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霧猶未散去陽光透過雲層灑下朦朧的光亮逐去無盡黑暗。
唐逸幽步步朝山中走去。
五更剛過此時猶透著些許寒意他拉了拉身上的袍子想起出門時嫣兒柔情似水的關懷與叮嚀唇畔不自覺泛起一抹笑。這小嫣兒總是這麼細心體貼要不是她他這粗枝大葉的大男人恐怕要挨凍了。
這些年來的青梅竹馬之情使得他們宛如一家人彼此關懷緊緊相系密不可分她、逸農是他最珍愛的親人。
趁著天色尚早他最好快快采全他要的草藥免得回去晚了語嫣又要擔心。
因為常來整個山頭的地勢他瞭如指掌不費吹灰之力的迅找著了其中幾種他要的藥材。
在揚州唐家不啻是推的第一大藥商所設立的藥堂放眼望去遍佈全揚州何人不知誰人不曉?他一介貴公子實不需要紆尊絳貴的連採藥之事都親力親為可唐逸幽不同習醫並不只為了傳承家業而是他熱中於此鑽研醫理幾成了他的第二生命就和某人一樣……
甩甩頭想起千回谷那幾個特立獨行的傢伙他又笑了。
將思緒拉回眼前的草藥上他採了一小片葉子放在鼻翼聞了聞又淺淺嘗了下確定無誤後將它往竹簍一丟正欲起身眼角餘光瞥見草叢間隱約似有異樣基於一份好奇心使然他趨上前去想一探究竟這才現那兒居然躺了個活生生的人!
他沒多想身為醫者的本能使他不假思索地探她脈息。
有中毒跡象!
他的目光落在她血漬斑斑的肩頭沒多浪費半刻立刻做了基本的應對措施利落地撕開她的前襟以口覆上纖肩上的傷處吮出部分毒血再撕下衣襬一角綁在傷口上最後才由襟內取出一隻瓷瓶倒出其中的小藥丸讓她服了一顆下去。全部動作一氣呵成在最短的時間內他已將一切處置妥當。
他脫下出門前語嫣交給他的袍子裹在她單薄的身軀上此時他也顧不得什麼藥草了一把抱起她以最快的度直奔下山。
他知道就這樣抱著一名陌生女子進門會引起多大的騷動但他顧不得這麼多一路走來僮僕們疑惑的、驚訝的、探索的、甚至帶點曖昧的眼光他全視而不見直接將她安置在他的房間。
「打點水來。」他頭也沒回逕自張羅著所需藥品。
「幽……幽哥她……」打他一進門就張口結舌的桑語嫣這會兒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聲音來。
唐逸幽可沒心思去理會她的震驚滿腦子全繞在「救人要緊」這四個字上頭。
「逸農你先出去。」
「呃……噢好。」唐逸農一愣一愣的顯然也還沒自詫異中恢復。
擰了條濕布他極自然的就要拉開她不整的衣衫語嫣這一驚可不得了急叫道:「幽哥!你幹什麼?」
「救人呀!」他回得理所當然拉開語嫣意圖阻止的小手解下方才繫在她肩上的衣布仔細地拭淨傷口週遭的血漬灑上藥粉重複著一貫的醫者作風一旁目睹全程經過的桑語嫣看得幾乎要吐血!
瞧他心無旁騖、一板一眼的模樣她實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真不明白是他的胸懷太過光風霽月還是她思想太為庸俗明明那兜衣都已若隱若現他居然還能一本正經的專注於手邊的療傷事宜他難道不知道此舉早踰越規範男女間的世俗禮教?可偏偏他的表現又過於神聖任誰也無法指責他一言半句真是服了他了。
完成手邊的工作後他著手擬了張藥方桑語嫣湊上前來。「幽哥——」
唐逸幽搖搖頭示意她出去再談。
一等出了房門桑語嫣迫不及待地開了口:「幽哥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哪兒弄來這麼個奄奄一息的女人?」
唐逸幽並不急著回答將藥方交給僕人吩咐他去鋪子裡抓藥然後才轉頭面對兩張表情迥異的臉孔。「上山採藥時現的。」
「所以你悲天憫人的性格又冒出頭來將她給撿了回來?」唐逸農不疾不徐地接口。大哥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了。
唐逸幽的沉默表示他說對了。
「大哥這回真的不是我要說你了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女人不是尋常人家隨便撿個來路不明的人回家你會惹禍上身的。」
「何以見得?」
還何以見得!唐逸農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請問你一個正常且家世清白的姑娘家會身著夜行衣還身受重傷在大清早讓你從山上給撿回來?」他不以為然地哼了哼。「誰曉得她昨兒個夜裡幹什麼去了。」
這些逸農不說其實他也明白只是行醫之人救人之事他早已視為天職一條人命就在他手上豈有見死不救之理?縱使明知日後會招來禍事他也只有認了。
「也許吧!」他淡然笑之沒有反駁弟弟的話。「但是她遇見了我便是天意注定她命不該絕。」
「但也沒必要將她安置在你房裡。」語嫣悶悶地道。
她瞭解幽哥的慈悲之心但是見他對另一名女子如此親近又關照她就是無法克制那股湧上心頭的酸澀方纔她偷空打量過那名女子美得——令人驚歎!
沒來由地她感到惶然不安直覺告訴她他們之間的關係會因為這名女子的出現而全然改觀而她這十多年來的癡戀也……
「在我房裡我才好就近照顧呀!」他答得自然神情坦蕩一點也不覺有何不妥。
幽哥是正人君子她可以以性命打賭他腦中絕無一丁點邪念或不軌意圖但她還是……
「可她是女子男女終究有別你剛才都曉得要叫逸農迴避那你……」
「我的老天!」唐逸幽輕笑出聲。「嫣兒我是大夫妳忘了嗎?救人是不分男女的我只是盡我身為大夫的職責世俗規範是不能套用在這上頭的。」
「上藥之事可以我來又不是非你不可。」她不苟同地反駁。
「別胡鬧了嫣兒妳又不是大夫人命關天不能讓妳隨意拿來玩。」
「幽哥!」
「就這樣了我得去看看她的情況。」唐逸幽疼愛地拍拍她的嫣頰笑笑地轉身回房沒讓她有上訴的機會。
什麼嘛!語嫣不悅地噘著嘴心頭直攪著酸味兒。
「嘖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女人吃起醋來還真的是面目可憎。唉可憐的失意女暗戀了大把歲月還不爭氣的停留於「萬般愛戀口難開」的階段。」冷眼旁觀了許久的唐逸農忍不住出言嘲弄了幾句。
「你——」唐逸農成功的轉移了她的思緒氣惱是她此刻唯一的知覺。「關你什麼事!」
這傢伙最討厭了一天不欺侮她會怎樣?一直都是這樣他好像存心和她過不去打她三歲那年進唐府至今整整十五年了小時候欺侮她長大後用言語時時奚落她她最痛恨他那張惡毒的嘴了!
她曾經很努力地檢討過自己是不是她不經意中曾經得罪過他否則他怎會看她不順眼老是不遺餘力地告訴她:妳很惹人嫌!可是想了又想她真的不記得自己什麼地方礙著他招來他的嫌惡。
時日一久針鋒相對就成了彼此的相處模式兩人的不睦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反正她也不指望他會喜歡她要是哪一天唇槍舌劍的兩人能和平共處那才真會嚇掉眾人的眼珠子呢!
「是不關我的事啦我只是怕某個心胸狹窄的妒婦要是醋海氾濫別將我大哥淹死才好。」唐逸農慢條斯理地說道端起了眼前的茶杯輕啜了幾口。
「不勞閣下操心管好你自個兒就行了!」她說得咬牙切齒順道附送一記惡狠狠的大白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柔情似水、嫻雅端莊的語嫣也只有在碰著唐逸農時才會被激得修養盡失。
只是她卻從來不曉得每每在她背身之後他眼中浮現的苦澀是這般的深濃——
※※※
唐逸幽靜坐床沿盯視沈睡中那張絕艷嬌容。
她昏睡已整整三天比起第一眼見到她時的蒼白如今稍有血色的面容已好轉許多。不可否認的這張容貌堪稱傾城絕色即使因負傷而帶來的憔悴也掩不住她天生的絕代風華但這並非他救她的原因一個人的外貌從來就不代表什麼救她只單單因為他想救、他該救他不負醫者天職如此罷了!
說來也許有些不可思議但是在他第一眼現她、同時毫不猶豫的著手挽救她生命的那一刻他全沒注意她是男是女直到抱起她感覺到懷中嬌軀的柔軟輕盈他才意識到她是一名女子。
她身上的衣物他已命婢女換下如今的她正穿著柔軟舒適的衣料黑瀑一般的長散落週身如果能忘了她負傷的事實如今的她看來是這般恬靜就像個不小心睡著了的楚楚佳人嬌柔得令人心憐也因此他實在難以置信這麼一個柔弱純淨宛如人間仙子的女孩竟有一身複雜背景她會武藝已是無庸置疑的事;據他初步判斷她定是中了鏢刀之類的暗器而上頭淬毒欲解此毒對他來說並不棘手問題是在於毒性已蔓延週身依這情況看來必是受創有一段時間了換作一般人怕已魂歸離恨天而這看似嬌弱的女子竟有如此強韌的生命力那僅餘的一口氣不肯輕易向命運妥協這是令他訝異的第二個因素。
三天下來他寸步不離用盡一切心力挽回她一度徘徊於鬼門關的生命他並不覺得累當心中滿滿的充斥著同一個意念時他已無多餘的心思去感覺那微不足道的疲倦。
逸農說他的善良悲憫之心世間難尋。
是這樣嗎?他一笑置之。總覺得這世間是美好的他維持著心靈的清澄及溫煦那麼他便會想付出不論對象是誰於是他習醫以他的付出化解世間的苦痛也許他微薄的力量所能做的有限卻是竭盡所能不在乎施與受能否對等這就是善良嗎?或許吧!
敲門聲響了幾下他看見婢女端了碗藥汁進門他順手接過揮手示意她退下一如往常地扶起昏睡中的女子讓她靠在他胸懷一手環過她端著藥汁一匙一匙、動作無比輕巧的餵她喝下。
他開的這張方子主要的功用是解毒清血加上外敷的藥散這其中可都含有好幾味千金難買的藥材為了保住她這條小命他真可說是費盡了心思所以逸農才會時時拋來不以為然的目光不曉得是認為不值得還是沒必要;可在他看來一條人命若千金能換得回他不覺得可惜藥本來就是用來救人的何況這在他能力範圍內。
他並不求有人能認同他的價值觀。說優雅一點人家當他活菩薩;嗤之以鼻的大不了就說他爛好人。他無所謂別人的看法他一向不是很在意。
喂完了藥他不忘替她拭去嘴角殘漬將她放回床邊低低柔柔地輕語:「都三天了妳還想睡到什麼時候呢?」
他也知道這是急不得的能夠力挽狂瀾的保住這條命就已是蒼天垂憐了在毒性尚未完全清除之時她是不可能太早醒來的。可憐他醫者父母心既不敢操之過急又憂心會生什麼未可知的變量所有的努力化為塵煙。
「既然在生死關頭妳都能毅力無比的熬了過來那麼在我為妳努力的時候妳也會為自己努力不讓我失望的對不對?」
暖如春風的細語呢喃能否飄進她迷離縹緲的夢中呢?
另一個三天又過去了她沈睡已整整六天唐逸幽不改初衷始終細心地守候無微不至的照料她由清晨到黃昏由入夜到夜盡天明。他也說不出自己為何要這麼執著大概是一份不甘吧付出這麼多心血他不允許一無所獲但旁人並不瞭解近來逸農看他的眼神已有些怪異了不久前他還私下問他:「大哥你該不會對她動了心吧?」
這名女子的絕色他多少也是有些認知的就怕大哥好死不死真對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動情。
「你胡扯些什麼呀?」唐逸幽訝然地挑起眉。「你怎會認為我會對一個沒說過半句話、不曾瞧過我一眼的女人動心?」
難講喔!光看他照料她那股細膩的柔情要人家不往這個方向想怎麼可能嘛!
唐逸農歎了口氣。「但願事情真如你所言的那樣單純只是大夫和病人。」
聽出他話中有話唐逸幽投來費解的一眼。」怎麼啦?你的表情好沉重。」
「我……」要他如何說他怕他為那名突然冒出來的女子而負了語嫣?
說負其實並不正確因為打一開始大哥都不曾察覺語媽的一片深情而他正因為太清楚語媽的心事看清了埋藏的隱憂他在擔心擔心事情會真如他所預料的那般展擔心大哥真對那謎樣的女子癡迷擔心看到語嫣心碎擔心自己無法承受那樣的心痛……
如果由另一個角度來看他是旁觀者所以看得比誰都要深遠透徹雖然大哥對任何人都是一貫的溫文柔和但是對那名女子溫柔中卻帶著一縷難得的柔情這才是他憂心的根由一個人若真要動情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他想語嫣可能也現了吧所以近來的笑容中落寞的意味是那麼明顯連他有心激她想轉移她的注意力都無法成功他看在眼裡只能暗暗扯疼一顆心。
是的他承認他對語嫣從來就不如表面所顯露的冷淡他也多想如大哥一般給她一份疼惜喚她一聲小嫣兒盡情釋放所有的憐愛……但能對誰說呢?它只能是一輩子的秘密。
他要語嫣過得好要語嫣幸福就算並非由他所帶給她也無所謂至少那樣的心痛他尚能承受。
「逸農?」兄長的呼喚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迎視他眼中的困惑他多想將三人之間長達十五年的情潮暗湧一吐為快但是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嚥了回去。他的說不得;而語嫣的決定權在她他沒立場代她多言什麼。
所以他也只能極力扯出一抹笑敷衍過去——即使知道笑得牽強。
逸農有心事許久以前他知道只是他從來不肯坦言那困擾了他多年的心事是什麼儘管身為至親他也無從探知。唐逸幽只能無奈地歎了口氣。
罷了順其自然吧如果有需要逸農自然會說他又何必急在一時。
再一次將心思放回床內的人兒他苦笑。「妳要是再不醒來怕全世界都要誤解我了。」動情?他?對她?他搖搖頭。真不曉得是逸農太多心還是他的表現真的給了他人太多遐想?
坦白說要對她動情其實很容易的他說不上來這種感受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網住了他的知覺。對這名不知來自何方、不知將棲息何處、一身是謎的女子他承認他多了幾分專注那該算是——好奇吧!總覺得她會是個極特別、不同於世俗女子的人但若要談到情愛那未免言之過甚了。他有預感他與她是處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若非有今日的意外一生難有交集。
她究竟是誰?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又為什麼受傷?
他不否認逸農說的極有道理她絕非尋常人物招惹這樣的人無異是給自己找麻煩一不小心極可能就受了牽連。然他並不後悔生死有命他一向很看得開。
算算若無意外最晚這一、兩天她也該醒來了她身上所有的殘毒已清若她肯合作的話也許所有的疑問都能在她醒來之後獲得解答。
看了看時辰又到了該換藥的時間他熟稔地解開她前襟幾顆扣子露出肩上的傷患處重新上藥。
因為過度專注於檢查傷口的復原情況以至於未曾覺靜止的指尖了下兩排綿密纖長的眼睫悄悄眨動——
腦海短暫的一片空茫視線度接觸到的是一張過近的男性臉孔及——他流連在她身上的……
她倏地一躍而起同一時間右手迅捷地探向間的銀釵不過才一眨眼工夫尖銳的釵已抵住他的咽喉冷顏不帶任何表情。
如果他以為落在他手中她就只能任由他擺佈的話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她會讓他明白縱使身負重傷要殺一個不帶眼的無恥之徒仍是易如反掌!
唐逸幽神情不見慌亂也未多加反抗從頭到尾只將心思放在她的傷口上。「妳流血了——」這一扯動傷勢要癒合恐怕又得花好一番工夫了。
她擰著眉很難相信她聽到了什麼。
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命在她手上?他是太過遲鈍還是不怕死?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這是唯一能解釋的。
笑話!她殺人從來就不須猶豫。身為殺手活著唯一的價值便是了結生命幸運的話是了結別人不幸一點是讓人了結她多少生靈葬送在她手上豈差他一條賤命。
她的聲音是屬於極美的音律只是太冷聽不出感情。他原先的預感沒有錯這女子甚是特別。
他笑了笑。「妳若真想殺我必有妳的道理反正我的命是在妳手上了。」
是他太豁達了嗎?她現她很厭惡他那抹純淨然的淡笑經他這麼一激本無傷人之意的她手下一揮一道血痕劃過他頸項可在此同時自己也因為持續的失血臉色慘白地往後退了幾步他立刻不加遲疑地伸手扶住她。
「當心!妳傷得很重。」
「你——」視線由他頸上刺目的血紅移向他平和的面容他不動怒?
「你還敢靠近我?你不怕下一回我會一簪刺入你咽喉?」是啊她何必跟他扯這麼多?一簪取下他的命不更快嗎?而她卻只強烈的想激他的怒氣看那溫和表象之下的另一種情緒。
「這麼做妳便能快意?」溫暖澄澈的眸子似要望進她靈魂深處這讓她有著被人透視的感覺無處可逃。
一個人為何能有這般純淨遂亮的眼瞳?乾淨得不帶任何雜質就像一道春陽……
而她便是屬於世間的陰暗面他的明亮刺痛了她的眼南以相容的光與影晝與夜……
她揮去他的扶持以措手不及的度破窗而出。
「姑娘——」唐逸幽追至窗口只來得及捕捉一道白影拂掠而去。
四周再度歸於岑寂好似一切不曾生過只除了地上靜靜躺著的銀簪證實了她確實曾經存在過。
他無意識撫上頸處熱辣的傷痕陷入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冥思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