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八節:太平盛會 補天弈法
    「大雁子你還好嗎?」莫愁已嘻嘻哈哈地飛步趕到站在洞口提鼻子四處亂嗅「適才本大少似是影綽綽地瞧見一名女子這會兒怎地不見了?好香好香!這香氣卻比小月兒的來得妖艷莫非是你那個金國的公主情人?」

    「胡說什麼」卓南雁在他肩頭狠狠一捶道「你倒來得正是時候!」這時唐晚菊和醉羅漢無懼也快步上前。故友見面本該是一番歡喜但卓南雁還在悵惘完顏婷的無奈遠走心底無盡黯然。

    原來羅雪亭如此妙計安排倒不是有甚先知先覺。只是瑞蓮舟會之後趙祥鶴成了秦黨的漏網之魚未加治罪反被趙構重用。羅大和羅雪亭兄弟卻對他深懷忌憚暗中對其多加偵控。卓南雁一行浩浩蕩蕩地趕到臨安附近趙祥鶴已得了訊息。洗兵閣之戰後他對卓南雁自是恨之入骨便想乘機料理了這個死對頭。他調兵遣將猶恐有失更親自出京務求斬草除根。只是這堂堂大內禁宮侍衛統領出京動靜終究不小。羅雪亭得訊後心底疑惑忙約了莫復疆帶著莫愁等人一同趕來。但趙祥鶴派遣青龍七宿出馬在先莫愁等人晚出一步自然讓卓南雁多了一番凶險。

    卓南雁見萬秀峰率人悻悻退走羅雪亭和莫復疆聯袂追趕趙祥鶴料來也沒甚閃失便和莫愁、唐晚菊一同折回客棧去尋沈丹顏。離著客棧還有里許便見對面燈火通明一隊官兵已挑著燈籠趕來。

    原來適才蕭長青在店內一陣大鬧也驚醒了店中夥計循聲趕來正見沈丹顏橫臥地上。沈丹顏穴道被點口中卻還能言忙讓夥計去救被麻倒的幾名公差。眾公差被冷水潑醒聽得沈丹顏說明原委知道本州「少年棋仙」被人擄走登時大驚忙挑燈四出搜尋。

    沈丹顏肢體兀自酥麻卻仍讓人尋了頂軟轎抬著自己一同尋找。正自憂心如焚忽見卓南雁安然而來她不由喜極而泣點點清淚順著玉頰滑落。

    翌日一早眾人便一起啟程趕赴臨安。路上卓南雁問起太子近況莫愁將大頭一擺苦笑道:「本大少去安葬大慧上人的法骨後便四處閒逛幾日前才回臨安。朝廷的事情我這叫花子怎麼知曉。」唐晚菊道:「秦賊死後秦老賊的一群死黨如曹泳、王揚英、汪召錫等均被貶逐天下人心大快。但趙官家還是不願用張浚大人曾放話說『朕寧亡國不用張浚』!只是太子……近來倒少有消息!」卓南雁的心不知怎地便微微一沉。

    進了臨安城眾人先隨沈丹顏去接待太平棋會棋手的館驛歇息。

    整潔幽靜的客房內莫愁和唐晚菊聽得卓南雁略述了去醫谷求醫經過均是滿面訝然。莫愁連拍大腿噴嘖連聲:「大雁子的傷情雖怪一時卻無大礙。小月兒這病卻是半分延誤不得唉本大少生來便是個憐香惜玉心腸。走咱們這便去見太子。」唐晚菊卻道:「那日小弟途經建王府卻見大門緊閉不知是何緣由。」

    卓南雁聽了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來。三人快步出了驛館直上御街一路趕到建王府前果然見府門緊閉只懶洋洋地站著兩個侍衛迥異於往日的熱鬧景象。

    唐晚菊道:「若是太子不在王府大門也該四敞大開如此冷清清的豈不古怪?」莫愁恍然大悟道:「想是太子升了官又換了大房子!哎喲不對他已是太子再陞官豈不成了皇上?」

    卓南雁卻焦躁起來上前便要去詢問門前侍衛。忽見街角轉出一個青袍書生正是虞允文。莫愁雙眸一亮:「允文老弟你來得正好!」虞允文抬頭看見三人也是喜上眉梢。

    聽得卓南雁說來求見太子虞允文卻臉色乍變低聲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請隨我來!」他帶著三人匆匆轉過兩個街角在一座偏僻酒樓中撿了間閣子坐了。

    卓南雁見虞允文面色凝重忙問:「怎麼出了什麼大事?」虞允文長眉緊蹙半晌才沉沉一歎:「太子失勢了!」

    三人均自變色卓南雁更覺腦袋嗡地一響驚道:「太子在瑞蓮舟會上護駕有功更親手扳倒了秦檜老賊怎地會……」

    「壞就壞在他親手扳倒了秦老賊上。」虞允文歎道「當年秦賊一手遮天聖上便扶植太子一系來對抗秦黨。眼下秦黨瓦解聖上反而對太子生了嫌疑起因便是近日臨安坊間忽傳出一番謠言說太子在晉封建王之前曾被封為『普安郡王』那『普』字乃『並日』二字相合正是『天有二日、世有兩主』之意。聖上本好猜度聽得這傳言後更覺不安竟疑心太子早知道了瑞蓮舟會上金人行刺聖駕之謀只是佯作不知以盼到時漁翁得利……」

    「胡說八道!」莫愁怒道「金人那龍蛇變本就是假意行刺皇帝只為栽贓太子。太子能得個鳥利!」唐晚菊搖頭歎道:「君心難測!君心難測!那『普為二日』的謠言更是翻老賬只怕也是有人別有用心地乘機蠱惑。說不定便是余孤天離開臨安時暗遣龍鬚所為。」

    虞允文點頭道:「瑞蓮舟會後聖上雖有疑心終究還隱忍不先是全力貶逐秦黨但對太子已日漸冷淡。偏在這節骨眼朝野間又風聞金主完顏亮要提兵南侵太子憤慨竟向自己的父皇慷慨請纓若是金人來犯他要親自率師抵禦金兵。」

    「請纓禦敵又有什麼不好?」莫愁奇道「太子爺這般行徑很有氣魄啊!」虞允文歎道:「太子殿下也是這般心思。哪知聖上正自犯那疑心病這時更疑太子要奪兵權圖謀皇位!」唐晚菊「嘿」了一聲。道:「當年安史之亂唐肅宗也是先以太子之位掌兵權其後乘亂即位。有這前車之鑒後世皇帝往往在危難之際懼怕太子掌兵。」小說整理佈於bsp;虞允文暗道:「不必說唐朝典故便是趙構自己不也是趁著靖康之變以皇子身份先為兵馬大元帥後登帝位的嗎?」只是他身為宋臣不敢似莫愁般地議論天子長長一歎又道「太子這一請纓登時為聖上所忌將他重重申斥一通三日後又找個茬子命他進宮替聖上為韋太后服喪。」

    「進宮服喪?」卓南雁顫聲道「這麼說太子已不在建王府中?」虞允文點頭道:「不錯!韋太后雖是聖上生母但半年前早已薨了聖上托口夢見太后命太子替他前去太后靈前守孝。韋太后薨後因陵寢沒有建成一直未曾下葬現今梓宮(作者註:帝、後的棺槨)仍在皇宮內的蒼梧殿中。太子眼下便在蒼梧殿內奉旨守孝殿下也知自己處境艱難為避嫌疑決不踏出皇宮一步朝臣舊友更是一概不見。便連我近來也難見他一面。」

    卓南雁呼地立起又頹然坐下怔怔地道:「朝臣舊友一概不見……」

    虞允文沉吟道:「聖上此舉料來也只是對太子小小懲戒過不了多久聖上回心轉意自會再行重用。」莫愁拍著大腿叫道:「你老兄不要含含糊糊到底須得多久三五日還是七八個月?小月兒的傷病可是丁點兒耽擱不得!」

    唐晚菊見虞允文眉頭擰成一字也不禁歎道:「自來皇帝的心思都是最難揣度。除了去央求太子便再沒別的辦法取來紫金芝嗎?」莫愁冷笑道:「法子自然有不是明搶便是暗奪!只是皇宮內有鶴老賊在誰能去盜了來?」虞允文忙道:「不到萬不得已且莫用強!」

    久久不語的卓南雁忽地長身而起大步便往外行。

    「老弟」虞允文叫道「你要去何處?」卓南雁一陣煩悶頭也不回地道:「太子眼下勢窘便不必勞煩他了。」心底暗道「莫愁所說的強奪暗盜雖也是個法子卻怕會連累好友性命。事已至此只有我先獨自設法進宮!」想到那即將展開的太平棋會他的雙拳不由猛然攥緊。

    虞允文見他神色悒悒深覺歉疚忙拉住他道:「南雁咱們自不會旁觀。眼下愚兄且先竭力搜羅諸般歲久效弘的參芝靈藥遣人送往醫谷助大醫王給林姑娘全力固本祛毒。咱們這裡先要設法去面見太子且看他有何良策!」

    卓南雁點一點頭眼望窗外陰鬱的日色沉聲道:「那太平棋會開賽在即小弟倒可前去一試。」虞允文眼芒一亮道:「不錯若能在棋會上折桂自可進宮那時或能見到太子殿下了。」

    當下四人分別莫愁和唐晚菊隨虞允文去搜尋靈芝參藥。卓南雁則獨自趕回驛館。

    沈丹顏正在他的屋內相候見他滿面黯然地歸來問明了緣由心底也替他憂愁軟語安慰了幾句又告訴卓南雁:「各州精選的三十二名棋士均已齊聚京師。五日後太平棋會便在謙德宮落子開戰了。」卓南雁精神一振暗道:「好我只需在棋會上力挫群雄便能進宮了。只需進了皇宮便多了幾分把握……」

    轉過天來羅雪亭便來探望。相別不久卓南雁卻覺這位豪爽長者又消瘦了許多原來羅雪亭自燕京翠鶴山之戰後迭遇傷損元氣未復那晚又因卓南雁之故與趙祥鶴拼酒斗功鬥智鬥力雖然平分秋色卻終究精氣耗損頗重。卓南雁不忍累得他憂心便沒開口說出林霜月之病。羅雪亭聽得他功力難復倒好生痛惜極力安慰了許久。

    唐晚菊和莫愁也都常來看他說到虞允文傾盡全力果然尋到了不少功效不凡的仙芝靈參。卓南雁心下略安懇求二人及早動身將芝藥送往醫谷。

    這幾日間卓南雁便在驛館內潛心棋道。他深知自己已是背水一戰只許勝不許敗故而醉心於縱橫十九道中於師尊施屠龍的那一套「補天弈」戰法鑽研尤多。

    沈丹顏常來跟他推究棋藝。兩人曾先後對局三次前兩局卓南雁仗著算路通神妙招迭出都是中盤大勝。第三局卓南雁開局便祭出鑽研已久的補天弈不料沈丹顏卻將靈動的棋風施展到極處棋局形勢幾經反覆最終卓南雁竟以一子之差敗北。

    卓南雁知道這補天弈雖然棋理高妙但用之實戰卻有許多未明之處難至化境。

    「要營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勢便需向中腹著眼!」當日師尊施屠龍說起新悟棋道時便曾如此議論但經營中腹卻另有難處特別是若開局幾步便下在中腹子力難以揮其效實則形如廢棋。

    卓南雁困惑之餘不由心底連道可惜:「師尊對棋道的悟性高我甚多這補天弈他必然較我領會得深遠許多可惜師尊隱居不出難以再得他的指點。」

    雖然這麼想但他卻是個遇挫愈強的性子更加廢寢忘食地憤鑽研補天弈。終日臨枰冥思苦想卓南雁日漸消瘦滿面長鬚亂蓬鬆全不知收拾。

    再轉過天便是棋會開戰的正日子了這一晚沈丹顏又來看他。這幾日間兩人除了弈棋極少說話便說上幾句話也是離不開圍棋。卓南雁正在燈下觀棋見了沈丹顏推門而入衝她一笑點頭便又低頭擺佈棋局。

    沈丹顏見他如此芳心中又是憐惜又是失落:「他這般入了魔一樣地下棋還不全是為了那位林姑娘?」不知不覺地她竟對那個從未謀面的美麗女子生出更多的羨慕「我倒寧願自己變成那個臥病在床的小月兒若是他肯為我憂心半晚我便心滿意足了。」

    卓南雁見她悵立不語才想起什麼抬頭笑道:「姐姐怎地不坐?」沈丹顏跟他凝滿血絲的雙眸一對恍然間覺得自己的滿腔幽怨全被他看透不由雙頰火熱忙垂笑道:「你近日醉心棋道連鬍鬚也忘了刮啦!」

    卓南雁一愣伸掌撫了一下那下巴上的短鬍子笑道:「這太平棋會萃集天下名手定然藏龍臥虎我可沒什麼把握。留他一大把鬍子臨局之時也好嚇嚇對手。」

    「你當是邊關殺敵嗎?」沈丹顏嫣然笑道「還要傚法狄青。」扭頭忽見驛館桌案上早備好了梳洗用具心中一動飄然走近道「明日便是棋會了姐姐幫你梳洗一下。」

    卓南雁依舊垂觀望棋局只點了點頭道:「那就有勞姐姐啦!」沈丹顏笑了一笑用銅盆舀了清水將毛巾浸濕了在他頭臉長上細細擦拭再提起案頭的小刀小心翼翼地給他刮剃鬍鬚。

    短鬚紛紛墜落重又現出那一張俊逸英挺的臉孔。沈丹顏趁機向他癡癡凝望片刻見他始終渾然不覺不由幽幽歎了口氣將他頭擦拭得半濕給他梳好髻又用梳子給他細細梳理腦後的長。

    捋著他漆黑濃密的長沈丹顏忽地生出一股柔柔的情愫:「若是我能常常這般服侍他給他梳刮鬚該有多好。」這念頭倏地閃過她玉面上便有一抹輕紅如煙騰起暗道「我……我這是怎麼了近來時常這般胡思亂想!」眼見卓南雁手拈棋子一直凝望棋盤她的芳心又是一陣淒涼輕聲道「明日棋戰今晚你也不可太過勞神了。」

    卓南雁「嗯」了一聲忽覺人影閃動抬頭看時才見沈丹顏已走到門口。他心底微覺歉意笑道:「該死!小弟這幾日魂不守舍顏姐姐你這便走了嗎?」沈丹顏回頭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既有惆悵失落又有柔情流轉微微一沉才笑道:「天晚了你早些安歇。」說罷再不停留。翩然出屋。

    第二天太平棋會便在臨安御街北段禮部貢院旁的謙德宮內落子開戰。

    這謙德宮本是皇家祭祀文王之所殿宇軒敞深廣的院落中古木參天幽靜深邃中透出一股弘大氣勢。參賽的三十二名棋手分成十六對在古樹碧蔭下分枰對弈。

    眾棋士均是由大宋各州選送或京師的王公舉薦的多是棋力正盛的壯年棋士也有名重棋壇多年的皓老者更有州府變著法子獻媚別出心裁地選來了兩位十二三歲的少年神童。最引人注目的卻是眾多氣定神閒的男棋士中還雜有三位美女棋手。三位女郎以沈丹顏為都是方當妙齡貌比花嬌惹得幾個年輕棋士不住拿眼睛偷瞄那三名美女。

    棋賽前新任宰執湯思退先趕來對眾棋士溫言勉慰說了一番「國運昌隆則棋運昌榮」的大道理然後才揮手命眾人開戰。

    臨安棋風最盛太平棋會又是前所未有的棋壇盛會謙德宮外早擁了不少嗜好棋道的棋迷。掌辦棋賽的官員命人在謙德官外立起十六張巨大棋盤棋盤旁寫了對壘棋士的姓名。卓南雁這一回用的卻是本名「卓南雁」三個大字赫然高懸在巨幅棋枰之旁。

    對局棋士每一落子自有僕役用長竿將棋子貼上大棋枰。圍觀百姓聚在巨幅棋盤下指指點點大過棋癮。

    卓南雁的對手卻是個笑容可掬的白老者衣著隨意襟懷半敞手裡面搖著一把大蒲扇瞧上去跟個鄉農差不多。卓南雁看他起始幾下落子平平無奇便也渾沒在意。哪知這老者棋風沖淡簡潔質樸看似平凡的招法中反蘊著極大的韌力。卓南雁一時不備險釀苦果。至中盤時持黑的老者反而盤面佔優不僅佔得實地還可借勢侵佔中腹。

    好在中盤激戰開始卓南雁仗著年輕腦活算功過人展開了一番艱苦卓絕的對殺。那老者畢竟年紀大了算路不及他又快又準一番苦戰被卓南雁出手屠去黑邊上的一塊棋。勝負之勢逆轉那老者卻仍有騰挪之術竟憑著深厚的對局閱歷以聲東擊西之術左右纏繞。卓南雁對他一記暗藏圈套的妙手沒有參透竟又被他扳回了一些盤面。

    好在卓南雁師從棋仙根基扎實面對眼花繚亂的棋形平心靜氣盡展本門剛柔並濟的棋風和自己算路精準的長處在收官之時更是步步為營最終以二子之優艱難取勝。

    「佩服佩服!」那老者輸了棋照舊滿面春風竟向卓南雁拱手笑道「公子棋力高妙讓老夫大開眼界。」卓南雁忙道:「不敢若老先生再年輕十歲晚輩便只有甘拜下風!」他這話倒是肺腑之言回思這一局棋幾經反覆苦苦掙扎之下才反敗為勝他後背衣襟都已被汗水浸透。

    那老者呵呵一笑眼見棋枰旁的棋官錄下勝負結果後遠遠走開才低聲向卓南雁道:「小老弟棋仙施屠龍是你何人?」卓南雁肅然道:「正是晚輩的授業恩師。」那老者哈哈大笑:「果不其然!老夫敗在棋仙傳人之手這一局輸得值!」蒲扇搖擺笑吟吟地去了。

    雖然驚險卻終於順利晉身十六名強手之中卓南雁還是暗自鬆了口氣。當晚回驛館安歇便去問沈丹顏的戰果。原來太平棋會的頭輪大戰當真是弱肉強食四名年過五旬的老棋士和兩名棋壇神童全部敗北三名美女棋士中除了沈丹顏苦戰過關另兩位美女全於輪凋謝。

    轉天再戰卓南雁遇上了建康棋手黃琴。黃琴在江南棋界小有名氣眼見跟自己對陣的是個毫無名氣的後輩小子不由大喜。哪知狹路相逢勇者勝卓南雁放手一搏將自己沉渾靈動並重的棋風揮得淋漓盡致。反觀黃琴則先是大意輕敵及至盤面落後時又顧慮重重縮手縮腳這一局竟以十六子的懸殊差距慘敗給卓南雁。

    同一日沈丹顏也輕鬆取勝對手。因為勝得太過容易沈丹顏心底反生出了許多疑惑跟卓南雁復盤時連叫古怪。卓南雁笑道:「這又有何奇怪的你乃棋會中碩果僅存的一位美女棋士想必朝廷早有關照遇上你的棋士自然戰戰兢兢只敢敗不敢勝!」他不過隨口取笑沈丹顏卻面色倏變苦笑了幾聲道:「你還有閒心取笑我明日你對陣江南棋魔路吟風可是一場硬仗!」

    「江南棋魔?」卓南雁笑道「這綽號可威風得緊!不知這路吟風是什麼路數?」沈丹顏道:「聽說此人的棋道跟令師一樣也是得自道家只是令師棋仙的棋路氣韻流暢視棋如道棋中有仙氣而路吟風的棋路卻是簡捷質樸枰上只求一勝棋中如有魔氣!這便是『道分南北棋分仙魔』的典故這路吟風正是道家魔宗的傳人!」卓南雁點頭道:「姐姐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但師父確曾說過道家魔宗的棋路也大有可觀其實仙宗、魔宗只是旁人的稱呼棋道上哪裡有仙魔之分?」

    「施老的話大有見解」沈丹顏眼泛異彩忽道「難道他沒跟你說過他當年戰勝棋魔路吟風之事嗎?」卓南雁搖頭道:「師父惜字如金勝過哪個棋壇高人更是從不對我說起。」沈丹顏莞爾一笑道:「據說路吟風棋藝大成後縱橫江南棋壇多年未逢對手只在數年前於施老手下敗過一局。據說那也是棋仙歸隱之前的最後一局施棋仙勝了路棋魔後卻點評說此人他日當橫掃天下。」

    卓南雁笑道:「多年之後我這棋仙弟子再戰棋魔也是好玩得緊!」沈丹顏格格一笑:「聽說這路吟風嗜棋如狂除了圍棋之外可說不諳世事人以『棋癡』稱之。他聽了之後倒挺歡喜說他不喜歡『棋魔』這名字倒願意做個『棋癡』!」

    沈丹顏走後卓南雁便又獨自苦苦鑽研補天弈。他隱約覺得這位似魔似癡的路吟風必是自己的勁敵若要晉身最後四名的棋待詔還須經歷最後這場驚心動魄的苦戰。

    夜晚無事他閒敲棋子只覺對補天弈似有所得卻又遇上了許多新的難題。耳聽得屋外悠遠的梆子聲卓南雁不禁長歎了一口氣無力地仰靠在椅上信手將幾枚棋子拈在指上便有絲絲的清涼直透進心脾裡。他熟悉這種清涼那是他病弱不堪的少年時代唯一的溫暖。

    他不禁想起了當年為了林霜月小小年紀便毅然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森峻挺峭的金風崖上拈著棋子在手那清涼之感與今日何其相似。不想多年之後自己仍要以棋來與這詭譎難料的命運相抗。

    蒼白的燈燭下那棋上的瑩瑩清光恰似林霜月泛著淚的眼神在柔柔地與他對望撫摸著他疲憊的身心。

    卓南雁也想不到他的對手「棋癡」路吟風竟是個皮膚黝黑的魁梧壯漢瞧上去便如個打柴樵夫一般。其實路吟風少年家貧確曾以打柴為生後來機緣巧合在山中得遇一位神奇道人見他年少聰穎才傳以道家魔宗棋法。當年輸給棋仙施屠龍後路吟風反而得到棋仙極高的讚譽名氣更增。臨安棋迷都以路吟風為本次棋會奪魁勝算最大的三位棋手之一。路吟風方當壯年對太平棋會也是志在必得。

    二人分先竟是卓南雁持白先行。啪一粒白子直打在中腹。

    連一旁的棋官都不由一愣。要知圍棋中一直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中腹因盤面太廣最難守住故序盤時都是從角到邊然後再向中腹展開。開局第一手便下在中腹便如廢棋一般。

    路吟風登時一愣抬起一張黑臉掃了卓南雁兩眼。他生性謹慎決不因對手籍籍無名而大意草率沉吟了多時才依著道家棋路穩穩地走了一手掛。

    卓南雁白子一落心底也是一震原來他這些日子苦思補天弈此刻竟不知不覺地施展開來但這時紋枰對陣有進無退索性第二子、第三子全依補天弈的棋理打在中腹。三枚白子如三顆朗星在深廣的棋枰中央遙遙相應。面對如此怪著路吟風不得不陷入思考深思良久卻才落子。

    謙德宮外早豎起了四面巨幅棋枰八名棋手的對局一招接一招地被傳到巨枰上。圍觀的士子百姓見了卓南雁的怪招齊聲稱奇議論紛紛。

    兩人下得都是極慢。事關重大卓南雁也一改往日落子如飛的棋風深思熟慮之後才落子。路吟風性子深沉對卓南雁這個無名後輩更是百倍小心每一子都要苦思良久。直弈到午時才走了三十幾手。

    午膳之後重開戰局棋枰上風雲漸起路吟風強大的中盤力量開始展現他的棋厚重如山沉穩如淵枰上的各路要津都穩穩佔據。而卓南雁則因序盤時落子中腹實地略少這時他對補天弈領悟不透的劣勢卻顯露出來。路吟風看準時機直驅黑棋強入中腹要鑿破卓南雁的空中陣形。幾下短兵相接卓南雁都吃了小虧不由拈子沉吟久久不落。

    驀地一道細線般的聲音傳入卓南雁耳中:「混賬小子還不在右邊上跳夾!」

    「師尊來了!」卓南雁身子簌地一震心頭一陣狂喜凝神細看果然是妙招忙將白子向施屠龍的指點之處跳夾。此子一落登時對單跳的黑棋形成泰山壓頂的強勢更與先前的中腹三子遙相呼應白棋局勢豁然貫通。

    路吟風登時一凜思忖良久只得依托自己左邊的實地向外拓展。但卓南雁接下來的幾招卻全有棋仙施屠龍以傳音入密之術指點端的落子如神。白棋依托中腹三子之力右封黑棋舒張之勢左攻黑方盤曲大龍更借勢向下盤擠壓蔓延。

    卓南雁的棋越下越活不由對師尊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才是補天弈棋棋相濟順勢而化師尊果然已盡悟補天弈之妙!」落子間隙他偷眼向身側濃茂的樹陰瞧去卻始終不見施屠龍的身影。

    又下了十幾手卓南雁心有所悟已能臨局應變。施屠龍便不再傳音任他落子只在他蹙眉沉吟之際才出言指點。路吟風叱吒江南棋壇多年自非等閒之輩臨危不亂仗著算計精到將下盤一路黑子揮師向上強行斬關破陣手法強悍魔性畢露。

    偏偏躲在卓南雁背後的正是他路吟風的剋星。棋仙非但對路吟風的棋路瞭然於胸更兼旁觀者清每一出言無不切中要害。饒是路吟風步步紮實沉穩仍抵不住白棋恢宏開闊的棋勢最終以四子之差敗北。

    大名鼎鼎的江南棋魔路吟風居然敗在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子卓南雁之手便連棋枰前的棋官都目瞪口呆。圍在謙德宮外觀棋的百姓更是嘈雜議論既驚於路吟風之敗更奇於白棋那前所未見的弘大棋風。

    這一局雖有師尊暗中指點但臨局苦算也早讓卓南雁耗盡了心血。獲勝之後他頭腦間兀自不住盤旋著各種黑白棋型昏沉沉地也忘了自己跟路吟風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路吟風黑著臉向自己深深一揖一言不地大步走遠。

    怔怔地走出謙德宮卓南雁才見街上燈火早上適才秉燭苦戰多時他竟渾然不覺。灰濛濛的天上無星無月翻滾的沉厚黑雲內似淤積著一場大雨。

    宮牆外兀自圍著不少好棋的百姓全都要瞧瞧這力勝江南棋魔、晉身四大棋待詔的少年是何許人也。見卓南雁緩步而出人群爆出哄然一片響亮便有人圍攏上前或拉手寒暄或盤問師承或叫好打氣。

    卓南雁頭腦紛亂只得四下拱手正自煩擾不堪忽覺腋下被一隻有力的鐵掌托住耳邊響起施屠龍的聲音:「這邊來!」施屠龍袍袖鼓風便似兩隻看不見的巨手將人群硬生生撥開一條通道。他步履奇快攜著卓南雁幾個轉折便轉出御街鑽入一家偏僻的小酒肆。

    在那張油亮的小桌前坐定了卓南雁才回過神來。望著對面熟悉萬分的鐵一般剛毅的面孔他忽覺嗓內熱深蘊心底的委屈一下子湧了上來嘴唇哆嗦了一陣才哽聲道:「師父……」

    施屠龍蒼眉緊蹙伸出右掌在他肩頭、臂間一陣摸索才顫聲道:「雁兒你這身功夫……原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卓南雁望見師父震驚的神色心底更是刀割般難受卻仍強撐著笑道:「弟子能撿回一條命來已是全賴大醫王妙手回春啦!」將瑞蓮舟會上迭遇凶險、醫谷求醫之事簡略說了。

    施屠龍沉沉歎了口氣那張臉似是鐵鑄般地凝在燈影裡沉了好久驀地揚聲叫道:「店家上酒!」

    師徒兩個三大碗水酒入喉施屠龍忽地長長呵出口氣笑道:「雁兒縱橫江湖本就是刀頭舔血自你北上燕京之日起幹的哪一樁事不是驚天動地、驚心動魄?這般行徑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為。」卓南雁給他說得心頭一熱眼睛也亮了起來忙給師父斟滿了一碗酒。

    施屠龍目光電閃仰頭再乾了一碗又大笑道:「若是畏手縮腳一輩子老死牖下縱使活上百歲又有什麼味道?你這混賬小子大難不死為師已然知足得緊啦!」他到底生性疏曠胸中塊壘一澆便又談笑自若。

    給師尊一番開導卓南雁也覺心底豁達了許多忙道:「師父您的頭痛惡疾好些了嗎?那大醫王脾氣雖然古怪卻已和徒兒結成了朋友師尊若是得便可去醫谷求治。」施屠龍呵呵一笑:「你師父的脾氣你還不知老石猴一生不求人。人生在世便是病苦煩惱留著解悶也好。」卓南雁知道師父平生最慕莊子的曠達疏放之風常說「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雖然拗他不過卻還是將醫谷的確切方位說了。

    「好啦!」施屠龍只將手一擺笑道「你怎地不問問師父為何來此?」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揚眉道:「哈哈太平棋會震動天下師尊號為棋仙怎能不來瞧瞧熱鬧。若非拘於明教舊人的身份只怕還會上陣對局呢。」

    施屠龍點一點頭解下背上的一副鑌鐵棋盤攤在桌上道:「那補天弈你解得多少?」卓南雁大喜:「正要向師尊討教!」施屠龍將四枚座子擺好再一枚又一枚地將十幾枚棋子擺上正是卓南雁跟路吟風那局棋的序盤前後次序絲毫不爽跟著細細指點。卓南雁對補天弈手追心慕已久經得師尊深入淺出地一番點撥終覺眼前開闊一片。凝思良久忽道:「先前我的補天弈只知注重中腹苦求其弘大之境卻終究難與邊角相應。師尊的妙旨卻是注重中腹卻不刻意強求而要講究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說到底便是一個和字!」施屠龍將一枚白子「啪」地打在天元上道「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以求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卓南雁恍然大悟道:「棋棋相濟相成以成一種通行無滯的太和之境!師尊當日說得清楚可惜弟子這時才全弄明白。」若說他以前的領悟是一顆顆獨自光的明珠師父這番闡幽抉微則恰似一根金線將無數明珠穿在一起燦然生輝圓轉如意。

    兩人走出小酒肆才見I門外早已雨水滂沱。沁涼的夜風捲著萬千水線橫空掠下將盛夏的悶熱一掃而空。卓南雁給涼絲絲的雨水一激不禁打個冷戰。施屠龍解下背後的雨傘在他頭上擎開。

    卓南雁笑道:「還是師父久走江湖想得周全。」伸手要替師尊掌傘。施屠龍卻搖頭道:「不必我送你一程!」卓南雁瞧師尊臉色沉凝心底微覺奇怪。

    師徒二人趟著街頭泥濘的雨水慢慢地走著。施屠龍忽道:「我不知你為何去參加這勞什子的太平棋會料想你這麼做必有你自己的道理……」卓南雁暗想:「師父古道熱腸若得知小月兒有難說不定會夜探皇宮惹來凶險!左右我再勝一場便能進宮見到太子了。」當下呵呵一笑便沒言語。

    「但你此次赴會倒可了卻我一個心願」施屠龍一跛一跛地慢悠悠走著咧開嘴笑道「你是我施屠龍的徒弟這天下第一棋士雖是個虛名我卻不願讓旁人得了去。」卓南雁心中一振道:「徒兒定不會給師父丟臉。」施屠龍扭頭望著他目光在漆黑的雨夜中熠熠閃動道:「既已赴會便要獨佔鰲頭!」

    卓南雁挺胸笑道:「弟子奪了這天下第一棋士便跟師父得了一般無二。」施屠龍一笑:「今日你對陣路吟風補天弈尚且生澀我也只得臨陣操戈過了他一番棋癮。可惜這等花活咱們今後卻也不能再耍啦。」卓南雁笑道:「弟子知道。」

    施屠龍點了點頭頓住步子眼望烏沉沉無邊無際的雨幕緩緩道:「便送你到這裡吧師父要走啦。」

    卓南雁一怔道:「這大雨夜晚您要去哪裡?還是跟弟子回驛館安歇。」施屠龍搖頭歎道:「這天下第一等棋壇盛會讓我冷眼旁觀豈不憋悶死。嘿嘿沒來之時盼著來來了之後盼著走!好在看到了你這小子也算給老夫了卻一番心願。」

    「弟子定然不辱使命!」卓南雁知道師父性子執拗必然說走就走想到跟他又是匆匆聚散心底有些戀戀不捨。陡覺頭上一濕卻是施屠龍忽將雨傘移開綿密的雨珠登時打在了他的頭臉上。

    「今後風雨再大」施屠龍的目光炯然一亮緩緩道「都須你自家來扛了!」

    卓南雁身子一震仰望天卻見萬千條暗青色的水線密匝匝地從遙遠浩渺的天宇上扑打下來拍在他的頭臉上激得他肌骨生涼。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就在泥水橫流的青石板上跪倒向施屠龍叩下頭去大聲道:「雁兒全曉得啦。」

    「起來吧!」施屠龍大笑道「跟我哪裡來得這多的麻煩俗禮!」大袖一拂轉身便行也不撐傘就在漫天雨水中大步而行。卓南雁抬起頭卻見施屠龍的身影已消失在濃厚的雨幕中只一縷似歌似嘯的長吟搖曳傳來:「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卓南雁濕淋淋地自雨中站起縱目遠望卻見黯得紫的滄冥像個厚重的鍋蓋遠處的疾電躍動將翻滾沉浮的臃腫雲塊映得忽明忽暗他忽覺身上凝滿了氣力忍不住縱聲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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