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嬌一賭氣離開了涼水泉子.心裡一個勁地嘀咕:好你個董榆生兒子都這麼大了怪不得四平八穩不慌不忙的。都跑到法院裡立字劃押了還瞞天過海裝得跟沒事人似的。就算過去的事我不計較你起碼也要給我說一聲呀。唉.這人哪真是看不懂、吃不透!吳天嬌對董榆生的深情頃刻間化為烏有.精神支柱隨之崩潰愛情的天平不知向何方傾斜?吳天嬌苦哇!多少年來她一直真心真意地愛著董榆生不論生了什麼事情不論他們中間有何齟齬有多少誤會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董榆生的正直她向來都是百分百地站在董榆生一邊總害怕他吃虧從不使他難堪。董榆生受的苦太多了她不能讓董榆生在她這兒再添煩惱。如今董榆生把天大的事都瞞著她不是對她的不信任不尊重、不理解又是什麼呢?她才三十二歲沒過門先當後媽而且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伙子這以後的日子咋過呀?她萬沒想到老實巴腳的董榆生竟也能幹出這種事?董榆生都成了這號人了這世上靠得住的還有幾個?……
秦國元看縣長今天氣色不對就沒敢多吭聲只是小心翼翼地開著車。遇到坑窪不平的地方迅把車降下來以免縣長遭受顛簸之苦。
「青光眼給我支煙。」吳天嬌百無聊賴心緒很亂她也想用尼古丁來刺激一下。
秦國元連煙帶火一塊遞過去。
吳天嬌睡著了。
方國祥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他已經有好久未到zf大院轉悠了。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怕見人尤其怕見那個新來的女縣長。她的那一雙眼睛兩把刀子似的.戳得人心疼。老縣長清楚吳天嬌不是省油的燈。剛來那天他做東請客本想聯絡聯絡感情誰知她壓根兒就沒露面。酒菜擺了一大桌子該請的人沒到陪客倒來了不少。他當了多少年的縣長啥時候這麼沒面子過?搞得他好難堪。朱桐生四處去找捎話回來說.她累了.登了個旅館睡下了。小朱得罪了你那是因為工作我給你圓場還擺那麼大的架子嚇唬誰呀?
打那以後方國祥就足不出戶每天不是閱翻報紙就是看看電視。實在煩了就到院子裡澆澆花.再不就到門口逗逗狗。老伴何紅士說:「你捂在家裡生蛆呀?出去轉轉釣釣魚、下下棋聊聊天哪樣不比呆在家裡等死強!」他不屑地說:「那是正經人幹的事嗎?」
今夜老縣長並不那麼輕鬆他閉著眼睛想心事往事如煙歷歷在目一幕幕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的一生可以用三句話概括:對黨無愧、於國有功於民有憾。他一生忠誠於黨的事業從未動搖過對共產主義的信念。他十五歲參加革命出生入死戰功纍纍。他二十多歲當縣長雖未升也未降三十多年熬下來也著實不易。他從未多拿公家的一分錢也從未向下屬索取過一分錢的賄賂可以說手腳是清白的屁股是乾淨的。就是在那個特殊年代也沒有人把他怎麼樣他仍舊是名正言順的縣革委會主任。改革開放以來他雖然有些跟不上形勢但很快調整了步驟扭轉了被動局面。儘管有些不理解情緒也稍有牴觸但行動卻並不遲緩。至於說高原縣進展不大.那也不能全歸於他的過失。氣候條件差老天爺不下雨老百姓餓肚子年年吃回銷糧那不是他的無能放了誰當縣長都一樣。
漫漫的生命長河中方國樣不是神仙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他一生最大的失誤就是錯戀了地主家出身的女幹部武冬梅。武冬梅被革職下廚房當炊事員不久他就義無反顧地割斷了對她的情絲這也是他和黨保持一致的表現。至於說武冬梅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他沒有想那麼多。責任也不完全在他一方面多大的事啊至多說他生活不檢點罷了。武冬梅責任更大不給她扣一頂腐化革命隊伍、拉幹部下水的帽子就算她運氣好了。不是他不負責任也不是他喜新厭舊更不是他貪圖富貴當陳世美而是形勢不容許。在當時那個年頭革命和愛情孰輕孰重是不言而喻的。就算是下棋的悔棋、買東西退貨、談戀愛變卦這在生活中都是常有的事不值得什麼大驚小怪。可是令方國樣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新來的女縣長竟是他的親生女兒!
世上事就這樣怪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全來。古人說人生四大快事莫過於「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方國樣仔細推敲這四句俗語末了他給它們做了個小小的註解:洞房花燭夜———鄰居;金榜題名時—別人:久旱逢甘雨———冰雹;他鄉遇故知———債主。這不是「債主」來了誰來了呢?
事情的起因是下午他收到一封信。傳達室老田頭不辭辛苦繞了一大圈子跑到他家鄭重其事地把信親自交到他手上末後還加了一句;
「方縣長信剛到。我怕誤了事就急趕著給您送來了。您忙著我還要報紙去哩!」
方國祥一看那曾經熟悉的字體不由得就開始心驚肉跳。顧不得和老田頭搭話顫顫抖抖地撕開信封一屁股坐在沙上讀了起來:
「方縣長檯鑒:
「想您在百忙之中恐未料到我這鄉下村婦竟敢斗膽給您寫信浪費您的寶貴時光吧!我也是實出無奈請多包涵。
「我女天嬌在您手下供職已有數月。前不久她來信要我證實您是否是她生父並追問此段歷史。我甚覺尷尬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硬著頭皮向您乞示?
「有些事我本想今生今世爛到肚子裡最後裝進棺材了事的。誰能想到天理難違到底被女兒翻出舊賬。我是山野之人孤陋寡聞。當如何辦請您斟酌。
武冬梅草-
月-日」
方國祥一口氣讀完不禁冷汗直冒。他哪能想到那位新來的女縣長那個不近人情、風風火火的野女子竟是他的親生女兒?!而且是既不想認又不敢認的女兒。人生難測老天爺咋會開這麼大的玩笑?
突然背後伸過一隻手一把扯過他手中的信箋。他回頭一瞅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只是暗暗叫苦。
「好哇!老傢伙又和心上人勾搭上了。喲…還有個當縣長的女兒呢!高原縣都讓你們父女承包了。你們家風水好輩輩出縣長都成了縣長專業戶了。」
何紅士連諷刺帶挖苦撕碎的紙片兒落滿了方國祥一頭一臉。當初那事老何也不是不知道誰也沒有口袋裡賣貓來著?
晚飯後夫人帶著外孫女兒珠珠早早上床安歇去了方國祥獨自一人坐在客廳裡的沙上想心事生悶氣。他一生不知遇到過多少難心事唯獨此事最使他愁腸百結、如芒在背。這是他的短處如若一旦傳揚出去如何見人老臉往哪兒擱豈不壞了一世英名?
綿綿長夜方國樣竟一眼未闔。吳天嬌那一雙刀子般的兩隻眼睛不說眼見想想都怕。如今短處在人家手裡由她處置去吧!
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才使吳天嬌知道了原來大名鼎鼎的方縣長竟是她的「生父」。
吳天嬌閒暇無事的時候經常到後院裡看看花散散步透透新鮮空氣。一來二去她和管理花園的老解頭處熟了。
有一回吳天嬌觀賞著滿園的鮮花情不自禁對老解頭讚歎道:
「解大爺您老手藝不錯花種得挺好啊!」
「這算什麼能耐?」老解頭聽縣長誇獎高興地咧開嘴擺起了出五關「想當年我在機關裡還當過科長哩!」
「是嘛?」吳天嬌笑笑說。
「那時候方國樣才來幾天?我們一塊的還有張秋霞、武冬梅……」
「武冬梅?」吳天嬌像被蠍子蜇了一下渾身起雞皮疙瘩腦袋嗡嗡響她以為這或許是同名同姓。
「對對就叫武冬梅眼睛大大的中上等個模樣長得可好了。還是個大學生文化高說話挺和氣對人也熱情大夥兒都喜歡她。誰知道人好命不好可慘了。不說了不說了陳谷子爛芝麻的說多了縣長你笑話。」
「大爺您說吧。我不對人講的。」吳天嬌開始意識到老解頭說的正是她母親。
「那個武冬梅啊被人搞大了肚子又甩了。」
「誰?……」吳天嬌幾乎站立不住。
「就是我們的老縣長唄!」
吳天嬌跌倒在地。
方國祥家的住所和縣zf大院只有一牆之隔幾步之遙。原先為了進出方便曾經在後牆上開了個小門。老縣長離休後有關部門派人把這扇小門給堵死了。這樣一來.要繞好大一個彎子才能到老縣長家。
吳天嬌這還是次光顧縣長大院。頭幾天縣上開會決定要在縣長大院的舊址上建一座公園供離退休老幹部活動、娛樂鍛煉身體。會議倒是決定了誰去通知啊大家面面相覷都是老縣長的部下面子窩不開呀!這事也就責無旁貸地落到縣長吳天嬌身上。
到了門口吳天嬌舉手按了下門鈴.緊接著院裡有條狗聞聲吠叫起來。這幾年養狗成風公安部門三令五申屢禁不止。老縣長家人少院大不養條狗也著實空寂。吳天嬌耐著性子等了足有三五分鐘未見有何動靜只好又去按動門鈴。隨著第二通狗吠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聽見了聽見了!張媽不知死哪去了?大清早的真是……」門開處出現在吳天嬌面前的是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婦女。她體態豐盈面龐微胖留齊耳短長得不俊不醜。上身是紫紅色手編毛衣下身穿淺灰色呢褲.足蹬一雙尖硬的黑色皮鞋。吳天嬌仔細揣摸此人的身份論輩份她該叫聲「阿姨」但是又叫不出口。頓了頓吳天嬌笑笑說:
「您是何同志吧?」
老婦人「嗯嗯」兩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大概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她是縣上的第一夫人沒必要和誰都笑臉相迎的。
「我叫吳天嬌想找老縣長……」
「知道知道進來吧!」何紅士閃開半拉門。
吳天嬌小心翼翼地進了大院。那條狼狗看到生人起每三通狂吠。
「哎喲是天嬌同志啊!」方國樣滿面春風地迎了出來嘴裡連聲道「稀客稀客。快請屋裡坐。」
方國祥熱情地握著吳天嬌的手臉上笑得開了花似的。見此情景何紅士鼻子一哼一腳朝狗踹去狼狗嗷嗷哀叫數聲拖著一條後腿匆忙鑽進窩裡。
方國祥招呼吳天嬌在客廳坐好回頭喊道:「老何張媽哪?」話一出口他看到了何紅士斜著瞟過來的眼神。
不消半個時辰方國祥親自端來一大杯子滾燙的牛奶和一盤糕點放在茶几上。爾後他又搬一把椅子坐在吳天嬌的對面。
吳天嬌坐的沙很長五個人都不一定坐滿。她欠了欠身子.矜持地說:
「老縣長您別忙乎早飯我已經吃過了。今天我來是想和您隨便聊聊。」
「很好很好。」方國祥站起來。走到院子裡大聲咳嗽了兩聲.一口痰吐到地下。回轉身輕輕掩上門。這次夫人給了面子不知躲到哪兒輕閒去了。
方國祥洗了只細瓷藍花蓋碗放上春尖茶、桂元、冰糖、葡萄乾、果脯什麼的。高原縣有個習慣尋常客人來一般是不會沏三泡台蓋碗茶的。方國祥屁股還未坐穩就聽見門吱呀一響張媽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看有客邊往後退邊說:
「縣長還需要啥嗎?」
張媽是方國祥家三棒子打不著的窮親戚來了有些年頭了。老太太沒兒沒女老伴過世得早年紀稍長方國祥幾歲論輩份和方國祥是同輩全家大小都叫她「張媽」。
「噢是張媽呀您回來啦?」方國樣顯得非常親切而又隨和態度異常和藹地說「今天中午我留吳縣長在家吃頓便飯您準備一下好好搞幾個菜。」
「菜我已經買來了。」張媽說。
「那好您去忙您的吧有事我再叫您。把狗拴好別讓它傷了人。」
「老縣長您太客氣了。我只是隨便坐坐您忙乎什麼真叫人不知說啥的好?」吳天嬌欠了欠身子說。
「你和我誰和誰呀一家人還說兩家話?」話一出口方國祥又覺用詞不妥。為了掩飾他連忙找話說「天嬌同志快請喝水要不就涼了。今天是星期天咱們只拉家常不談工作好嗎?」
「好的就依您。」
吳天嬌剛端起茶杯方國祥隨手就提起熱水瓶要續水。
「從大城市到小地方過得慣嗎?」方國樣親切地問道。
「過得慣我也是本地人。」
「噢是嗎?聽口音不像。」方國祥故意裝糊塗。
「我家在茨萍村。」吳天嬌也不動聲色。
「父母都好嗎?」話到嘴邊方國祥不得不吐出來。
「父母在家種地。土地承包了生活還過得去。只是母親身體不好.常鬧病。」
「啥病呀不好治嗎?」
「年輕時落下的病根。心悸、煩燥、做惡夢。醫生說這叫『運動病』不好治。」吳天嬌有板有眼的說。
「是啊那年頭都是人整人人害人呀!挨整的無奈何整人的也不得已。」方國祥是過來人他當然知道那段歷史。
吳天嬌話鋒一轉說:「假如整人的單是為了保護自己倒也說得過去。要是有其它目的呢就是另一回事了。」
「倒也是倒也是。」說了半天話方國祥的熱水瓶還在手上呢。他等著吳天嬌喝下一口茶蜻蜒點水般續上幾滴。然後又說:
「過去的事不說也罷。」
「星期天孩子們也不來看看您嗎?」吳天嬌順坡下驢換了個題目。
「兩個雙脆胎女兒一個遠嫁外地一個鬧離婚也很少回家都是靠不住的貨。」
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吳天嬌起身走到院了裡。拉了半天家常還沒談正事哩!
狼犬在窩裡探出半拉腦袋虎視眈眈地瞅著吳天嬌。方國祥指點說:
「廁所在西面最頭一間。」
這是一所中西結合的院落當年是某軍閥的別墅。解放後數度改建幾番修造而今早已面目皆非。院子中間座落著這幢豪華的二層小樓上下共有二十餘間。樓下是廁所、辦公室、會客廳、餐廳、廚房、娛樂室、健身房、洗澡間……。樓上是臥室、書房、兩個女兒的住室、保姆住室……。冬有暖氣.夏有空調。如果到了夏天屋後是蔥綠的樹房前是盛開的花。噴泉吐出銀色的霧假山長滿青青的草。如果不是身臨其境誰能相信這所院落的常住人口僅有四人其中還有一位是戶口不在本地的小女孩另一位是根本就沒有戶口的鄉下老太太張媽。
吳天嬌的姥姥家解放前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也不過只有三四間磚瓦房。
方國祥家祖祖輩輩住在一孔破窯洞裡。有一年山體滑坡全家數人無一倖免。唯有方國祥當時給財主家放羊晚上睡在羊圈裡才躲過此劫。
時過境遷國家強盛了人民富裕了。不過別說尋常百姓就是相當一級的zf官員要達到此院主人的水平本世紀不行下世紀也未必。
方國樣跟在吳天嬌的屁股後面訕訕地笑著說:「房子是多了點院子呢也忒大用不著。早想搬家就是你阿姨……我老伴她還有點拐不過彎我正做工作哩!」
好狡猾的方國祥到底是多年的官場老手。吳天嬌沒料到她還未開口哩方國祥卻先她一步攤了牌不知是誰走露了風聲?
「什麼什麼我拐不過彎?要搬你搬我不搬。縣長當了幾十年了沒功勞也有苦勞住幾間破房子也值得大驚小怪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什麼屁?早料到你就沒安什麼好心。」何紅士不知突然從什麼地方冒出來顧左右而言它指著禿子罵和尚。
「嚷什麼呀你?我和吳縣長談工作哩管你什麼事?」方國祥平常很少用這種口氣和夫人說話有氣不知朝誰或者往哪兒?
「談工作不會到辦公室談去?大禮拜天的談什麼工作?」何紅士今天不罵老伴臉衝著方國祥說話白眼仁卻翻著吳天嬌。
「禮拜天就不能談工作了?」吳天嬌不能不說話了她微微一笑說。「要加班工資啊?」
何紅士豈能嚥下這口惡氣?這回她不是衝著方國樣而是直接面對吳天嬌氣咻咻地吼道:
「姓吳的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充其量不過是個有娘沒爹的野種。想跑到這兒撒野了不打聽打聽.老娘是好惹的?」
吳天嬌頓時滿面通紅人在氣頭上說話也不管分寸了。她橫眉豎眼厲聲問道:「野種?什麼叫野種?何同志是不是想說我是野種?我也納悶哩我是誰的野種啊?你能幫我打聽打聽嗎?」
「你…你……」何紅士沒料到有這麼許多的問號嘴張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早耳聞高原縣有個母夜叉今天果然聽見獅子吼!」
何紅士一輩子活到這個歲數啥時候受過這種氣?她清楚輪鬥嘴不是吳天嬌的對手主要是方國祥那個老東西虧著理兒。她脖子一擰頭一揚說:「好好武則天你厲害老娘今天服你一回。姓吳的你別高興得太早咱們等著瞧!」
「等著哩等著哩大不了回家種地就是了。三十年前不是打走了一個嗎?我今天回去就把行李收拾好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吳天嬌冷冷地說。
方國樣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攤著雙手左右為難地說:「你看這事鬧的多大的事不會好好商量嗎?」
「商量什麼?會上定了就得執行做工作是給你留面子。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不搬就停水、停電、停暖氣。」吳天嬌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院。狼犬縮在窩裡未作任何表示。
張媽從後面攆上來喊道:「吳縣長飯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