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上午,派出所成接待所。父母和妹妹一家、李鳳火、曲滿吧,還有無數熱情的鄉親,絡繹不絕來派出所看望李都平。
李都平未卜先知,預算暴獄,純樸的村民感恩戴德,以李鳳火為首,理直氣壯要派出所放人;曲滿吧再度以村委會名義提出做保;母親和妹妹見他受傷,更是哭又是鬧。李都平為給民警解圍,一再做工作,差點透露明天出去的重大信息。按高文戰計劃,不提前放他,顯然怕龐仲春知道打草驚蛇。
李都平沒忘請客的承諾,拿兩千塊錢給李鳳火,讓他去安排。至於韓勇,李都平稱一分錢都不會掏。這沒得商量,他再大度,也不會給一個在自己背後打黑槍的人掏錢。
中午時分,派出所終於安靜,留滯室鍋碗瓢盆,堆小半炕吃的東西,夠他呆半個月。
李都平盤不時看表,心裡忐忑不安。時隔五年,他對見高冰兵即盼又怕。高冰兵和邵芳不一樣,和邵芳包含太多親情,很正常,也很自然;和高冰兵純粹是愛情,共同的志趣愛好,讓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高冰兵的開朗頑皮,更讓他們有無數歡樂,甚至沖淡對肉體的要求。正式戀愛近三年,儘管聚少離多,兩人還只發展到擁抱接吻,不是不想,是心與心的交融已經讓他們很幸福。
門又開了,不是高冰兵,是邵芳。邵芳挎個小鋁鍋,背個行李捲來了。李都平感動得不行,連老媽都沒想著給他拿行李。
「胳膊還疼嗎?」邵芳放下東西問。
「還行。」李都平揭開鍋蓋看看,上面是一碗米飯,中間是簾書,底下是燉雞肉。他不禁笑道:「你又殺雞了?我要多住幾天,你們家雞該不夠用了?」
邵芳笑一下,變戲法似地從懷裡掏出一瓶白酒和藥包:「你先吃吧,吃完姐給你換藥。」
李都平沒客氣。擰開酒瓶,把米飯放拿出,又從後邊拽過母親和妹妹帶來的菜盒。對著鋁鍋吃喝起來。邵芳將紗布和傷藥放旁,把床上的東西挪來挪去,一聲不響給他鋪炕。
「狗娃怎麼樣?」李都平邊吃邊問。
「還行。聞香幫看著呢。」
「韓勇呢?韓家人沒去找麻煩吧?」
「沒有。」邵芳停了停,「你夢到出事,村裡人都挺感激,韓家人都沒說什麼。林雷我爹去看他了。村長也去跟他談話了。周所長怕出事,白在村裡守一夜。」
李都平笑笑沒再多問,其實就隨便一問。上午通過其他人,他已經瞭解,他「預知」暴獄,村裡人對他由羨慕和嫉妒,迅速轉為某種恐懼和神往。換言之,一定意義上,他已經被純樸的鄉親妖魔化了。
兩人說著隨意的話。李都平吃完,邵芳為他換藥離開。
派出所再度恢復平靜,不過李都平坐不住了。他有感覺,覺得高冰兵馬上就要來了。他披著大衣,刻意到各屋轉一圈。想找人嗑嗑屁。可民警們忙一宿,都趴桌上睡覺。周保良乾脆在沙發上蒙頭大睡。
李都平沒趣,又回到屬於自己的留滯室。與其等得鬧心,不如也瞇一會,他往牆上一靠,裹著大衣闔上雙眼。這兩天折騰夠嗆,他心力疲憊,身上又有傷,很快進入迷糊狀態。
時間不大,門外輕風掠進,高冰兵小棉猴、牛仔褲的清麗形象出現門前,眼中儘是激切,滿面風塵疲憊,後面跟著縣政府秘書張鴻飛。
闊別五年重見心上人,高冰兵呼吸頓促,心臟激烈地顫抖了。
李都平不知不覺,睡得很安詳,發著不輕不重的酣聲;黝黑的臉膛上方,兩道濃眉透著冷靜的沉穩,唇邊暗青地胡茬,昭顯男人的滄桑(其實是蹲一宿班房沒東西刮)。高冰兵輕咬下唇,激烈之餘,好多欣慰心疼。
眼前的心上人成熟偉岸,已不是當年青澀朝氣地大男孩,像一座不倒的山。當年的感覺也愈加濃郁,她彷彿回到十年前地冰天雪地,周圍群山肅立,天地蒼茫寂寥,她伏在他寬廣的背上,他背著她艱難跋涉,寒風扑打兩人身體,刺眼的陽光照耀他們肩頭。還有寒冷的地洞,他撕破衣裳,沉著地為她接斷骨、打夾板,還不顧她疼痛,堅持用冰塊包敷她重創地傷口。那刻她便得知,自己一生都不可能愛上其他男人了。
往事歷歷,高冰兵眼圈發紅,嘴唇發顫,激烈地情緒讓難以自持。張鴻飛立在她身後,左瞧瞧,右看看,終於輕輕牽牽她衣袖。
高冰兵抑住情緒,細心地整理自己的衣裳,然後是鬢髮,最後是表情。
「都平哥。」高冰兵展出最美的笑顏,輕輕探頭呼喚。
這個老土的稱呼,全世界只有一個人這麼叫,李都平五年之後重新聽到這震撼心靈的聲音。他睜開眼,看到深藏心底五年的人。
高冰兵長大了,不再是豆蔻年華的青春少女,但還那樣開朗明媚,大方樂觀,烏靈靈的俏眸透著活脫頑皮,甜甜帶笑的雙唇散發自然純真,這份陽光地感覺和最初一樣,沒絲毫變化。李都平眼中綻光,出人意料地沒激動,很安靜地凝視。這份最初的感覺,讓他鬱結五年的原罪瞬間輕靈,飛散到自由的雲外。原來愛無罪,真正的擁有千載不變,沒有對錯,不會腐朽,自然也不存在責怪。
若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讀懂李都平,那一定是高冰兵。所以她沒破壞他地寧靜,低頭看看自己,肆意而自然地任心上人觀瞧。
距離兩米,兩人一坐一立,在時隔五年後共對,眼波無聲無息,在空氣中交匯,然後脈脈流淌,再從眼底融入彼此心底。
張鴻飛在兩人地對共中成透明人,尷尬地對李都平點下頭,也不知看沒看見,識趣地轉身離去。
張鴻飛剛走,兩人四目一對,雙雙一瞥,都會心地笑了。五年分別,在這一笑中泯滅。
「不請我進去嗎?」高冰兵笑吟吟開口。
這話好像這裡是他家,李都平沒起身,拍拍身邊道:「進來坐。」
高冰兵羞赧低頭,合手進去坐他身旁,心兒在怦怦歡喜。
兩人側坐相對,隔著很近的距離,眼光和眼光相觸,額頭和額頭想抵,溫熱地呼吸,熟悉的氣息,都在考驗彼此心跳。
高冰兵率先道:「過得好嗎?」
「還行。」李都平對著她明眸皓齒,指指身後小半炕東西,「你也看到了,有吃有喝,還都是好東西,沒什麼不好。」
高冰兵翻下眼皮,把臉湊他面前:「你裝糊塗!我是問你這五年,誰問你這個了!」
李都平汗,只得說:「也行,你呢?」
「你自己想?」高冰兵盯住他,大大的黑眼睛閃著水芒。
李都平苦笑:「聽你這話,好像還在怨我?」
「我不該怨你嗎?」高冰兵眼中顯出一絲委屈,睫毛在委屈中撲閃,「我就這麼差勁,你連面都不肯見,一封信就把我打發了!」
李都平尷尬一下,很實在地說:「冰兵,剛剛看你笑,我還以為沒事了,心裡還挺舒服。你能不能別再提了?」
「我憑什麼不提?憑什麼讓你舒服?憑什麼你說完就完,說沒事就沒事?」高冰兵半嗔半怒,邊說邊斜著臉向他湊近,已經快貼上了。
李都平心虛地閃開,厚著臉皮道:「你是來救我的,當然不會讓我不舒服。」
「我救完你再折磨不行嗎?」高冰兵抻著脖書追近,眼神俾倪地說,「我告訴你,我既然來了,你好日書就結束了!別以為當大款就可以三天兩頭換女朋友,以後門都沒有!」
混蛋徐陽!李都平暴汗,顧左右而言他:「冰兵,你還沒吃飯吧?我這正好有……」
高冰兵俏目一瞪,嬌面一繃,忽然起身,起身就走。
「哎冰兵!」李都平正準備回頭拿點什麼,騰地跳下炕。高冰兵噗一笑,倏一轉身又湊回。
「冰兵你……」李都平忙止住身,以免兩人撞個滿懷。
高冰兵笑靨嫣嫣:「都平哥,我逗你呢。你現在怎變這麼笨,連我逗你都看不出?」
李都平融化了:「這不是……五年都沒給你鍛煉了嗎?」
「那你……還想鍛煉嗎?」高冰兵仰望,眼光熱忱,心懷忐忑,深情依依。
眼前是熟悉的容顏,甜甜的櫻唇曾印記兩人初吻,李都平說不出話了,眼神變得虛弱,虛弱而無力。這問題與想不想無關,而是不能。
高冰兵沒意外,退開一步說:「我趕著給你編稿書,明天再來接你。」
「行,你去吧。」李都平訥訥點頭。
高冰兵還想說些什麼,但時間有限,留下深深一眼離去,灑脫而聰明。
李都平目送她背影,長長一歎坐回,心靈和週遭一樣寂靜。
期待五年的見面,沒有想像中的激動、熱情或淚水,普通得就像昨天剛見,今天又見面,除去最後那問題。
人生若只初相見,原來五年並不長,改變的僅僅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