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 正文 三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楚娣洋行裡留職停薪過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備下一桌飯菜次日就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

    「我喜歡吃蔥油餅。」九莉說。

    一天三頓倒也吃不厭覺得像逃學。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話講營養學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

    有個老秦媽每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站在煤氣灶前煎煎蔥花薄餅一張又一張。她是小腳常抱怨八層樓上不沾地氣所以腿腫。

    蕊秋走的時候公寓分組給兩個德國人因為獨身漢比較好打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間房九莉來了出一半膳宿費楚娣托親戚介紹她給兩個中學女生補課。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兩天幽獨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來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隻鴿子叫她來幫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繩子來把牠一隻腳拴在窗台上。鴿子相當肥大深紫閃綠的肩脖一伸一縮扭來扭去力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使不上勁捉在手裡非常興奮緊張。兩人都笑。

    「這要等老秦媽明天來了再殺。」楚娣說。

    九莉不時去看看牠。鴿子在窗外團團轉倒也還安靜。

    「從前我們小時候養好些鴿子奶奶說養鴿子眼睛好。」楚娣說。

    想必因為看牠們飛習慣望遠處不會近視眼但是他們兄妹也還是近視。

    誰知道這只鴿子一夜憂煎像伍子胥過韶關雖然沒有變成白鴿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見了以為換了隻鳥。老秦媽拿到後廊上殺了文火燉湯九莉吃著心下慘然楚娣也不作聲。不擱茴香之類的香料有點腥氣但是就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買。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從韶關坐火車先回來了。畢大使年紀大了沒去重慶。他們結了婚了。項八小姐有時候來找楚娣談天。她有個兒子的事沒告訴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項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嬸作成了她。畢先生到香港去本來是為了二嬸因為失望所以故意跟項八小姐接近後來告訴二嬸說是弄假成真了。」

    「二嬸生氣鬧間諜嫌疑的時候畢先生不肯幫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緣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會疑心二嬸是間諜。」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點遲疑。「項八小姐說是因為跟英國軍官來往所以疑心是打聽情報說就是那英國軍官去報告的。」

    就是那海邊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裡想。原來是他去檢舉邀功。怪不得二嬸臨走的時候那麼生氣。

    也怪不得出了事畢先生氣得不管了。

    「勞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淪陷的時候二嬸坐著難民船到印度去了。

    「勞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灘上。從前我們都說他說話說了一半就笑得聽不見說什麼了不是好兆頭。」

    在九莉心目中勞以德是《浮華世界》裡單戀阿米麗亞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個女人許多年一定要跟她結婚的。不過一直不能確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從那八百港幣的事之後對她母親態度極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於去了新加坡一兩年不結婚也不走也都從來沒想到是怎麼回事。

    聽上去像是與勞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沒結婚她就沒提蕊秋說要去找個歸宿的話。

    楚娣見她彷彿有保留的神氣卻誤會了頓了一頓又悄悄笑道:「二嬸那時候倒是為了簡煒離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個離了婚的女人怕妨礙他的事業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當地一個大學畢業生結婚了。後來他到我們那兒去一見面兩人眼睜睜對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她們留學時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簡煒沒見過原來有這麼一段悲劇性的歷史。不知道那次來是什麼時候?為了他離婚一進行離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們的公寓裡。但是蕊秋回來了四年才離婚如果是預備離了婚去嫁他不會等那麼久。總是回國不久他已經另娶婚後到盛家來看她此後拖延了很久之後她還是決定離婚。

    是不是這樣也沒問楚娣。在她們這裡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會告訴她這些話。她弟弟楚娣就說他「賊」——用了個英文字「sneaky」還不像「賊」字帶慧黠的意味。其實九莉知道他對二嬸三姑一無所知不過他那雙貓兒眼彷彿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後講話笑道:「你二叔拆別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攢眉笑了起來。九莉永遠記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貧乏的人才喜歡刺探別人的私事。

    但是簡煒到她家裡來的那最後一幕她未免有點好奇因為是她跟她母親比較最接近的時期。同在一個屋簷下會一點都不知道。有客來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還好叫二嬸要是小林跑進來大叫一聲媽媽那才真——!」其實九林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媽媽一直羨慕九莉叫二嬸。

    她也不過這麼怙惙了一下向來不去回想過去的事。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裡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這麼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築物門口往裡張了張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知道都在那裡。

    離婚的時候蕊秋向九莉說:「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這次回來是跟你二叔講好的我回來不過是替他管家。」

    回國那天一個陪嫁的青年男僕毓恆去接船是卞家從前的總管的兒子小時候在書房伴讀的。不知怎麼沒接到女傭們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恆又到碼頭上去了下午終於回來了說被舅老爺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九莉九林已經睡了又被喚醒穿上衣服覺得像女用們常講的「跑反」的時候夜裡動身逃難。三開間的石庫門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豎立著許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張茶几坐在兩張木椅上。女傭與陪嫁丫頭都擠在房門口站著滿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燈光下大家臉上都有一團黑氣。

    九莉不認識她們了。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兩人都是泥土色的軟綢連衫裙一深一淺。蕊秋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鏡。

    蕊秋嗤笑道「噯呦這襪子這麼緊怎麼給她穿著?」九莉的英國貨白色厚羊毛襪洗的次數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鐵煙囪管。

    韓媽笑道:「不是說貴得很嗎?」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撥開她的前劉海「噯呦韓大媽怎麼沒有眉毛?前劉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願意。半長不短的前劉海傻相。

    「我喜歡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說著便把九林拉到身邊來。

    「小林怎麼不叫人?」

    「叫了。」韓媽俯下身去低聲叫他再叫一聲。

    「噯呦小林是個啞巴。他的余媽怎麼走了?」

    「不知道嘛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韓媽有點心虛怕當是她擠走了的。

    「韓大媽倒是不見老。」

    「老嘍太太!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

    楚娣習慣的把頭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慣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將(怎樣)搞啊?」楚娣學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幹了。」

    楚娣忽道:「噯韓大媽我們今天將睡啊?」

    半開玩笑而又帶著點挑戰的口吻。

    「將睡呀?要將睡就將睡!都預備好了。」

    「都預備好了」這句話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來正待開口臨時又改問:「有被單沒有啊?」

    「怎麼沒有?」

    「乾淨不乾淨?」

    「啊啊啊呃——!」合肥話拖長的「啊」字捲入口腔上部攙入咽喉深處粗厲的吼聲從半開的齒縫裡迸出來不耐煩的表示「哪有這等事?」「新洗的怎麼會不乾淨?」

    九莉覺得奇怪空氣中有一種緊張。蕊秋沒作聲但是也注意聽著。

    她父親上樓來了向蕊秋楚娣略點了點頭就繞著房間踱圈子在燈下晃來晃去長衫飄飄然手裡夾著雪茄煙。隨便問了兩句路上情形就談論她舅舅與天津的堂伯父們。

    一直是楚娣與他對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開口說:「這房子怎麼能住?」氣得聲音都變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麼個地方將就住著。」在跟楚娣談了兩句便道:「你們也早點歇著吧明天還要早點出去看房子。我訂了份新聞報我叫他們報來了就送上來。」說著自下樓去了。

    室中寂靜片刻簇擁在房門口的眾婦女本來已經走開了碧桃又回來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門站著。

    蕊秋向韓媽道:「好了帶他們去睡吧。」

    韓媽忙應了一聲便牽著兩個孩子出來了。

    在新房子裡她父親也是自己住一間房在二樓與楚娣的臥室隔著一間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們與教中文的白鬍子老先生住四樓女傭住三樓隔開了兩代防夜間噪鬧。

    「你們房間跟書房的牆要什麼顏色自己揀。」蕊秋說。

    九莉與九林並坐著看顏色樣本簿子心裡很怕他會一反常態表起意見來。照例沒開口。九莉揀了深粉紅色隔壁書房漆海綠。第一次生活在自製的世界裡狂喜得心臟都要繃裂了住慣了也還不時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來。四樓「閣樓式」的屋頂傾斜窗戶狹小光線陰暗她也喜歡像童話裡黑樹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樓吃飯她父親手夾著雪茄繞著皮麵包銅邊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來。

    楚娣在飯桌上總是問他:「楊兆霖怎麼樣了?」「錢老二怎麼樣了?」打聽親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遠是諷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們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難得開口只是給孩子們夾菜的時候偶爾講兩句營養學。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瞼臉上有一種內向的專注的神氣脈脈的情深一往像在淺水灣飯店項八小姐替畢先生整理領帶的時候她在櫥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總是第一個吃完先走然後蕊秋開始飯後訓話: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總是跟你們講理從前我們哪像這樣?給外婆說一句臉都紅破了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九莉有點起反感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怕另一個人無論是誰?

    「外婆給你舅舅氣的總是對我哭說你總要替我爭口氣。」

    楚娣吃完了就去練琴但是有時候懶得動也坐在旁邊聽著。所以有一天講起戀愛是向楚娣笑著說的:「只要不生關係等到有一天見面的時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過關係那就完全不對了。」說到末了聲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麼事?姐姐想做鋼琴家你呢?你想做什麼?唔?」

    「我想學開車。」九林低聲說。

    「你想做汽車伕?」

    他不作聲。

    「想做汽車伕還是開火車的?」

    「開火車的。」他終於說。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楚娣說。「我明天要出去借給我一天就還你。」

    他不作聲。

    「肯不肯呃?這樣小器借給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這一點好九林這樣像外國人倒不疑心。其實那時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聲音低下來宕遠了。

    「乃德」是愛德華的暱稱比「愛德」「愛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見過她父親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聽見她母親背後稱他為乃德而且總是親暱的聲口她非常詫異。

    蕊秋叫女傭拿蓖麻油來親自用毛筆蘸了給九莉畫眉毛使眉毛長出來。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講起在英國到湖泊區度假剛巧當地出了一件謀殺案是中國人跟她們前後腳去的。

    「真氣死人那裡的人對中國什麼都不知道會問『中國有雞蛋沒有?』偏偏在這麼個小地方出個華人殺妻案丟人不丟人?」

    「還是個法學博士。」楚娣說。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環遊世界。他們是在紐約認識的。」

    楚娣把頭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那匡小姐丑。」作為解釋。

    「年紀也比他大這廖仲義又漂亮也不知道這些外國人看著這一對可覺得奇怪也許以為中國人的眼光不同些。這天下午四五點鐘他一個人回旅館來開旅館的是個老小姐一塊喫茶。他怎麼告訴她的?楚娣啊?」

    「說他太太上城買東西去了。」

    「噯說去買羊毛襯衫褲去了沒想到天這麼冷。——後來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見她的背影打著傘坐在湖邊。」

    極自然的一個鏡頭尤其在中國五四以來無數風景照片中拍攝過的。蕊秋有點神經質的笑了起來。

    「把她一隻絲襪勒在頸子上勒死的」她輕聲說似乎覺得有點穢褻。「赤著腳兩隻腳浸在湖裡。還不是她跟他親熱他實在受不了了。噯呦沒有比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更噁心的了!」她又笑了起來這次是她特有的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羞笑。

    又道:「說她幾張存摺他倒已經都提出來了。」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揀這麼個地方兩個中國人多戳眼。」

    「所以我說是一時實在忍不住了事後當然有點神經錯亂。——都說廖仲義漂亮在學生會很出風頭的又有學位真是前途無量多不犯著!」

    九莉當時也就知道「你不喜歡的人跟你親熱最噁心」是說她父親。她也有點知道楚娣把那丑小姐自比儘管羞與為伍。

    很久以後她看到一本蘇格蘭場文斯雷探長回憶錄提起當年帶他太太去湖泊區度假正跟太太說湖上是最理想的謀殺現場。他看見過這一對中國新夫婦這天下午碰見男的身上掛著照相機一個人過橋回來就留了個神。當晚聽見說女的還沒回來就拿著個手電筒到橋那邊去找。雨夜現湖邊張著把傘屍身躺在地下檢驗後知道她是從一塊大石上滑下來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時候並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後的人勒死她的顯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齊沒有被非禮。

    文斯雷會同當地的警探去找他的時候才九點鐘他倒已經睡了。告訴他太太被殺他立刻說:「有沒有捉到殺我太太的強盜?」偵探說:「我並沒有說她被搶劫。」

    她戴著幾隻鑽戒旅館裡的人都看見的。湖邊屍上沒有飾。在他行李裡搜出她的飾與存摺但是沒有鑽戒。他說:「按照中國的法律她的東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機拿去照片沖洗出來都是風景末了在一筒軟片裡找到了那幾隻鑽戒。

    回憶錄沒說死者醜陋大概為了避免種族觀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艷屍也殺風景所以只說是他「見過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親是廣州富商幾十個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幾歲起就交給她管家出洋後又還在紐約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時候把兩百元存入一家銀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銀行這樣開了許多戶頭預備女家調查他。

    結婚那天她在日記上寫道:「約定一點半做頭。我想念我的丈夫。」

    蕊秋似乎猜封了這是個西方化的精明強幹的女人不像舊式的小姐們好打。

    但是日記上又有離開美國之前醫生耛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長認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殺了她。這是自為瞭解中國人的心理。

    蕊秋回國後游西湖拍了一張照片在背面題道:

    「回英倫黛湖何在?

    想湖上玫瑰

    依舊嬌紅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卻已忘儂

    惆悵恐重來無日。

    支離病骨

    還能幾度秋風?

    浮生若夢

    無一非空。

    即近影樓台

    亦轉眼成虛境。」

    看來簡煒也同去湖泊區。

    帶回來的許多照片裡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國外的一張照相館拍的背面也題了七絕她記不全了:

    「才聽津門□□鳴

    又閉塞上戰鼓聲。

    書生□□□□□

    兩字平安報輿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說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現在怎麼還說做官現在都是公僕了。」九莉聽了也差點笑出聲來。她已經不相信報紙了。

    這時候簡煒大概還沒結婚。

    午飯後她跟上樓去在浴室門口聽蕊秋繼續餐桌講話。磅秤上擱著一雙黑鱗紋白蛇皮半高跟扣帶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腳尖也還是要塞棉花。再熱的天躺在床上都穿絲襪。但是九莉對她的纏足一點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媽洗腳的小腳有怪異感。

    乃德有人請客叫條子遇見在天津認識的一個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愛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懷念起愛老三來叫她的人就叫她轉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說話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雲志當個笑話去告訴蕊秋。已經公認愛老三老這小老七比她還大幾歲身材瘦小滿面煙容粉搽得青灰色還透出雀斑來但是乃德似乎很動了感情。

    也就是這兩天女傭收拾乃德的隊室在熱水汀上現一隻銀灰色綢傘拿去問楚娣蕊秋不是她們的。蕊秋叫她拿去問乃德也說不知道哪來的。女傭又拿來交給蕊秋蕊秋叫她「還擱在二爺房裡水汀上。」

    過了兩天這把傘不見了。蕊秋楚娣笑了幾天。

    下午來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媽帶著表哥表姐們他們都大了有時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裡開話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們同來就打麻將。蕊秋高興起來會下廚房做籐蘿花餅炸玉蘭片爬絲山藥。乃德有時候也進來招呼踱兩個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純姐姐蘊姐姐二十一二歲姐妹倆同年蘊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兩人都穿著蘋果綠輕紗夾袍長不及膝一個在左下角一個在襟上各輟一朵灑銀粉淡祿大絹花。人都說純姐姐圓臉甜蘊姐姐鵝蛋臉眼睛太小一點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純姐姐她開過畫展在字林西報上登過照片是個名媛。

    九莉現在畫小人畫中唯一的成*人永遠像蕊秋。纖瘦、尖臉鉛筆畫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線上的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歡純姐姐遺是蘊姐姐?」楚娣問。

    「都喜歡。」

    「不能說都喜歡。總有一個更喜歡的。」

    「喜歡蘊姐姐。」因為她不及純姐姐再說不喜歡她不好。純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歡她。

    蕊秋楚娣剛回來的時候竺大太太也問:

    「喜歡二嬸還是三姑?」

    「都喜歡。」

    「都喜歡歡不算。兩個裡頭最喜歡哪個?」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遠「二嬸三姑」一口氣說二位一體。三姑後來有時候說:「從前二嬸大肚子懷著你的時候」即使純就理智上瞭解這句話都費力。

    「想好了沒有?」

    「還沒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嬸有點特殊關係與三姑比較遠些需要拉攏。二嬸要是不大高興也還不要緊。

    「想好了沒有?」

    「喜歡三姑。」

    楚娣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蕊秋顯然不高興的樣子。

    早幾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從口袋裡摸出一隻金鎊一塊銀洋。「要洋錢還是要金鎊?」

    老金黃色的小金餅非常可愛比雪亮的新洋錢更好玩。她知道大小與貴賤沒關係可愛也不能作準。思想像個大石輪一樣推不動。苦思了半天說:「要洋錢。」

    乃德氣得把她從膝蓋上推下來給了她一塊錢走了。

    表大媽來得最勤。她胖戴著金絲眼鏡頭髮剪得很短。蕊秋給大家取個別號揀字形與臉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實」竺大太太常說。「忠厚。」

    「『忠厚乃無用之別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說。

    「她像誰?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說。

    「可別像了我。」楚娣說。

    「她就有一樣還好。」蕊秋說。

    在小說裡女主角只有一樣美點的時候水遠是眼睛。是海樣深、變化萬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沒有但是仍舊抱著萬一的希望。

    「嗯哪樣好?」竺大太太很服從的說。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誰要耳朵?根本頭髮遮著看不見。

    「不是。」

    她又有了一線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說吧是什麼?」

    「她的頭圓。」

    不是說「圓顱方趾」嗎她想。還有不圓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頭頂道:「噯圓。」彷彿也有點失望。

    蕊秋難得單獨帶她上街這次是約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點心先帶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東西堆滿一櫃檯又從裡面搬出兩把椅子來。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歲。去了幾個部門之後出來站在街邊等著過馬路。蕊秋正說「跟著我走:要當心兩頭都看了沒車子——」忽然來了個空隙正要走又躊躇了一下彷彿覺得有牽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緊了點九莉沒想到她手指這麼瘦像一把細竹管橫七豎八夾在自己手上:心裡也很亂。在車縫裡匆匆穿過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剛才那一剎那的內心的掙扎很震動。這是她這次回來唯一的一次形體上的接觸。顯然她也有點噁心。

    九莉講個故事給純姐姐聽是她在小說月報上看來的一個翻譯的小說。這年青人隔壁鄰居有三姐妹大姐黑頭髮二姐金黃頭髮三妹纖弱多病銀色頭髮。有一天黃昏時候他在她們花園裡遇見一個女孩子她瘋一樣的抱得他死緊兩人躺在地下滾來滾去的瘋。那地方黑他只知道是三姐妹中的一個不知道是哪一個她始終沒開口。第二天再到她們家去留神看她們的神氣聽她們的口氣也還是看不出來。到底是沉靜的大姐還是活潑熱情的二姐還是羞法的三妹?

    純姐姐定睛聽著臉上不帶笑容。她對這故事特別有興趣因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後來呢?」

    「底下我不記得了。」九莉有點忸怩的說。

    純姐姐急了撒起嬌來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會不記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記得了。」

    要不是她實在小不會懂純姐姐真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說下去推說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兩年的小說月報都找了出來堆在地下兩大疊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還是找不到。純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後她又看到這篇匈牙利短篇小說奇怪的是仍舊記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彿叫葉麗娜。是葉麗娜病中他去探病還是他病了她看護他……?大概不是她告訴他的不知道怎麼一來透露了出來。他隨即因事離開了那城市此後與她們音訊不通。

    會兩次忘了結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強有力了所以看到後來感到失望。其實當然應當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戀愛結婚的年齡。

    來不及告訴純姐姐了。講故事那時候不知道純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後才聽見說是骨癆。病中一直沒看見過她辦喪事的時候去磕頭靈堂上很簡單的搭著副鋪板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直垂到地下頭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紅布。與純姐姐毫無關係除了輕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無感覺。

    「那樣喜歡純姐姐一點也不什麼。」她回家後聽見蕊秋對楚娣說顯然覺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進戒煙醫院戒掉了嗎啡針方才提出離婚。

    「醫生說他打的夠毒死一匹馬。」她說。

    乃德先說「我們盛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臨到律師處簽字又還反悔許多次她說那英國律師氣得要打他。當然租界上是英國律師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師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來住公寓九莉來了蕊秋一面化妝向浴室鏡子裡說道:「我跟你二叔離婚了。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別人會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後遇見合適的人。」

    九莉倚門含笑道:「我真高興。」是替她母親慶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顧自己同時也得意家裡有人離婚跟家裡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

    「我告訴你不過是要你明白免得對你二叔誤會。」蕊秋顯然不高興以為九莉是表示贊成。她還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離婚要徵求孩子們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卻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裡還癡心指望再碰見她她弟弟還會替他們拉攏勸和。但是蕊秋手續一清就到歐洲去了。這次楚娣沒有同去動身那天帶著九莉九林去送行雲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圍著蕊秋。有他們做隔離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裡想:好像以為我們會哭還是怎麼?她與九林淡然在他們舅舅家的邊緣上徘徊很無聊。甲板上支著紅白條紋大傘他們這一行人參觀過艙房終於在傘下坐了下來點了桔子水暍孩子們沒有座位。

    在家裡跟著乃德過幾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靜。乃德脾氣非常好成天在他房裡踱來踱去轉圈子像籠中的走獸一面不斷的背書滔滔泊泊一瀉千里背到未了大聲吟哦起來末字拖長腔拖得奇長殿以「毆……!」中氣極足。只要是念過幾本線裝書的人就知道這該費多少時間精力九莉替他覺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講起她伯父笑道:「大爺聽見廢除科舉了大哭。」

    九莉卻同情他但是大爺至少還中過舉當然楚娣是恨他。她與乃德是後妻生的他比他們兄昧大二十幾歲是他把這兩個孤兒帶大的。

    「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說。「那時候梅蘭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編的。大爺聽見說這一齣還好沒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興得把戲詞全背了出來免得看戲的時候拿在手裡看耽誤了看戲。臨時不知道為什麼又不讓去。

    「大爺老是說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見老太爺老太太對我哭。總是說我不肯其實也沒說過兩回親。

    「大媽常說:『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會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爺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來喜啊!拿洗腳水來。』哪曉得伺候老爺洗腳一來二去的就背地裡說好了;來喜也厲害先不肯答應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厲害。就告訴大媽把來喜給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關開鞋帽莊的說得有名有姓。大媽因為從小看她長大的還給她辦嫁妝嫁了出去。生了兒子還告訴她:『來喜生了兒子了!』也真缺德。」

    自從蕊秋楚娣為了出國的事與大房鬧翻了不來往九莉也很少去從前過繼過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離婚後那年派他們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爺在樓下書房裡獨坐戴著瓜皮帽與眼鏡一張短臉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們磕頭他很客氣站起來伸手攔著有點雌雞喉嚨輕聲嘁嘁喳喳一句話說兩遍:「吃了飯沒有?吃了飯沒有?看見大媽啦?樓上去過沒?看見大媽啦?」又低聲囑咐僕人:「去找少爺來。去找少爺來嗯?」他原有的一個兒子已經十幾歲了。「樓上去過沒?——去叫少爺來哈?」

    乃德又叫韓媽帶孩子們到大房的小公館去拜年。那來喜白淨樸素也確是像個小城裡的鞋帽莊老闆娘對韓媽也還像從前一樣不拿架子因此背後都誇姨太好。

    年前乃德忘了預備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叫九莉乘家裡汽車去買臘梅花。幸而花店還開門她用心挑選了兩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塊多錢找的錢帶回來還他他也說花好。平時給錢沒那麼爽快總要人在煙鋪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說他付賬總是拖「錢擱在身上多渥兩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覺到他的恐怖。

    「二爺現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媽說。

    韓媽笑道:「二爺現在知道省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嚜!」

    他這一向跑交易所買金子據說很賺錢。他突然成為親戚間難得的擇偶對象了。失婚的小姐們儘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該學學了!」

    四姑奶奶家裡有個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經結了婚二表姑還沒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豐年紀不上三十微長的寬臉溫馴的大眼睛頭髮還有點餘鬈|網|堆在肩上。乃德有點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頭叫了聲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媽談天她便牽著九莉的手出來到隔壁房裡坐。

    這間房很大而破爛床帳很多。兩人坐在床沿上她問長問短問除了上學還幹什麼。

    「還學鋼琴?」說時帶著奇異的笑容顯然視為豪舉。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緊。

    「我願意她做我的後母嗎?」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訴她她父親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厲害的。

    二表姑顯然以為她父親很喜歡她會聽她的話。

    他也是喜歡夾菜給她每次挖出鴨腦子來總給她吃。他繞室兜圈子的時候走過偶而伸手揉亂她頭髮叫她「禿子。」她很不服因為她頭髮非常多還不像她有個表姐夏天生瘡癤剃過光頭。多年後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記得她父母都是過渡時代的人。她母親這樣新派她不懂為什麼不許說「碰」字一定要說「遇見」某某人不能說「碰見」。「快活」也不能說。為了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過多少麻煩。九莉心裡想「快活林」為什麼不叫「快樂林」?她不肯說「快樂」因為不自然只好永遠說「高興」。稍後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詞。「干」字當然也忌。此外還有「壞」字有時候也忌這倒不光是二嬸三姑也忌諱不能說「氣壞了。」「嚇壞了。」也是多年後才猜到大概與處*女「壞了身體」有關。

    乃德訂閱《福星》雜誌經常收到汽車圖片廣告也常換新車。買了兩件辦公室傢俱鋼製書桌與文件櫃桌上還有個打孔機器從來沒用過。九莉在一張紙上打了許多孔打出花樣來做鏤空紙紗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氣的說:「胡鬧。」奪過機器似乎覺得是對他的一種諷刺。

    書桌上還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講英文有點口吃也懂點德文喜歡叔本華買了希特勒《我的奮鬥》譯本與一切研究歐局的書。雖然不穿西裝採用了西裝背心背上藕灰軟緞穿在汗衫上。

    他訂了份《旅行雜誌》。雖然不旅行——抽大煙不便——床頭小几上擱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夾子裡可以摺起來。

    九莉覺得他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進學校明知在家裡請先生讀古書是死路一條但是比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幾年再說。蕊秋對九林的事沒有力爭以為他就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國前家裡先搬到上海來等著她也是她的條件之一。因為北邊在他堂兄的勢力圈內怕離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帶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們郎舅戚情不錯以前常一塊出去嫖的雲志剛起來躺在煙鋪上過癮。對過兩張單人鐵床。他太太在床上擁被而坐乃德便在當地踱來踱去。一個表姐拉九莉下樓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書買糖。

    「帶三毛錢鴨肫肝來。」她二姐在客廳裡叫。

    「錢呢?」

    「去問劉嫂子借。」

    客廳中央不端不正擺著張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繡花大紅桌圍桌上灰塵滿積連燭淚上都是灰。三表姐走過便匆匆一合掌打了個稽。燭台旁有隻銅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遞給她卻有點遲疑彷彿亂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卻有個老女傭聞聲而來她已經瞎了人異常矮小小長臉上闔著眼睛小腳伶仃遺是晚清裝束一件淡藍布衫常齊膝蓋洗成了雪白打這補丁下面露出緊窄的黑褲管。罩在腳面上還是自己縫製的白布襪不是「洋襪」。

    「我也來磕個頭。」她扶牆摸壁走進來。

    「這老二姑娘頂壞了專門偷香煙。你當她眼睛看不見啊?」二表姐恨恨的說把茶几上的香煙罐打開來檢視。

    老二姑娘不作聲還在摸來摸去。

    「好了我來攙你。」

    「還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說。

    三表姐把她攙到沙前蜷臥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老二姑娘給狗磕頭喔!」

    雲志怕綁票僱了個退休了的包打聽做保鏢家裡又養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來走開了。

    四表姐租了《火燒紅蓮寺》連環圖畫全集買了鴨肫肝香煙糖來。

    「書攤子說下次不賒了。」

    她們臥室在樓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書。香煙糖幾乎純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煙的式樣拿在手裡吃著有禁果的戚覺。房裡非常冷大家蓋著大紅花布棉被。垢膩的被窩的氣味微帶鹹濕與鴨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種異感。

    「你多玩一會就住在這兒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樓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來告訴我們好躲起來。」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讓她住下來。等到四表姐下來報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兩級搶先跑上樓去直奔三樓。姨奶奶住三樓一間極大的統間疏疏落落擺著一堂粉紅漆大床梳妝台等。

    「姨奶奶讓表妹在這兒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風背後自己又跑下樓去了。

    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因為驚險緊張更覺得時間長。姨奶奶非常安靜難得聽見遠處微微息率有聲。她家常穿著襖褲身材瘦小除了頭髮燙成波浪形整個是個小黃臉婆。

    終於有人上樓來了。

    姨奶奶在樓梯口招呼「姑老爺。」

    乃德照例繞圈子大踱起來好在這房間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

    「李媽倒茶。」她喊了聲。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來出來!」帶笑不耐煩的叫一面繼續踱著。

    「出來出來。」

    最後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風後把九莉拖了出來。她也笑著沒有抵抗。

    乘人力車回去她八歲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說。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學無術。」

    她從此相信他因為他對她說話沒有作用不像大人對孩子們說話總是訓誨又要防他們不小心洩露出來。

    他看報看得非常仔細有客來就談論時事。她聽不懂只聽見老閆老馮的。客人很少插嘴不過是來吃他的鴉片煙才聽他分析時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錯再圓點就好了。」

    她看見他細長的方頭手指跟她一模一樣有點震動。

    他把韓媽叫來替他剪腳趾甲然後韓媽就站在當地談講一會大都是問起年常舊規。

    她例必回答:「從前老太太那時候……」

    有時候他叫韓媽下廚房做一碗廚子不會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圓子火腿蘿蔔絲酥餅。過年總是她蒸棗糕碎核桃餡棗泥拌糯米面印出雲頭蝙蝠花樣托在小片棕葉上。

    「韓媽小時候是養媳婦所以膽子小出了點芝麻大的事就嚇死了。」他告訴九莉。楚娣也說過。他們兄妹從小喜歡取笑她是養媳婦。

    她自己從來不提做養媳婦的時候也不提婆婆與丈夫永遠是她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過日子像舊約聖經上的寡婦跟在割麥子的人背後揀拾地下的麥穗。

    「家裡沒得吃將搞呢?去問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給他說了半天眼淚往下掉。」

    九莉小時候跟她弟弟兩個人吃飯韓媽總是說:「快吃鄉下霞(孩)子沒得吃呵!」每飯不忘。又道:「鄉下霞子可憐喏!實在吵得沒辦法舀碗水蒸個雞蛋騙騙霞子們。」

    她講「古」鄉下有一種老秋虎子白頭紅眼睛住在樹上吃霞子們。講到老秋虎子總是於嗤笑中帶點羞意大概聯想到自己的白頭。也有時候說:「老嘍!變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變的。九莉後來在書上看到日本遠古與愛斯基摩人棄老的風俗總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遺棄的老婦——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許真的在樹上棲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飢因為比別的獵物容易捕捉。

    韓媽三十來歲出來「幫工」把孩子們交給他們外婆帶。「捨不得呵!」提起來還眼圈紅了。

    男僕鄧升下鄉收租回來她站在門房門口問:「鄧爺鄉下現在怎麼樣?」

    他們都是同鄉老太太手裡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帶。

    「鄉下鬧土匪。現在土匪多得很。」

    「哦……現在人心壞。」她茫然的說。

    她兒子女兒孫女輪流上城來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時又回去了。她兒子進寶一度由盛家托人薦了個事他人很機靈長得又漂亮那時候二十幾歲槍花很大出了碴子還是韓媽給求了下來。從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無法找事了但是他永遠不死心。瘦得下半個臉都蝕掉了每次來了在乃德煙鋪前垂手站著聽乃德解釋現在到處都難——不景氣。

    「還是求二爺想想辦法。」

    九莉看見他在廚房外面穿堂裡與韓媽隔著張桌子並排坐著彷彿正說了什麼他這樣憔悴的中年人竟噘著嘴像孩子撒嬌似的「唔……」了一聲。

    李媽也是他們同鄉在廚房裡洗碗向九莉笑道:「進寶會打鐮槍叫進寶打鐮槍給你看。」

    「小時候看進寶打鐮槍記不記得了?」韓媽說。

    進寶不作聲也不朝誰看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九莉覺得他妒忌她。她有點記得他打鐮槍的舞姿拿著根竹竿代表鐮槍跨上跨下。鐮槍大概是長柄的鐮刀。

    他姐姐一張長臉比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樣曬成油光琤亮的深紅色。從哪裡來的這棗紅色的種族?

    韓媽稱她女兒「大姐」。只有《金瓶梅》裡有這稱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講起她女兒來稱為「我家大姐」以資識別。但是有時候九莉摟著她跟她親熱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嘔!」

    韓媽回鄉下去過一次九莉說:「我也要去。」她那時候還小也並沒鬧著要去不過這麼說了兩遍但是看得出來韓媽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韓媽去了兩個月回來了也曬得紅而亮帶了他們特產的紫暈豆酥糖與大麻餅來給她吃。

    有一天家裡來了貴客。僕人們輕聲互相告訴:「大爺來了。」親戚間只有竺家有個大爺到處都稱「大爺」而不名。他在前清襲了爵也做過官近年來又出山當上了要人。表大媽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帶著緒哥哥另外住緒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從來沒見過表大爺。

    這一天她也只在洋台上聽見她父親起坐間裡有人高談闊論意外的卻是一口合肥話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後來她無意中在玻璃門內瞥見他踱到陽台上來瘦長條子只穿著一身半舊青綢短打裌襖下面露出垢膩的青灰色板帶。蒼白的臉從前可能漂亮過頭中分還是民初流行的式樣油垢得像兩塊黑膏藥貼在額角。

    此後聽見說表大爺出了事等到她從學校裡回來頭條新聞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報上偶有續的消息也不詳細:虧空巨款——在她看來是天文學上的數字大得看了頭暈再也記不得——調查免職提起公訴。

    表大媽住著個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樓上擺著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俱養著許多貓。緒哥哥大學畢了業在銀行做事住在亭子間裡。九莉向來去了就跟貓玩。她很喜歡那裡因為不大像份人家像兩個孩子湊合著同住童話裡的小白房子大白貓。所以她並不詫異三姑也搬了去分組他們三樓樓梯口裝上一扇紗門鉤上了貓進不來。裡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電話楚娣常坐在電話旁邊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樣做點金子股票。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疊舊英文報紙讓她坐在地毯上剪貼明星照片。

    「表大爺的官司我在幫他的忙。」她悄然說。

    九莉笑道:「噢」心裡想「要幫為什麼不幫韓媽她們還要不了這麼些錢。」

    「奶奶從前就喜歡他這一個侄子說他是個人才」楚娣有點自衛的說。「說只有他還有點像他爺爺。」

    九莉也聽見過楚娣與乃德講起大爺來。也是因為都說他「有祖風」他祖父自己有兒子又過繼來一個侄子所以他也過繼了一個庶出的侄子寄哥兒。此外在他那裡拿月費月敬的人無其數。

    「他現在就是那老八?」楚娣問乃德。

    「嗯。」

    寄哥兒會拍老八的馬屁因此很得寵比自己的兒子喜歡。

    「那寄哥兒都壞透了」楚娣也說。「大太太都恨死了。」

    「表大爺的事我看見報上」九莉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孟曉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曉筠拉他進去的出了紕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說『朝中無人莫做官』只有你沒有靠山不怪你怪誰?」

    「現在表大爺在哪裡?」

    楚娣忙道:「在醫院裡」免得像是已經拘押了起來。「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厲害的病。」默然了一會又道:「他現在就是虧空。」

    又道:「我搬家也是為了省錢。」

    九莉在她那裡吃了晚飯飯後在洋台上乘涼有人上樓來敲紗門是緒哥哥。

    小洋台狹窄得放張椅子都與鐵闌干扞格但是又添了張椅子。沒點燈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問道:「吃了飯沒有?」一面去絞了個手巾把子來。

    緒哥哥笑歎了一聲彷彿連這問題都一言難儘先接過手巾兜臉一抹疲倦到極點似的坐了下來。

    緒哥哥矮九莉自從竄高了一尺簡直不敢當著他站起來怕他窘。但是她喜歡這樣坐在黑暗中聽他們說話。他們是最明白最練達的成年人。他在講剛才去見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說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聽不懂他們講的全是張羅錢的事。輕言悄語像走長道的人剛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湊得出那麼大的數目。

    下午他到醫院去見過表大爺。他一提起「爸爸」這兩個字特別輕柔迷濛而帶著一絲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裡碰見過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時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聲音總是低了一低有點悲哀似的。他一點也不像他父親蒼黑的小長臉小凸鼻子與他父親唯一的聯繫只是大家稱他「小爺」與「大爺」遙遙相對。

    不知道怎麼忽然談起「有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的問題。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楚娣笑道:「你怎麼知道?」

    「像三姑跟緒哥哥就是的。」

    一陣寂靜之後楚娣換了話題又問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應當當面這樣講叫人家覺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訴她:「我們為分家的事在跟大爺打官司。」

    「不是早分過家了?」

    「那時候我們急著要搬出來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實錢都是***奶奶陪嫁帶過來的。」

    「那現在還來得及?還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個模糊的疑問:怎麼同時進行兩件訴訟?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為了第一件為了張羅錢營救表大爺。

    「你二叔要結婚了。」楚娣告訴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們介紹的。」

    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與一個表哥戀愛生了關係家裡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裡到旅館裡去接她回來。事情鬧穿了她父親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尋死經人勸了下來但是從此成了個黑人不見天日。她父親活到七八十歲中間這些年她抽上了鴉片煙解悶更嫁不掉了。這次跟乃德介紹見面打過幾次牌之後他告訴楚娣:「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結婚我很幫忙替他買到兩堂家俱那是特價真便宜我是因為打官司分家要聯絡他。」她需要解釋不然像是不忠於蕊秋。

    她對翠華也極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華又叫她「三姐」。敘起來也都是親戚。乃德稱翠華「十一妹」不過他怕難為情難得叫人的。做媒的兩個堂妹又議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後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這一向除了忙兩場官司與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還要帶九莉去看醫生。九莉對於娶後母的事表面上不怎麼樣心裡擔憂竟急出肺病來胳肢窩裡生了個皮下棗核推著是活動的吃了一兩年的藥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鬧房也有竺大太太出來向楚娣說:「新娘子太老了沒意思鬧不起來。人家那麼老氣橫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鬧。」

    卞家的表姐妹們都在等著看新娘子弄堂裡有人望風。乃德一向說九林跟他們卞家學的都是「馬路巡閱使」。

    「看見你們娘」她們後來告訴九莉。「我說沒什麼好看老都老了。」

    過門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樓到客室裡去還是她小時候那幾件舊擺設赤鳳團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味夾著花香——多了兩盆花。預備有客來桌上陳列著四色糖果。她坐下來便吃覺得是賄賂。

    九林走來見了怔了一怔也坐下來吃。二人一聲也不言語把一盤藍玻璃紙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傭見了也不作聲忙去開糖罐子另抓了兩把來直讓他們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開了。

    婚後還跟前妻娘家做近鄰出出進進不免被評頭品足的有點不成體統隨即遷入一幢大老洋房因為那地段貶值房租也還不貴。翠華飯後到陽台上去眺望花園裡荒廢的網球場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來。風很大吹著翠華的半舊窄紫條紋薄綢旗袍更顯出一捻腰身玲瓏突出的胯骨。她頭油光的全往後梳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在陽光中蒼白異常長方的大眼睛。

    「咦你們很像。」乃德笑著說有點不好意思彷彿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但是翠華顯然聽了不高興只淡淡笑著「唔」了一聲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許粗看有點像。——不知道。」

    她有個同班生會作舊詩這年詠中秋:「塞外忽傳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輪圓!」國文教師自然密圈密點學校傳頌。九莉月假回家便笑問她父親道:「怎麼還是打不起來?」說著也自心虛。她不過聽人說的。

    「打?拿什麼去打?」乃德悻悻然說。

    又一次她回來九林告訴她:「五爸爸到滿洲國做官去了。」

    這本家伯父五爺常來。翠華就是他兩個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煙。許多人都說他的國畫有功力。大個子黑馬臉戴著玳瑁邊眼鏡說話柔聲緩氣的。他喜歡九莉常常摩挲著她的光胳膊戀戀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滿洲國去啦?」

    「他不去怎麼辦?」乃德氣吼吼的就說了這麼一句。

    她先還不知道是因為五老爺老是來借錢。他在北洋政府當過科長北伐後就靠他兩個妹妹維持已經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還有姨奶奶這邊一份家許多孩子。

    九莉也曾經看見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

    「我不喜歡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說。

    「也奇怪不喜歡五爸爸」楚娣不經意的說。「他那麼喜歡你。」

    竺大太太在旁邊笑道:「五爺是名士派。」

    乃德一時高興在九莉的一把團扇上題字稱她為「孟媛」。她有個男性化的學名很喜歡「孟媛」的女性氣息完全沒想到「孟媛」表示底下還有女兒。一般人只有一個兒子覺得有點「懸」女兒有一個也就夠了:但是乃德顯然預備多生幾個子女不然怎麼四口人住那麼大的房子。

    「二叔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孟媛。」她告訴楚娣。

    楚娣攢眉笑道:「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嬸有一百多個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親的舊存折上看見過一兩個:卞漱海、卞嬧蘭……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來信單署一個「秋」字。

    現在總是要楚娣帶笑催促:「去給二嬸寫封信。」方才訕訕的笑著坐到楚娣的書桌前提起筆來。想不出話來說永遠是那兩句「在用心練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隨便說什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其實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不形態化就成了說教。

    九莉一面寫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暈開來成為一個大圓點。

    楚娣見了笑道:「二嬸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過去再看了看並沒有字跡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舊訕訕的笑道:「還是再抄一張的好。我情願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點覺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話說壞了也有三分不快粗聲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舊躊躇不過因為三姑現在這樣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張精緻的布紋箋方才罷了。

    冬天只有他們吸煙的起坐間生火爐。下樓吃午飯翠華帶只花綢套熱水袋下來。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的時候把她的熱水袋擱在她的頸項背後笑道:「燙死你!燙死你!」

    「別鬧。」她偏著頭笑著躲開。

    下午九莉到他們起坐間去看報見九林斜倚在煙鋪上偎在翠華身後。他還沒長高小貓一樣臉上有一種心安理得的神氣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裡想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煙鋪上的三個人構成一幅家庭行樂圖很自然顯然沒有她在內。

    楚娣給過她一隻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嬰兒穿戴著男嬰的淡藍絨線帽子衫褲楚娣又替他另織了一套淡綠的。她覺得是楚自己想要這麼個孩子。

    翠華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她立刻去抱了來替換的毛衣也帶了來。翠華把它坐在煙鋪上。

    她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來不怎麼喜歡這洋娃娃走過來走過去看見它坐在那裡張開雙臂要人抱的樣子更有一種巫魘的感覺心裡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

    與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費用太大翠華便出面調解勸楚娣道:「你們才兄弟三個我們家兄弟姐妹二三十個都和和氣氣的。」她同母的幾個都常到盛家來住。她母親是個老姨太隨即帶了兩個最小的弟妹長住了下來。九他們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爺也不答應拍著桌子罵:「她幾時死了跟我來拿錢買棺材不然是一個錢也沒有!」

    翠華節省家用辭歇了李媽說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韓媽帶看著他點可以兼洗衣服。其實九莉住校也仍舊要她每週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來洗。

    當時一般女傭每月工資三塊錢多則五塊。盛家一向給韓媽十塊因為是老太太手裡的人。現在減成五塊韓媽仍舊十分巴結在飯桌前回話總是從心深出叫聲「太太!」感情滂沱的聲氣。她「老縮」了矮墩墩站在那裡面容也有變獅子臉的趨勢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華眼神很緊張因為耳朵有點聾彷彿以為能靠眼睛來補救。

    她總是催九莉「進去」指起坐間吸煙室。

    她現在從來不說「從前老太太那時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九莉回來看見九林忽然拔高細長條子晃來晃去一件新二藍布罩袍穿在身上卻很臃腫。她隨即現他現在一天一個危機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

    「剛才還好好的嚜!」好婆低聲向女傭們抱怨。「這孩子也是——!叫他來不來。倒像有什麼事心虛似的。」又道:「叫我們做親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喜歡連名帶姓的喊他作為一種幽默的暱稱:「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來。」他應了一聲立即從書桌抽屜裡找到一隻商務化的西式長信封遞給他父親非常幹練熟悉。

    有一次九莉剛巧看見他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字。翠華在煙鋪上低聲向乃德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大眼睛裡帶著一種頑皮的笑意。乃德跳起來就刷了他一個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來」韓媽與陪房女傭兩人合力拖他他賴在地下扳著房門不放。

    「唉哎噯。」韓媽出不贊成的聲音。

    結果罰他在花園裡「跪磚」「跪香」跪在兩隻磚頭上一枝香的時間。九莉一個人在樓下也沒望園子裡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計又要這樣怕。他進來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憤怒的睜大了眼睛眼淚汪汪起來。

    鄧升看不過去在門房裡叫罵:「就這一個兒子打丫頭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沒怎樣隔了些時派他下鄉去就長駐在田上沒要他回來。老頭子就死在鄉下。

    九莉在銀暗的大房間裡躺著看書只有百葉窗上一抹陽光。她有許多財的夢想要救九林韓媽出去。聽見隔壁洗衣間的水泥池子裡搓衣板格登格登撞著木盆的聲音韓媽在洗被單帳子。

    楚娣來聯絡感情穿著米黃絲絨鑲皮子大衣迴旋的喇叭下擺上一圈麝鼠更襯托出她完美的長腿。蕊秋說的:「你三姑就是一雙腿好」比瑪琳黛德麗的腿略豐滿些柔若無骨沒有膝蓋。她總是來去匆匆的與韓媽對答一兩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噯韓大媽!好啊?我好歐。」然後習慣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說:「我在想韓媽也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怎麼她對我們就不像對你一樣。」

    九莉想不出話來說笑道:「也許因為她老了。像人家疼兒子總不及疼孫子。」

    翠華從娘家帶來許多舊衣服給九莉穿領口了毛的綿呢長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在她那號稱貴族化的教會女校實在觸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結果又沒通過。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歲我替你做點衣裳。」

    不知道為什麼十八歲異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

    楚娣說過:「我答應二嬸照應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們官司打輸了。」楚娣輕快的說。

    「是怎麼樣的?」九莉輕聲問有點恐懼迷茫。

    「他們塞錢。——我們也塞錢。他們錢多。」

    楚娣沒告訴她打輸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父親倒戈單獨與大爺私了了。

    「說弟弟偷東西。」她告訴楚娣。

    「偷了什麼?」

    「錢。」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見零錢擱在那裡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給他們耿家說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畢業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張頭短齊耳朵照出來像個小雞。翠華見她自己看了十分懊喪便笑道:「不燙頭都是這樣的呀!你要不要燙頭?」

    「娘問我要不要燙頭髮。」她告訴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還不是想嫁掉你。」

    她也有戒心。

    有個呂表哥是耿家的窮親戚翠華的表姪常來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練歷練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劍眉星眼玉樹臨風所有這些話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綢袍過來到九莉房裡招呼之後坐下就一言不翻看她桌上的小說。她還搭訕著問他看過這本沒有看了哪張電影沒有他總是頓了頓微笑著略搖搖頭。她想不出別的話說他也只低著頭掀動書頁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書不攪糊你了。」

    耿家有個表姐笑嚷道:「呂表哥討厭死了聽六姐說也是到他們那兒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六姐說討厭死了。」那是耿家的闊親戚家裡兩個時髦小姐二十幾歲了。耿家自己因為人太多沒錢呂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覺得她是酸葡萄但是聽見說他對「六姐」姐妹倆也這樣不禁有點爽然若失。後來聽九林說呂表哥結婚了是個銀行經理的女兒。又聽見九林說他一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絲慶幸。

    九林對呂表哥的事業特別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長大。翠華有個弟弟給了他一套舊襯衫黃卡其褲配上有油漬的領帶還是小時候楚娣送他的一條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裡照著鏡子在龍頭下沾濕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聳的飛機頭。十二歲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電影有家裡汽車接送就是他們倆散場到惠爾康去吃冰淇淋他就點啤酒。

    「大爺死了」九莉放假回來他報告「據說是餓死的。」

    九莉駭異道:「他那麼有錢怎麼會餓死?」

    「他那個病醫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餓急了不知怎麼給他跑了出來住到小公館去。姨太說『我也不敢給他吃不然說我害死的』還是沒得吃。所以都說是餓死的。」

    她知道西醫忌嘴之嚴中國人有時候不大瞭解所以病死了以為是餓死的。但是也是親戚間大家有這麼個願望。

    「韓媽鄉下有人來說進寶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報道。「他外婆八九十歲了進寶老是問她怎麼還不死。這一天氣起來硬把她裝在棺材裡說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頭一個個扳開來往裡塞。」

    九莉又駭然簡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沒聽見。「韓媽怎麼說?」

    「韓媽當然說是沒有的事說她母親實在年紀大了沒聽見說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謠言。」

    「少爺!老爺叫!」陪房女傭在樓梯上喊。

    「噢。」他高聲應了一聲因為不慣大聲聲帶太緊聽上去有點不自然但是很鎮靜敏捷的上樓去了。

    韓媽沒提她母親死了的事九莉也沒問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說:「我今天在街上看見個老叫化子給了他兩毛錢。人老了可憐咧!韓媽要做老叫化子了。」說著幾乎淚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會?不會的。」也想不出別的話安慰她。她不作聲。

    「怎麼會呢?」九莉又說自己也覺得是極乏的空話。

    她陪著九莉坐在燈下借此打個盹。九莉畫了她一張鉛筆像雖然銀白頭髮稀了露出光閃閃的禿頂來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韓媽你看我畫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會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時候抱著貓硬逼牠照鏡子牠總是厭惡的別過頭去也許是嫌鏡子冷。

    起先翠華不知道網球場有許多講究修理起來多麼貴遺說九莉可以請同學來打網球。一直沒修九林仍舊是對著個磚牆打網球用楚娣給他的一隻舊球拍。

    翠華在報紙副刊上看到養鵝作為一種家庭企業想利用這荒蕪的花園養鵝買了兩隻但是始終不生小鵝。她與乃德都常站在樓窗前看園子裡兩隻鵝踱來踱去開始疑心是買了兩隻公的或是兩隻母的。但是兩人都不大提這話有點忌諱——連鵝都不育?

    「二嬸要回來了。」楚娣安靜的告訴九莉臉上沒有笑容。

    九莉聽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種預感。

    好婆長得一點也不像她女兒冬瓜臉。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綢旗袍挺著個大肚子。翠華也常說她:「媽就是這樣!」甕聲甕氣帶著點撒嬌的口吻說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間。

    這一天她在樓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餅咱們過陰天兒哪。」只有《兒女英雄傳》上張金鳳的母親說過「過陰天兒」的話。她下廚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疊薄餅沒什麼好吃但是情調很濃。

    「我們小時候那時候鬧義和拳嚇死了那時候我們在北京都扒著那柵欄門往外看。看啊看嘔!看那些義和拳嘍!」她說。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車。

    她曾經跟翠華的父親出國做公使夫人還能背誦德文字母:「啊貝賽代。」「那時候使館請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寶石金剛鑽脖鍊兒摟摟抱抱的跳跳舞嘛!樓梯上有個小窗戶眼兒我們都扒在那窗戶眼兒上看。」

    這兩天她女兒女婿都在談講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說寫晚清人物的《清夜錄》裡面賽金花從良後也是代表太太出國做公使夫人顯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來。

    九莉也看了《清夜錄》聽見說裡面有她祖父看著許多影射的人名有點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個是為了個船妓丟官的還是與小旦同性戀愛的?

    「爺爺名字叫什麼?」她問九林又道:「是哪兩個字?」

    他寫給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從來不跟他們提起他父親有時候跟訪客大談「我們老太爺」但是當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這些事與蕊秋一樣認為不民主。

    她趕緊去翻來看驚喜交集看到那傳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敵不念舊惡在他倒霉的時候用他做師爺還又把女兒給了他。

    乃德繞著圈子踱著向煙鋪上的翠華解釋「我們老太爺」不可能在簽押房驚艷撞見東翁的女兒彷彿這證明書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華只含笑應著「唔……唔。」

    「你講點***事給我聽。」九莉向韓媽說。韓媽沒趕上看見老太爺。

    她想了想。「從前老太太省得很喏連草紙都省。」

    九莉聽著有點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與她父親的恐怖一樣都是永遠有出無進的過日子。

    「三小姐小時候穿男裝給二爺穿女裝十幾歲了還穿花鞋鑲滾好幾道都是沒人穿了的。二爺出去夾著個小包」韓媽歪著頭雙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脅下的包裹的姿勢「一溜溜出去還沒到二門在簷下偷偷的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換一雙。我們在樓上看見笑。」她悄悄笑著說彷彿怕老太太聽見。

    「二爺背書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說我心細。說『老韓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頭問疼不疼也常說:「從前老太太倒是說我手輕。」

    她在女僕間算是後進但是老太太后來最信任她。

    九莉又問三姑關於***事爺爺她不記得了死的時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錄》笑道:「奶奶那詩是假的。集子裡唱唱和的詩也都是爺爺作的。奶奶只有一集句。自己很喜歡:『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縈。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想想真是——從前那時候四十歲已經老了奶奶死的時候也不過四十幾歲像我們現在倒已經三十幾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歡她身上許多紅痣其實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個小紅點子。我喜歡摸它。

    「大爺非常怕奶奶。奶奶總是罵他。」

    她死後他侵吞兩個孤兒的財產報了仇九莉心裡想。

    「韓媽說二叔十幾歲還穿花鞋穿不出去帶一雙出去換。」

    「是都說奶奶後來脾氣古怪不見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見人要他怕人——怕他學壞了。」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給她嫁個年紀大那麼許多的連兒子都比她大。她未見得能像老爹爹那樣賞識他。當然從前的人當然相信父親……」

    九莉不願意這樣想。「不是說他們非常好嗎?」

    「當然是這麼說郎才女貌的。」

    楚娣找出她母親十八歲的時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寬博的輕羅衫褲長挑身材頭髮中分橫V字頭路雙腮圓鼓鼓的鵝蛋臉眉目如畫眼睛裡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裡來的西洋攝影師鑽在黑布底下?

    但是九莉想起純姐姐蘊姐姐有點像她是她的姪孫女。蕊秋楚娣都說她們倆「愛笑人。」

    她們的確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給爺爺大概是很委曲。在他們的合影裡她很見老臉面胖了幾乎不認識了儘管橫V字頭路依舊。並沒隔多少年他們在一起一共也不過十幾年。又一直過著伊甸園的生活就是他們兩個人在自己蓋的大花園裡。

    這樣看來他們的羅曼斯是翁婿間的。這也更是中國的。

    「爺爺是肝病」楚娣說。「喝酒暍得太多。」

    他稱為「恩師」的丈人百般援引遺是沒有出路他五十幾歲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為什麼這樣有興趣?我們這一代已經把這些都撂開了到了你們更應當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過因為忽然在小說上看到他們的事。」

    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血液裡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這次她母親一回國就在看《清夜錄》。她就從來沒對蕊秋提起這本書。她知道她母親恨他們尤是沒見過面的婆婆。

    蕊秋到後九莉放月假才見到她已經與楚娣搬進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剛哭過喉嚨還有點沙啞。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裡楚娣倚在浴室門邊垂淚對著門外的一隻小文件櫃一隻手扳著抽屜柄穿著花格子綢旗袍肚子上柔軟的線條還在微微起伏剛抽噎過。見九莉來了便走開了。

    碧桃來了也是倚在浴室門框上流淚。上次蕊秋臨走因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歲了——從小買來的丫頭不知道確實歲數——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恆還沒娶親雖然年紀比她大兩人可以說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自己也都願意就把她嫁了給毓恆又給了一筆錢作為嫁妝。但是婚後開的一爿小店蝕本把碧桃的錢也擩進去蝕掉了。婆婆又嫌她沒有孩子家裡常吵鬧毓恆到鎮江找事就沒回來聽說在那邊有人了。碧桃現在就是一個人在上海幫傭也一度在楚娣這裡做過。她紫棠臉圓中見方很秀麗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門似的又黑猛一看像個黑大漢站在人前嚇人一跳。

    九莉來了也是在浴室倚門訴說家裡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妝是個空檔。

    蕊秋一面刷著頭髮含酸道:「不是說奸得很嗎?跟你三姑也好還說出去總帶著小林帶東帶西喜歡得很。」

    九莉覺得驚異她母親比從前更美了也許是這幾年流行的審美觀念變了。尤其是她蓬著頭在刷頭髮還沒搽上淡紅色瓶裝水粉秀削的臉整個是個黃銅彫像。談話中她永遠倒身向前壓在臉盆邊上把輕倩的背影對著人向鏡子裡深深注視著。

    九莉那天回去當著翠華向乃德說:「三姑說好久妹看見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塊去。」

    「唔。」

    當然他們也早已聽見說蕊秋回來了。

    蕊秋備下茶點楚娣走開了讓他們三個人坐下喫茶。

    「小林你的牙齒怎麼回事?」

    他不作聲。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齒很小泛綠色像搓衣板一樣粼粼的成為鋸齒形。她想是營養缺乏他在飯桌上總是食不下嚥的樣子。

    有一天她走進餐室見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把頭抵在皮面方桌的銅邊上。

    「你怎麼了?」

    「頭昏。」他抬起頭來苦著臉說:「聞見鴉片煙味就要吐。」

    她不禁駭笑心裡想我們從小聞慣的你更是偎灶貓一樣成天偎在旁邊怎麼忽然這樣嬌嫩起來?

    蕊秋講了一段營養學鼓勵的說他夠高的只需要長寬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驗肺到某醫院去向掛號處說卞小姐講好的賬單寄給她。九莉覺得這安排恐怕太「懸」醫院裡攪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說。又是某小姐代付費倒像是他靠一個年紀較大的女朋友養活他。

    他先走她要在晚飯前直接回學校去。蕊秋又去洗臉九莉站在浴室門邊拭淚哭道:

    「我要……送他去學騎馬。」

    蕊秋笑了。「這倒不忙先給他進學校哪有這麼大的人不進學校的。」

    她替九莉把額前的頭髮梳成卻爾斯王子的橫雲度嶺式。直頭髮不持久回到學校裡早已塌下來了她捨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風一樣輕柔。

    「癡頭怪腦的。」飯桌上一個同班生嗤笑著說。她這才笑著把頭髮掠上去。

    自從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來往了。這時候剛巧五爺回來了就托五爺去說送九林進學校送九莉出洋。五爺在滿洲國不得意娶了個十六歲的班子裡姑娘帶回來說看她可憐也是流落在東北。所以現在又是兩份家他兩個姑奶奶對他十分不滿。

    又是在下午無人的餐室裡九林走來笑道:「你要到英國去啦?」驚奇得眼睛睜得圓圓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說。

    「你去我想不成問題。」他很斟酌的說她覺得有點政客的意味。

    她因為二嬸三姑一直總以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過越大越覺得渺茫。

    「他答應的離婚協議上有。」蕊秋說。

    那時候他愛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條約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還在九莉每次說要到「三姑」那裡去他總柔聲答應著臉上沒有表情。

    「你二叔有錢。」蕊秋說。

    九莉有點懷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他也並沒說沒有只道:「離了韓媽一天也過不了還想一個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翠華道:「小莉到底還想嫁人不嫁?」

    五爺把話傳了過去楚娣又是氣又是笑道:「哪有這樣的十六七歲就問人還想不想嫁人。」

    韓媽大概是聽九林說的乘無人的時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沒什麼」這句有點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沒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國去」九莉輕飄的說。「我要像三姑。」

    「嚇咦!」嚇噤的聲音低低的一聲斷暍。韓媽對楚娣蕊秋從來沒有過微詞只有這一次。

    九林又給叫到楚娣那裡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這麼荒唐?」蕊秋厲聲說。

    他不作聲。

    他沒到醫院去照x光九莉覺得是因為蕊秋不信任他沒給他十塊錢x光費。當然給了他是否會另作別用那又是個問題了。

    九莉剛中學畢了業回來這一天街上叫賣號外。陪房女傭出去買了張回來只比傳單略大一圈拿在手裡驚笑道:「這報紙怎麼這麼小?」

    九莉只在樓梯腳下就她手裡看了看。滿紙大紅大黑字。滬戰開始了。

    蕊秋與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築路的地段。雲志承認他膽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館裡租下一套三個房間。他的姨太太早已「打」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覺得他這筆旅館費太客觀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許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機薰陶薰陶。

    「三姑說我們這裡離閘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裡去住兩天。」九莉向乃德說。翠華剛巧出去了她如釋重負每次當著翠華抬出「三姑」來總覺得非常不自然不像與乃德在這一點上有一種默契。

    乃德照例應了聲「唔」沒抬起眼來。

    旅館裡很熱鬧。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經一圈垢膩。

    「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日本鬼子最壞了。」雲志說。

    蕊秋笑了起來。「你這種話可不氣死人要亡國還情願亡給誰。」

    雲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憐咧亡國奴咧!」

    蕊秋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不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知道了給人看不起都氣死人了!」

    「哪個叫你去的?」

    他們姐弟與楚娣兄妹一樣到了一起總是唇槍舌劍像拌嘴似的但是他們倆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個澡?人家還特為開房間洗澡呢。」

    雲志道:「多洗澡傷元氣的。」

    雲志夫婦托了蕊秋給長女次女介紹留學生正交朋友讓出兩間房來讓她們會客大家擠在另一間裡蕊秋楚娣領了紅十字會的活來做捲繃帶又替外僑志願兵打茶褐色毛線襪子。

    雲志低聲道:「那天在家裡我聽見客廳裡一個跑一個追在笑我有點不放心走過門口瞭了一眼看見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劉嫂子叫她進去裝著拿東西一會再去對茶送點心多去兩趟。」

    蕊秋道:「所以說我們中國人不懂戀愛。哪有才進大門就讓人升堂入室的。」

    轟炸中都說這旅館大廈樓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級上看表姐們借來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次日正午一聲巨響是大世界遊藝場中彈就在法大馬路。九莉在窗口看見一連串軍用卡車開過有一輛在蒼綠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黃色義肢像櫥窗中陳列的不過在這裡亂七八糟夾雜在花布與短打衣褲間。有些義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紅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見了。

    看來法租界比她家裡還要危險。午後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電車站上鬧嚷嚷的賣號外車窗裡伸出手來買。似乎大家臉上都帶著一絲微笑有一種新鮮刺激的厭覺。

    天熱下了車還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裡曬得紅頭漲臉先去洗個臉再上樓去見他們。在浴室裡她聞見身上新鮮的汗味。

    洗了臉出來忽見翠華下樓來了劈頭便質問怎麼沒告訴她就在外面過夜打了她一個嘴巴子反咬她還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頓。大門上了鎖出不去她便住到樓下兩間空房裡離他們遠些比較安全。一住下來就放心了些那兩場亂夢顛倒似的風暴倒已經去遠了。似乎無論出了什麼事她只要一個人過一陣子就好了。這是來自童年深處的一種渾也是一種定力。

    這兩間房裡堆著一些用不著的舊傢俱連她小時候都沒見過已經打入冷宮的紅木大櫥櫥頂有彫花門樓子。翠華的兩個進大學的兄弟來住的時候權作客房睡在籐心紅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間把中間的拉門拉上。到隔壁一間去找書看桌上有筆硯又有張紙鬆鬆的團成一大團。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筆跡:

    「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這是什麼話?她因為從前在她的畫上打槓子心裡有了個底子並不十分震動。二哥是天津來的從堂兄。這封信是沒寄還是重新寫過了?粗心大意丟在這裡正像他幹的事。

    他難道相信她真有什麼?翠華說她在外面過夜沒先稟告她不過是個不敬的罪名別的明知說了也沒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從學校回來還是跟他住一間房兩張單人床之間隔著個小櫥。她已經聽韓媽說他夢遺過但是脫衣上床的時候他雖然是禮貌的不看也確實兩人都坦然不當樁事。她一門心思抽長條子像根竹竿。有時候她也有點覺得奇怪沒人叫他們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結婚多買了一堂現代化的臥室傢俱。既然是買給他們倆的。翠華不好意思叫他們搬一個出來彷彿是覬覦這堂傢俱所以直到去年才讓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

    如果他不是真當她會有什麼那他是為虎作倀誣蔑她?但是她沒往下想只跟自己打官腔氣憤道:「念到書經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信箋依舊團皺了撩在桌上也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

    關了幾天這天下午韓媽進來低聲說:「三小姐來了。」

    二嬸三姑聽見了風聲所以三姑來跟他們理論。九莉也興奮起來了。

    「你千萬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韓媽恐嚇的輕聲說。

    九莉帶笑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替她打算的話。她自己也已經寫過一張字條交給韓媽送去:

    「二叔

    娘是真的對我誤會了請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

    當然一看就撕了。韓媽沒說她也沒問。

    韓媽拖過一張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張臉看守著她。只避免與她對看。臉對臉坐得這樣近九莉不禁有點反感。自從她挨了打抱著韓媽哭覺得她的冷酷已經知道她自己不過是韓媽的事業她愛她的事業。過去一直以為只有韓媽喜歡她就光因為她活著而且往上長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撥兩看她將來有沒有出息。

    突然聽見叫罵聲在樓上樓梯口聲帶緊得不像楚娣的聲音一路嚷下樓梯聽不清楚說什麼。才來了沒有一會。

    乘此衝出去也許可以跟三姑一塊走。

    韓媽更緊張起來。

    九莉坐著沒動自己估量打不過她而且也過不了大門口門警那一關。

    又一天晚上韓媽進來收拾低聲道:「講要你搬到小樓上去。」

    「什麼小樓?」

    「後頭的小樓。壞房子。」

    九莉沒去過只在走廊門口張望過一下後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搖搖晃晃的樓廊褪色的慘綠漆闌干東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頭在這裡弔死過。

    韓媽眼睛裡有種盤算的神氣有點什麼傢俱可以搬進去讓她住得舒服點。隨又輕聲道:

    「好在還沒說呢。」

    還沒來得及鎖進柴房九莉生了場大病。韓媽去向翠華討藥給了一盒萬金油。

    高熱她夢見她父親帶她去兜風到了郊區車伕開快車夏夜的涼風吹得十分暢快。街燈越來越稀少兩邊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閻瑞生王蓮英的案子有點寒森森的。閻瑞生帶了個妓女到郊外兜風為了她的飾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這一類的事更覺得接近。

    她乘病中疏防一好了點就瞞著韓媽逃了出去跑到二嬸三姑那裡。一星期後韓媽把她小時候的一隻飾箱送了來見了蕊秋叫了聲「太太!」用她那厭情洋溢的聲口。

    蕊秋也照舊答應著問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們說什麼?」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沒說什麼。」

    九莉知道蕊秋這一向錢緊但是韓媽去後她說:「我給了她五塊錢。看老奶奶可憐七八十歲的人叫她洗被單。這才知道厲害了從前對我那樣現在一比才知道了。」

    「她從前怎樣?」九莉問。

    「哈從前我們走的時候你沒看見這些大媽們一個個的那樣子呵——!臨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見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說:『行李我扣下了!』這些人在旁邊那神氣呵——都氣死人。」

    楚娣在洋行裡找了個事不大在家。卞家兩個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紹留學生她們都健美。從前楚娣那裡也有一種有目標有紀律的氣氛是個訴訟廠現在是個婚姻廠同時有幾件在進行。卞家的人來得川流不息。

    「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說。

    南西也常來。

    楚娣背後攬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九莉知道是說她的化妝衣著不像良家婦女。

    蕊秋道:「你沒看見她剛到巴黎的時候小可憐似的。認識了查禮一吵架就跑來哭。總算查禮倒是跟她結了婚。到現在他家裡人還看不起她他們家守舊。」

    蕊秋不是跟他們一塊回來的。她有個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彎到東南亞去了一趟。

    「爪哇人什麼樣子?」九莉問。

    「大扁臉沒什麼好看。」

    她喜歡蕊秋帶回來的兩幅埃及剪布畫米色粗布上縫釘上橙紅的人牽著駱駝遠處有三座褪色的老藍布金字塔品字式懸在半空中。她剛在古代史上現了苗條的古埃及人奇怪他們的面型身段有東方美。

    「埃及人什麼樣子?」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慮了一下。「沒什麼好看。大扁臉。」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彈簧褥子奇軟像個大粉撲子早上她從裡床爬出來挪一步床一抖無論怎樣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總是鬧「睡得不夠就眼皮摺得不對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

    她怕問蕊秋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半個城從越界築路走到西青會補課。走過跑馬廳綠草坪上有幾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擠奶的羊。物以稀為貴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說「貴死了!」這時候西方有這一說認為羊奶特別滋補使人年青。

    她從家裡墊在鞋底帶出來的一張五元鈔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壺幸而是純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國貨花了三塊錢。蕊秋沒說什麼。母親節這天走過一爿花店見櫥窗裡一叢芍葯有一朵開得最好長圓形的花深粉紅色復瓣老金黃色花心她覺得像蕊秋。走進去指著它笑問:「我只要一朵。多少錢?」

    「七角錢。」店裡的人是個小老僕歐穿著白布長衫蒼黃的臉特別慇勤的帶笑抽出這一朵小心翼翼用綠色蠟紙包裹起來再包上白紙像嬰兒的襁褓一樣只露出一朵花的臉表示不嫌買得太少。

    「我給二嬸的。」她遞給蕊秋。蕊秋卸去白紙綠紙卷露出花蒂原來這朵花太沉重蒂子斷了用根鐵絲支撐著。

    九莉「噯呀」了一聲耳朵裡轟然一聲巨響魂飛魄散知道又要聽兩車話:「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連你二叔都還不是這樣。」「照你這樣還想出去在社會上做人?」她想起那老西崽臉上諂媚的笑容:心裡羞愧到極點。

    「不要緊插在水裡還可以開好些天。」蕊秋的聲音意外的柔和。她親自去拿一隻大玻璃杯裝了水插花擱在她床頭桌上。花居然開了一兩個星期才謝。

    她常說「年青的女孩子用不著打扮頭髮不用燙梳的時候總往裡捲不那麼畢直的就行了。」九莉的頭髮不聽話穿楚娣的舊藍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葉」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親心目中的清麗的少女。

    「人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勢動作那全在自己。你二叔其實長得不難看十幾歲的時候很秀氣的。你下次這樣:看見你愛慕的人」蕊秋夾了個英文字說「就留神學她們的姿勢。」

    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從此也就沒再提這話。

    「嗚啦啦!」蕊秋慣用這法文口頭禪含笑驚嘆又學會了愛吃千葉菜「啊提修」煮出來一大盤盤子上堆著一隻灰綠色的大刺蝟一瓣一瓣摘下來略吮一下正色若有所思。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說。他是個法科學生九莉在她的寫簿上看見他線條英銳的側影戴眼鏡。

    「他們都受軍訓。怕死了對德國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說他一定會打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隨口問了聲。

    蕊秋別過頭去笑了起來。「這種事走了還不完了?」

    但是她總是用藍色航空郵簡寫信常向九莉問字用兩張紙掩住兩邊只露出中間一段。九莉覺得可笑。

    「我有兩本活動字典。」她說楚娣與九莉。

    她難得請客這一次笑向楚娣道:「沒辦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

    這公寓小是個單獨請喫茶的格局連一張正式的餐桌都沒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拼成不等邊形。幽暗的土黃色燈光下她只穿著件簡便的翻領黑絲絨洋服有隻長方的碧藍彫花土耳其玉腰帶扣。菜已經上了桌飯照西式盛在一隻橢圓大蓋碗裡預備添飯。

    「還缺一隻椅子。」她說。

    九莉到別的房間去找但是椅子已經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張小沙椅躊躇了一下只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擱在個小地毯上澀滯異常先推不動然後差點帶倒了一隻站燈。她來了以後遇到勞作總是馬上動手表示她能適應環境。本來連劃火柴都不會在學校做化學實驗無法點酒精燈美國女教師走來問知代劃一臉鄙夷的神色。

    在家裡總有女傭慌忙攔阻:「我來我來。」怕她闖禍失火。

    「卞家的小姐們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買東西!」從前李媽輕聲說彷彿是醜事。

    蕊秋定做的一套仿畢卡索抽像畫小地毯都是必經之道有時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時候需要把沙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皺就會拖倒打碎東西才度過一張又面臨一張。好容易拱到過道裡進了客室的門精疲力盡匆見蕊秋驚異得不能相信的臉。

    「你這是幹什麼?豬。」

    項八小姐南西夫婦與畢先生都在。九莉只好像他們一樣裝不聽見仍舊略帶著點微笑再把沙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飯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

    每次說她她分辯蕊秋便生氣說:「你反正總有個理!」

    「沒有個理由我為什麼這樣做?」她想但是從此不開口了。

    有天下午蕊秋在浴室刷頭髮忽道:「我在想著啊你在英國要是遇見個什麼人。」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

    「人家都勸我女孩子唸書還不就是這麼回事……」但是結了婚也還是要有自立的本領寧可備而不用等等。

    九莉知道她已經替蕊秋打過一次嘴學了那麼些年的琴不學了。

    「『她自己不要嚜!』」楚娣學著翠華的聲口。

    住讀必須學琴才准練琴學了又與原有的教師衝突一個要手背低一個要手背凸白俄女教師氣得對她流淚。校方的老處*女錢小姐又含嗔帶笑打她的手背一掌橫掃過來下手很重。她終於決定改行畫卡通片。

    「你已經十六歲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說。

    蕊秋總是說:「我們就吃虧在太晚。」

    這要到了英國去鬧戀愛那可真替她母親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據也無用。

    「第一次戀愛總是自以為嘔——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說。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我要把花的錢賺回來花的這些錢我一定要還二嬸的。」裝在一隻長盒子裡埋在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聽見一樣。「想想真冤——回來了困在這兒一動都不能動。其實我可以嫁掉你年紀青的女孩子不會沒人要。反正我們中國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個處*女就連碧桃那時候雲志都跟我要!」

    九莉詫異到極點。從小教她自立這時候倒又以為可以嫁掉她?少女處*女的話也使她感到污穢。

    蕊秋又道:「我不喜歡介紹朋友因為一說給你介紹你先心亂了整個的人都——都——」她打了個手勢在胸腔間比劃著表示五中沸騰一切慼官都騷動起來聲音也低了下來變得親密而恐懼九莉聽著有一種輕微的穢褻感。雖然不過是比譬的話口口聲聲「你」呀「你」的也覺得刺耳。她不懂為什麼對她說這些。雖然剛說過「嫁掉你」她以為是舊式的逼婚再也沒想到她母親做媒做得順手也考慮到給她介紹一個當她在旁邊眼紅也說不定。像她表姐們那當然是應當給介紹的。她們也並不像舊式女孩子一樣一聽見提親就跑了卻是大大方方坐在一邊微笑聽著有時候也表意見。有一個表姐說「嫁人要嫁錢」她也贊成覺得對於她表姐是對的。但是她想要電影上那樣的戀情不但反對介紹見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會窘死了僵死了那還行?當然她也從來沒說過。海闊天空「言志」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會又夾了個英文字說:「我知道你二叔傷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張憤怒的臉掉過來對著她就像她是個陌生人插嘴講別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傷了我的心!」又在心裡叫喊著:「二叔怎麼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沒往下說。九莉不知道這時候還在托五爺去疏通要讓她回去。蕊秋當然以為她是知道了生氣所以沒勸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爺道:「我們盛家的人就認識錢。」又道:「小姐們住在一塊要吵架的。」

    翠華道:「九莉的媽是自搬磚頭自壓腳。」

    九莉總想著蕊秋這樣對她是因為菲力因為不能回去會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對戀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鑰匙插在抽屜上忘了帶去。那些藍色航空郵簡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屜裡。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權利知道我幹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橫轉了轉鑰匙打開抽屜輕輕拈出最上面的一張一看是一封還沒寄出的信除了親暱的稱呼也跟蕊秋平時的信一樣抱怨忙沒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術俱樂部學塑像。最後畫了十廿個斜十字她知道一個叉叉代表一個吻西方兒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舊不得要領。看慣了電影上總是纏綿不休而仍舊沒有生關係她不知道那是規避電影檢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從小養成的一種老新黨觀點總覺得動不動疑心人家是頑固鄉氣不大方。

    表大媽仍舊常在一起打麻將但是蕊秋說:「大太太現在不好玩了。」

    「自從大爺出了事她就變了。」楚娣說。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輸就搖越搖越輸。」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搖擺著。

    其實這時候大爺已經還清了虧空出了醫院。

    這天蕊秋楚娣帶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飯小爺不在家但是房子實在小多兩個人吃飯就把圓桌面擺在樓梯口。

    竺大太太在飯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絲也嫩。還可以多擱點鹽好像稍微淡了點。」她怕朱媽。

    朱媽倚在樓梯闌幹上揚著臉不耐煩的說:「那就多擱點鹽就是了。」

    飯後報說大爺來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塊下去。九莉跟在後面見大爺在樓下踱來踱去。因為沒有客室傢俱上擱著一張條幾一張方桌佈置成一個狹小的堂屋專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燈光黯淡他又沒脫袍子。看上去不那麼髒也許在醫院裡被迫沐浴過了。她叫了聲「表大爺。」

    他點頭答應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國去啦?將來像了你們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謙了一聲。他又道:「二位都是俠女古道熱腸巾幗英雄叫我們這些人都慚愧死了。」

    大家都沒坐下。大太太站在一邊只隔些時便微嗽一聲打掃喉嚨:「啃!」

    「這一向好多了?」楚娣說。

    「精神還好。沒什麼消遣扶乩玩。」

    「靈不靈?」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時候的確彷彿有點道理。你們幾時高興來看看?就在功德林樓上。有兩個乩仙喜歡跟弟子們唱和有一個是女仙。」

    楚娣笑道:「聽說你這一向很活動?」帶著挑戰的口吻。

    他笑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不是說你要出山了嗎?」

    「不不絕對沒有這話。那是人家看不得我這劫後餘生造我的謠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聲。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見了大爺那僵的啊。」

    「說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來也不知道這話是不是有點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說沒有這事。」

    「那他當然是這麼說。」

    她二人浴室夜談蕊秋溫暖的笑聲現在很少聽見了。九莉自從住到這裡來當然已經知道她們現在不對了。蕊秋有時候突然爆楚娣總是讓著她。九莉不懂楚娣為什麼不另住後來聽她說是為了省錢也仍舊覺得寧可住亭子間一樣可以佈置得獨出心裁。後來又聽說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個體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也確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畢先生替九莉領護照轉托了人不到半個月就從重慶寄來了蕊秋很得意。——「這要丟了可好了!在外國沒有護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有一天九莉聽見楚娣在浴室倚門向裡面笑道:「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時候自然會的。」知道蕊秋在說她。其實楚娣也並不贊成送她出洋後來提起來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勸來著。她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剛巧她們倆都在浴室裡正有點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細高細高的——!」

    「也有一種……沒成年的一種」蕊秋說。「美術俱樂部也有這種模特兒。」

    「哦?」楚娣自負體格夠標準顯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聽見她母親衛護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來。

    當然不會肯讓她去做模特兒。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來幫她油漆燈罩但是顯然又在辦公室絆住了七點多鐘還沒回來。她激動的在客室裡走來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沒回來的時候你三姑做投機把我的錢都用掉了。也是為了救你表大爺所以買空賣空越做越大。這時候找到個七八十塊錢一個月的事這樣巴結笑話不笑話?」

    九莉怔了一怔輕聲道:「是怎麼……?別人怎麼能把錢提出來?」

    「也是為了現在法幣要保值所以臨走的時候托了人隨時看著辦問我來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這樣的事?馬壽聽見了都氣死了說:『這是偷!』」說時猛一探脖子像隻翠鳥伸長了蛇一樣的頸項向空中啄了一下。

    馬壽是個英國教員前一向來過一次去後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訴楚娣:「馬壽現在胖得像個豬。」又提起他現在結了婚了。

    「把人連根剷就是這點命根子。噯喲我替她想著將來臨死的時候想到這件事自己心裡怎麼過得去?當然她是為了小爺。我怎麼跟她說的?好歸好不要生關係。好!這下子好身敗名裂。表大媽為了小爺恨她。也是他們家傭人說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來也覺得大太太現在只跟蕊秋好對楚娣總是酸溜溜的有時候連說話聲音都難聽。但是大太太現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來也像冷笑只在鼻子裡哼一聲因此她陰陽怪氣的九莉也沒大注意。恨楚娣不見得光是因為他們輩份不同?總也是因為她比他大以為是她引誘他。

    「表大媽也是氣他們不拿她當個人什麼都不告訴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爺還不也是利用她。現在都說小爺能幹了他爸爸總是罵他現在才好些了。——我心裡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給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張嘴多壞!我想想真冤啞子吃黃連還不能告訴人——真是打哪說起的?」

    九莉始終默然心裡也一片空白一聽見了就「暫停判斷」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詩《老水手》等讀者「自願暫停不信」。也許因為她與三姑是同舟的難友。

    蕊秋又道:「從前提親的時候呵喲!講起來他們家多麼了不起。我本來不願意的外婆對我哭了多少回說你舅舅這樣氣她我總要替她爭口氣。好等到過來一看——」她又是氣又是笑「那時候你大媽當家連肥皂都省韓媽膽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窩枕頭都有唾沫臭。還要我拿出錢來去買拿出錢來添小鍋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時候十五歲一天到晚跑來坐著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後來分了家出來分家的時候說是老太太從前的飾就都給了女兒吧你三姑也就拿了。還有一包金葉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來就是那樣就說給了她吧。那時候說小也不小了你說她不懂事呀?」

    她說得喉嚨都沙啞了又在昏黃的燈下走來走去然後又站住了。「我為了這幾個錢這樣受彆困在這兒一動也不能動我還是看不起錢。就連現在我要是要錢要地位的話也還不是沒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畢大使。楚娣打趣過她提起畢大使新死了太太。

    「勞以德總是說:『你應當有人照應你。你太不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覺得我不應當讓你唸書。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別的你又都不會。馬壽也說我:『留著你的錢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對馬壽一陣敵意。馬壽上次來她也看見的矮小希臘石像的側影不過因為個子小一胖就肥唧唧的。她母親的男友與父親的女人同是各有個定型。還有個法國軍官也是來吃下午茶她去開門見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鴨舌軍帽下陰沉的低著頭擠出雙下巴來使她想起她父親書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現在都是說『高大』」蕊秋笑她侄女們擇偶的標準「動不動要揀人家『高大』這要是從前的女孩子家像什麼話?」

    聽她的口氣「高大」也穢褻九莉當時不懂為什麼——因為聯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請客喫茶的下午蕊秋總是脾氣非常好一面收拾房間插花鋪桌布擺碟子一面說笑笑聲低抑。她講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歡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縫衣機上踏的一件墨綠麻布齊膝洋服V領窄袖不到肘彎毫無特點是幾十年來世界各國最普遍的女裝她穿著卻顯得嬌俏幽嫻。

    有客來九莉總是拿本厚重的英文書到屋頂上去看。高樓頂上夏天下午五點鐘的陽光特別強烈只能坐在門檻上陰影裡。淡紅亂石嵌砌的平台不許晾衣裳望出去空曠異常只有立體式的大煙囪高高下下幾座乳黃水泥掩體。蕊秋好起來這樣好相形之下反而覺得平時實在使人不能忍受。這時候錢也花了不能說「我不去了。」不去外國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沒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都是為你好為好反成仇。

    讓你到後台來你就感到幻滅了?

    她想到跳樓讓地面重重的摔她一個嘴巴子。此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讓蕊秋知道她是真不過意。

    她聽見楚娣給緒哥哥打電話喉嚨哭啞了但是很安靜還是平時的口吻然而三言兩語之後總是忽然惱怒起來。

    這就是熱情嗎?

    她留神對楚娣完全像從前一樣免得疑心她知道。

    現在楚娣大概對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為她不會知道。

    緒哥哥有天來九莉有點詫異蕊秋對他很親熱。自從她離婚後他從「表嬸」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認為叫名字太托大了但是英文名字不妨。談話問講起他家裡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這兒洗個澡好了。」不耐煩的口吻表示不屑裝作他沒在她家洗過澡。

    蕊秋親自去浴室見九莉剛洗過澡浴缸洗得不乾淨便彎下腰去代洗低聲笑道:「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興的時候的溫暖羞澀的笑聲。

    放了一缸溫熱的水出去緒哥哥略有點窘的脫下袍子擱在榻上穿著白綢短打進浴室更顯得矮小。蕊秋九莉兩個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沒注意又在淚眼模糊起來。

    「你韓媽要走了你去見她一面吧。」蕊秋說。

    顯然她沒來辭行是因為來了又要蕊秋給錢。這邊托人帶話約了她在靜安寺電車站見面。九莉順便先到車站對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塊多錢買了兩色核桃糖兩隻油膩的小紙袋笑著遞了給她。她沒說什麼也沒有笑容像手藝熟溜的魔術師一樣兩個油透了的紙袋已經不見了。掖進她那特別寬大的藍布罩衫裡面不知什麼不礙事的地方。九莉馬上知道她又做錯了事一塊多錢自己覺得拿不出手給了她也是一點意思。

    韓媽辭別後問了聲:「大姐你學堂那隻箱子給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應了一聲。是學校制定的裝零食的小鉛皮箱上面墨筆大書各人名字畢業後帶了回來想必她看在眼裡與她送來的那隻飾箱一併藏過一邊沒給翠華拿去分給人。

    九莉這兩天剛戴上眼鏡很不慣覺得是驢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長途。韓媽似乎也對她有點慼到陌生眼見得又是個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過去過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虧負她騙了她這些年。在電車月台上望著她上電車兩人都知道是永別了一滴眼淚都沒有。

    考上了護照也辦好了還是不能走。

    「再等等看吧都說就要打起來了。」蕊秋說。

    九莉從來不提這事不過心裡著急。並不是想到英國去——聽蕊秋說的一年到頭冷雨黃霧下午天就黑了。「窮學生哪裡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見」整個不見天日。「吃的反正就是乾乳酪——」

    (九莉笑道:「我喜歡吃乳酪。」

    「那東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不過是想遠走高飛這時候只求脫身。

    這樣著急也還是不肯看報。

    「到時候自會告訴我的。」她想。

    其實她母親又還不像她父親是個「圈椅政治分析家」。

    蕊秋又道:「真打起來也不要緊學生他們會疏散到鄉下去配給口糧英國人就是這種地方最好了。」

    九莉卻有點疑心她母親是忘了她已經不是個學童了。蕊秋顯然是有個願望乘此好把她交給英國政府照管。

    兩個表姐就快結婚了姐妹倆又對調了一下交換對像但是仍舊常跑來哭。

    楚娣抱怨:「我回來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這是喜期神經沒辦法的。」蕊秋說。

    她幫著她們買衣料試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們家的人也都沒來公寓裡忽然靜悄悄的聽得見那寂靜像音樂一樣。是週末楚娣在家裡沒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來包。」

    九莉笑道:「沒有餡子。」

    「有芝麻醬。」她一面和麵又輕聲笑道:「我也沒做過。」

    蒸籠冒水蒸氣薰昏了眼鏡摘下來揩拭九莉見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問是什麼。

    「是你二叔打的。那時候我已經跟他鬧翻了不理他你給關起來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見我就跳起來掄著煙鎗打。」

    九莉也聽見說過沒留心。

    「到醫院去縫了三針。倒也沒人注意。」但是顯然她並不因此高興。

    糖心芝麻醬包子蒸出來沒有麵皮子有點像皮革。楚娣說「還不錯」九莉也說這餡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淚來。楚娣也沒看見。

    辦過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說要請誰喫茶九莉病了幾天沒退燒只好搬到客室去睡與楚娣對調。下午茶當然作罷了。

    她正為了榻邊擱一隻嘔吐用的小臉盆覺得抱歉恨不得有個山洞可以爬進去免得沾髒了這像童話裡的巧格力小屋一樣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氣走來說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

    九莉聽著像詛咒沒作聲。

    請了個德國醫生來看了是傷寒需要住院。進了個小醫院是這范斯坦醫生介縉的。單人病房隔壁有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靜了下來。

    早晨看護進來低聲道:「隔壁也是傷寒症死了。才十七歲。」說著臉上慘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歲。本來九莉不像十七歲。她自己覺得她有時候像十三歲有時候像三十歲。

    以前說「等你十八歲給你做點衣服」總覺得異常渺茫。怪不得這兩年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活不到十八歲。

    范斯坦醫生每天來看她他是當地有名的肺病專家胖大禿頭每次俯身到她床前出一股子清涼的消毒品氣味像個橡皮水龍沖洗得很乾淨的大象。他總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學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卻連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開葷了!」他說。第一次吃固體的東西。

    她記得去年蕊秋帶她到他診所裡去過一次。他順便聽聽蕊秋的肺九莉不經意的瞥見兩人對立蕊秋單薄的胸部的側影。蕊秋有點羞意與戒備的神氣但是同時又有她那種含情脈脈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換著來帶雞湯來。蕊秋總是跟看護攀談尤其誇讚有個陳小姐好總是看書真用功。她永遠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後才聽見表大爺被暗殺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門口兩個穿白襯衫黃卡其褲的男子連放幾鎗逃走了送到醫院裡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說是重慶方面的人。以前的謠言似乎坐實了。緒哥哥銀行裡的事也辭掉了。表大媽正病著他們不敢告訴她她有嚴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說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橫死。」楚娣輕聲說。

    「怎麼樣叫漏光?」九莉問。

    似乎很難解釋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爺到底有沒有這事?」

    「誰知道呢。緒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來見那是一直有的。還有人說是寄哥兒拉縴又說是寄哥兒在外頭假名招搖。」

    九莉在大太太那裡見過寄哥哥小胖子一臉黑油一雙睡眼腫眼泡氣鼓惱叨的不言語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後來恍惚聽見大太太告訴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費來拿去嫖了。

    九莉總疑心大爺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他現在實在窮途末路了錢用光了只好動用政治資本。至少他還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斷了這條路。

    她太深知她父親的恐怖。

    緒哥哥預備到北邊去找事上海無法立足北邊的政治氣氛緩和些。已經說好了讓他看祠堂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一時也走不開大太太病著。

    九莉動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帶她去看表大媽。樓下坐滿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議要不要告訴她。她恨大爺她病得這樣都不來看她一次。

    小爺也在但是始終不開口不然萬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樓去也沒坐椅子都搬到樓下去了。一間空房屋角地下點著根香大太太躺在個小銅床上不戴眼鏡九莉都不認識她了也許也因為黃瘦了許多聲音也微弱也不想說話。九莉真替她難受恨不得告訴她表大爺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碼頭上遇見比比家裡的人送她。是替她們補課的英國人介紹她們倆一塊走。蕊秋極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應她。船小不讓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說了聲「二嬸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這樣英國化九莉差點笑出聲來。

    上了船兩人到艙房裡看看行李都搬進來了。

    「我們出去吧他們還在那裡。」比比說。

    「你去我不去了。她們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獨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艙位上大哭起來。汽笛突然如雷貫耳拉起迴聲來一聲「嗡——」充滿了空間。床下的地開始移動。她遺下的上海是一片廢墟。

    比比回到艙房裡沒作聲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淚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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