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哄笑當中,柳一摟趁人不備,閃身追出。
是夜的乾洲,燈紅酒綠,歡歌燕舞,銷金窟內外,更是擁滿了圍觀的武林豪客以及士紳,人人俱知到得午夜,便是自江南而來的清倌人、本界花魁綠芍葯,開苞之時。而有幸得此壯舉的,卻正是名動西北的橫刀鏢局總局主:凌橫刀。
待得銷金窟頂層,釵橫衣亂,滿面羞紅的綠芍葯,在窗前出現,舞動著藕般玉臂,把一方嬌艷點紅的皺亂白巾拋將下去時,歡呼雷動,爭相搶奪觀看片刻,而後便是群芳湧現,各自搶奪自家「官人」,隨之樓外便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影,只是無論粉紅樓、銷金窟,還是十方客棧,但凡能夠住人之處,都是呻吟聲大作,淫浪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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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出了象徵著貞節已失的白巾後,綠芍葯關上窗,拉緊窗簾,緩緩回首。大床上,卻是另外的一男一女,裸身相擁。兩人喘息粗重,身上俱有細微汗珠。綠芍葯掃了眼那男子。那男子無力地點了點頭。綠芍葯伸出素手,那男子從依然膨脹的下體上去下了一隻鋼環呈上。綠芍葯接於手中,輕按一下,那鋼環頓時裂為整齊的兩片,分明便是修小羅交來的鏢貨。
外界的喧嘩,逐漸小下,隱隱的淫浪,開始傳出。綠芍葯將分為兩片的鋼環收好,側耳聆聽。那兩名男女,也都拉過了錦被,蓋住身子,又睏倦地望了綠芍葯一眼,綠芍葯點點頭,那兩人閉上眼睛,不一刻都睡熟過去。綠芍葯的表情,這才稍嫌黯然的呈現出來,但迅即恢復冷漠。
她走到房門前駐足聆聽。過得片刻,「叮!」的一聲輕響,自外室傳出,有人輕輕扣了一下門。便隨手攏了攏亂髮,自內室行出。
廳內,兒臂粗牛油紅燭映照的到處都是溫暖氣息,柳一摟閃身而入,一名中年美婦關上廳門。修小羅衣衫整齊、大馬金刀地端坐於八仙桌西側,莊容而待,見到綠芍葯自內出來,神色也是絲毫未變。柳一摟閃到修小羅身邊,將拎著的包裹放於八仙桌上。當下三女各自入座。兩名中年美婦居南側,綠芍葯羅衫半解露出一抹春色地坐於東首。五人靜靜等待,又過得片刻,只聽得輕微響動聲傳來,而後燭光一晃,又有一人已坐於北首。
修小羅、柳一摟一眼望去,便是愕然。這陡然出現,聲息難聞的北首之人,卻居然是恆酒樓的首席廚子,平素裡看起來胖得走上一步路都會喘息半晌的蔡大廚子。
離開乾洲前,便懷疑他身具武功,此刻見了這高超的輕功,修小羅更能認定,蔡大廚子不僅輕功非凡,並且刀法絕對精湛。說不得其人武功,甚至比那至今也難以測度的「刀霸」曾微丁,還要高明少許。思恃日後若有機會,定要試上一試。
那蔡大廚子入座之後,沖修小羅、柳一摟恭恭手,算是問禮。兩人點頭回禮。綠芍葯道:「行了。人已到齊。」素手拂了拂額前亂髮,美目流盼間望向修小羅,示意他這就開始。
柳一摟攤開包裹,將一身尋常衣衫取出,內中便只剩下那些修小羅自己也解釋不出的奇怪零碎,甚至還包括修小羅早已收走的《大土地遁法》卷軸。那身衣衫,完全仿照修小羅所穿的來自於凌橫刀屍首上的衣衫,甚至那束腰與結環,也毫無二樣。自然原衣如今早成碎片,不知是被眾多粉客保存還是早就拋入垃圾堆中。那束腰也被冷冰冰搶走。
廳內諸人看了一眼,兩名中年美婦眼光望向修小羅,得到首肯後將雜物一一檢視。至於那《人箭合一術》卷軸以及《大土地遁法》卷軸,卻是只看了名字,便碰也未碰。分明對武林忌諱的種種細節,都考慮周全,行事謹慎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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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視過後,兩婦以目光詢問。蔡大廚子道:「不錯,應是那幾人的物事。他們神秘死於乾洲,原來是被……兩位料理了。」轉望修小羅與柳一摟,笑笑說道:「……不過仵作的檢視結果,乃是他們相互拚鬥而死。兩位的麻煩,解決起來並不是很難。」
柳一摟不覺惑然。蔡大廚子微微一笑,胖胖的臉上滿是和氣親切,悄聲解釋:「那幾個神秘勢力,如今都正全力與朝廷軍隊交戰,短期內,還不至於進行報復。何況又是相互拚鬥而亡?」
突然綠芍葯輕輕咳了一聲。蔡大廚子急忙住口。
修小羅心中微動,說道:「一摟。你把我們那夜,遇到土地神魔、魔箭使者、天殺星、飛蛾、天音大師幾人爭鬥的事情,說上一遍。」室內諸人各自望了一眼,蔡大廚子訝道:「還有個天殺星麼?好像未見此人屍首。」綠芍葯道:「先請柳局主說完。」語氣已頗有不悅。蔡大廚子當下住口,再不隨意發言。
修小羅冷眼相觀,猜出這蔡大廚子,即便與玉船這一神秘勢力有關,怕也是兩個系統,相互並不臣屬,或是蔡大廚子乃是護法供奉之類身份。否則以蔡大廚子這類老江湖,絕不會在不該發言時隨意說話;而一旦被呵斥,又立即住口。
柳一摟沉吟一下,先將凌橫刀命其遠行,佯做護送暗鏢的吩咐說了,而後說道自己回歸,見橫刀著了凌橫刀一身衣衫,換了與凌橫刀毫無二樣的裝束打扮,頓時以為凌橫刀出了事,接著又認出了乃是橫刀,大家藉故出去找個地方細談。
修小羅靜靜而聽,思恃這柳一摟倒真有說謊天才,句句實話,掩飾著最大的謊言,反倒根本無法讓人產生懷疑。須知那夜的事情,觀者頗多,有蔡大廚子是地頭人,難保他們相遇時的殺氣大現,會被查出。並進而從殺氣大現中推斷出兩人原本並非熟識或至少並非這麼密切的關係。
而柳一摟如此說法,九實一虛,便可令人堅信不移,以為修小羅本就與柳一摟乃是一起。暗想看來自己這橫刀的身份,日後便是「初到貴地」馬戲班的成員出現了,也能被柳一摟掩飾。想及此處,忽有種奇異念頭生出,不覺心中寒意陡生,此前從來也未想過的疑問,便已陡然生出:「為何我這修小羅的身份見不得光?為何我這般怕被人知曉,我是自驚魂谷內逃出的修小羅?……活閻羅當真在我的心中,竟可怕到如此程度?」
柳一摟將他與修小羅相遇的事情,一筆帶過後,便是到野外飲酒遇到幾人爭執的事情,細細而談,連他的可以隱藏身形,不被人發覺的「虛空弋影」隱身法,也毫不隱瞞。直至兩人離開爭鬥場地,回到土屋,修小羅離開。才停了下來,說道:「在下所遇的,便到此為止。」
事實上這身法募然展現,從華山五丁殺氣方動時便神秘「失蹤」於他們面前,輕鬆逃離。柳一摟已經寧肯相信,這套身法早被許多人知曉,既如此,隱瞞了也是無用。
修小羅接道:「我離開後,便到紅唇依柳內安歇。清晨醒來,見到包裹內的雜物,甚是奇怪。前數前回到乾洲,才首次聽聞那幾人已經死亡。包裹內的雜物,在下不知來歷,又自問尋常的屑小,絕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東西放入在下包裹而不被發覺。既然來歷詭異,心下厭惡,便埋入了房間地下,只將土地神魔的《大土地遁法》帶於身上。無非在其時看來,能惹出一身禍患的,唯獨土地神魔。自然現在已知,當夜的那幾人,各個都是惹不得的主。」
他所說的,若在昨日,也屬句句實情。當然今日與綠芍葯於玉船當中時,便已隱隱想起,自己曾在大雪紛飛當中,無盡地於半空中劃出過漫長的弧線,之後似乎有過短暫劇戰。現下心中也知,這些東西,必然乃是自己搜索出來,只不知為何詳細情形無法回憶起來罷了。
柳一摟接著將「刀霸」曾微丁邀請,華山五丁將包裹交付於他,查問橫刀身份之事,一一道出,而後又道兩人回去後,無意中也不知碰到了什麼,打開那鋼環,這才恍然。
修小羅道:「咱們那時就想到,接鏢者若非香車,便是你們玉船。身著了那身衣衫,也是想讓你們自己尋來。否則無論如何,也不能冒昧相問。否則稍有不妥,師兄的大仇,就難以查詢線索了。」停了下接道:「至於那幾人當夜爭執的兩片蝴蝶般白巾,如今也想了出來,當日確在包裹內。只是這包裹自華山手中接過後,便無那兩片白巾。——敢問,那兩片白巾,可就是你們所說的白倫巾?」
綠芍葯使個眼色。那兩名中年美婦,各從懷內掏出一條柔軟的蝴蝶般白色絲巾,放於桌上。柳一摟道:「橫刀,這很像是他們爭奪之物。但當時太遠,看不甚清。」修小羅掃了眼綠芍葯,得到首肯後,探手撫摸捻動,搖搖頭:「形態上正是此物,質地不一樣。曾見過的那幾人奪取之物,質地非絲非絹非棉非皮,說不上是什麼所織。」綠芍葯沉吟著,那兩名中年美婦已收回白巾。蔡大廚子也陷入沉思。
過了片刻,綠芍葯頷首道:「白倫巾質地奇異,有人在上做畫,以其作為地圖,倒也可能。不過倘若那兩片白倫巾,竟和被凌橫刀護送的暗鏢乃是一般物事,卻也是件奇怪事情。總不成白倫巾竟有多片?」蔡大廚子道:「事情既然牽涉到了獨眼教,想來那獨眼教的聖物,乃是被土地神魔所奪,藏於了一處隱秘地方。他手中的白倫巾才是真的。凌橫刀護送的,反倒是假鏢了。咱們一萬重金,竟購了個假貨?」
兩人再度沉思起來,又過片刻,相互望望,與那兩名中年美婦交換眼色。
綠芍葯道:「白倫巾隱秘,知曉者不多,黑風寨難脫嫌疑。兩位的師兄凌橫刀,當日承諾加入玉船,因此得禍,奴家除了歉然陪不是外,不能細談。至於那暗鏢,乃是重金所購,其中『白倫巾』與奴家手中的東西,兩者合而為一,據說可有神奇功效。只是那功效與金銀珠寶或武林秘籍仙丹靈藥什麼的,絲毫無干。此二物均購於極西之地到來的一名胡商手中,在武林當中名氣甚微,在一些達官貴人或咱們這一行當裡,倒也是件神聖物事。環名金剛環,乃『寡慾道長』欲得之物,想來二位也可猜出它的效用;『白倫巾』則是奴家有心獻給『穿針姑媽』的禮物。只對女子有用。既然此人取走『白倫巾』而未取金剛環,大約是女子,或是其人要將它送予哪位女子。失則失了,也無甚要緊。不過兩位的師兄,凌橫刀喪亡一事,按武林規矩,與你們已然無關。真若復仇,有了目標,奴家也不攔阻。」向那兩名中年美婦使了個眼色。
那兩名中年美婦當下一人從懷中掏出一片白巾,放於桌上。兩片白巾上,皆有血跡,卻是一片白巾血跡斑斑,期間夾雜其他污物;一片乃是血誓,下有凌橫刀的簽名及誓言日期。那胖大的蔡大廚子,一見兩物,便垂下頭去不看,面色也稍嫌尷尬。柳一摟取過那書滿字跡的白巾,看了兩眼,便已色變。
修小羅一望那血跡斑斑的白巾,便知原委,掃了眼字跡,知道大意是承蒙器重,不勝感激,永不背叛,甘願服侍終生之類的血誓,日期則是邂逅柳一摟前一月,分明凌橫刀早就加入了這一勢力,卻又始終瞞著柳一摟。
由此看來,顯然凌橫刀此前的接鏢,竟是被一處子誘惑後,甘願加入這一神秘派別,成為不二從屬,甚或交鏢的同時,便也是跟隨玉船等遠離之日。所謂五十兩紋銀讓柳一摟帶著的舉措,恐怕也是凌橫刀心有不忍,讓其能生活些日子的費用。再看那蔡大廚子的模樣,恐怕當初也是被一處子引誘後,才有的血誓,成為從屬。心中不禁又是瘟怒又是凜然。
綠芍葯道:「兩位局主,若是還有疑問,可願見見你們的嫂嫂?」
柳一摟吶吶張口,面上表情劇烈變化,卻是吐不出一字來。以他的聰明,自然更能體會到其中緣故,只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願相信。修小羅眼角餘光掃過,哪還不知柳一摟此刻百感交集,非但有被至親兄弟出賣了的痛苦,更有被至親兄弟拋棄了的無比失望。
想及柳一摟和凌橫刀先前的多年經歷,再細想柳一摟的武功和他話裡提到過的凌橫刀武功,已知凌橫刀根本就是有意要離開柳一摟。之所以隱瞞下去,怕是也有一分嫉妒,生怕帶了柳一摟後,自己反而不被器重。
——事態竟是如此,還不如不知真相!
修小羅只覺心中怒火翻湧,簡直難抑屈辱。哼了一聲,冷冷道:「休要再提!凌橫刀其人,雖仍是在下等師兄,在下等有了目標也一樣要為他復仇,但橫刀鏢局,卻與他再無任何干係!鏢貨一事……」拋出一錠十兩黃金及幾錠合起來怕不有百兩的紋銀於桌上,說道:「按五十兩紋銀的保價,這就賠償。可有異議?」
他們反應之激烈,顯然大出幾人意料。綠芍葯若有所思地掂量了一下桌上的黃金白銀。美目流盼間在修小羅、柳一摟身上掃望半晌,醒覺毫無圓融餘地,垂下臻首,幽幽道:「橫刀,奴家實在後悔。方才該把身子給了你才是,不該弄假。讓你擔此惡名。」
修小羅微微冷笑:「在下橫刀,又豈是女流之輩可以束縛?至於所謂名聲,在下從不放在心中。」那兩名中年美婦,聞言勃然色變。綠芍葯卻揮了揮手,微微一歎,低不可聞地說道:「你們走吧。過幾日但盼能親身護送奴家一行,同行當中,奴家這潔淨身子,時刻為君而候。一旦度了黃河,見了寡慾道長,奴家……奴家……」
修小羅冷然道:「不敢承此好意。」綠芍葯愕然一下,香肩聳動,哽咽而泣,轉身奔進了內間。
兩名中年美婦,面無表情地起身送客。兩人收拾好東西,轉身而出。
到得長街,銷金窟頂層那窗戶,呼啦打開。綠芍葯淒然的歌聲傳將出來,為二人送行:「長江水流不盡心事,中條山隔不斷情思。想著你,夜深沉,人靜悄,自來時,來時節,三兩句話,去時節,一篇詞,記在人心窩裡,直到死……」
歌聲嘎然而止,接著便彷彿是嚎啕的痛哭。
粉團中人,便是能日日高歌歡舞,便是能利用女色,誘來了一個個的高手為她們賣命,卻又有誰,能真個不付出自己潔淨的身體便想有所獲得?又有哪個,能避過了最終的無法選擇愛人之慘痛命運?情之一詞,原本便不該是粉客所能擁有。修小羅那堅定冷然的心中,也不禁閃現一絲惻然。
——但她真正悲傷的,怕是當初未能籠絡凌橫刀,以至於痛失這當今聲起名雀的兩大高手吧?
修小羅想及此處,心志頓堅。扯過柳一摟,翩然而起,極力不去想這艷光四射的綠芍葯未來命運,在空中劃出一條條漫長的弧線,轉眼離開這淫浪四起卻又掩不住綠芍葯隱隱哭泣的「仙佛不羨」長街。夜風冰冷,兩人在飛行當中,眼裡都不自知地流下了點點清淚。也不知翩翩而飛,過了多久,又到了哪裡,這才慢慢停下,無聲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