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交代的是安老爺因本管的河工兩次決口那河道總督平日又合他不對便借此參了一本「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將安老爺下在山陽縣縣監。雖說是安頓在土地祠不至受苦那廟裡通共兩間小房子安老爺住了裡間外間白日見客晚間家人們打鋪旁邊的一間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飯菜頓頓茶水。安太太租了幾間飯店暫且安身。幸而是個另院還分得出個內外。只是那賠修的官項計須五千餘金後任工員催逼得又緊老爺兩袖清風一時那裡交得上?沒奈何只得寫了家信打梁材進京將房地田園折變。且喜平日看文章的這些學生裡頭頗有幾個起來的也只得分頭寫信託他們張羅好拼湊著交這賠項。一面就在家信裡諭知公子:無論中與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看此地官項交完或是開復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爺的信寫完封妥收拾了當即便起身。那老爺、太太自有一番的囑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著安老爺這樣一個厚道長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個進士轉弄到這個地步難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斷無此理!大抵那運氣循環自有個消長盈虛的定數。就是天也是給氣運使喚著定數所關天也無從為力。照這樣講起來豈不是好人也不得好報惡人也不得好報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這又不然。在那等傷天害理的一納頭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無可救藥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過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教作:「天作孽猶可違」。何況安老爺這位忠厚長者呢?看不得他飛的不高跌的不重須知他苦的不盡甜的不來這是一。再說安老爺若榜下不用知縣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於獲罪;不至獲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華蒼頭不必隨行;華蒼頭不隨行不至途中患病;華蒼頭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難;安公子不落難好端端家裡坐著可就成不了這番「英雄兒女」的情節「天理人情」的說部。列公卻莫怪說書的饒舌。
閒話休提。卻說那河台一面委員摘去安老爺的印信一面拜折子由馬上飛遞而來不過五六天就得見面。當朝聖人愛民如子一見河水沖決民田受害龍顏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將安學海「革職拿問帶罪賠修」。這個旨意從內閣抄了出來幾天兒工夫就上了京報那報房裡便挨門送看起來。
安公子雖是閉門讀書不問外事早有那些關切些的親友得了信遣人前來探聽。也有說白來看看的也有說打聽任上一向有無家信的卻都不肯明說。這日有向來拜從安老爺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個世家前來看望。見了安公子便問:「老師這一向有信麼?」安公子說:「便是許久沒接著老人家的諭帖了。」梅公子又問說:「也沒聽見甚麼別的事呀?」安公子見他問的奇怪連忙答說:「無所聞。這話從何問起?」梅公子道:「昨日聽見個朋友講起說老師在河工上有個小小的罣誤卻也不知其詳。要是吏部認得人何不托人打聽打聽見了原奏就可知道詳細了。」安公子聽說驚疑不定要著人到烏宅打聽偏偏的烏大爺新近得了閣學欽差往浙江查辦事件去了別處只怕打聽得不確轉致誤事。
當下那程師爺在坐便說道:「吏部有我個同鄉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問問就便托他抄個原奏的底子來看看就放心了。」說著連忙起身進城去打聽。隨後梅公子也就告辭。安公子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師爺才趕回來。一見公子便說:「事體卻不小幸喜還不礙。」說著從懷裡把那抄來的原奏掏出來遞給公子閱看。只見上面的出語寫的是:「請旨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俟該參員果否能於限內照數賠繳如式修齊再行奏聞請旨。」公子看先那程師爺又說道:「據部裡說只要銀子賠完工程報竣還可以送部引見。照這案情大約沒有個不開復的只不曉得老翁任所打算得出許多銀子來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帶的盤纏本就無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縱然有幾兩養廉這幾個月的日用兩三番的調任大約也用完了任上一時那裡弄得出五六千銀子來?家中又別無存項偏烏克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約弄個兩三千金還容易。這便如何是好?」說著便急得淚流不止。程師爺連忙說:「世兄你且不要煩惱等咱們大家慢慢計議出個道理來。」公子說:「我的方寸已亂斷無道理可計議了!」
那時安老爺留在家中照料家務的還有個老家人姓張名叫進寶原是累代陳人年紀有七十餘歲。他見公子十分的著急便同華忠從旁說道:「我的小爺你別著急倘然你要急出個好共歹來我們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個商量。」因向程師爺說道:「我們小爺本就沒主意再經了這事別為難他了!倒是程師老爺替想想行得行不得。這如今老爺是有了銀子就保住官兒了沒有銀子保不住官還有不是。老爺任上沒銀子家裡又沒銀子求親靠友去呢就讓人家肯罷誰家也不能存許多現的。」程師爺便道:「不必定要如數難道老爺在外頭不作一點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張老頭兒聽了說道:「好哇!正是這話了。」因又向公子道:「這話也不用遠說只這眼前就有一個地方可以打算華忠他也知道。咱們這西山裡不是有座寶珠洞嗎?那廟裡當家的不空和尚他手裡卻有幾兩銀子向來知道他常放個三頭五百的帳老爺常到他廟裡下棋閒談合他認得奴才們也常見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個貪利的大約合地空口說白話也不得行。我們圍著莊子的這幾塊地年終不是有二百多銀的租子嗎?就把這個兌給他合他說明白了按月計利不論年分銀到歸贖。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這樣那銀子才打算得快。我們小爺是不懂這些事情的程師老爺你老白替想想怎麼樣?」那師老爺說道:「豈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爺的相待我們又從幼就在一處同親弟兄一樣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雖不能為力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肯說不成?慢講照這樣辦法沒有差錯就便有些差錯老爺日後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銀子有處寄去很好倘然沒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蕩也使得。」那張老頭兒說道:「怎麼驚動起師老爺來了?你老人家別看我這七十來歲的老頭子托我們老爺的福也還巴結著跑的動何況是報答主兒呢!」
華忠聽了便插嘴道:「老大爺你老人家算了罷那可不是話!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報主咧。不是我說句怎嗎兒的話這個年紀倘然經不得辛苦有點兒頭疼腦熱可不誤了大事了嗎?你老人家弄妥當了還是我跑罷。」
那張進寶道:「你更離不得了你去了這位小爺出來進去的交給誰呀?」兩個撅老頭子你一言我一語抬個不了卻都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說道:「你們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銀子去要緊。有了銀子我自己去我已經想了半天了。你們想老爺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麼個樣兒再加惦記著我二位老人家心裡更不知怎麼難過。不如我去見見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銀子就是嬤嬤爹跟我去至多再帶上一個人咱們明日就起身。」程師爺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難了。
那銀子借得成否還不得知就便可成還有許多應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況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這番鄉試一舉成名。如今場期將近丟下出京倘然到那裡老人家的公事已有頭緒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說道:「不見得我這一進場就中;滿算著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還要這舉人何用?」程師爺道:「這是你的孝思不匱原該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車斷走不得你難道還能騎長行牲口去不成?此事還得斟酌。」那張進寶、華忠二人也是苦苦的相攔。
怎奈公子主意已定說:「你們大家都不用說了再說我就真急了!」華奶公見公子急只得哄他說道:「且等借了銀子來咱們慢慢再講去的話。」因向程師爺說:「師老爺不知道我們這位小爺只管像個女孩兒似的馬上可巴圖魯〔滿語英雄、勇士〕從小兒就愛馬老爺也常教他騎就是劣蹶些兒的馬也騎得住。真要去那長行牲口倒不必愁。」說著又道:「今日回回師傅索興別作那文章了罷咱們回來帶著小ど兒們在這園子周圍散誕散誕。」程師爺道:「正是不要過於那個暢一暢罷。」公子口裡答應著只是怔。
說話間外邊拿進兩個職名來一個上寫著「管曰枌」一個上寫著「何之潤」。原來那管曰枌號叫子金是個舉人;何之潤號叫麥舟由拔貢用了小京官已經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爺造就出來的學生。也因曉得了安老爺的信息齊來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職名即刻叫請。二人進來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才纔的話一一的告訴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說道:「不想到老師如此的不順。我們已寫了知單去知會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個成數出來。但恐太倉一粟無濟於事。這裡另備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潤接著也說道:「偏是這個當兒烏克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經懇切寫了一封信由提塘給他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還容易些。況且浙江離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師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龍媒你不必過於惦記把身子養得好好兒的好去見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應致謝。少刻又有那些親友們來看人來人往亂了半天。也有說是必該親去的也有說還得斟酌的公子此時意亂如麻只有答應的分兒也不及合那些人置辯。眾人談了幾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辭。
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見門上的人跑進來回道:「舅太太來了。」原來這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無兒無女。佟孺人起身時曾托過他常來家裡照應照應今日也是聽見這個信息前來看望。一進門見了公子就說道:「你瞧這是怎麼說呢!」說著便掏小手巾兒擦眼淚。一路進來又慢慢的細問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兩個女人並華嬤嬤支應裝煙倒茶。
正說話間那張進寶從廟裡回來進門先給舅太太請了安。公子便趕著問道:「怎麼樣?」張進寶回道:「奴才到了那裡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後來聽見老爺這事他說:『既然如此老爺是我廟裡的護法再沒不出力的都照你說的怎麼好怎麼好。但是多了沒有我這裡只有二千銀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爺寫個字據。』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這個人靠不住他是靠不住奴才這歲數了。大概再多幾兩他也還拿得出來。如今他只借給二千銀子他是扣著利錢說話呢!」公子更不問別的長短便問:「銀子呢?」張進寶說道:「那得明日兌了地立了字兒就可以拿來。」說著便又將方纔在外如何商量並公子怎樣要去的話回了舅太太一遍。
舅太太聽了連忙說道:「噯喲!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這麼大遠的你可不許胡鬧!」公子本來生怕舅母攔他聽了這話早急得滿面通紅兩眼含淚的說道:「好舅母別攔我了!我聽見這信心裡已經急的恨不得立刻就飛到淮安見著面才好!再要攔著我不教去我必憋出一場大病來那時死了……」這句話沒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把個舅太太慌的拉著他的手說道:「好孩子好外外〔外外:即外甥。後文「外外姐姐」指外甥媳婦。〕你別著急別委屈!咱們去!咱們去!有舅母呢!」這公子才不言語了。
列公這安公子是那女孩兒一般百依百順的人怎麼忽然的這等執性起來?從來說「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爺這樣一個慈父自然就養出安公子這樣一個孝子。他這一段是從至性中來的正所謂兒女中的英雄一時便有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說是慢慢的勸著就勸轉來了那知他早打了個九牛拉不轉的主意一言抄百總任是誰說算是去定了。
話休絮煩。次日張進寶便把外間的事情分撥已定請公子在那借約上畫了押把銀子兌回來。內裡多虧舅太太住下帶了華嬤嬤並兩三個僕婦給他打點那路上應穿的衣服隨手所用的什物。一時商定華忠跟去又派了一個粗使小子名叫劉住兒的跟著好幫著路上照應。雇了四頭長行騾子他主僕三個人騎了三頭一頭馱載行李銀兩。連諸親友幫的盤費也湊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處辭行也不等選擇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僕三人便從莊園上起身。兩個騾夫跟著順著西南大路奔長新店而來。到了長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時分華忠、劉住兒服侍公子吃了飯收拾已畢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來正待起身只見家裡的一個打雜的更夫叫鮑老的闖了進來向著劉住兒說道:「你快家去罷你們老奶奶子不濟事兒咧!」那劉住兒一怔還沒及答言華忠便開口問道:「這是那裡的話?我走的時候他媽還來托付我說『道兒上管著他些兒別惹大爺生氣。』怎麼就會不濟事兒了呢?」
鮑老說:「誰知道哇!他摔了一個觔斗就沒了氣兒了麼!」華忠又問說:「誰教你來告訴的?」鮑老說道:「他家親戚兒。我來的時候棺材還沒有呢。」華忠說:「你難道沒見張爺就來了麼?」鮑老說:「我本是前兒合張爺告下假來要回三河去因為買了點東西兒晚了夜裡個才走他家親戚兒就教我順便捎這個信來。來的時候張爺進城給舅太太道乏去了。沒見著。」
兩個人這裡說話劉住兒已經爬在地下哭著給安公子磕頭求著先放他回去送他媽。華忠就撅著鬍子說道:「你先別為難大爺。你聽我告訴你:咱們這個當奴才的主於就是一層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後。你媽是已經完了你就飛回去也見不著了。依我說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爺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爺、太太不施恩。你白想想我這話是不是?」那劉住兒倒也不敢多說。
公子聽了連忙說道:「嬤嬤爹不是這樣。他這一件事我看著聽著心裡就不忍。再說我原為老爺的事出來他也是個給人家作兒子的豈有他媽死了不教他去送的理?斷乎使不得!倒是給他幾兩銀子放他回去把趕露兒換了來罷。」原來這趕露兒也是個家生子兒他本姓白又是趕白露這天養的原叫白露兒後來安老爺嫌他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趕露兒人也還勤謹老實。華忠聽公子這話想了一想因說道:「大爺這話倒也是。」便對劉住兒說:「你還不給大爺磕頭嗎?」那劉住兒連忙磕了一個頭起來又給華忠磕頭。華忠拿了五兩銀子回明公子賞了他囑咐說:「你這一回去先見見張爺告訴明白張爺就說大爺的話:把趕露兒打了來教他跟了去。可告訴明白了他我跟著大爺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連夜走快些趕來。你趕緊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罷。」那劉住兒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應忙忙的起身去了。隨後華忠又打了鮑老便一人跟著公子起行上路。
到了尖站安公子從這晚上起就盼望趕露兒來左盼右盼總不見到。華忠說:「今日趕不到的他連夜走也得明日早上來。大家睡罷。」誰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見趕露兒來。華忠抱怨道:「這些小行子們再靠不住!這又不知在那裡頑兒住了。」因說:「咱們別耽誤了路給店家留下話等他來了教他後趕兒罷。」說著便告訴店裡:我們那裡尖那裡住我們後頭走著個姓白的夥計來了告訴他。店主人說:「你老萬安罷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來說給他就完了誤不了事。」華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進。不想一連走了兩站那趕露兒也沒趕來。把個公子急的不住的問:「嬤嬤爹他不來可怎麼好呢?」華忠說道:「他娘的!這點道兒趕不上也出來當奴才!大爺不用著急靠我一個人兒挺著這把老骨頭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劉住兒回去也不過一天的路程那趕露兒連夜趕來總該趕上安公子了怎麼他始終不曾趕上呢?有個原故。原來那劉住兒的媽在宅外頭住著劉住兒回家就奔著哭他媽去了接連著買棺盛殮、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趕露兒這件事忘的蹤影全無。直等到三天以後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張進寶被張進寶著實的罵了一頓才連忙打了趕露兒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趕右趕再趕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趕上真成了個「白趕路兒」的了。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那華忠一人服侍公子南來格外的加倍小心調停那公子的饑飽寒暖又不時的催著兩個騾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難纏的無過「車船店腳牙」。這兩個騾夫再不說他閒下一頭騾子他還是不住的左支腳錢右討酒錢把個老頭子慪的嚷一陣鬧一陣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淨。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著實的乏了打開舖蓋要早些睡怎奈那店裡的臭蟲咬的再睡不著。只見華忠才得躺下忽又起來開門出去。公子便問:「嬤嬤爹你那裡去?」華忠說:「走走就來。」一會兒才得回來復又出去。公子又問:「你怎麼了?」華忠說:「不怎麼著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瀉。」說著一連就是十來次。先前還出院子去到後來就在外間屋裡走動哼啊哼的哼成一處;噯喲啊噯喲的噯喲成一團。公子連忙問:「你肚子疼呀?」那華忠應了一聲進來只見他臉上青摸了摸手足冰冷連說話都沒些氣力一會價便手腳亂動直著脖子喊叫起來。公子嚇得渾身亂抖兩淚直流搓著手只叫:「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這一陣鬧那走更的聽見了快去告訴店主人說:「店裡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點了個燈籠隔窗戶叫公子開了門進來一看說:「不好!這是勾腳痧轉腿肚子!快些給他刮出來打出來才好呢!」趕緊取了一個青銅錢一把子麻秸連刮帶打直弄的週身紫爛渾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來他的手腳才漸漸的熱了過來。店主人說:「不相干兒了可還靠不住這痧子還怕回來。要得放心得用針扎。」因向公子說:「這話可得問客人你老了。」公子說:「只要他好只是這時候可那裡去找會扎針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說:「你老要作得主我就會給他扎。」公子是急了答應不上來。還是華忠拿手比著叫他扎罷。他才到櫃房裡拿了針來在「風門」、「肝俞」、「腎俞」、「三里」四個穴道紮了四針。只見華忠頭上微微出了一點兒汗才說出話來。公子連連給那店主人道謝就要給他銀子。店主人說:「客人你別!咱一來是為行好二來也怕髒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贅多了。」說著提著那燈籠照著去了還說是:「客人你可想著關門。」公子關了門倒招呼了半夜的嬤嬤爹這才沉沉睡去。一宿無話。
次日只見那華忠睡了半夜緩過來了只是動彈不得連那臉上也不成*人樣了。公子又慰問了他一番。跑堂兒的提著開水壺來又給了他些湯水喝。公子才胡擄忙亂的吃了一頓飯。那店主人不放心惦著又來看。華忠便在炕上給他道謝。那店主人說:「那裡的話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問:「你看著明日上得路了罷?」店主人說:「好輕鬆話!別說上路等過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華忠說:「小爺你只別著急等我歇歇兒告訴你。」
店主人走後他便向公子說:「大爺呀!真應了俗語說的:『一人有福托帶滿屋。』一家子本都仗著老爺如今老爺走這步背運帶累的大爺你受這樣苦惱偏又遇著劉住兒死媽。
只可恨趕露兒這個東西到今日也沒趕來。——原說滿破著不用他們我一個人也服侍你去了誰想又害了這場大病昨兒險些死了。在咱們主僕作兒女作奴才都是該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這麼一千個也不過臭一塊地。只是大爺你前進不能後退不能那可怎麼好!如今活過來了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華老頭兒說到這裡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語不得。
他又說道:「我的好小爺你且莫傷心!讓我說話要緊。」便接著說道:「只是我雖活過來要照那店主人說的二十天後不能起炕的話也是瞎話;大約也得個十天八天才扎掙得起來。倘然要把老爺的這項銀子耽擱了慢說我就挫骨揚灰也抵不了這罪過。我的爺你可是出來作甚麼來了?我如今有個主意:這裡過了茌平從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那裡有我一個妹夫子。這人姓褚人稱他是褚一官。他是一個保鏢的他在那地方鄧家莊跟著他師父住。我這妹妹比我小十來多歲我爹媽沒了是我們兩口子把他養大了聘的所以他們待我最好。如今他跟著他師父弄得家成業就上年他還捎了書子來教我們兩口子帶了隨緣兒告假出去脫了這個奴才坯子他們養我的老。我想著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這麼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還想生嗎?我可就回復了他們了說:『等求著你們的時候再求你們去。』這書子我不還求大爺你念給我聽來著麼!如今我求他去。大爺你就照我這話並現在的原故結結實實的替我給他寫一封書子就說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爺自然不虧負他的。你可不要轉文兒那字兒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這信寫好了帶上等我托店家找一個妥當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再給騾夫幾百錢叫他把這書子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叫褚老一找到悅來店來。他長的是個大身量黃淨子臉兒兩撇小鬍子兒左手是個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這書子裡寫上就叫我妹子到店裡來。該當叫甚麼人送了你去這點事他也分撥的開。我這妹子右耳朵眼兒豁了一個。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兩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那店裡耽擱一半天倒使得。要緊!要緊!我只要扎掙的住了隨後就趕了來。路上趕是趕不上了算是辜負了老爺、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爺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這兩條腿交給老爺罷!」說著也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公子擦著眼淚低頭想了一想說:「有那樣的就從這裡打人去約他來再見見你不更妥當嗎?」華忠說:「我也想到這裡了一則隔著一百多地騾夫未必肯去;二則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這樣遠來;三則一去一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爺你依我這話是萬無一失的。」公子雖是不願意無如自己要見父母的心急除了這樣也再無別法就照著華忠的話一邊問著替他給那褚一官寫了一封信。寫完又念給他聽這才封好。面上寫了「褚宅家信」又寫上「內信送至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太爺寶莊問交捨親褚一爺查收」寫明年月用了圖書收好。華忠便將店主人請來合他說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話。
那店主人說:「巧了才來了一起子從張家口販皮貨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這路走那都是有本錢的同他們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華忠說:「你還是給我們找個人好為的是把這位送到了我好得個回信兒。」店主人說:「有了有了。那不值甚麼回來給他幾個酒錢就完了。」公子見嬤嬤爹一一的佈置的停當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兩一封銀子出來給嬤嬤爹盤費養病。華忠道:「用不了這些我留二十兩就夠使的了。還有一句話囑咐你這項銀子可關乎著老爺的大事。大爺的話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這一路是賊盜出沒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係走著須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還有來往的行人背道須要小心。白日裡不妨就讓有歹人他也沒有大清白晝下手的黑夜須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記不可胡行亂走這銀子不可露出來。等閒的人也不必叫他進屋門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辦作討吃的花子串店的妓女喬妝打扮的來給強盜作眼線看道兒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語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切記!切記!」公子聽了一一的緊記在心。一時彼此都覺得心裡有多少話要說、要問只是說不出主僕二人好生的依依不捨。
話休絮煩一宿無話。到了五更華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來又張羅公子洗臉吃些東西又囑咐了兩個騾夫一番便催著公子會著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憐那公子嬌生慣養家裡父母萬般珍愛乳母丫鬟多少人圍隨如今落得跟著兩個騾夫戴月披星、沖風冒雨的上路去了。這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尋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來也不來都在下回書交代。
(第三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