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一場鬧劇
老北風像一掛漏了氣的破風箱嘶啞著嗓子吼個不停在已經改了名如今叫作「紅泉村」的村莊上空四處喧囂。雪花化作冰花急急從空中落下來順風亂躥屋裡院裡牆旮旯裡沒有苫好的地窖口兒上或者行人的衣領袖口兒裡均是它們的藏身之處。可憐的涼水泉子早已名不符實好久未見滴水溢出四周儘是垃圾、糞便、樹葉草屑滿目瘡痍一片狼籍。
「紅泉村」的「史無前例」正在進行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大隊革委會主任朱三君應運而生立刻成為了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今日非比往昔他在喇叭筒子裡吼叫一聲「紅泉村」凡是出氣的除了老鼠哪個敢不屏聲息氣、側耳聆聽?他說幾點幾分開會如有人稍有怠慢動作遲緩立時三刻便被荷槍實彈的民兵放翻在地踏上三五隻腳。末了還要罰站在檯子下某個牆角落裡背幾段「最高指示」以便儆傚尤也算是將功補些過。
「批鬥大會」如期在大隊革委會院內舉行。先前這裡本是一座寺廟裡面也曾經供奉過不少歪鼻子斜眼睛的神佛老爺。多虧了紅衛兵小將來了神佛老爺走了。如今空出這塊風水寶地作成了朱三主任把大隊革委會全套班子安置其中還綽綽有餘。神廟前掛有兩塊牌匾一塊是「紅泉村大隊革命委員會」另一塊是「高原縣革命造反團第三兵團」。氣勢恢弘平地裡增添了幾分豪情。過去常見幾個和尚僧人站在門口閉目養神如今則是由基幹民兵站崗放哨百米開外不准閒雜人等駐足觀望誰知道階級敵人不是哩!往常此處本就人不敢入現在更是陰森可怖宛若神宅鬼捨一般遇到些羸弱者人尚未進院兩腿先自瑟瑟抖個不住三魂早去了七魄倘若再有點羊癲瘋什麼的不在褲襠裡小解就算是萬幸了。
「主席台」正中整齊地擺放著幾張用紅布蒙住的舊課桌上邊像模像樣地支著一架麥克風、三四隻煙灰缸、七八個小茶杯。躊躇滿志的朱三主任正襟危坐在最中間的位置兩旁依次是村上的幾位大小不等的「革命領導幹部」。
往下兩側左三右四一字兒排開共是七位。這就是連同以前遺留的包括最近新揪出來的紅泉村的「勝利成果」革命的專政對象。
涼水泉子早年曾有一家地主後來病老而死。老地主倆口不知誰的毛病到頭來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一個丫頭還是抱的。丫頭長大**遠嫁他鄉不知去向。如今趕上形勢需要不能讓老地主斷了香火查來查去「老革命」朱建明堪當此任理由有三:一、他是前任地主的堂侄孫未出五服這是前提;二、他不叫「建中」、「建華」偏偏叫「建明」而且又姓朱姓朱的叫朱建明這個問題就是反映到中央也翻不了案;三、此人平時就是個逛鬼日鬼弄棒錘的壓根就不是個正經貨。三罪合一「老革命」變成了「二地主」。
朱建明排在「地、富、反、壞」這一撥。
第二位是安寡婦安桂花。也曾經有人說話:老人家是革命烈屬為革命把兒子都搭上了怎能劃為異己?此話明顯站不住腳馬上被批駁下去:豬肉貼不到羊身上兒子的功勞怎能和老娘混在一起。況且兒子是堅強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老娘卻大搞資本主義本就是涇渭雙流一清一濁也不是誰和誰過不去兩條道路水火不容茂林如果尚在肯定也會和他老娘劃清界限和廣大革命群眾站在一起。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安寡婦被圈到「牛鬼蛇神」這一類。
名單上漏了一位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四爺侯四海。自然這肯定不是朱三主任的疏忽藉著這場百年難遇的「史無前例」他要把董傳貴的殘渣餘孽統統掃除殆盡讓他們永無出頭之日剩下一個光桿董傳貴也成不了啥氣候。然而具體事情具體對待如何在四爺頭上動土朱三可就得費費心思了。侯四海並不可怕一個糟老頭子七老八十的今天脫了襪子不一定明天還能穿上鞋。放他一馬順便做個人情他當政委的兒子可不比作古的董茂林真要有個差池弄不好還得再回去幹他拾大糞的行當。朱三思慮再三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四老頭哼著小曲兒在他眼前蕩來蕩去。
天上依舊在颳風下雪。院子裡人個個神色凝重面無表情如果不是口腔裡時不時冒出些熱氣沒準真還會有人以為是神佛老爺換了衣服易了位置呢!主持人和朱三主任交換了一下眼色大會得以正式開場。
第一位上台言的是個尕小伙初中還沒畢業趕上「罷課鬧革命」讓他爹從學堂裡扽回來趕到山上放羊去了。尕小伙聲音還沒變全說男聲不男聲說女聲不女聲奶聲奶氣地照本宣科說了一大堆朱建明的不是末了還偏過頭細聲細氣地朝「地富反壞」這一夥裡問了一句:
「老革命您服不服?」
這句話是原稿中沒有的尕小伙想立點新功表現表現臨時現編出這麼一句。沒想到一時緊張沒揮好一句話出了兩個偏差一是不能稱「老革命」二是不能說「您」。朱建明一聽叫「老革命」就高興反應慢了些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身後的民兵一腳踹了個跟頭幾乎沒一頭栽到台下。朱建明光棍不吃眼前虧也不斟酌張嘴就喊:
「我是反老革命我是老反革命!……」
有人憋不住想笑被旁邊的人捅了一下沒敢笑出聲來。
「大會」繼續進行。第二位上台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由於不識字幾天前開始就有人領著背稿子已經背得很熟了。可是今天猛一上台看見這些黑壓壓的人群她老少幾輩子啥時這麼風光過?心裡一毛背熟的詞兒全忘了。此時又不能下去下去不但沒獎勵而且還要扣工分愣了片刻中年婦女索性現編現說:
「安寡婦我們革命造反派的球是實的(稿子上是實事求是)好人壞人一個不放。你老實坦白你為什麼動你兒子出國搞串聯和美國大鼻子打得一團火熱?妄想搬動我們吳師傅(無產階級)的專政?……」
安寡婦也不是饒爺的孫子好不容易逮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等問立刻就歇斯底里大呼小叫起來:「鄉親們哪你們可不要聽她胡說呀我娃是解放軍怎麼會裡通外國?你們可要為我做主啊!……」
五奶奶一哭一喊批鬥會頓時亂成一鍋粥。老人家雖是脾氣暴些但面惡心善維下的人遠比得罪的人多得多。村裡人又不是沒長眼睛分不清是非曲直只不過不說罷了。今見歪嘴婆娘把髒水潑到五奶奶為革命而犧牲的兒子身上不由得紛紛而起指著禿子罵和尚。
正在此時一個大背著步槍的民兵戰士昂頭挺胸衝到台上伸手拽住五奶的後衣領想給老人點顏色看。還未等他動手只聽「啪」地一聲不知哪兒飛來一塊石頭子兒不偏不倚正中那愣小子的鼻樑骨。剎時鮮血四濺小伙子一手捂臉一手指著台下某處罵道:
「尕順你***小心著!」
尕順朱洪林提著彈弓叉兒貓腰鑽出人群一瘸一拐地跑了。幾個民兵要追被朱三喝住:
「算啦別追了!抓大的要緊。一條半腿的尕球娃鬆開韁繩讓他跑還能跑到天上去?」
剛才言跑題的婦女趕緊將功補過扯著嗓子領頭喊起了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有幾個人帶著受傷的民兵去包紮。朱三不得不親自出馬從中年婦女的手中奪過鐵蒜錘兒(山民們不知這叫麥克風)聲嘶力竭地吼了半天才把場面鎮住。
第三位上台的是個黑瘦漢子個頭本不甚高只是身長腿短比例失調因此走路的姿勢相當不雅。加上他頭小臉大嘴闊鼻塌似有似無的幾根細眉地包天的嘴唇似乎是在由猿到人的轉化過程中的某個環節上出了問題抑或是兒孫懷念先人因而又出現了返袓現象。此君原本是村小老師造反起家打倒了老校長自己給自己封了個「革命領導小組組長」。朱三看中了此人的才華堂堂一個大隊班子沒有一個文化人咋成?所以破格把他吸收到大隊革委會並委以「專案組長」的重任。
黑瘦漢子往台上一站台下頓時鴉雀無聲。只聽他直著嗓子用半通不通的普通話看著稿子念道:
「……我向大家揭露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大隊前任支部書記董傳貴何許人也?他是個老右傾他是個偽君子他是牛鬼蛇神的庇護所看看台上這伙子人哪個不是他的心上肉?哪個不是他的掌上珠?哪個和他沒有勾搭連環?大家想一想如果這一夥子人掌了權社會主義還在嗎?紅旗落地人頭滾滾啊同志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