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哲光單臂舉劍象雕塑一般立在橫亙於砥石之上的松樹上身體穩噹噹的一動也不動。
劍上的光芒被一層濺起的水霧所籠變成了七彩的虹色但這種美麗卻無人能欣賞他的對手崔遠鍾垂著右臂站在那兒罩著絲巾的臉上沒有露出表情但右臂滴滴達達順著手落入澗水中的血證明了他的痛苦。
「為何他能後先致?難道說他乘我蒙著眼睛而揭下了絲巾能清楚看到我出劍因此可以覺我的破綻麼?」
「他一定是揭下了絲巾一定如此!我也要揭下絲巾我不能敗在他的卑鄙之下我必須勝黃金之劍在手我決不會敗!」
「可萬一他不曾揭下絲巾我卻揭下了我還有臉與他比劍麼?我這一生傾盡血淚也無法洗去這般恥辱……這比敗還令我難以忍受!」
「他究竟是如何明白我的劍的?武哲光、武哲光……我記得他是什麼圓明心空流的傳人據扶英人說這一流派在扶英源遠流長歷代都有了不得的人物這一流派的劍技竟然如此玄奧能不用雙目便覺對方的劍式?」
「我不相信有什麼其他劍士能做到的我卻做不到他能覺我也應能覺!可是可是他究竟是如何覺的?」
紛至沓來的念頭讓崔遠鍾心亂如麻暫時忘記了方才困擾他的是殺死武哲光還是只擊敗他他心中甚至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即將敗北的想法這種想法便是在面對有拳聖之譽的曹縱鶴時也不曾如此強烈過。
「對了人有五感視聽嗅觸味他見不到卻能聽到他的聽力遠非常人能比我出劍時劍氣的嘯聲讓他能聽出劍式來!一定是如此我明白了!」
隆隆如雷的瀑布聲猛然提醒了崔遠鍾他似乎抓住了什麼右臂緩緩抬了起來劍上的金芒已然散去他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著自己的劍。
劍去勢極慢也因此沒有絲毫聲息武哲光果然仍是無聲無息似乎毫無覺。當崔遠鍾劍到了一半時武哲光猛然長嘯嘯聲中身形幾乎是滑過來一般向崔遠鐘的劍衝來崔遠鍾心中又驚又喜驚的是他聽出武哲光在這濕滑的松樹之上行動自若有如平地喜的是對手分明是自己往劍上撞來。
「我要勝了麼?」但不知為何崔遠鍾心中反倒沒有平時的自信了。那種強烈的不祥之感又起讓他的劍停住不再向前移動。武哲光前滑的身軀猛然一擺崔遠鍾只覺腳下的松樹顫了顫武哲光的劍已經撥開了他的劍夾著利嘯撲懷而來。這樣的距離讓崔遠鍾根本沒有第二個念頭只能側躍開。當他躍到半空中時心中猛然一呆這腳下就是玉龍澗瀑布自己這一躍豈不是自尋死路?
這生死一絲之間所有雜念全都煙消雲散崔遠鍾心中想的便只有華閒之了。老師自幼收容養育自己待自己情如父子兄弟自己早就打定主意為了老師殞身不恤卻在今天在此敗亡自己一敗不但讓自己黃金之劍在手便決不會敗的誓言成為泡影更於老師無任何意義……
「不!」在空中的崔遠鍾大喝了聲右手劍揮了出去他感覺手上「噗」的一下似乎穿透了什麼緊接著手上一緊人似乎被吊在半空之中他的心中反而微微一緩自己的記憶沒有錯這一劍正刺入了那松樹樹幹中如今自己便懸在玉龍澗之上暫時避開了落入瀑布之中摔死的命運。
「認輸吧!」武哲光的聲音清楚地傳來崔遠鍾心中一顫對方對自己的窘境如此明瞭難道……難道他真的拉下了蒙眼絲巾?
「他不是如此卑鄙的人能為了劍技而放棄塵世俗欲者豈是這種人物?」生死懸空之時崔遠鍾反而堅定起來「他能在樹幹上輕鬆移動……定然是因為赤腳的緣故他赤著腳能更好地感覺到這樹幹的伸展也正是因此方才聽他移動時是貼著樹幹的那他為何又能對我的一舉一動瞭如指掌?」
「武哲光……武哲光……」一個念頭猛然間浮在他腦中「那日老師說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劍道阿望的、孤寒的劍道與我的劍道並不相同其原因是因人而異那麼武哲光的劍也與其人相通他的流派叫圓明心空流這圓明心空原本是謁語講的是由靜生慧參悟無我之境武哲光這名字原本就有武者智慧之光的意思難道說破解武哲光劍技的法門竟然就在他的名字之上?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止耳邊傳來了玉龍澗瀑布與山風的合鳴懸在半空之中的崔遠鍾驀然產生一種天地悠悠的感慨這種感慨並不是具體的思緒而更像是一股衝動自他內心深處湧出片刻間散遍他全身讓他有鬆手便放縱自己入這天地間的念頭。
這種念頭讓崔遠鍾心馳神蕩恍惚中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鬆手墜了下去與天地融為一體。但就在這時心中似乎隱隱有個影子閃了一下那是武哲光在松樹上輕輕前滑了一半。
「不認輸便去死!」武哲光卻不給崔遠鍾更長久的思忖時間他果然向前滑了一步衝向崔遠鐘。在這一剎那崔遠鍾猛然明白了武哲光是如何覺他的動作的他雖然蒙住了眼但他的心卻不曾被蒙住他可以用心感應周圍的氣機變化自己只要略略起殺心他便能察覺出來。腦中飛快地想崔遠鍾猛然用力向下一墜那松樹被他一帶之力轉了小半圈武哲光腳下略有不穩手中劍自然就偏了沒能將崔遠鍾右臂斬落而又是劃開老長的一道口子。
借這一墜之力崔遠鍾提氣收腹縮腰甩掉鞋子自那松樹底下鑽了過去在抽出劍的同時左手勾住松枝翻身又上了去。他這串動作極為驚險若是他眼前沒有蒙上絲巾看到腳下翻滾奔騰的澗水心中產生畏懼只怕反不能成功完成。
「著!」
武哲光不等他立穩又是挺劍刺來崔遠鍾也是赤足踩在松樹幹上向後滑了兩步。
武哲光劍刺出之後卻略有些遲疑他收住劍似乎在等待什麼。崔遠鍾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臉上再無喜怒之色他緩緩將劍交到左手側耳傾聽武哲光的聲音。
「果然如此他出了一劍便停住因為他覺不到我了。此前他覺我的動作既不是靠視覺也不是靠聽覺甚至不是這五覺中任意一種靠的只是心中感應。我一起殺機他便能在心中感覺到他蒙上眼反倒更能讓他清楚地用心去判斷……」
武哲光用心去感應四周卻沒有覺任何殺氣崔遠鍾再無半點氣息整個人似乎與這玉龍澗香雪崖融為一體這讓武哲光無法判斷崔遠鐘的動作不敢輕易出擊。
二人默默相對良久武哲光忽然長歎一聲:「算了到此為止吧。」
崔遠鍾心中一動這武哲光果然是追求完美劍技者他已經明白自己尋著了他劍技中的缺陷只要自己心中無求勝之念殺伐之心與這周圍氣息融合自己便可立於不敗之地先為不勝而後再勝正是兵法之道!
「再鬥下去便無意義了。」崔遠鍾摘下眼前的絲巾沒有還給武哲光而是塞入自己懷中:「不分勝負到此為止。」
武哲光也摘下了絲巾他的臉色卻有些沮喪:「我敗了這天時地利都由我所擇我卻仍舊不能奈何你當然是我敗了。」
崔遠鍾看了看自己右臂上深可見骨的傷苦笑了一下:「不能奈何我?我臂上的傷可不輕若是再拖下去或者我便會血盡而死……」
「我敗了便是敗了我只想問一件事。」武哲光打斷了崔遠鐘的話「你墜下香雪崖已是必死之局究竟是何種意識讓你仍能死中求活?」
武哲光的問話讓崔遠鍾微微怔了一下他微皺起眉遲疑了會兒才道:「這人世間有太多的東西值得我留戀求生之心是人之常情這有什麼出奇的?」
「人世間的留戀?一個頂尖的劍手應是將全付身心都獻給了劍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才是真正的劍理若是心染紅塵便為俗世所纏繞不能專心於劍怎麼可能達到劍技的頂點?」武哲光盯著崔遠鍾似乎是想在他的臉上找到答案對於他這樣獻身於劍的武者而言崔遠鍾太過世俗世俗得都不像一名劍士了。
想到比自己還要世俗些的軒轅望崔遠鍾不覺搖了搖頭:「你錯了俗世間故然有讓人分心之事卻也是極好的修心修劍的所在。」但說到這裡他又覺得俗世間的事情太多紛繁複雜讓他一時間難以說得清楚念頭一轉之下他微微笑了起來:「我們說些這樣的東西倒不像是來這兒比劍而是來這裡論劍的了。」
「比劍?論劍?」
崔遠鍾只是隨口一句武哲光卻困惑地皺起了眉頭自從習劍以來他便一直以為要追求至高無上的劍技必須要為劍奉獻出一切劍對他而言就是最神聖的存在是不容世俗沾染的但崔遠鐘的語氣似乎劍道與世俗有著極其自然的關聯這關聯是如此緊密他甚至於不願意就此進行爭論了。
「不跳出紅塵如何能求得劍上至理?」武哲光無法從容面對崔遠鐘的這種態度或者是由於兩人剛剛那場雖然極簡單卻又極驚險的鬥劍讓他覺得惺惺相惜的緣故因此雖然明知多言無益武哲光仍近乎自語地問了一句。
「不入紅塵跳出又從何談起?」崔遠鍾包雜自己臂上的傷他又想起了鹿之純的請求心裡微微一痛但旋即將這痛楚拋開方纔那生死關頭打了個轉兒他反而看開了一些事情。「太上忘情是每個煉氣士都想達到的境界但那些拋家捨子遠遁深山大澤裡的煉氣士們卻不知道太上是忘情而非無情。練劍要跳出紅塵的說法也是同樣的愚蠢!」
「啊?」武哲光心中如同響起了一聲驚雷自己從習劍開始便幾乎屏棄了世俗的一切看起來是跳出紅塵了可自己究竟是否入過紅塵?若是不曾先入世如何談出世?
「我老師曾說過天下的劍道無外乎三種一是開疆拓土的帝王之劍一是逞勇鬥氣的烈士之劍一是兼濟天下的仁者心劍這三者無不在俗世中便是你們圓明心空流歷代劍技高手也不都活躍於扶英歷史之中參與了許多大事麼?我曾聽說你們圓明心空流史上最出色的劍客便曾在至德革新中為革新派出過不少力。」
「難道說……難道說我錯了我這麼些年來都尋錯了?」
武哲光的心再一次被震動了那日軒轅望與諸葛眠風之戰又浮現在他腦中那一日裡諸葛眠風應是逞勇鬥氣的烈士之劍了而軒轅望則近於仁者心劍他之所以不但擊敗諸葛眠風更將圍觀的扶英權貴們的鄙視與敵意都擊敗靠的更多的便是那塵世中升斗小民都知道的一字:仁。
唯仁者方無敵仁者愛人若不入世與人共處如何談得上愛人若不入世為人分憂如何談得上愛人?
「遠鍾!」
正想起軒轅望軒轅望的聲間便傳了過來崔遠鍾聳聳肩軒轅望終究還是找來了。
「我走了。」他伸手抓起那繡著「純」字的絲巾想還給武哲光但終究還是沒有擲回去而是小心地放入自己懷中。武哲光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崔遠鍾也不行禮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便離開了那松樹樹幹躍下砥石向軒轅望奔來處行去。
「傷得如何?」軒轅望沒有問崔遠鍾勝負而是詢問他的傷勢崔遠鍾哈哈一笑:「還好只是皮肉之傷這些日子麻煩你了。」
他的謝意讓軒轅望有些莫明崔遠鍾也無意多作解釋用左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攬著他便行去。站在砥石之上的武哲光靜靜看著這師兄弟二人過了良久他才離開玉龍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