鹵煮研究生院 正文 十七、日記
    有一個源自拉丁語的詞彙:posthoc指誤把前後相繼的兩個事物當成因果關係。其實你我歷來信奉的一切莫不如此銀婚、金婚、鑽石婚的結夫妻也有可能同床異夢;還是把經驗論揮到極點的休謨看得透徹些正如他所懷疑的那樣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找到的根本不是「原因」而充其量只是個「理由」甚至「借口」罷了。傳說中的「因果率」並非科學的嫡子不過是那些自以為看透造物主心思的大小犬儒們編造出來的自欺欺人。

    在芸芸眾生們看來一夜暴富的彩票或者從天而降的花盆代表著幸與不幸而勤耕不輟和及時行樂則會成為自強不息與咎由自取的活教材。其實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性格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行為模式那「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正道滄桑」早就注定了你這一生的悲歡離合。連一貫主張「要實現人類幸福、就只能靠我們自己」的先師馬克思也從來沒把「主觀能動性」當成完全受人隨意支配的聚寶盆、搖錢樹所以如果他老人家有幸活到大煉鋼鐵那陣兒肯定也會被當成「內定右派」回爐改造的。

    舉個眼前現成的例子如果你能生出一雙天眼通把連主人公自己都諱莫如深的行止出處看個究究竟竟便不難理解那位在研院這個本已群魔亂舞的世道中都被公認為怪胎的馮業為什麼會成為如此模樣。

    這還得從那個「紅星閃閃」的時代說起想當年馮同學的媽媽乃是北京某著名高中裡的絕代校花且屬於五講四美三熱愛那種;沒等公宣隊揮起鐮刀斧頭便率領同學們來到魯、豫兩省交界處的黃河灘上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光榮地成為一名無產階級知識青年。

    有人說老三屆那一代人是天然的宿命論者的確像六神無主的提線木偶一樣中南海裡某位偉人半夢半醒間的指示就可以成為左右他們命運的判決書。故事展到七十年代初革命熱情已經隨著滾滾黃河水看不分明了就在此時停辦多年的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自然需要所在生產隊推薦才能生效。當時馮業媽媽有個相戀多年的青梅竹馬論功課這位後來也混跡在語研院裡的神秘人物始終是班上無可爭辯的頭把交椅即使淪落到在鹽鹼地裡刨白薯時也手不釋卷。當然頭腦達之輩往往四肢簡單無縛雞之能的小知識分子們掙的那點兒可憐工分連自己都養不活就更別說在政治上力爭出人頭地了。

    絕望中的人往往會出現幻覺把趕來撈自己的救生員當成稻草、浮木之類並一口咬定結果弄個兩敗俱傷。其實馬後炮地看來自打大學恢復招生之後對待下鄉青年的政策已開始鬆動從那以後招生、就業、返城的口子便逐漸打開;但當時幾乎已經心死的年輕人早就無暇顧及這麼許多而把此次機會當成逃離苦海的唯一彩虹。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校花那位初戀男友自然是最符合推薦標準的人選可生產隊長就是把此事束之高閣、像沒生過一樣馮媽媽心裡當然清楚這位從自己來的第一天就眼珠掉地、又剛巧死了女人的土皇帝在等待什麼。

    於是乎就在全村張燈結綵的那天晚上似乎始終默認著一切的「小秀才」終於收到了那張好像剛從字紙簍裡揀出來的報名表油膩膩地蓋著生產隊的大紅圖章。知恥近乎勇這位「福報不淺」的工農兵學員後來果然一路扶搖直上他就是去年被枕流奶奶寄予厚望而帶到香港著力培養、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出走」新加坡的陶雄兵博士。

    據說在當年「山寨般美女與野獸」婚禮的第二天一大早那位曾經的知識青年便打起行囊走出了村口也是同樣的悄無聲息。從此之後這對曾賭咒過海枯石爛的戀人再未謀面唯一的一次聯繫就是寶貝兒子正準備報考語研院時馮媽媽輾轉托付當時還擔任院辦副主任的陶老師幫忙關照一下那回。

    在多數「圈外人」眼中知識分子似乎該具有較高的道德水準才對至少要比「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強些;畢竟那麼多「聖人之言」不能白讀啊。其實通常意義上的「學術」並非鐵板一塊而是擁有著兩個截然相反的維度——「價值」和「理性」:通俗點兒說前者指那些無所謂對錯、是非的信仰比如宗教、哲學、倫理等等或許也包括愛情;而後者則需要「擯除」一切「雜念」緊盯著數據、報表沒有了「婦人之仁」只剩下錙銖必較、精打細算……

    通常來講語言學是某種界乎於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門類因此從事這個專業的學人也往往具有著相對雙重的人格而馮業就是個不錯的實例。其實和這種「過敏體質」的人打交道也並非毫無規律可循據不完全統計只要你沒有給他造成種「高高在上」甚至「強加於人」的錯覺馮同學飆的幾率便會降低百分之四十左右。比如說在「青雲寺」外的小涼亭裡正啃著乾麵包的馮業頭一次推開艾枚手中盒飯時的語調就還算客氣隱約間似乎還說了句「謝謝」;可被勝利沖昏頭腦的艾姑娘卻錯過了全身而退的難得機會居然冒險再次推銷結果……所以說遇事要見好就收得便宜賣乖得看時間、地點、人物。

    也難怪馮業今天的心情本就不算太好;這次出遊之前他曾破天荒地力邀黎夕茜同往卻碰了一鼻子灰。馮同學顯然低估了校花的價位就憑這小山包上那兩棵歪脖子樹還想引來金鳳凰?更何況僅僅在選修課上打過幾次照面的黎姑娘根本就不記得有馮業這麼個人。於是乎亞馬遜雨林中美麗的蝴蝶偶然間扇了扇翅膀幾天後密西西比河畔的颶風卻降臨到了艾枚頭上。

    「沒事兒」一直冷眼坐在遠處的蘇韻文終於開了腔她走到馮業身邊坐下並招呼艾枚繼續「遞」給其他同學事實上這幾乎是蘇、艾二人今天唯一的一次正面接觸。

    被晾在旁邊的李彬臉上浮現出稍縱即逝的尷尬但很快便找到了可以移花接木的台階於是轉向正一邊焦急地看著紙箱中越來越少的盒飯、一邊眼巴巴地計算著人數的枕流:「別著急肯定有富餘完了剩下的全歸你」他知道雖然嘴上無德但像徐枕流這種傳統「書卷型」在體面問題上通常會取守勢不至於為點兒小口舌便撕破臉皮。整天混跡於沐猴而冠的寫字樓裡李彬大概是沒見識過這種陣仗他一邊把小雞燉蘑菇遞給枕流:「您先墊墊不夠我再去搬」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朝馮業那邊望著。

    說來也怪素來不合群的馮同學似乎並不反感韻文當然這也許與她和黎夕茜走得較近不無關係。徐枕流也是剛剛才知道前不久幾乎不主動和別人打招呼的馮業忽然找到韻文支吾了半天女孩兒才弄明白這不之客的來意。事實上自從到研院讀書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幫老家的師弟師妹們辦理來京讀書的助學貸款跑了半天得到的答覆基本都差不多:「這種事情必須本人親自出庭不得委派律師代理。」可問題是如果那些貧下中農子弟有閒錢跑到北京轉悠也就用不著申請資助了。看來現如今中國的制度不是不夠健全而是太健全了健全得針扎不進、水潑不進。

    無奈之下四處碰壁的馮業想起了組織於是便找到在研究生會擔任一部之長的蘇韻文;其實他早該明白人家的「法治」並非沒有彈性關鍵是得「往來無白丁」。雖然研會的大員們懶得插手這種毫無油水可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象徵性地找那邊打了幾句官腔但卻化腐朽為神奇沒過多久便峰迴路轉了。

    「他這個人就是有點兒喜怒無常其實心眼兒不錯」從那以後每當聽到對馮業的微詞時韻文都會一臉嚴肅地去糾正別人。當然除極個別的親信外她並未透露過自己之所以會為之辯護的來龍去脈原因自不必說。

    「真夠鹹的!」遠航端著手中的一次性飯盒左看看、右看看她本就不餓沒扒拉幾口便吃不下去了:「這兒還有什麼可玩兒的?」女孩兒瞧瞧身邊的程毅。

    「咱們去求個簽吧剛才在門口我好像看見有算命的」程毅正在給相機換膠卷撂在一旁的豬肉燉粉條也剩了一大半。

    「這破廟可真沒勁」酒足飯飽的同學們曬著太陽開始回味起來:「還不如在城裡找個公園呢……」說話的正是和程毅同系的那位四川姑娘習詠嘉。

    「沒錯兒」本該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班副程曉楓也不葷不素地加入了聲討的行列她之所以會一反常態大概與前不久在「優秀幹部」提名中的落選有關:「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正把腳晾在檻椅上的石立顯然對來自堡壘內部的「不和諧」更為敏感於是連鞋都沒顧上穿便奮起反擊:「這……」他似乎也找不出能駁倒對手的理由:「來這裡是班委會集體討論決定的!」看看民主就是比一言堂好尤其當出事兒之後分散突圍的時候。想在大6官場混不會找替死鬼肯定玩兒不轉誰叫中國的老百姓好糊弄呢咱o7年底就已經逐步顯現的經濟下行趨勢居然能歸咎於o8年秋天才爆的美國金融危機不服行麼?

    「差點兒忘了」程毅拎著三腳架走下涼亭:「咱們班還沒照過全家福呢」一回生、二回熟的他心裡最清楚此時再不出來攪局此次決策的責任八成還得由自己替「領導」擔著;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具有「先天」的軟弱性在與權力較量時尤其如此。

    聽說要照相艾枚當其衝拉上李彬和枕流擠進隊伍正中間一整天也沒說過幾句話的李彬看了看人群邊緣笑靨燦爛的蘇韻文似笑非笑地搖搖頭……

    「來來來」石班長朝程毅大手一揮:「你再單獨給我照幾張」在志得意滿的他看來這幫不解風情的落後群眾自然沒有資格和自己平起平坐。直到照片洗出來徐枕流才現石立身後那間重簷亭原來叫做「八風邸」左右廊柱上垂著副不大起眼的對聯:「一炷香求名求利求官運神不好辦幾個錢祈福祈壽祈祿源仙也為難。」

    「一——二——三——茄子!」

    從「青雲寺」回校的路上遠航向枕流談起正在進行中的那個項目據說難度不大、但過程卻很煩瑣要到十來所中學搞調研用以收集9o後們口中鮮活的外來語素材。6遠航也是那種兼濟天下型的女孩兒她不習慣關起門來過小日子一向有福同享所以天生不是給別人金屋藏嬌的坯子:「明天到師附中聽課你要沒事兒的話也一塊兒去吧。」不用說肯定是程毅做的外聯這小子大學時在師摸爬滾打了四年畢業前夕還就近到附中實習過。

    「別介呀」枕流誇張地搖頭:「君子不奪人之美我可不當電燈泡。」

    「什麼呀」遠航象徵性地揮起粉拳比劃了一下:「愛去不去」她俏皮地揚了揚下巴。

    在徐枕流印象中程毅始終是個從不斤斤計較的男孩兒典型的富貴公子;可一旦牽扯到純潔的男女關係時事情便開始生些微妙的變化。和無話不談的北京孩子不同他總是盡量避免在同性之間討論感情問題說起其他女生時也往往遮遮掩掩、顧左右而言它。在程毅的交際圈中男女朋友始終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尤其對於那些被列為考察目標的異性更會採取嚴密的「隔離措施」。

    枕流清楚地記得個把月之前當與魏丹過從甚密的那位博士哥哥托程師弟翻譯一篇論文時外語水平也不過伯仲之間的徐枕流曾被力邀加入雖然只幫忙撰寫了段摘要但事畢之後程毅還是大張旗鼓地塞給他兩百塊報酬外加一頓烤肉。反觀這次同遠航合作二者大相逕庭和研院中所有人一樣程毅自然知道徐、6之間業已存在的友好關係但卻始終諱莫如深就連遠航主動邀請枕流加入時他也只是在旁邊不置可否地笑笑與平日裡天下為公的慷慨判若兩人。

    徐枕流當然瞭解程毅獨特的生活習性也樂得成*人之美畢竟無謂樹敵總不算智者所為。其實這次避嫌本就是順水人情從「青雲寺」回來的次日他早已另有安排。

    大約兩三天之前枕流著實意外地接到袁萊的電話約他有空兒時到醫院一晤。照理說一直「下榻」在封閉病區的袁博士並無隨便約見友人的自由甚至連使用通訊工具的權利都沒有更奇怪的是他又能從哪裡得知師弟徐枕流剛換的手機號碼呢?通過遠航?恐怕不會自打上次介紹二人認識姑娘6倒去探望過袁萊兩次但都有枕流同往……事實上直到走進通天觀醫院那座並無什麼特別之處的大門男孩兒也沒能解開心中的這些疑惑。

    寬敞而人跡罕至的院落中深深春日裡蓬勃的景致倒與頭回來時大顯異趣一樹樹桃李已然欣欣向榮剛剛老去的滿地繁花尚未來得及打掃正隨淌淌微風徐徐徜徉。和總比平原地區晚上半個節氣的山間不同城裡的空氣已經開始積攢起沉悶的味道;北郊常見的灰喜鵲似乎有些煩躁不時在枝頭咿呀著。

    東張西望的枕流突然停下了腳步男孩兒驚奇地現未經允許本不得外出的袁博士正立在他們每次都會光臨的石桌傍似乎在欣賞屋簷下剛剛孵出的雛燕。大概是聽到徐枕流漸漸走進的腳步他慢慢轉過身來:「你還挺守時比我強。」

    「呵呵」枕流有些慚愧同往常一樣若不是被尿憋醒自己今天肯定遲到:「我還以為您不能出來……」他猛然意識到這似乎有點兒哪壺不開提哪壺尷尬地愣了一下。

    袁萊笑笑他似乎比前次胖了些臉上也泛出絲絲血色。

    「哎?」直到袁博士側坐在石凳上枕流才想起書包裡的濕紙巾:「這這不是得擦擦麼?」永遠慢一拍的小胖子感覺自己也該進去「深造深造」了今天張嘴就說錯話。

    與禮節性的示意不同這回袁萊笑得很爽朗:「不用了不用了你也坐吧。」

    驚魂未定的徐枕流剛剛現面前石桌上整整齊齊地擺著疊筆記本用一條淺藍色絲帶十字紮好正中心處打著個漂亮的花結。

    「等會兒你走的時候把這個帶上」袁博士端詳著枕流:「先寄存在你那兒。」

    「哦」男孩兒覺得自己似乎該問點兒什麼但一時又理不清頭緒。

    「你…」袁萊好像在等待著小胖子的問見他久不開口便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啊?」和目光澹定的大師兄坐在一起向來以敏捷著稱的徐枕流反而總顯得有些跟不上步點這可能就是道家主張的「大巧不工」吧過分花哨的招式在迷惑對手的同時也難免會消耗自己。

    和所有削尖腦袋準備在象牙塔裡更上一層樓的苦孩子們一樣徐枕流當初剛剛走進研院大門時也著實趾高氣揚過些日子以為從今往後盡可刀槍入庫就等著在保險箱裡順理成章地「芝麻開花節節高」了。其實真等你擠進圍城之後便會明白走學而優這條華山路就像好吃卻不管飽的豬蹄、鳳爪、醬鴨脖一樣反倒不如烙餅卷大蔥實在。說出來不怕您笑話剛拿到學生證那陣兒每逢身邊有陌生美眉光顧不管顛簸的公交車上何等擁擠枕流都會把象徵身份的紅本本掏出來擺弄一番;可虛名畢竟不能當飯吃看看那些當年在求學獨木橋上「有幸」被推將下去、如今卻數錢數到手抽筋的「敗軍之將」們你也只剩下在裝聾作啞與自我懷疑中進行艱難選擇了。

    「想在學術機構一路混下去?這對於你倒不困難」袁博士提示著卻並沒有故意做出一種過來人的口吻:「還是做些更實際的工作?」

    「這個…」儘管特殊疑問句已然變成最容易回答的選擇疑問句但枕流還是覺得有些一言難盡。

    多年以前大學本科畢業生到自由市場賣豬肉可以登上頭版頭條;現如今火葬場招聘一位司儀卻能引來二十多個博士大打出手。都是鄧小*平理論旗幟下長大的一代誰不想做些實際的事情?可您從導師手裡躉來的那點兒陳芝麻爛谷子再怎麼打折、抽獎外加返券也沒人搭理。面對愈加嚴峻的就業形勢研究生擴招恐怕連權宜之計都算不上讓人才供需矛盾緩期兩三年執行卻賠上了咱高等教育本就搖搖欲墜的聲名狼籍說飲鴆止渴都是給了內部價的。

    「看得出來你不是那種死讀書的角色」事實上袁博士雖滿腹經綸、卻絕非喋喋不休的話癆平日裡交談時往往也是聽得多說得少可今天似乎有些反常面對一直找不到節奏的枕流他倒是顯出點兒不吐不快的意思始終引領著話題滔滔向前卻不像在講給某個特定的人聽:「趁著年輕多走走、看看。」

    「您能說得具體點兒麼比如…」

    袁萊像往常一樣微笑著看看桌上那摞綠皮本「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人生要真是幾十年如一日地波瀾不驚也就沒什麼意思了。」

    儘管這位傳奇纏身的大師兄從不故作出一種貌似高深的姿態說出來的話也大都平易近人但平日裡早已習慣於口若懸河在話題中心的枕流還總是覺得自己就像個只會雞啄米般點頭的後進生連接下茬的機會都找不到。在男孩兒眼中袁博士就像聖經裡通俗易懂的讚美詩每次聽來總會有所心得又常讀常新。枕流似乎懷著太多疑問總想探個究竟答案好像就在眼前可等你真的深出手去摸索時它又飄渺著遠去了。

    剛剛拿到那摞筆記本時徐枕流就覺得有些面熟卻說不出個所以然直到幾天後經「微服」前來的易欣提醒才意識到這便是多年以前語研院報社印製的記事手冊易姑娘上小學時常用的那種。也難怪男孩兒隱約記得遠航似乎提起過當初袁師兄讀研時曾在院報參加實習後來好像還曾為副刊寫作過專欄。

    「這種本好多年前就不再印了」易欣摩挲著那熟悉的綠色封面柔滑而冰冷:「居然還這麼新保存得真好。」

    「咱打開看看怎麼樣?」枕流試圖從那紮成十字形狀的絲帶中抽出一本卻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角度。

    「你淨弄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尊重隱私懂不懂?」女孩兒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卻沒有阻止小胖子那極不專業的動作:「真笨!」她乾脆親自披掛上陣試圖解開那條絲帶;畢竟同樣生長在這個小圈子裡的易欣也很想對那位傳說中天馬行空般的袁博士一窺究竟。

    《水滸傳》第十一回中曾有梁山「前老大」王倫要求打算入伙的林衝到山下殺個人作為「投名狀」、以示決心的描寫。藝術源於生活現實社會中鐵哥們往往也要一起幹過些不大不小的壞事兒才算夠意思。這樣做乍看上去有點兒拿道德規範祭旗的錯誤傾向其實存在即是合理。正如那塊最短的木板才是決定水桶容積的關鍵因素一樣在打算長相廝守的伴侶之間無論朋友亦或愛人他(她)能有多壞遠比能有多好重要百倍潛意識裡我們正是靠這大大小小的「投名狀」才在彼此試探中建立起信任的。

    「呦看來此人果然不同凡響啊」高中時代曾著力研究過中國結技法並頗有心得的易欣反覆嘗試了各種可以想到的招式卻依然奈何那個看似稀鬆平常的環扣不得:「夠戧」女孩兒終於搖搖頭:「除非把它剪開。」

    枕流洩氣地注視著那疊平整的筆記本輕輕纏繞在一起的水藍色絲帶已經洗得有些白兩根靈巧的線頭一明一暗的盤桓糾葛、形成象徵吉祥平安的佛印「萬」字圖案。正所謂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不是每件事情都可以越俎代庖、包辦代替解鈴還須繫鈴人心中的結尤其如此。當然這也並非意味著外力的無所作為正如馬克思說過的那樣它至少可以延緩或加事物新陳代謝的進程但該來的總還會來只不過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比如說當初6遠航之所以要冒著走漏風聲的危險、主動把本該密不示人的心思同枕流分享就是為了能從旁觀者那裡獲得些微不足道的安慰。然而鞋舒不舒服終究只有腳知道儘管勸合不勸散的徐枕流已經使出渾身解數、試圖讓遠航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更色但6姑娘還是難免要花樣翻新地製造事端比如去刺探魏一誠的手機記錄、電子郵件乃至作息出入。

    很久很久以前凡人少女psyche有幸與和愛神丘比特相戀禮賢下士的小丘做好事不留名、一再囑咐女友不要探究自己的身份(他們只在夜晚黑暗的宮殿裡幽會)。可psyche卻忍不住好奇便趁丘比特熟睡秉燭偷看得知被她搞掂之人竟是俊美的愛神時缺乏階級鬥爭經驗的psyche樂極生悲、一滴蠟油墜落下來;小丘頓時驚醒惱怒之餘、撂下句話「Lovenetote11herethereisnotrust(沒有信任愛就無法存在)」後便一去不回頭。

    經典之所以會成為經典就是因為它在被不斷地上演;未經允許的闖入者終將為她的不慎付出代價遠航當然也不會例外。事實上自從與魏一誠「確立」關係後不久6姑娘便已經「破譯」出他的電子郵箱密碼;一年多以來始終風調雨順未曾截獲任何可疑情報無非只是些學術往來而已。這雖然不足以打消女孩兒心中的焦慮但起碼也能給那脆弱的平衡加注些微不足道的砝碼。然而多行不義必自斃量變終於進化成為質變幾天前遠航在老魏的郵箱中現了令局勢急轉直下的「秘密」。

    這封「伊妹兒」的收件人是袁扉也就是在信中被親暱地喚作「小扉」的那位。全文大致可分成三部分:先是以第一人稱筆觸沉痛地記述了近幾個月來的遭遇婚姻出軌、女兒早戀、美滿家庭瀕於絕境並直言不諱地表達了自己對現實的不滿;緊接著魏老師深情地回憶了與袁扉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在未褪青澀的歲月中他們相依相伴、你儂我儂儘管沒能兌現那山盟海誓卻也不失為漫漫長夜中永恆的迴響;最後筆調由實轉虛進入意識流狀態如密電碼般絮語在彷徨與悔恨的交織中抒情主人公問天問地問夕陽慨歎著命運的嘲弄、盼望曾經的愛侶能在無盡黑暗中為自己點亮一盞愛爾克燈光……

    閒來夜讀《唐史》覺比起那位手潮不已的psyche咱中國的古人要高明許多。有一次出使歸來的奸相楊國忠得知自己久未謀面的嬌妻懷孕了(那時還沒有實現交通運輸現代化您要是有幸出任新疆自治區委書記兼軍分區政委若把家屬留在北京享福三年五載不能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是有的)面對同僚的質疑人家楊大人非但不驚不怒反而理直氣壯地解釋道:「有什麼好奇怪的這都是我們夫婦情深所致。」後來又畫蛇添足地把新生兒命名為「楊胐(『己出』之意)」。

    其實有些時候還是難得糊塗好些文明時代的人類之所以要穿上衣服就是因為很多事情真弄得太清楚了大家反倒都尷尬。可要命的是6遠航偏偏就是個死鑽牛角尖的角色連電腦都沒來得及關便跑去打破沙鍋問到底。說來也怪自從上次與人家父母「峰會」之後每逢遠航提出約見魏一誠難免要推三阻四總要經過充分的討價還價才得以露出廬山真面目可當這次6遠航氣勢洶洶地打上門去時他卻出奇痛快地粉墨登場了。

    在二人經常接頭的那間咖啡屋裡面對女孩兒咄咄逼人的質問看似山窮水盡的魏老師其實有各種緩兵之計可供選擇比如以「程序不合理」為由來反訴檢調機關的取證手段或者乾脆就像丘比特那樣直接剝奪遠航的話語權畢竟是她率先違反了互信原則。看到了吧這便是「法制社會」的可怕之處那厚厚的卷宗不僅沒有實現公平與正義反將本來置之四海而皆准的道德倫理打入萬劫不復的死牢:包青天鍘死陳世美為民除害在今天看來似乎有些「民刑不分」至少也是「量刑過重」而秦香蓮進京尋夫的行徑與偷看丈夫短信沒有本質區別按照小資們的遊戲規則既然你不信任我也就沒有資格指責我的背叛。

    可出人意料的是當6遠航拿著不那麼確鑿的證據找上門來的時候遇事向來沉著冷靜的魏老師似乎並沒有感到太多意外他幾乎未做任何抵賴或辯解而是直言不諱地將那些舊時往事按照編年體例分解開來。據當事人供認他與袁扉本系師兄妹關係在語研院讀書期間萍水相逢並相知、相許也曾一同憧憬過比翼齊飛的未來。就在二人還沉淪在初嘗禁果的甜蜜中時作為研會幹部的魏一誠通過校際交流渠道結識了正在北大唸書的趙冉並心生傾慕當然這個階段的來往依然停留在美學層面並未產生「換聽」的戰略構想。

    變局出現在畢業前夕懶洋洋地從象牙塔裡探出頭來的魏博士猛然現外面的世界並不如他設想中那樣順理成章。那時的研究生尚未被體制徹底拋棄、仍能享受分配工作的福利可具體出路卻天壤有別像老魏這種既無背景可言、又不懂得溜鬚拍馬的愣頭青自然只能等而下之據說被安排到某邊疆省份剛剛成立的大學中任教。原本對未來摩拳擦掌的初生牛犢登時如冷水澆頭、醍醐灌頂等醒過味兒來才現無論抱佛腳還是告地狀都為時已晚情急之下便想起了趙冉那位學而優並身居要職的父親。對於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者來說人脈顯得尤其重要畢竟比起是騾子是馬可以拉出來溜溜的數理化文科往往無所謂高下對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大樹下面好乘涼有個靠山抬舉往往要比點燈熬油實惠許多這個領域當中更容易出現「七葉弭漢貂」的世家望族恐怕與此不無關係就像牛頓爵士說過的那樣:之所以能比別人看得遠些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頭。

    《雷雨》當中為了娶闊小姐繁漪而讓侍萍捲鋪蓋滾蛋的周樸園顯然是遵照現實主義人物塑造「典型化」原則創作出來的產物即便如此這位把等價交換原則貫徹到日常生活中的民族資產階級在與舊情人不期而遇時依然流露出點點悔恨的淚水。現實生活中尤其在知識階層的小圈子裡下作到如此田地的勾當倒不那麼常見當事者往往會有意無意地讓自己心中那點兒小九九批上命運外衣換成新世紀的語言叫作緣分。當初尚沉浸在由「宿舍——教室——圖書館」三點一線所構成的簡單快樂中的趙冉雖然也對深沉而博學的魏師兄心懷崇敬卻也沒有過更多利己的盤算二十年前的女才子們可不像現如今在漸漸老去的日子裡連鏡子都不敢照的巾幗鬚眉那樣冷暖自知尚未被資產階級腐朽生活觀念沾染的她們從沒聽說過「幹得好不如嫁得好」之類的頹廢論調依然打算為社會主義奉獻青春。至於與魏一誠漸行漸近、直到產生相守終生的衝動那都是在趙冉出於為祖國語言文字工作事業挽留人才的單純動機把他推薦給父親並使之順利地留在語用所供職後一兩年才依次生的故事。當然曾是一代校花的袁扉也美女不愁嫁在慢慢相信這一切都是上天的精心安排之後也順理成章地接受了某崇拜者孜孜不倦的追求過上香車寶馬的悠閒生活。所以說物慾與欺騙往往並非如想像中那樣血肉橫飛反過來講道貌岸然的我們也許正在心安理得地充當謀殺廉恥的劊子手。

    對於短短幾個小時當中生的這次戲劇性變化枕流始終覺得有些蹊蹺。狡兔三窟的魏一誠會蠢到拿自己的生辰八字充當信箱密碼這本就很令人費解據遠航說他以往所有郵件都是公務來函並不曾涉及私人交往且從未有過與袁扉相關的蛛絲馬跡。也難怪地下活動最重要的原則之一便是絕不能留下任何文字證據這樣一來就連耍賴的餘地都沒有了。即便魏、袁二人果然藕斷絲連也完全可以當面鑼對面鼓畢竟對於同屬語研院系統、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他們根本就犯不上落下事後百口莫辯的把柄。更為奇怪的是既然這二位已然如此心意相通還有必要在郵件中自白書般地反覆追述過往的一切麼?總之聽遠航講述完來龍去脈後徐枕流總感覺在這看似偶然的撲朔迷離之外還隱藏著更為複雜的盤根錯節。

    「最開始托袁扉幫我報名的時候就覺得他們兩個關係不正常」女孩兒氣得面色慘白:「當時魏一誠還死不認帳。」

    通常來講每逢枕流對她的疑惑表意見時6遠航都會傾向於接受那些正面的觀點;畢竟誰交朋友也不是為了四處碰壁尤其是當自己處於逆境時往往更希望聽到衝鋒號而非退堂鼓即便後者可能被驗證為苦口良藥也在所不惜。唐太宗說「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其實我常常覺得這是個很失敗的比喻千百年來國人困於斯的重要誤區之一便是把朋友當成鏡子照來照去看到的還是自己;就像如今盛行的所謂「研討」、「聽證」、「同行評議」一樣只對那些附和之聲從諫如流而將忠言逆耳拋諸腦後。

    「你不覺得這事兒有點兒奇怪麼……」猶豫再三徐枕流還是劃出了自己心中的問號。

    「沒什麼可奇怪的他就是這種人!」若擱在以前遠航肯定巴不得枕流能證偽眼前的一切告訴她這只是場噩夢。可今天煩躁的女孩兒卻不再寄希望於枕流的伶牙俐齒或許長期以來的反覆拉鋸已經漸漸使她心中的支點生了微妙的轉移:「我當初怎麼就看上這個混蛋了!」6遠航憤怒地咬緊雙唇圓潤的下巴上皺起條條班駁但眼中卻沒有一滴淚水。

    當我們傾聽別人對失敗或正處於危機中的感情經歷進行詛咒時往往會奇怪於「無辜」的主人公為什麼會委身於如此姥姥不疼、舅舅不愛、連狗都嫌的「害人精」;多數情況下同仇敵愾的旁觀者或同盟軍就會像遠航媽媽一樣將這一切歸結為「鬼迷心竅、倒霉有道」。想想命運之神也真可憐不光要受理信徒們鋪天蓋地的祈禱還得面對無所不在的投訴甚至彈劾。其實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比較公允:「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實事求是地講魏一誠絕非如遠航描述的那樣不堪恰恰相反他基本可以算是個頗具魅力的中年成功人士。與那些在故紙堆裡消得人憔悴的書獃子不同魏老師有著頗廣的社交範圍除去分內的學術研究出版、策劃、廣告製作乃至旅遊開無不涉獵(這大概就是博士畢業分配工作時那次尷尬所帶來的「知恥而後勇」吧)若非如此他也無緣認識本風馬牛不相及的遠航。當然這種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往來酬唱並非如炮仗般一響即散而是為魏一誠掙得了實實在在的經濟效益那套兩百平米的小躍層和新款別克商務車就不是一般知識分子可望可及的即便在「科教興國」的今天也是如此比如那位同樣居研究室主任的顧巖曾就眼紅到了撰寫過匿名信的地步。即便如此魏老師畢竟是正牌院校博士出身與那些三杯酒下肚就原形畢露的銅臭商賈有著本質區別厚重而從容不迫的氣度、儒雅又毫不落伍的穿戴對相當年齡跨度的女性目標具備全天候綜合打擊能力。

    只可惜強弩之末其勢不能穿魯縞。

    「他有什麼了不起的追我的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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