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才揚又耐心地側耳聆聽,聽出果真完全無法發現他們已到達何處,又沉思片刻,測試一下那用做「日冕」的竹枝堅實程度,而後飛身上到竹枝頂端,四處打量。
盤膝而坐時,還能看到竹林與蘆葦水田的交界處。但上到了這竹枝頂端,反而只能看到重重疊疊永無至盡的竹林,蔓延向遠天。視所及,僅是一條條蜿蜒曲折的林間小徑,輻射向各個方向。
風聲也似永無窮盡地在遠天嗚咽而響。本該能看到更大範圍的頂端,卻似更讓人進入視線錯覺內,明明知道應該有個蘆葦水田,就在七尺外真實存在,偏偏無論怎麼看,都無法發現。
這等認知上的迷茫,起始還沒有影響,但只觀察片刻,武才揚心頭就越來越有種「方纔自己所看到的蘆葦水田,俱是迷幻」的感覺生出,甚或腳下的竹枝,也覺得成了一條真實的竹林小徑。
他強行抑制自己多停留一會兒,心頭煩躁不安卻是越來越難忍耐,縱身飛向竹林深處的心情也越來越是急切。只強行忍耐片刻,便急急雙腿一盤,滑了下來,再急急而坐。過了片刻,重新睜開眼睛,再次看到真實的場面,這才在心理上感覺好受許多。
他極力壓抑下自己想起身探詢的念頭。繼續盤膝而坐。又坐片刻,這才心情趨向平靜。鬆了口氣,喃喃道:「可怕……」
打量日冕的影子,已是即將傍晚。不知覺間,時光竟飛速度過。
武才揚長長地舒了口氣,又不禁奇怪:他和修小羅行往乾洲時,應該經過了這處環境,為何竟未能被這古怪的環境引入?不過武才揚細心想了片刻,便知究竟。
印象中的這由許多不同作物構成的田地中心之竹林,實則整體環境範圍,應當不會超過方圓三十里地。以飛身而行無視路途的過往經歷而論,天地之大,也完全可能避過這古怪地域。他之所以進入,無非是因功力遠不如修小羅,以至許多本可飛奔而過的路途,反要按照山勢行進,這才不覺間被困了進來。
但無論如何,假設這陣勢存在了至少三十年,還能不被人發覺,便只有兩個理由:一是被困者都無法出去,是以也無法將這一古怪地域,訴之於世;一是這處地域,另有內情,或許天龍莊綠院人員,進駐之後,便將其封存,使任何進駐者都不能走出。而無論這兩個理由中的哪一個,這「竹林幽域」內,定然有了不少死屍,卻是毫無疑問。兩者權衡,反倒是被困者無法出去的可能性要大上一些。
但既然在他們口內,曾有過「莊主自內運作」和「小姐已得到全部資料,找來遁甲奇人」之言,就又說明,這陣勢內的天龍莊綠院人手,或許已有相應的對付法則。同時也說明,即使當真進到了竹林之內,說不得也會遇到向以神秘為著稱的天龍莊綠院莊主「四少爺」。
想及此處,武才揚心情大是輕鬆。長身而起間,便欲離開盤坐的「時間禁制」所在,向內而探。但便於此時,突然風聲大作,直晃得四外竹林的竹葉紛紛發出銳利聲音。
武才揚微微一怔,停下不動。
那竹葉所發的銳利聲音響徹片刻,忽然萬千的竹葉,俱都離開竹子飄飛下來,轉眼四面八方地飛揚著飄到了他設置下的「時間禁制」以外。
竹葉旋風般地在圈外旋轉著,漸漸匯聚成了一道幕牆,將「時間禁制」的***包圍起來。武才揚心中一動,知曉事態已經有變,便繼續耐心等候。
竹葉翻飛不停,再過片刻,靜止下來,卻是果真在身外形成一個完全包容著「時間禁制」的球狀幕牆。在幕牆完全形成的剎那,視界消失,一片黑暗。接著黑暗中於風聲嗚咽內傳來個模糊如鬼哭的聲音說道:「這位高人,能否先靜留片刻?」
武才揚肅然聆聽,發覺聲音的來源也如旋風般毫無停留,根本無法測度,便拱手道:「好說。敢問您是否天龍莊綠院莊主四少爺?」
那聲音雖模糊不清,但依然能隱隱辨別出:聲音的主人,絕對年紀不算很大。想及姬丹荷的年齡,估計這四少爺現下不會超過五十,又至少該在四十以上——總不能他移師而來的年齡,僅在幾歲吧?
風聲旋轉無休間,再過片刻,那聲音才又傳來,說道:「正是。聽聞小友聲音不大,再由卦義可斷與我天龍莊關聯密切,不知小友能否正告身份?」武才揚細細辨別,只覺風聲嗚咽著,那聲音的模糊不清,卻似正在逐點分明。只是無論怎麼搜索,也都搜索不出確切來源。心想:「對方雖以竹葉環繞己身,卻無非是利用了一些手段。真個尋找到我的真實所在,怕是還得有一段時光。」
點頭道:「是有些關聯。不過咱們彼此還是暫時保留些好。」
這番回答,卻是先行假設,在天龍莊白院他所得的四龍玉炔,乃是真正的四龍玉炔;而現下四龍玉炔又不知所在,彼此遇到,便難免發生糾纏。推論來源於對方乃是向以神秘為著稱的天龍莊綠院,又提到了卦義——足以說明對方只須推演功力足夠,就能得出他與四龍玉炔的關係。是以保留些反倒更好。
風聲繼續旋轉無休,將竹葉罩緊了「時間禁制」。又過片刻,忽然竹葉盤旋著散了開去,接著緩緩飄散。滿地的竹葉環繞在「時間禁制」的五尺大圈之外,登時形成個厚達三尺有餘的***,風聲也逐漸安靜。
再過片刻,四方朦朧光線飛速擴大,倏然間***以外,已出現數十枝千里火般集束亮光,將***照耀地分毫畢現。而亮光背後的人,卻隱藏於黑暗當中難以分辨。
這卻難不倒武才揚。他當即微微閉上眼睛,眼皮只睜一條縫隙,盤膝坐下、將視線透過堆積的竹葉上部邊緣,射向圈外的諸人腿腳所在。而後無聲地右向繞「日冕」一周,又回到面對水田的原方位。
在這轉動期間,已經發覺眼睛餘光只須稍稍上移,便會碰到他們集束般強烈的亮光映到。雖然那依舊屬於一種視線錯覺,並非真正光亮十分強盛,但此地環境的惡劣,足夠讓人只須有一絲迷惑,便會全盤墜入迷惑當中。武才揚豈敢放鬆心神?
方纔的一番查證,已由對方腿腳數目和特徵,判斷出對方的人數。來人共計十七名,期間包括方纔還見過的五人,另十二人分明為六男六女。這十七人統一的特徵乃是褲管破爛不堪,裸露出的腿腳都顯得十分骯髒。足以說明他們被困的時間之長、此地的環境之惡劣,已使他們遺忘了所有的日常習慣或無暇照料自己形象。否則以曾經名震天下的豪富派別天龍莊特點而言,絕對不會如同丐幫般不計小節、不慮形象。
武才揚又等片刻,見無人發言出聲。再由對方腿腳略略挪動的微妙姿態辨別出對方此刻的舉止。猜出他們正在極力向他「張望」。便依舊眉眼不抬地將視線順竹葉上部,望定了圈外的腿腳,說道:「各位現在是否已看到了我?」
最初遇到的五人中那女子的聲音傳來,卻是不敢肯定地道:「稍有感覺。高人能否停止轉動?或轉動的速度稍稍慢些?」
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現在的他一直在靜坐,又哪裡轉了?武才揚卻絲毫沒有想笑的感覺,反而面色慎重起來。試探著左向稍移一下,問道:「現在呢?」那女子道:「不成,更亂了。您能否靜坐下來?」武才揚道:「可是感覺我始終在轉動無休?」
那女子訝道:「您……就在靜坐麼?」
此女的反應,也足夠靈敏,只從一句話上便能判斷出他當前的行為舉止。武才揚暗自鬆了口氣,知道和這等明辨細節者談話,會省去不少心思。問道:「你們舉了幾枝火把?」那女子更為驚訝,說道:「火把?我們什麼也沒拿。」武才揚疑惑道:「那為何感覺有十幾枝千里火閃爍亮光?難道你們人手一粒夜明珠?」不覺想起在卯穴中看到過的那些夜明珠。
那女子沉默剎那,冷靜說道:「咱們一枝火把夜明珠也未拿。不過現在月色皎潔,月光可反射到我們的眼睛中去。是否需要我們閉上眼?」武才揚思索一下方才印象中的火把數目,說道:「十七對腳。卻只有十六枝火把。絕非眼睛的反射光芒。現下設若火把光明乃是虛幻,說明貴方十七人裡,有一人相對奇特。那人是莊主?」那女子道:「哦?莊主未來。」武才揚道:「莊主何時能到?」那女子道:「莊主不可能到達。咱們也無法進入與莊主匯合。」
武才揚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十七人裡,其中一個乃是我的錯覺,是你們莊主的分身形象?」思恃在許多法術騙局中,都有著利用鏡像產生影子的方式,莫非其中一人就是光影錯覺?那女子道:「咱們的確是有十七人。或許你竟開了天眼,能看到我們的生命氣息?咱們有一人患了重病,不日即將死去,生命氣息已經渺茫到極限。」
這說法也大有可信之處。武才揚至今雖然在內功修煉上可說毫無成就,也知許多的功法,在突破境界時能偶然達到種開天眼、開慧目的境界,在此境界內,的確能看出人體的所謂生死壽限象徵的輝光。而且內功深厚者,本就可以在暗夜中過過人體散發出的熱量之光,來判定四外環境中潛入的人員。所謂生命氣息,也無非如是。思索一下,問道:「為何莊主未來?你們也無法與莊主匯合?」
那女子道:「五行十二支,勉強可在十二律相生相應同心一統局內,適應這日月三合九重八柱十二分圖。至於到達竹林幽域,或是脫離出去,還力不能及。」武才揚沉吟一下,問道:「我現下處於蘆葦水田距離竹林七尺,竹林再深入七尺之地。難道這竹林當前方位,依舊不算是你們口中的竹林幽域?」
那女子道:「七尺……七尺……」喃喃念叨幾下,道:「二尺距離,我仰腿就應接觸到心田。……您是否計算失誤?」那個「腿」字,說得似乎有些古怪,仰腿這詞,用得更是莫名其妙。但武才揚心神皆在當前談話,哪能留意細節。何況這女子說話的口音,本就有許多字都說得難以分辨。譬如那個水田的水字,就容易聽成心字。談話當中,武才揚已緩緩而動,循聲音來源與那女子正對而坐,視線集中於眼前,卻未見一隻腳動過。問道:「你動過腿?」那女子道:「是。」
武才揚移動一格,目光專注地盯緊眼前的腿腳,道:「再動。」那女子道:「已後探。」武才揚再轉一格,道:「好,放回。」那女子道:「已回。」武才揚道:「聲音的來源顯然愚弄耳朵。是以必須你密切配合方是女子道:「此地環境奇異,的確時時愚弄人的心靈神智。停留些日,能不癲狂者,已經罕見。好。我已照做。」武才揚再轉一格,道:女子道:「已回。」
轉眼一周過去,又回到最初方向,與那女子的聲音正對,卻依舊未能發現對方正確方位。武才揚不再試探,思考一下那女子所說之話,問道:「在你們眼中,你們身在何處?」
那女子道:「四外裡景色都無甚分別,長久以來咱們也已習慣這迷夢般場面,是以這地域究竟是何樣貌,咱們身在何處,還當真難以形容。」武才揚大感頭疼道:「現在你們眼中的我,是否依然在旋轉無休?」那女子道:「起初還能模糊看到影子,現在的確是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隱約感受到,你依然存在。」不知怎麼,這次回復,感覺聲音真切了許多。
武才揚尋思片刻,視線中的對方的腿腳都依然定在當場,哪曾有過半分移動?說道:「總該有個感受才對。譬如我,能知曉身在竹林之內。你們呢?現在是在竹林亦或水田?」那女子苦笑道:「水田?怎地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水田何在?」這次回答,聲音又真切一些。
武才揚大是驚訝,忽然想起對方都是多時未曾洗浴,顯然他們若真能知曉有個水田,無論如何,也當用那些微之水,進行潔身才對。忽地凜然道:「你方才不是還說過,二尺距離伸腿便到?方才不是還認可水田的說法?」
豈料那女子矢口否認道:「哦?你是否聽錯了?我何曾說過?」聲音又真切了一些。武才揚頓覺毛骨悚然,問道:「然則你何以竟能配合與我?方纔我讓你伸、縮腿足之時,你在做什麼?」那女子道:「什麼?你曾讓我伸縮腿……足?……」忽然住口,聲音卻陡然間低微下去。武才揚道:「對。我讓你後伸,放回,你道已伸已回。」那女子道:「怪了。我們是否……」
倏然聲音嘎然而止,再無聲息。
武才揚視線當中對方所有的腿腳,也都剎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