裡間去。何玉鳳這才毀卻殘妝換上孝服。原來漢軍人家的服制甚重多與漢禮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腳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這一身縞素出來越顯得如閒雲野鶴一般有個飄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給他在地下鋪了一領席墊上孝褥子他才在靈右守起制來。
鄧九公此時是把一肚子的話都倒出來了也沒甚麼可為難的了覺得有點子泛上餓來了。便向他女兒道:「姑奶奶咱們可得弄點甚麼兒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合妹妹進門兒就說起直說到這時候這天待好晌午歪咧管保也該餓了。」
褚大娘子道:「這些事等不到老爺子操心連吃的帶你老人家的酒我臨來時候都打點妥當了叫他們隨後挑了來。這時候敢怕早送來了在外頭收拾著呢。甚麼時候吃甚麼時候現成。」鄧九公聽了便摧著才給姑娘些東西吃。
豈知這位姑娘平日雖吃上看不破些兒到了今日心靜身安已經了安老爺這番琢磨點化霎時把一條冰冷的腸子沍了個滾熱心裡的事情都來了那裡還顧得到吃上?只在那裡默坐把心事一條條的理論起來。第一條早就想起他那義妹張金鳳又急切要見見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樣一個性情怎樣一個行徑。便問著安老爺道:「伯父你方才說我那伯母合張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他娘兒們此時在那裡?怎的我得見見也好。」安老爺道:「不但你想見他們他們也正在那裡想見你。除了我們張親家老夫妻二位照應行李不得來其餘都在莊上。」說著便找褚一官著人送信請去。
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時找來老爺便說明原由。褚一官道:「還等這會子呢?頭晌午就來了!這裡話設說結我又不敢讓進來沒法兒我把他老人家娘兒兩個讓到隔壁林大嫂家坐著呢。方才打人來問過兩三回了。等我過去言語一句。」說著去了。
不上一盞茶時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著迎出去攙了進來。那安太太進門一眼便看見姑娘哀哀欲絕的跪在那裡。一時也不及參靈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顧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諱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他一摟摟在懷裡「兒呀」「肉」的哭起來。一面哭著一面數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了!拿著你這樣一個好心人老天怎麼也不可憐可憐你叫你受這個樣兒的苦喲!」姑娘聽了這話心裡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勸了半日才兩下裡勸住了。
便讓太太坑上坐太太那裡肯?說:「姑奶奶我好容易見著他了你讓我合他多親香親香!」說著又拿小手巾擦眼睛。
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個坐褥給太太鋪好又裝了一袋煙過去。
太太便合姑娘對面坐了手裡拿著煙袋且不吃煙著實的給姑娘道了一番謝說:「大姑娘我就剩了心裡過不去了!我實在說不出甚麼來了!」姑娘此時倒也無可謙詞只說了個:「那時雖然彼此不知方才聽我伯父說起來我兩家原來是這樣的世誼便是侄女兒出些力豈不是該的?侄女兒此後仰仗伯父、伯母的去處正多。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方纔我都求過我伯父了。」
安太太道:「大姑娘憑你有甚麼為難的事都交給我合你大爺。你只別委屈別著急耽擱了身子我就放心了。」
說著便拉了他的手問長問短。恰好一個婆兒送上茶來安太太接來便擱下那個茶盤兒自己端著碗送到他口邊讓他喝兩口熱茶。一會兒又用手指頭給他理理頭一會兒又用小手巾兒給他沾沾臉上的眼淚一會兒又說:「這一個褥子薄再墊個坐褥罷小心地下的涼氣冰著。」一會兒又說:「沒外人在這裡只管盤上腿兒坐著看壓麻了腳。」——也不知要怎樣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腳兒天生的不會盤腿。更可憐那姑娘幼年喪父正是用著母親撫養照料的時候母親又沒了;便是有他那位老太太也是一個老實不過的人及至逃難至此一病不起連他自己的衣食還得女兒照顧姑娘何曾經過人這等珍惜憐愛過來?如今合安太太見了面看了這番說話、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兒原來還有這等一個境界他心裡頓覺甜苦寒暖大不相同便益合安太太親熱起來。
坐定了便目不轉睛的看著安太太。只見那太太穿一件魚白百蝶的襯衣兒套一件降色二則五蝠捧壽織就地景兒的氅衣兒窄生生的袖兒細條條的身子週身絕不是那大寬的織邊繡邊又是甚麼豬牙絛子、狗牙絛子的胡鑲混作都用三分寬的石青片金窄邊兒塌一道十三股裡外掛金線的絛子正捲著二折袖兒。頭上梳著短短的兩把頭兒紮著大壯的猩紅頭把兒別著一枝大如意頭的扁方兒一對三道線兒玉簪棒兒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卻不插在頭頂上倒掖在頭把兒的後邊。左邊翠花上關著一路三根大寶石抱針釘兒還戴著一枝方天戟拴著八棵大東珠的大腰節墜角兒的小挑右邊一排三枝刮綾刷蠟的矗枝兒蘭枝花兒。年紀雖近五旬看去也不過四十光景依然的烏鬢黛眉點脂敷粉。待人是一團和氣和氣的端莊;開口有幾句謙詞謙詞的尊貴。高華富麗慈厚和平。合安老爺配起來真算得個子子孫孫的天親夫夫婦婦的榜樣。姑娘看了半日心裡暗暗的說道:「我給張家妹妹誤訂誤撞說成了這等的一個人家這樣的一雙公婆也算對得住他了。」
他那裡正待問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來」?一句話不曾出口只聽外面一片哭聲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搖天振地價從門外哭了進來。姑娘從來不曉得甚麼叫作「害怕」的人此時倒嚇了一跳心裡敁敪道:「我這裡除了鄧、褚兩家之外再沒個痛癢相關的人他兩家都在眼前這來的又是班甚麼人?卻哭的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住禮法不好探頭往外看只得低了頭伏在地下陪著哭。
且住!這一片哭聲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誰呀?原來安太太過來的時候安公子小夫妻合僕婦丫鬟都隨過來了。只因裡面地方過窄要等安太太先見過了然後大家才好進來趁這個空兒便在前廳換了衣裳。姑娘在靈旁跪著。只顧在這裡應酬安太太卻不得知道消息。及至他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來。他哭著閃眼一看早見一男一女拜倒在靈前又是兩個老少*婦人跪在門裡一個男的跪在門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淚眼模糊急切裡看不出誰是誰。口裡既不好問心裡更想不出這是怎麼一樁事。正在納悶卻見褚大娘子把靈前跪的那個穿孝的少*婦攙起來那廂那個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來還在那裡捂著臉擦眼淚。那少*婦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著撲了自己來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個坐褥上跪下嬌滴滴悲切切叫了聲:「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說罷也是抱頭痛哭。
何玉鳳此時臨近一看又聽得說話的聲音才曉得是他救的那個結義妹子張金鳳那廂站的那個少年便是安公子。
一時心中萬緒千頭才待說話那後面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扶著姑娘的腿哭個不住。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道:「你兩個先抬起頭來我瞧瞧是誰?」及至兩個抬起頭來兩下裡看了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門外那個卻是他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著孝服辨認不清到了他那個丫鬟——隨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了半日才問著張金鳳道:「妹子我難道合你們是夢中相見麼?」張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複哭起來。
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來相勸。姑娘這才止住悲啼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只不知從那句說起。只見他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阿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合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在伯父、伯母雙雙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脫下來才是!」安公子跪在那裡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著嬸母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姑娘連連擺手說:「這事斷斷行不得!」張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親姐妹差些甚麼?姐姐不必再講了。」兩人只管這等說姑娘那裡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於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也過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脫了才好。」
安老爺道:「姑娘你且不必著急聽我說。你道這事『禮過於情』按古禮講古人的朋友本就有個『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飾再繫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按今禮講你只看內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的親戚來只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裡不安去?何況姑娘你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止於給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合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麼忌諱?便是忌諱我這一兒一媳當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著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掉句文這就叫作『亡於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安太太也道:「是這樣。」不叫姑娘謙讓又怕他著急便親自走過來安撫了他一番。
這且不表。卻說鄧九公方才見公子合張金鳳穿了孝來也自詫異及至安老爺說了半日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昨日安老爺把華忠叫在一旁說的那句梯己話合今早安老爺見了安太太老夫妻兩個說的那句啞謎兒他在旁邊聽著幹著了會子急不好問的便是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師傅總得站在你這頭兒咱們到底是家裡我再沒說架著炮往裡打的。這話你伯伯可說的是咱們不用再說了。」姑娘還待再說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這些甚麼古啊今啊、書哇文的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人家是個老家兒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怎麼說咱們怎麼依就完了。你說是不是?」
姑娘見一個人扭不過眾人去心裡想道:「我從來看了世界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雲過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氣!究竟何曾望他們怎的領情怎生報答來著?不想他們竟這等認真起來。可見造因得果雖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想到這裡也就默默無言只得跪起來給安公子合張姑娘行禮叩謝慌得他兩個還禮不迭。然雖如此姑娘此刻是說勉強依了他心裡卻另有個不願意的意思。他這不意願想來不是為方才給安公子、張姑娘磕那兩個頭。究竟他是個甚麼意思?這位姑娘心裡彎子轉子過多我說書的一時摸不著門兒無從交代。等這書說到那個場中少不得說書的聽書的都明白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再講安老爺自從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又訪到青雲堡見了褚一官、褚大娘子這才見著鄧九公。自從見了鄧九公費了無限的調停無限的宛轉才得到了青雲峰見著了這位隱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從見了這位姑娘又費了無限唾沫無限精神才得說的他悉心懺悔五體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張姑娘以至他的奶公、奶母、丫鬟異地重逢才算作完了這本戲文演完了這段評話才得略略的放心。
他便對鄧九公說:「九兄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們外面歇歇好讓他娘兒們說說話兒各取方便。」鄧九公本就嚷嚷了半天吃了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忙說:「很好咱們也該喝兩盅去了。」又告訴褚大娘子道:「讓姑娘吃些東西。哭只管哭可不要盡只餓著。」嘮叨了一陣這才陪了老爺、公子出來。外面自有褚一官帶了人張羅著預備吃的內裡褚大娘子也指使著一群蹶頭腳的婆兒調抹桌凳搬運飯菜。便連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也來幫忙一時裡外都吃起來。安老爺合鄧九公心裡惦著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暢飲然雖如此卻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於那些吃食不必細述也沒那古兒詞兒上的「山中走獸雲中雁6地飛禽海底魚」不過是酒肉飯菜吃得醉飽香甜而已。一時吃完又添了東西內外下人都吃過了。
鄧九公閒話中便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看這等一個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奪了去了我心裡可真難過。只是一來關著他的重回故鄉二來又關著他的父母大事三來更關著他的終身。我可沒法兒留他。但是我也受了他會子好處一點兒沒報答他我這心裡也得過的去?我想如今他不是沒忙著要走的這一說了嗎?我要把他老太太的事重新風風光光的給他辦一辦也算我們師徒一場。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幾日包些車腳盤纏。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爺道:「我倒沒甚麼等不得那盤費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給他辦這事我們也不能就走。甚麼原故呢?我心裡已經打算在此了此去帶了一口靈旱路走著就有許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須改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踅回臨清閘去僱船往返也得個十天八天的耽擱。只是老兄你方才說的這番舉動似乎倒可不必。從來喪祭趁家之有無他自己既不能盡心要你多費他必不安。況且這些事究竟也不過是個虛文於存者沒者毫無益處。竟是照舊明日伴宿後日卻把靈封了把他接到莊上你師弟姊妹多聚幾日敘敘別情。有這項錢你倒是給他作幾件上路素色衣裳如此事事從實他也無從辭起。」
鄧九公道:「那幾件衣裳可值得幾何呢!」說著綽著那部長鬚翻著眼睛想了一想說:「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臨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馬週三賭賽他不受我的那一萬銀送他作個程儀。難道他還不受不成?」安老爺道:「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豈不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你且不可打量他從此就這等好說話兒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氣難道你沒領教過?設或你定要盡心他決然不受那時彼此都難為情。依我說倒莫如……」老爺說到這裡掩住白走到鄧九公跟前附耳低聲說道:「九兄莫若如此如此豈不大妙?」
鄧九公聽了樂得拍桌子打板凳的連說:「有理!」又說:「就照這麼辦了!」老爺道:「九兄切莫高聲。此地只隔一層窗紙倘被他聽見慢說你這人情作不成今日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費了!」鄧九公伸了伸舌頭連忙住口。
二人正要進後邊去恰好隨緣兒媳婦出來回說:「奴才太太合姑娘請老爺說話。」安老爺便同了鄧九公進來。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說了半天還是為玉格合他媳婦這兩身孝他始終不願意。他的意思還要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大後日就一同動身。我說這話你等我合你大爺商量也得算計算計這兩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著說道:「我也沒甚麼願意不願意。不過想著他二位穿了孝參了靈就算情理兩盡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頭;況且又是行路就這樣上路斷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這奶公、奶母、丫鬟現在既在伯父那裡一併也叫他們脫了孝上路為是。至於我這孝雖說是脫不下來這樣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縱說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諱也得我心裡安。再說我父親的大事那時我只顧護了母親、匆匆遠辟便不曾按著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卻要補著盡這點作兒女的心。那時日子也寬余了伯父你給我找的那個廟也該妥當了我一釋服便去了我的腳跟大事豈不長便?這樣商量定了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馬山集的在此久住。這話伯父想來再沒個不依我的。」
安老爺一聽:「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兒來了且自順了他的性兒我自有道理。」便說道:「姑娘這話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們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補著穿孝這層也很行得盡有這個樣子。只是兩日後便要起身卻來不及。何也呢?我們將才在外頭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斷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著人看船去也有幾天耽擱。我們這裡卻依然明日伴宿後日把靈暫且封起來大家都搬到你師傅莊上住去。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見外人的這句話便不枉說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了料是此地山裡既不好一人久住眾人也沒個長遠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沒得說點頭俯允。
鄧九公見這話說定規了便道:「咱們這可沒事了太陽爺也待好壓山兒了二妹子合大奶奶這裡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回莊兒上去罷明日再來。再挨會子這山裡的道兒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還不曾答言何玉鳳姑娘早詫異起來說道:「怎麼今日都不住下嗎?」原來姑娘自被安老爺一番言語之後勾起他的兒女柔腸早合那以前要殺就殺、要饒就饒、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聽得聲都要走便有些意意思思的捨不得眼圈兒一紅不差甚麼就像安公子在悅來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兒!
褚大娘子笑道:「哎喲噯喲!瞧啊!瞧啊!妞兒捨不得大娘了!我這可是頭一遭兒看見你這個樣兒!」安太太便連忙道:「好孩子別委屈!我跟著你。」因合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合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罷。」誰知這位姑娘雖然在能仁寺合張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幾句深談只是那時節彼此心裡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談到一句兒女衷腸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捨。
褚大娘子是個敞快人見這光景便道:「這麼樣罷。」因合他父親說:「竟是你老人家帶了女婿陪了二叔合大爺回去我們娘兒三個都住下這裡也擠下了。」又合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嬸兒合大妹妹的鋪蓋卷兒合包袱送了來可別交給外頭人就叫孟媽兒合芮嫂兩個來。我這裡帶的人不夠使他們村兒裡的幾個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帶著一條被窩呢不要鋪蓋了。晚上老爺子要合二叔喝酒我都告訴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合小蔡兒他們都知道你問他們就是了。可想著給我們送吃的來。」褚一官在那裡老老實實的聽一句應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還得把我的梳頭匣子拿來呢。」張姑娘道:「不用費事了兩分鋪蓋裡都帶著梳洗的這一分東西呢。我們天天路上就是那麼將就著使連大姐姐你也用開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還有甚麼?別落下了。」褚大娘子道:「沒甚麼了。——再就是我不在家你多分點心兒照應照應那孩子別竟靠奶媽兒。」褚一官又連連答應。褚太娘子又道:「既這樣二叔索性早些請回去罷。」
鄧九公道:「明日人來的必多我已就告訴宰了兩隻羊、兩口豬夠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罷。倒是這槓怎麼樣不就卸了他罷?」安老爺道:「這又礙不著何必再卸。就這樣下船時豈不省事!」鄧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說這句書裡可又漏一個縫子!」說著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爺父子合褚一官告辭出去。安老爺臨走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青雲堡褚家莊去了不提。
卻說何玉鳳姑娘此時父母終天之恨已是無可如何不想自己孤另另一個人忽然來了個知疼著熱的世交伯母一個情投意合的義姊一個依模照樣的義妹又是嬤嬤媽、嬤嬤妹妹一盆火似價的哄著姑娘。姑娘本是個天性高曠的爽快人不覺一時精滿神足心舒意敞高談闊論起來。
那時雖是十月天氣山風甚寒屋裡已生上火。須臾點上燈來那鋪蓋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來褚大娘子便都交給人收拾去等著夜來再要。便讓安太太上了炕又讓何、張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說:「我在左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右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他自己卻挨著炕邊坐了。除了玉鳳姑娘不吃煙那娘兒三個每人一袋煙兒安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十分歡喜。
大家便圍炕閒話起來。
安太太道:「真個的你家這個姨奶奶雖說沒甚麼模樣兒可倒是個心口如一的厚實人兒。我看你們老人家這樣的居心行事敢怕那姨奶奶還給他養個兒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親今年八十七了那裡還指望得定呢!」張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他告訴我說他家老爺子命裡有兒子他還要養兩個呢。」安太太道:「這兒女的數兒他自己那裡定得准呢?」張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這樣問他來著他說是劉鐵嘴告訴他的。我也不知劉鐵嘴是誰沒敢往下再問。」大家聽了早已笑將起來。
褚大娘子便告訴安太太道:「這是他來的那年我叫了個瞎生給他算命。要算算他命裡有兒子沒有。那瞎生叫劉鐵嘴說了這麼句話他就記住了這句話。要是叫他記住了他肚子裡可就裝不住了。就這麼個傻心腸兒!」玉鳳姑娘道:「我可就愛他那個傻心腸兒。只是怕他說話他一說話我不笑他我憋的慌;我笑他我又怕他惱。」褚大娘子道:「人家可不懂得怎麼叫個惱哇!」說著大家又笑了一陣。
一時戴勤進來隔窗回道:「請示太太合大奶奶還要甚麼不要?外頭送鋪蓋的車還在這裡等著呢。」安太太道:「不用甚麼了。你沒跟大爺去嗎?」戴勤道:「老爺留奴才在這裡伺候的。」玉鳳姑娘聽如此說便隔窗叫他道:「嬤嬤爹你先去告訴了話進來我再瞧瞧你。」戴勤去了進來又重新給姑娘請安也問了姑娘幾句話。
姑娘一時想起當日送靈回京的話又細問了一番因道:「你們走到那裡就遇見這裡老爺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們岸上走你們河裡走怎得知道就是咱們的船呢?」戴勤道:「姑娘問起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爺的靈聖!頭夜大家就知道這裡老爺差人接下來了。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碼頭點燈後他們裡頭在後艙睡了奴才合宋官兒兩個便在老爺靈旁一邊一個打地鋪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邊只聽說老爺叫那時也忘了老爺是歸了西了就連忙要見老爺去。及至一看老爺就在當地站著呢奴才一時認不出來了。」姑娘道:「你怎麼又會不認得老爺了呢?」
戴勤道:「只見老爺穿戴不是本朝衣冠頭上戴著一頂方頂鑲金長翅紗帽身穿大紅蟒袍圍著玉帶吩咐奴才說:『安二老爺差人接我來了你們可看著些莫要錯過去叫他們空跑一蕩。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說:「老爺那裡上任去?怎的不接太太合姑娘同去?」老爺道:『太太就來的。姑娘早呢我不等他了。』說著往外就走。奴才急了說:『老爺怎的不等姑娘同去?奴才姑娘此時到底在那裡呢?』老爺把袖子一甩向我說:『好糊塗!我見不著姑娘只怕你就先見著了。此時何用問我!』奴才見老爺生氣一害怕就唬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忙著叫宋官兒只聽他那裡說睡語說:『我的老爺子!你是誰呀?』及至把他叫醒了問他他說:『見一個人打扮得合戲台上的賜福天官似的踢了我一靴子腳說:『你這東西睡的怎麼這樣死!』奴才正告訴他這個夢只聽得外面好像人馬喧闐的聲兒又像鼓樂吹打的聲兒只恨那時膽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合宋官兒說:『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天亮咱們且別開船到船頭看看到底有人來沒人來。』誰想這裡老爺果然就打梁材他們來了。姑娘想這可不是老爺顯聖嗎?」
這位姑娘可從不信這些鬼神陰陽的事便道:「老爺成神怎的不給我托夢倒給你托起夢來?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罷?」安太太道:「大姑娘你可不可不信這話。他們一到京就說過。你大爺還合我說:『何老大那等一個聰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麼神了。』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終是將信將疑。
戴嬤嬤笑向安太太道:「奴才姑娘從小兒就不信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著怎麼想到我們今日都在這裡見著姑娘啊!太太還記得老爺來的頭裡叫了奴才娘兒兩個去細問姑娘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奴才只納悶兒。誰知老爺早知道姑娘的下落連奴才們也托著老爺、太太的福見著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鳳姑娘問道:「老爺怎麼問?你們又怎麼說的?」隨緣兒媳婦便把那日的話說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們有一搭兒沒一搭兒的把我小時候的營生回老爺作嗎?」褚大娘子道:「罷咧!罷咧!連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來了別的還有甚麼怕說的!」說的大家大笑他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懷裡吃吃的笑個不住。
從來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只這等說說笑笑不覺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麼早起來也鬧了一天了咱們喝點兒粥吃點兒東西睡罷。明日還得早些起來只怕他們這裡遠村近鄰的還要來上祭呢。」說著隨意吃些東西盥漱已畢安太太合何玉鳳姑娘便在東間南炕褚大娘子合張金鳳姑娘便在西間南炕睡下。戴嬤嬤母女合褚家帶來的四個婆兒都在後卷兩個裡間分住。本村的幾個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頭歇息。這裡他娘兒們、姐兒們睡在炕上還絮絮的談個不住。
列公你道怎個「蒼狗白雲天心無定;桑田滄海世事何常」?這青雲山分明是淒慘慘的幾間風冷茅簷怎的霎時間變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畫圖?都只道是這班人第一個歡場那知恰是這評話裡第二番結束。這正是:
但解性情憐骨肉寒溫甘苦總相宜。
要知那何玉鳳合安老爺怎的同行何玉鳳合鄧、褚兩家怎的作別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