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明白你的心意。」
就在恆波以為這次一定會被嬴政狠狠責罰一頓的時候,卻聽到了這麼一句。猛然抬起頭來,恆波看著並沒有如他想像地那樣沉著臉的嬴政,心跳不禁加速!先生說明白他的心意,指的是什麼?難不成會是……
嬴政看著他,又道:「自朕與你相遇,依秦歷算,也有快二十年了吧?」
恆波點頭,想起當年在齊雲修政殿遇見嬴政時的情景,心中一陣暖意湧起。那時真的是少不更事,竟然對著先生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甚至還想趕他走!而就是這個讓他一開始怎麼看都不順眼的男人,不只助他剷除了奸臣,奪回了屬於他的權利,更讓他有能力開疆拓土,威震諸國!
可以說如果沒有先生,他決不可能有今天!哪怕沒有給奸臣害死,也一定成了亡國之君,以身殉國了。父母給了他生命,而先生卻使他的生命能得以在榮耀中延續下去!所以他感激先生,更愛戴先生,那種敬愛早已超越了師生的界限。在他的心中,先生就是一個最完美的父親,可是在行宮中看到的景象卻打破了他的美夢,那麼殘忍地點醒了他,這個父親並不是屬於他的!
在恆波想著心事的時候,嬴政的話語還在繼續:「可是暗夜在朕的身邊承歡膝下卻已經有數千年了,他自出生起就與朕形影不離,到現在一共也只離開過朕三次。暗夜是個好孩子,真的是個好孩子!若是沒有他,朕絕不會有今天!數千年來生死與共,這份感情早已濃烈到了極處,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斬斷,更沒有任何人可以比擬!你明白嗎?」
他已經說得這麼清楚,恆波怎麼會不明白!這當頭的一桶冰水澆得本已心中酸楚的他更是透心涼,可滿心的酸痛與不甘卻根本沒有辦法吐出來。有的時候親情或許不一定需要血緣的聯繫作為紐帶,但時間和相互的付出卻是不可或缺的因素。而這兩點他相比於暗夜一樣是天差地遠!
二十年都不到地歲月怎麼能和幾千年相比?更不要說聽嬴政的話意,暗夜對於他還有過救命之恩,而自己,彷彿除了接受先生的恩惠就再也沒有任何回報的地方了!
恆波悲傷而又無奈地黯然垂下頭,心痛中更有一種恐慌在蔓延。既然看起來先生什麼都知道,那麼他不肯去軍機處的原因先生一定也清楚。其實他自己也知道他對於暗夜的惡感很沒來由,而希望嬴政疼他這個外人勝過疼自己兒子的願望更是可笑!想來嬴政對於他這樣的貪得無厭與不知自量也一定很是不喜,是而才會這樣挑明了地和他攤牌。好讓他清醒一下,明白自己到底是怎樣地身份和處境,而不要這樣天真地癡心妄想!
生怕嬴政後面說出更絕情的話來,到現在恆波已經很清楚,如果他和暗夜起了衝突,會被嬴政捨棄的一定是他!心中忐忑的他不安的等待中,嬴政卻遲遲沒有再說話,片刻的沉默之後,腳步聲響起,慢慢地步下雲台向他走近。
當被兩條健臂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的時候。恆波整個地呆了。嬴政溫和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對朕來說,沒有人會比暗夜更重要,可這並不表示別人就不重要。為什麼一定要和暗夜比呢?都這麼大了還像小孩子一樣地賭氣。朕該怎麼說你才好?」
恆波地眼睛濕潤了,猛然抱緊面前一直渴望著能夠這樣接近的身體,他就像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家,顫聲道:「先生!」
嬴政輕輕拍了拍他地肩背,道:「你也曾為一國之君,應該知道國君的辛勞。朕的事情太多,實在抽不出多少時間和精力去顧別的事!而你也已經長大,是個能擔負起自己責任的男子漢了,不要再讓朕為你操心。」
嬴政的歎息讓恆波羞愧無地,想想自己的確是不應該。嬴政已經夠忙的了,自己卻不但不能為他分憂,還要給他添亂,實在是混賬之極!看看御案上那堆積如山的奏折,想到今日一直拖到快到中午才結束的早朝,恆波就忍不住想扇自己一巴掌。就這樣還敢嫉妒為了替嬴政分擔繁重地政務而在軍機處認真工作的暗夜?如果換了是他,也一定會喜歡既孝順又懂事的暗夜,而不是只知道任性地胡鬧的他。
抬起頭,恆波惶然道:「對不起。先生,我不該……」
「知道不該就別再任性了。」嬴政道:「你既然視朕為父,這樣算來,暗夜也便和你的兄長一般,朕不希望看到你們之間有不和甚至互相敵對的情況發生!手足相殘,這樣的事朕希望永遠不會再看到!」
說著,嬴政不經意間想起了被自己寄予厚望卻與自己背道而馳的扶蘇,和偽造假詔逼死了扶蘇最後卻死於趙高之手的胡亥。雖然惱怒兒子們地不爭氣,但畢竟總是自己的骨肉,而且他們會變成那樣也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失職。正如他所說,他的事情實在太多,沒有多少時間去教導子女,而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皇子們能有幾個會成為雄才大略的英主?無法駕馭舟船的舵手便勢必會被淹死,會有那樣的結局,他其實也難辭其咎!
養不教,父之過,他是個合格的帝王,但卻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看嬴政面露黯然之色,恆波不知道他的心事,還以為是自己讓他痛心,心下愧疚更甚!當即急切地保證,他幾乎就要賭咒立誓了:「不會的!恆波絕不會做任何讓先生不高興的事!我……我馬上就去太子殿下那兒!」
他的回答讓嬴政露出了欣然的微笑,抬手撫了撫他的頭,嬴政道:「這才是好孩子。只是也不用這麼急,已經快至午時了,你且先回宮用過午膳之後再去也不遲。」
「是!」
恆波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嬴政的懷抱,其實別說是嬴政,就連他的親生父親也從沒有這樣地抱過他,也許這才是引起了他那樣強烈的嫉妒的原因吧。雖然他也曾是一個國君,但國君也一樣是人,一樣渴望感情。但諷刺的是,富有四海的帝王卻往往得不到這種一個普通百姓都能輕鬆擁有地東西!
帝王家的規矩太多,而那至尊的寶座引起了多少骨肉相殘的悲劇,使得哪怕是親如父子也不敢互相信任,所以這也造就了皇家親情的淡薄。恆波的父親雖然對他這個太子已算得很不錯,可也從沒有這樣親近過他,才會讓恆波在行宮看到那樣的情景時被狠狠地刺激了一下!
正因為知道自己得不到,才會嫉妒得到的人。不過現在恆波也得到了他想要地。雖然知道沒法跟暗夜爭寵,可是他也已經滿足了。其實他也知道嬴政已經給了他太多,而他卻幾乎沒有做出過任何回報,若是再不知足,他自己都無法面對自己了!
向嬴政告辭後向殿外走去,就要出殿門的時候,嬴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如果你願意,今後就隨朕的姓吧。」
一句話,讓恆波一下僵在了門口,片刻的呆滯之後。他猛地回過了身來。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地叫道:「我願意!我願意!」
看著激動得恨不得跳著走的恆波出殿而去,嬴政的微笑漸漸收斂,最後一種落寞和哀傷浮上了他的臉龐。回過身來。暗夜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後。看到嬴政此刻的神情,暗夜心中一痛,道:「父皇……」
嬴政輕輕一歎:「暗夜,朕這個父親是不是當得非常糟糕?養不教,父之過。而朕卻幾乎從沒有承擔過一天教導皇兒地責任。」
暗夜搖頭,踏前兩步抱住了嬴政:「不!您並不是不關心他們,只是您太忙了,無法做到事事兼顧。這不能怪您,不能怪您地!」
嬴政抱緊這現在唯一還留在身邊的孩子,是啊。他太忙了,以前忙,現在更忙,而以後還會越來越忙!他所承擔的責任,注定了他無法像個普通地父親一樣常常陪伴在孩子身邊,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成為一個盡責的父親。
好在總算還有一個孩子能夠理解他,至於恆波,雖然容貌和氣質沒有半點相像,但那滿是敬慕與崇拜的眼神卻讓他想起了扶蘇。或許。這也是他之所以會對恆波生出這種父子之情的原因吧。
以前扶蘇也總是用這樣的目光看他,還對母親說以後也要做個像父皇一樣英明的皇帝。可是後來卻被那一幫腐儒教壞了,在他提出廢除分封改立郡縣的時候強烈反對,說是先聖之禮不可廢,而且這樣做會寒了本可封國的功臣的心,要求他改變主意,繼續實行分封,卻全不知自己是在被那些夢想著裂土封王的大臣們當槍使!
這也還罷了,可到後來越來越和他針鋒相對,說什麼法家刑律太嚴太苛,治國當以仁義為先,儒家才是治國地正道。這簡直是笑話!仙神都有私慾,何況是凡人?除非國中人人都是聖賢,否則以仁義治國豈不是緣木求魚?光憑教化就能讓人人奉公守法?那還要他這個職司審判的火尊做什麼?可見連老天都不認為這個理論能成立!
可是扶蘇卻任他怎麼說都說不聽,甚至在他焚書坑儒之時公然頂撞他,罵他殘暴,讓他痛心不已!
現在的恆波可比扶蘇要好多了,至少經過了他這麼多年的教導,在治國理念上和他是完全一致的,這讓嬴政很是欣慰。只是想不到卻會在別的地方出了問題,好在經過剛剛一番開導,看上去這個問題已經圓滿解決了。
要不然哪怕是拼著浪費這麼多年來的心血,嬴政也只能放棄這個寄予厚望的學生了。
對於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之時該怎麼取捨,嬴政一向是十分果斷的,而在經過了當年那件事後,再也沒有什麼人是他所無法捨棄地。當然,暗夜是唯一的例外,不說那份深厚到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斬斷的感情,光是那份同生共死的生命契約,就足以讓嬴政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暗夜了。畢竟捨棄暗夜就等於捨棄他自己,而對於自殺這種蠢事嬴政是絕不會想要嘗試一下的!
這一點暗夜也很清楚,所以他根本不擔心有任何人能夠威脅到他在嬴政心中的地位。那個叫恆波的小子居然想和他搶父親?簡直就是不知自量,永生永世都沒可能!
不過……想到適才嬴政抱住恆波的情景,暗夜多少有點不忿。在那麼多子女裡,嬴政的懷抱也只有他能夠享受,可是現在卻有另一個小子侵犯了他的領地!雙臂抱得更緊的暗夜將頭在嬴政的懷裡蹭了蹭,彷彿是在宣示所有權:哼哼哼,這是我的!
感覺到他微微的醋意,嬴政失笑地揉了揉他的頭:「好了好了,只不過是抱一下而已,用不著這樣小氣吧?」
暗夜又狠狠地在嬴政胸膛上蹭了幾下,這才心滿意足地鬆開了他,取出一本本章遞上:「父皇,這是剛剛擬好的賞罰名單和對應功過。」
這次出行能順利達成目的,出力的人可不少,而滅掉了二十幾國,立下軍功的將士也一樣不少。既然有功就應嘉獎,當然有過的也一樣要罰。不過一場大戰下來,立下軍功的將士不知凡幾,不可能一個伍長之類的陞遷都要由皇帝來親自下旨,所以功勞簿都是先送至軍機處,經過整理後大功大過才會被羅列出來呈交御覽,而其餘的是政績便交付丞相,是軍功則交付太尉,由這兩位文官武將的最高統領審核以定賞罰。
說到正事,嬴政的神情嚴正起來,接過本章坐回御案後開始審閱。而暗夜則告退之後回軍機處去了,他的手上也還有一堆問題等著解決呢!
唉,他一定是自宇宙誕生至今最勞心勞力的一條元龍了!真是懷念小時候啊!原來不止是人長大了就得開始工作,連龍都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