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聲音表明,不但眾人都開始做防範的準備工作,還搬動了許多大石頭設下新的防護圈。武才揚呆呆而坐,心情一時興奮,一時落寞,幾度都欲長嘯而出,發洩心頭的鬱悶氣息,幾度又在長嘯出口的剎那,生生中止。
每一人在當真面臨生死險境時,都會拋卻一切尋常顧忌。是否便因如此,隱五娘才忍耐不下,說出了這些嘲諷之語?才運用了激將之法,試探自己當前的境界?
但無論如何,她那些哪怕算是牢騷的言語,也都符合真實。無用者誰會去用?誰就天生注定了要為不該去侍奉不該去犧牲的人,做下侍奉和犧牲的舉措?
站在那小姐或天龍莊安排的角度上來說,縱然所有人都死了,也須保護自己的生命。但站在這些執行者的角度上來說,真若都死亡了,還能有誰來保護?又為何一定要保護他?
在任何時候,主上的意志,和執行者的艱難處境,都是成相互矛盾狀態的。
武才揚掀開車簾,走下篷車。
冷風呼得席捲而來。望望四外,頭頂山勢綿延直若九天,遠方猶有絕壁深谷,在這片里許範圍的天然山凹歇息地,一眾護衛和一眾粉客,無論身份高低,都在不停地做著準備工作。誰也未曾閒著。
以他這篷車為中心,十輛篷車布成一個大圓,篷車與篷車之間的空隙,被石頭添住。馬匹均十分安分地或站或臥於石頭後面。西南方向乃是斜斜向下的道路,東北方向乃是斜斜向上的山路,這兩處進出山凹的要道,都以石頭壘出長長的狹道,同時更在山勢較緩的所有地點,都堆出攔阻石頭堆,使任何試圖跳下或躍上的狼,首先遭遇的均是這些防衛攻勢。
所有人都在忙碌。武才揚蹲下身來,隨手將積雪掃開一些,露出青石地面,而後一拳擊下。拳頭很有點疼,石頭也只碎裂了不到寸厚,根本就無在少室死谷時手臂直接貫入的可怕力道。顯然以精門功法而論,當前境界甚是低微。
測試過直接力道後,再凝神體會一下漩渦氣息運轉情況,發覺越是想控制那些隱約而見的漩渦氣息,越是無法找到它們的正確位置,甚至那些漩渦氣息也會和他捉迷藏,一旦他的意識到達,當即就會轉移位置。更休說找出運用方式。
現在,他已得出了自己當前實力的結論——整體水準,最多也只是乾洲鏢局內遇到的李愁多、應始歎那樣的水平。說高,在暗流湧動的武林中根本排不到任何字號;說低,在尋常意義的江湖也必是叫得響的一方好手。
想想自己的奇怪水準:遇到朱婆龍時,毫無反手能力,結果卻是朱婆龍簡直被嚇瘋般逃走;少林寺山門一戰,程萬斗的屬下三秀才竟把他壓制得毫無反手能力,然而莫名其妙中,卻又是三萬大軍炸營,心月狐、十三郎、天罡一類十三隱世、程萬斗一類深不可測的超級高手,面都未見就逃得一個不剩;而現在,已恢復了這麼久,卻只能達到李愁多、應始探那樣的水平。
這水平究竟有多高?——以最清楚的丐幫實力而論,也只比記憶裡的老哥哥杜惡當初水準稍高些,距離十三隱世,至少要差上四個等級。
自嘲的笑了笑,暗中安慰自己:「且不管它,從這些天的經驗看,我這體內暗藏的奇怪力量,似乎一遇到危險就會自動選擇而出。若今夜遇敵後依然如此,便證明這種怪異難解的事,依然和藏在體內的他心通真無有關。而且即使只能一拳擊裂寸厚石頭,在江湖上也足夠稱之為神力……」
可是安慰自己歸安慰自己,心頭的悵然和迷茫,還是難以消除。
但他的情形,和其他任何武林人都不同。由於「他心通」心法造成的心理防範因素,以及過往經歷中一重重潛在的危機,使他連能夠交談的對象都沒有,可謂一切都必須自行摸索。最為頭疼的卻是,即使真有什麼博學之士,能夠解釋他的一切奇怪現象,他敢於直面請教嗎?
「會了『他心通』,有什麼好的呢?」苦笑一下,不由自主地沉思著:「隱藏在人表面下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和言語、表情,乃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太多的虛偽,使我也只能以更虛偽的面目出現。但,……為何會這樣?」
「……恩,若無『他心通』能力,尚可令自己始終處於單純心態;有了它,卻會時時想著探詢一下別人的真實心意。而所有的真實,都與表面上表露的大為不同。正是因此,才會始終覺得這整個世界都是虛偽和謊言構成,故此也只得以虛偽和謊言來應對。」
「對。追究到底,依舊是由於自我危機的心態。……也正如眼睛,看到了才敢真實確定。天生的瞎子,可以拿著柄探路竹杖,始終走得那麼自然灑脫。後天的瞎子,就走得總是小心翼翼。失去了眼睛或眼睛突被蒙住的,就會覺得滿天地都是危機和陷阱,每一步都在擔驚受怕的遲疑中,——可真地如此嗎?世界未曾改變,還是一樣的世界,僅因際遇不同。僅因『看到的世界』是否習慣。依舊是因曾有過的眼睛,曾看到過的經歷,造成的對茫然世界的不同感知。」
「真正的真實卻是:哪裡有溝壑,那地方就必有溝壑,它不因人是有了眼睛或天生就是瞎子而改變。看不到它,或許會沿著溝壑下去再上去;知道了它而又看不到它,會生怕掉了下去也許就真地這麼掉了下去;能看到的,或許會跳過去,或許輕功不夠失足墜落。然而誰會更有生存可能呢?」
「最艱險的地帶,瞎子或許可以攀爬而過,或許即使死亡也不知痛苦;蒙著眼睛的,會一個跟斗接一個觔斗,即使真地過去了,也會用上最久的時間;有眼睛的,也許直接退開,也許一冒險就摔死,也許想歸想,根本不敢過。所以最佳的選擇反而是天生瞎子。因其不知,所以無畏。最尋常的地帶,瞎子或許撲通倒下;蒙著眼睛的,能小心度過;有眼睛的,視做坦途。在此情形下,當然最佳的選擇是有眼睛。但那些最常見的,需要小心才能過去的地帶呢?……每種人都會遇到同樣可能的危險,也會有同樣可能的幸運。然而蒙著眼的,始終在小心,他不會覺得那時更小心;瞎子一直那樣,沒有任何感觸;只有有眼睛的,才會覺得遇到了危險或困難。」
「所以,總體說來,能力越高者,在艱險時承受的壓抑和痛苦也越大、在需要小心的地點會因自身的原因,獲得更高的幸運。始終最平靜的,反是天生的瞎子。總在痛苦的,就是那些曾有眼睛卻眼被蒙住的。正如我。我就是那曾有眼睛但眼睛卻被蒙住了的。假如能選擇,我要怎麼選擇自己的將來?是從此做個最快樂的沒有眼睛者,還是做必須去承受艱險地帶壓抑折磨的最痛苦者?」
長久以來,武才揚從未仔細對「他心通」心法進行過客觀思索,從未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來思考自己處事方式和造成自己當前境況的真正原因。
這一刻,在或然到來的野狼危機面前,在隱五娘毫不客氣的質問下,當他從被擺佈的傀儡命運中暫時脫離出來,忘掉了什麼陰謀詭計、什麼精心佈局、什麼疑團探詢、什麼復仇之心等等一切無關當前的問題後,看著那些忙碌的人,再看著自己的閒散,終於隱隱意會到,他的孤獨,是因他始終的不能融入。
他陡然生發了,從未有過的:
——對人生和未來的思考。
當他終於思考結束時,第一聲震破群山的淒厲狼嚎,於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突然出現。
在餘音裊裊將消未消的瞬間,淒厲的狼嚎,在群山中陡然回應而起。
然後是寂靜。久久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