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講的是安老爺來到褚家莊探著十三妹的消息正合褚一官閒話聽說鄧九公回來了早見那褚一官慌作一團同了華忠合眾莊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爺心裡想道:「這鄧九公被他眾人說的那等的難說話不知到底怎生一個人物?待我先看他一看。」說著依然戴上那個帽罩兒走到角門隱在門後向外窺探。
恰好那鄧九公正從東邊屏門進來只見他頭戴一頂自來舊窄沿氈帽上面釘著個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頂兒撒著不長的一撮鳳尾線紅穗子;身穿一件駝絨窄蕩兒實行的箭袖棉襖系一條青縐綢搭包挽著雙股扣兒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緞廂沿加廂巴圖魯坎肩兒的絳色小呢對門長袖馬褂兒上著豎領兒敞著鈕門兒;腳下一雙薄底兒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來高。一張肉紅臉星眼劍眉高鼻子大耳朵。頦下一部銀鬚連鬢過腹足有二尺來長被風吹得飄飄然掩著半身。雖說八十餘歲的人看去也不過六旬光景。他一手搓著兩個鐵球大踏步從莊門上就嚷進來了。
只聽他一面走一面說道:「你們這般孩子也忒不聽說!我那等的囑咐你們說我這幾天有些心事心裡不自在親友們來憑他是誰都回他說我不能接待等閒的人也不必讓進來。你們到底弄得車輛牲口的圍了一門口子這是怎麼個原故?姑爺真個的你住在這裡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我一個錢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一官連忙答說:「老爺子這又來了。這話叫人怎麼搭岔兒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說句話誰敢不聽?只因今日來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兒面上來的親戚禮道的咱們怎麼好不讓人家進來喝碗茶呢?」那鄧九公道:「哦舅爺面上來的!舅爺到這裡我鄧老九沒敬錯啊!誰家沒個糟心的事難道因為舅爺我還說不得句話嗎?不是我說句分斤掰兩的話咧舅爺有甚麼高親貴友該請到他華府上去偏要趁這個當兒熱鬧我是個甚麼講究?」
華忠一聽說:「不好了這是衝著我來了。」因陪笑道:「親家爹你老人家聽我說要是我平白的認得這等一個尋常人我斷不肯請他進來只因他是個主兒。你老人家有甚麼不聖明的!」那鄧九公聽了把眉毛一擰眼睛一窄巴說:「甚麼行子主兒?誰是主兒啊?我鄧九仗的是天地的養活受得是父母的骨血吃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兒!誰是主兒呀?那『主兒』賣幾個錢兒一個?」褚一官是怕安老爺聽著不雅忙攔道:「你老人家這句可不要。」鄧九公見他如此說便丟下華忠向著他道:「哦我錯了?露著你們先親後不改欺負我老邁無能?這麼著不信咱們爺兒們較量較量。」說著挽起那大寬的馬褂兒袖子來舉拳就待動手。
老爺從門裡看見說:「這一動手可就不成事了!」連忙跑到跟前拖地一躬說:「九公老人家且莫動手!聽晚生一言告稟。」那鄧九公正在揮拳忽見一個人從西角門兒裡出來相勸定睛一看只見那人穿一件老臉兒灰色三朵菊的庫綢缺衿兒棉袍套一件天青荷蘭雨緞厚棉馬褂兒捲著雙銀鼠袖兒頭上罩著個藍氈子帽罩兒看不出甚麼帽子有頂戴沒頂戴來。他提著拳頭看了一眼便問褚一官道:「這又是誰?」華忠恐他說別的連忙說:「這就是我們老爺。」安老爺連喝道:「你這個人好蠢怎麼還這等說法!」因對鄧九公道:「晚生是從此路過遇見我們這姓華的因此才見著這位褚一爺提起來知道九公也在這裡。晚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要想拜見拜見。他兩個是再三相辭卻是晚生一時不知進退定要候著瞻仰尊顏。這事卻與他兩個無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煩晚生立刻告退斷不可因我外人壞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說罷又是一躬。
那老頭兒見安老爺這番光景心裡先有三分願意說:「且住我也曾聞著我們這舅爺跟的是個官兒這麼著尊駕先通個姓名來我聽聽。」這個當兒他一隻手只管得兒楞楞得兒楞楞的搓著那副鐵球那一隻拳頭可就慢慢的搭拉下來了。
安老爺見問便說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學海。」說了這句話只見他兩眼一怔「哈」了一聲說:「你叫安學海?你莫非是作過南河知縣被談爾音那廝冤枉參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爺嗎?」安老爺道:「晚生卻是作過幾天河工知縣如今辭官不作了。」
那鄧九公聽得把手一拍便對著眾人道:「我說你們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兒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麼了老爺子?」鄧九公睜著雙大眼睛道:「這位安太老爺的根基你們大略著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腳底下的從龍世家在南河的時候不肯賺朝廷一個大錢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這是一。再說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長他作那裡的知縣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們家就好比那太陽爺照進屋子裡來了。怎麼著你們連個大廳也不開把人家讓到那背旮旯子裡去?這都是你們幹出來的?」褚一官一聽心裡說:「得了夠了我的了!」忙說:「我們不行喲還得你老人家操心哪!」說著暗地裡合那些莊客擠眉弄眼說:「走哇咱們收拾大廳去!」
鄧九公這才轉到下手讓安老爺大廳待茶。老爺才把帽罩子摘了遞給華忠進了屋子。那鄧九公連忙把那副鐵球揣在懷裡向安老爺道:「老父母子民鄧振彪叩見!可恕我腰腿不濟不能全禮。」說罷打了一躬。老爺頂禮相還。老爺此時早看透了鄧九公是個重交尚義有口無心年高好勝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見你這番英雄氣概況又這等年紀還是這樣精神真是名下無虛。我安某得見恁般人物大快平生!我這裡有一拜。」說著藉著還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鄧九公連忙爬下還禮不迭說:「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鄧振彪的草料!」還了禮。一面把那大巴掌攥住老爺的胳膊那隻手架著膈肢窩攙了起來。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爺還來得利便。
老爺起來又對他說道:「我們先交代句話這『父母官』、『子民』的稱呼原是官場的俗套兒請問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個真對得住百姓作得起個民之父母?況且我又是個下場的人足下又不是身入公門要一定這樣的稱呼倒覺俗氣。就論歲數也比我長著三十餘年如不見棄我今日就認你作個老哥哥何如?」鄧九公聽了喜出望外口裡卻作謙讓說:「這可不當!老父母你是甚麼樣的根基!我鄧老九雖然癡長幾歲算得個甚麼也好妄攀起來!」老爺道:「快休說這話!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說著早又拜了下去。鄧九公也忙著平磕了頭起來拉了老爺的手哈哈大笑說道:「老弟這實在是承你的錯愛。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歲再三年就九十歲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甚麼走了一大半子也交了無數的朋友今日之下結識得你這等一個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說著只樂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飛。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歡喜。
鄧九公便對褚一官道:「這咱們『恭敬不如從命』過節兒錯不得姑爺你也過來見見你二叔。」一官連忙過來重新行禮。老爺拉起他來。這個當兒華忠抖積伶兒拿了把綢撢子來給老爺撢衣裳上的土老爺笑道:「這不好勞動舅爺呀!」把個華忠嚇得一面忍笑一面撢著土說道:「這裡頭可沒奴才的事。」安老爺因命他:「你把大爺叫來。」鄧九公道:「原來少爺也跟在這裡。你們旗下門兒裡都叫『阿哥』快請!快請!」
安公子在那邊早曉得了這邊的消息聽見老爺叫便帶了戴勤、隨緣兒過來。安老爺指了鄧九公向公子道:「這是九大爺請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喜得個鄧九公雙手捧起他來說:「老賢侄大爺可合你謙不上來了。」又望著老爺說:「老弟你好造化!看這樣子將來準是個八抬八座罷咧!」
一時褚一官便用那個漆木盤兒又端上三碗茶來。老頭子一見又不願意了說:「姑爺你瞧怎麼使這傢伙給二叔倒茶?露著咱們太不是敬客的禮了!有前日那個九江客人給我的那御制詩蓋碗兒說那上頭是當今佛爺作的詩還有蘇州總運二府送的那個甚麼蔓生壺合咱們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他來。」褚一官答應著才要走老爺忙攔說:「不用這樣費事我向來不大喝茶。我此時倒用得著一件東西老哥哥可莫笑我沒出息兒還只怕你這裡未必有。」
鄧九公聽了怔了一怔說:「老弟難道拿著你這樣一個人吃鴉片煙不成?」老爺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別無所好就是好喝口紹興酒可不知你老人家裡有這東西沒有?」
鄧九公見問把兩隻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說:「怎麼說老弟你也善飲?」老爺道:「算不得善飲不過沒出息兒貪杯。」鄧九公道:「哦哦哦我聽聽也能喝個多少呢?」老爺道:「從前年輕的時候渾喝也不大知道甚麼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到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鄧九公聽了樂得直跳起來說:「幸會!幸會!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見這等一個知己!愚兄就喝口酒他們大傢伙子竟跟著嘈嘈又說這東西怎麼犯脾濕又是甚麼酒能合歡也能亂性。那裡的話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沒見他亂性。你見那喝醉了的他打過自己罵過自己嗎?這都是那沒出息兒的人不會喝酒造出來的謠言。」說著便向褚一官道:「既這樣不用鬧茶了。家裡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個大花彫嗎今日咱們開他一壇兒合你二叔喝。」
褚一官說:「拉倒罷老爺子!你老人家無論叫我幹甚麼我都去獨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動他。回來又是怎麼晃瓤了溫毛了我又不會喝那東西我也不懂我纏不清。等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兒來你老自己告訴他罷。再者二叔在這裡也該叫他出來見見。」鄧九公說:「這話倒是你就去。」
原來褚家娘子雖是那等合安老爺說了也防他父親的脾氣靠不住正在窗後暗聽。聽見如此說便出來從新見過。因說道:「這些事都不用老爺子操心我才聽得老哥兒倆一見就這樣熱火我都預備妥當了。再說既要喝酒必要說說話兒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兒一家人罷咧自然該把二叔請到咱裡頭坐去。再這天也不早了二叔這等大遠的來難道還讓到別處住去麼?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兩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裡橫豎有人照應。」
鄧九公道:「是呀是呀!得虧你提補我。」因道:「咳老弟一個人上了兩歲歲數到底不濟了。我如今全靠我們這姑奶奶。你我就依著他住幾天咱們痛痛的多喝兩場!」
安老爺聽了料這事也得大大的費一番說詞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了。」就著便命家人把車子牲口打了行李搬進來便同了九公進去。先到了正房。原來那正房卻是褚一官夫妻住著只見屋裡也有幾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幾件簇新的陳設只是擺得不倫不類這邊桌子上放著點子傢伙吃食那邊桌子上又堆天平、算盤、帳本子等類。鄧九公道:「他這裡鬧得慌咱們到我那小屋兒裡坐去。」
便讓老爺出了正房從西院牆一個屏門過去。只見當門豎著一個彩畫的影壁過了影壁一個大寬轉院落兩棵大槐樹不差甚麼就遮了半個院子也堆著點子高高矮矮不成文理的山石也種著幾叢疏疏密密不合點綴的竹子又有個不當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間也都安著大玻璃。一進屋門堂屋三間通連東西兩進間。鄧九公便讓安老爺在中間北床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
褚大娘子張羅著倒了茶便向鄧九公道:「把咱們姨奶奶也叫出來見見也好幫幫我。」鄧九公道:「姑奶奶罷呀沒的叫你二叔笑話!」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話我們也不可笑。」因說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親只養了我一個兒我又沒個弟兄巴不得多一個親人。再說我父親這個年紀了我怎麼樣的服侍總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兒。所以說給他老人家弄個人。他老人家瞧了幾個都不中意到後來瞧見這一個因他是我們淮安人才留下了。雖說是沒甚麼模樣兒絕好的一個熱心腸兒甚麼叫鬧心眼兒、掉歪他都不會。第一是在我父親跟前服侍的盡心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他來二叔瞧瞧。」安老爺說:「好極了也必該有這等一個人服侍。我倒得見見我們這位如嫂。」
褚大娘子聽了便自己向西間去找他。還不曾走到跟前只聽得那簾子忽搭一聲就出來了一個人。安老爺在堂屋上向西坐著看得逼真。看那人約略不上三十歲穿著件棗兒紅的絳色棉襖套著件桃紅襯衣戴著條大紅領子挽著雙水紅袖子家常不穿裙兒下邊露著玫瑰紫的褲子對著那一雙四寸有餘的金蓮兒穿著雙藕色的小鞋子顏色配合得十分勻襯。手上戴著金鐲子玉釧叮噹作響鐲子上還拴條鴛鴦戲水的杏黃繡手巾。頭上廟簪兒珠挑金翠爭光簪兒邊還配著根猴兒爬桿兒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妝點鮮明。
褚大娘子看了問道:「今日甚麼事這麼打扮著?」只聽他笑道:「說有客來了麼我說看老爺子叫我見呢!」褚大娘子說著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見帶著撬豬也似的一大嘟嚕因用手撥弄著看了一看原來胸坎兒上帶著一掛茄楠香的十八羅漢香珠兒又是一掛早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掛紫金錠的葫蘆兒又是一掛肉桂香的手串兒又是一個蘇繡的香荷包又是一掛川椒香荔枝余外還用線絡子絡著一瓶兒東洋玫瑰油。這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他帶來的這裡頭還加雜著一副鏤金三色兒一面檀香懷鏡兒都交代在那一個二鈕兒上。褚大娘子看了說:「我的小媽兒呀你可坑死我了!怎麼好好歹歹的都帶出來了?」他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兒的麼叫我丟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兒的就該都搬運出來麼?跟我來啵!」說著又給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兒。
臨近了安老爺又細看了看卻倒是漆黑的一頭頭只是多些就鬢角兒邊不用梳鬅頭那頭便夠一指多厚;雪白的一個臉皮兒只是胖些那臉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脫兒一塊涼粉兒;眉眼不露輕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兒倒也端正只是鼻樑兒塌些嘴唇兒厚些;此外略無褒貶更加脂香粉膩刷的一口的白牙。把個鄧九公疼的望著他眼睛樂的沒縫兒口笑的合不攏來。
只見他將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爺去了。鄧九公道:「你來等我告訴你這位安二老爺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為瞧的起我才合我結弟兄。」才說到這句他便道:「是他二叔哇!」
九公道:「這又來了倒底是誰二叔啊?你見了得稱他老爺!」
他聽了便說道:「哦老爺哪!那麼請安。」說著扎煞著兩隻胳膊直挺挺的就請了一個單腿兒安。九公道:「你還是拜拜不結了怎麼又鬧個安呢?」他道:「老爺麼不請安?」
安老爺也連忙站起來還了個半揖說:「很好。這位姨奶奶生得實在厚重這是個多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老弟不要這等稱呼你就叫他二姑娘。」老爺便慪九公道:「這樣聽起來只怕還有位大如嫂呢罷?」他又接上話了說:「沒有價就我一個兒我叫二頭。」褚大娘子笑說:「二叔聽我們是沒心眼兒不是?有甚麼說甚麼。」一句話沒說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子說:「怎麼走了?我還有話呢。」他道:「姑奶奶等著我就來。」只見他去不多會兒從屋裡裝出一袋煙來。
那煙袋足有五尺多長安著個七寸多長的菜玉煙袋嘴兒那煙袋嘴兒上打著一青線算盤疙瘩煙袋鍋兒上還挑著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煙荷包裡面卻不裝著煙煙是另擱在一個笸蘿兒裡。只見他一面嘴裡抽著走過來從他嘴裡掏出來就遞給安老爺說:「老爺抽煙兒呀。」安老爺忙著欠身說:「我不吃煙。」他說:「不是湖廣葉子呀是渣頭哇裡頭還有豆蔻皮兒哩。」老爺說:「我是不會吃煙。」他便說:「一袋煙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罷?」褚大娘子道:「我可耍不上你那桿長槍來你先擱下我告訴你話。酒、果子我那邊都弄好了回來在我那邊招呼著送過來你可在這裡好好兒的張羅張羅那幾個小行行子靠不住。」因問:「黑兒他們都那裡去了?」只聽答應了一聲進來了一順兒十一二歲的四個孩子:一個漆黑一個大胖一個奇醜一個多麻就叫作黑兒、胖兒、丑兒、麻兒原是鄧九公家的四個村童合這位二姑娘要算這老頭兒的一分儀從離不開的所以到女兒家住著也帶了來當下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送過酒果來。
褚大娘子便合鄧九公道:「大爺請到我們那院裡我張羅他去罷我瞧他在這裡怪拘束的。」安老爺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說:「你也過來見見姨奶奶。」公子只得過來作了個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個少爺長的怪俊兒的!」褚大娘子道:「喲你怎麼這些話喲?」他又道:「姑奶奶你只說我愛說話哩你瞧瞧他那臉蛋子有紅似白兒的不像那娘娘廟裡的小娃娃子?」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呵呵大笑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倒把個公子臊了個滿臉緋紅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
列公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誤認作狎邪一路。自天地開闢以來原有這等混沌未鑿的人。世間除了那精忠、純孝、苦節、大義四項人定可至誠格天之外惟有這混沌未鑿的人最蒙上天愛惜無不富貴壽考安樂終身。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皓無依之歎。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上一層。真真令人起忻起羨也!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這裡擺下果菜褚一官也來這裡照料了一番。去後鄧九公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那安老爺酒在肚裡事在心裡暗暗盤算說:「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毫芒角才引得出他的真話來呢。」酒過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他道:「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我們淮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御史參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麼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弟你官復原職了。我想老弟你這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麼倒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從這條路來呢?」
安老爺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截便經了這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宦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結識幾個肝膽英雄合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鄧九公聽到這裡不由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又伸了一個大拇指頭說道:「高!」老爺便接著往下說道:「至於此來卻原為小兒出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病在店裡。及至小兒到了淮上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到這路想這褚一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尋著一官一問定知端的。因沿路訪問都說褚壯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家到了那裡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豈可不朝我佛?』倒把打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徑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吾兄不在莊上就連那褚壯士也說搬在東莊去了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在此地。不望天緣湊巧倒在此地相會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得的一番奇遇!」
鄧九公道:「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不安了。」安老爺道:「你我豪傑相逢何必拘這形跡!我方纔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傑不想問他竟自不知底裡。」鄧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這些年輕的小爺們花說柳說的不中用一按就沒了早呢!你問的這人你既稱到他是個豪傑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輩你說給我聽聽。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兩湖、川陝雲貴以至關裡關外但是個有點聽頭兒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襻兒你問誰罷?」
安老爺道:「這人說來卻不甚遠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這幾年不知他現在的住處。」鄧九公聽了把嘴一撇道:「甚嗎?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傑?老弟那可是聽了謠言來了!這地方要找紹興罈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子只怕還找得出來。要講豪傑劣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沒見過那豪傑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安老爺正色道:「老哥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無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縱說是九兄你『觀於海者難為水』只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也小看他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得他並且除了你別人也不配認得他。」鄧九公聽了歪著頭想了一會道:「嗯誰?」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我領教領教。」安老爺拈著幾根小鬍子兒眼睛望著鄧九公說道:「這人人稱叫他作『十三妹』!」
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裡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說:「老弟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
安老爺道:「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只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算不得個豪傑?你可認識他不認識他?」鄧九公見問未從說話先歎了一聲說:「老弟若論此人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還要算英雄隊裡一個領袖。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都該愧死!我豈止認得他他還要算我個知己恩人哩!」安老爺一聽心裡暗說:「有些意思了。」因說道:「話雖如此只是他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這等的威名說他是個知己有之怎生說到是個恩人起來?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九公道:「酒涼了咱們換一換。」說著換上熱酒來二人酒到杯乾。
只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便且是乾淨。
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了一番。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菜只就是鮮果子小菜過酒。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菜的空兒。因此點心不過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了。鄧九公道:「姑奶奶你張羅你的去罷。」褚大娘子道:「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面都吃了。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麼怪靦腆的被我慪了他一陣這會子熟化了也吃飽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說的熱鬧中間的。」說話間姨奶奶吃完了餑餑合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這裡我也瞧瞧大爺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他們溫毛了我的酒。」褚大娘子道:「只管去罷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說:「老爺子你瞧瞧這個。」九公打開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一個石青平口抽子。九公問他:「這作嗎呀?」他道:「我給那大爺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給去罷。」又捏著那抽子問他道:「這裡頭沉顛顛的又是甚麼東西?」他道:「可怎麼空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九公哈哈大笑起來。褚大娘子說:「別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說著坐在一邊。
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老弟你方才問那十三妹我怎生說到他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我自幼兒也念過幾年書有我們先人在日也叫我跟著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了;誰知把個詩倒了平仄六韻詩我又只作了十句。給他落了一韻連個複試也沒巴結上。後來他老人家就沒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這裡頭的蟲兒就結識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已經算走到下坡路上去了。還虧幾個老輩子的說:『放著你這樣一個漢仗這樣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為甚麼幹這不長進的營生呢?』我想一個沒爺的孩子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就算難得。我就一憋頭的學著拉硬弓騎快馬端石頭練大刀。這年學台下馬報了考。到了考的這天我開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在場上要走三個來回;大刀單撒手舞三個面花三個背花還帶開四門;馬步箭全中。這麼說罷老弟算概了場了。不想到了末場默寫《孫武子兵書》我又落了兩個字自己也沒看出來。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群要中我個案只因兵書裡落了字打下來了叫我花五百銀子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才。那時候要論我的家當兒再有幾個五百也拿出來了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幹功名一下腳就講究花錢搦了銳氣了。我就回他說:『中與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兒!』」
安老爺道:「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這本領可要埋沒了。」九公道:「你聽麼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我說:『這就算他給朝廷開科取士來了?』一賭氣子我老師也沒拜鹿鳴宴也沒赴花紅也沒領我說:『功名一路算沒我了!』到後來親友們見我在家裡悶坐著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跟他們走鏢。走了兩年我就自己立了定號單身出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著老天養活不曾擦過臉失過事。到今日之下吃這碗飽飯都是老天賞的。這年到了八十歲了我說:『收船好在順風時。』告訴親友們我可要摘鞍下馬咧。誰如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關書聘金來請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說:『這可該收了。』便預先給各省捎下書子去說來年一定歇馬一應聘金概不敢領。承那些客商們的台愛都遠路差人送彩禮來給我慶功。又大家給我掛了一塊匾寫得是甚麼『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們咱們有個自己不愛好看的嗎?我那二十八棵柳樹莊上本也寬綽西院裡有教場一般的一個大院落蓋著五間正廳那是我帶了徒弟們教武藝的地方。我就在那個所在正中搭了座戲台兩旁紮起兩路看棚來在府城裡叫了一班子戲把那些遠來的客人合本地城裡關外的紳衿鋪戶以至坊邊左右這些鄉鄰普通一請一連兒熱鬧了三天。
「一日無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鄉鄰們來吃酒看戲。那日人來的更多廳上、棚裡都坐得滿滿的再搭上那賣熟食的賣糖兒豆兒趕小買賣的兩邊站得千佛頭一般。台上唱的是飛鏢黃三太打竇二墩正唱到黃三太打敗了竇二墩大家賀喜他家裡來報說生了黃天霸了。大家都說:『這戲唱得對景我們鄧九太爺將來一定也要得這樣一位相公!』就這個一杯那個一盞冷的熱的輪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正在高興忽見我莊上看門的一個莊客跑了進來報說:『外面來了一個人口稱前來送禮賀喜。
問他姓名他說見面自然認得。』我就吩咐那莊客說:『莫問他是誰只管請進來大家吃酒看戲。』一時請了進來。只見那人身穿一件青縐綢裌襖斜披件喀喇馬褂兒歪戴頂樂亭帽兒腳穿一雙雙襻熟皮鑞子鞋身上背著藍布纏的一樁東西雖看不見面裡約莫是件兵器;後邊還跟著個人手裡托著一個紅漆小盒兒。走上廳來把手一拱說道:『請了。』只此兩個字他就挺著腰叉著只腳扭對臉去攏著拳頭站著。
「我心裡說:『這個賀喜的來的古怪呀!』因問他:『足下何來?』他道:『姓鄧的!你非不認得我我非不認得你休推睡裡夢裡!今日聽得你摘鞍下馬賀喜慶功特來會你!』我仔細一看那人卻也有些面熟只是猛可裡想不出是誰。因對他說:『足下恕我眼拙一時間想不起那裡會過。』他說:『我叫海馬週三你我牤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這句話我想起來了。五年前後我從京裡保鏢往下路去我們同行有個金振聲他從南省保鏢往上路來對頭走到牤牛山他的鏢貨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見不平趕上那廝打了一鞭奪回原物。他因此懷恨前來報仇。趁著我家有事要在眾人面前砢磣我一場!
「我說:『朋友你錯怪了我了!這同行彼時相救是我們一個行規。況這事雲過天空今日既承下顧掀過這篇子去現成兒的酒席咱們喝酒。你我就藉著這杯酒解開這個扣兒作個相與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坐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眾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讓了他了罷!誰知他倒不中抬舉起來說道:『不必讓茶讓酒!自你我牤牛山一別我埋頭等你終要合你狹路相遇見個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馬我海馬週三若暗地裡等你也算不得好漢。今日到此當著在坐的眾位請他們作個證明要合你借個一萬八千的盤纏補還我牤牛山的那樁買賣。你是會的破個笑臉兒雙手捧來便罷;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過於為難我這盒兒裡裝著一碗兒雙紅胭脂一匣滴珠香粉兩朵時樣的通草花兒你打扮好了就在這台上扭個週遭兒我瞧瞧我塵土不沾拍腿就走。』說罷把個盒兒揭開放在當中桌上。老弟你說就讓是個泥佛兒罷可能聽了不動氣?」
安老爺道:「這人豈不是個憊懶小人的行徑了?」鄧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這等一個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長。」說著又乾了一杯。
說話的這個當兒主客二位已都是五七十大杯過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說道:「我看老爺子今日的酒又有點兒過去了人家二叔問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作甚麼?」鄧九公道:「姑奶奶你當我說的是醉話嗎?
若不從這根子上說起怎見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來?見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這回書可還有個甚麼大聽頭兒呢?再說人家聽書的又知道我鄧九公到底是個誰呢!」
安老爺便接著問道:「後來吾兄便怎麼樣呢?」鄧九公道:「那時我一把無名業火從腳跟下直透頂門只是礙著眾親友不好動粗。我便變作一番啞然大笑我說:『我只道你用個一百萬八十萬的那可叫短了我了一萬銀還備得起!』回頭我就叫人盤銀子去。在座的眾人還苦苦的相勸道:『二位不可過於認真有我們在此大家緩商。』我便對他大家說道:『眾位休得驚慌。我鄧某雖不才還分得出個皂白清濁。這事無論鬧到怎的場中絕不相累。』霎時把那銀子搬齊放在當院一張八仙桌兒上。我說:『朋友紋銀一萬兩在此。只是我鄧老九的銀子是憑精氣命脈神掙來的你這等輕輕鬆鬆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卻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賓你我兩家說明都不許人幫就在這當場見個強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盤了銀子去那怕我身帶重傷一定抹了脂粉帶了花朵湊這個趣兒;萬一我的兵器上沒眼睛一時傷犯了你可也難逃公道!』「說著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鏢的虎尾竹節鋼鞭。
他也脫去馬褂抖開他那兵器原來也是把鋼鞭合我這鞭的斤兩正不差上下。那時眾人都出房來遠遠的圍了個大笸籮圈兒站著。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話在前不敢傍近。
台上的戲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閒人都眼睜睜的不看台上那齣戲要看台下這齣戲。當下我兩個一個站在北面一個站在南頭亮了兵器就交起手來。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馬週三了。原來他自從挨了我那一鞭之後便隱項埋頭去練這家武藝要洗牤牛山前的那一張羞臉。一條鞭使了個風雨不透休想破他一絲!
「我兩個來來回回正鬥得難分難解只見從正東人群裡閃一般攛出一個人來手使一把倭刀把我兩個的鋼鞭用刀背兒往兩下裡一挑說:『你二位住手聽我有句公道話講!』那時我只道是來幫他的他只道是來幫我的各各收回兵器跳出***一看只見那人一身素妝戴著孝髻斜挎張彈弓兒原來是個女子!」
安老爺擎杯道:「不必講這一定是十三妹無疑了!」鄧九公綽著那一部長髯說:「老弟不是他還有誰!那時我同週三兩個才要合他答話忽然正西上哧飛過一枝鏢來正奔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將說得聲『招傢伙』他早把身子一閃那鏢早打了空;接著又是第二枝打來他不閃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綽早把那枝鏢綽在手裡;說時遲緊跟著就是第三枝打來那時快他把手裡這枝鏢迎著那枝鏢出去打個正著只見噌的一聲冒了一股火星子噹啷啷兩枝鏢雙雙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個連環大彩!那鏢的人也不曾露個面兒早不知嚇到那裡去了。他也更不去尋更不在意。便向我合週三道:『你二位今日這場鬥我也不問他們是非長短。只是一個靠著家門口兒一個仗著暗器便那個贏了也被天下英雄恥笑!這恥笑不恥笑卻與我無干只是我要問問怎生輸了的便該擦胭抹粉戴花?難道這胭粉花朵的裡頭便不許有個英雄不成?如今你兩個且慢動手這一桌銀子算我的你兩個那個出頭合我試鬥一鬥且看看誰輸誰贏那個戴那朵花兒、擦那嘴胭脂、抹那臉粉!』老弟那個當兒劣兄到底比週三多吃了幾年老米飯一看他那光景斷非尋常之輩不可輕敵才待合他講禮。那週三見壞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個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舉刀相迎只把身順轉來翻過腕子從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週三的鞭削作兩段!眾人又是聲喝彩!只就那喝彩的聲音裡頭接著一片喊聲早從人輪子裡噗噗跳出二三十條梢長大漢來。」
安老爺問道:「這又是些甚麼人呢?」鄧九公道:「這班人原來是那海馬週三預先叫他的夥伴隨了那起戲子喬妝打扮混了進來預先一個個埋伏在此。那時才聽得眾人一聲喊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斷了週三的鋼鞭下面趁勢就是一個潑腳把週三踢得爬在地下。他趕上一步一腳踏住了脊樑用刀指看那群賊伙道:「你們那個上前我就先宰了你這匹海馬作個榜樣!』那班人聽了這話生怕壞了他頭領性命都嚇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對那班盜伙說道:『就請你眾人偏勞把那個紅漆盒兒捧過來給你這位大王戴上花兒抹上胭粉好讓他上台扭給大家看!』老弟你這可就聽出週三的有抽有長兒來了。只聽他爬在地下高聲叫道:『眾兄弟休得上前這位女英雄也且莫動手!我海馬週三也作了半生好漢此時我不悔我來得錯我只悔我輕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醜當場我也無顏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這等一位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請砍了頭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聽聽十三妹這本領可是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英雄隊裡的一個領袖?」
安老爺用手把桌子一拍說道:「痛快!」拿起杯來一飲而盡。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盡喝酒也不用些菜?」安老爺道:「姑奶奶你聽你老人家這段話還抵不得一餚下酒的美品麼!何用再去吃菜。」鄧九公一面吃著酒一面說道:「老弟這話還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馬週三他又言無數句話不一席疊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話來。待劣兄慢慢的說與你那才算得酒菜裡的一品珍饈海錯管叫你連吃十大碗還痛快得不耐煩哩!」這正是:
何用《漢書》來下酒這番清話也消愁!
要知那鄧九公又向安老爺說出些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第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