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二 (5)試探質詢
    此人談話一波三折,句句於末尾處留下懸念,一貫不出則已,出則鋒銳煞現的修小羅,不禁更難忍受此種如哽在喉的談話方式。皺眉道:「以前輩看來,這世上竟當真有鬼神?」

    楮大夫苦笑道:「信與不信,全憑念力。凌總局主不知對天下諸人,做如何評價?」

    又來了。修小羅心念電轉,斷然道:「在下人微言輕,閱歷低淺,不敢妄言,也無從評價。」楮大夫道:「凌總局主曾與武林間的四位隱世高人相遇,可覺自己堪與誰人一戰?」

    修小羅納悶地看看楮大夫,實在是不知道這年老成精的大夫大談武林隱秘及排行,究竟是何意圖。楮大夫苦笑道:「凌總局主可覺老朽過於囉嗦?」修小羅搖搖頭。

    這又豈止是囉嗦,簡直是口裡含著個大石頭說話含糊還要不停說話讓人直想將其舌頭割去的囉嗦多事!言不由衷道:「不敢。」

    楮大夫陡然緊盯修小羅,厲聲道:「凌橫刀!」

    這一聲歷喝,僅是聲音嚴厲,絲毫不含中氣,他的目光也毫無武林人的鋒銳,表情也僅比尋常人嚴厲一些,卻不知怎的,修小羅竟是凜然一驚,彷彿剎那魂魄全散,竟自失神一剎。急忙收斂心神,應道:「前輩有何吩咐?!」

    楮大夫卻又苦笑一下,搖了搖頭,說道:「哦,沒有什麼。」

    沉吟一下,接道:「凌總局主既然心意已堅,老朽倒是多事了。不過……老朽還是要勸上一勸。若非經歷生死,便無法徹底改變經脈;若非心志堅定或凶歷天生,便無法魂魄存留。老朽閱歷還有所不夠,無法斷言此事究竟,決計這就南行,看是否能找到一人,解除這未來武林大患。此行路途遙遠,多有不測,凌總局主可否譴上幾人,為老朽護送?」

    修小羅不禁怔怔,只覺這神秘的楮大夫實在是話中有話,難道眼前事件,當真有所特殊?

    楮大夫沉吟一下,說道:「少林原應有九子,不知如今在貴局有几子?」修小羅再是愕然,未料他連此事也知,遲疑一下,實話實說道:「僅有六子。尚有名叫做子子個的孩童,如今在少室獨自修行。」楮大夫頷首道:「那便要了這六子隨老朽南行。折道少室後老朽再帶上那個子子個。年內若能僥倖遇到『邪門阿哥』或『好事老外』,老朽會請他們前來一試。不過倘若三個月內連續發生此女的病狀,又皆是處子紅丸被奪,以老朽止血法止血後又均成化石,凌總局主請迅速傳告天下,蒼生大劫即將到來。」

    修小羅終於重視起來,肅然道:「前輩能否詳談?」

    楮大夫卻搖了搖頭,目注言三姑,道:「此刻無暇。」說話中急忙從懷中摸出一隻皮囊,取出兩枚金針,刺入言三姑人中及會陰,揚聲道:「速取筆墨。」門外諸女聽了,急忙應了一聲,剎那送入筆墨,又退了出去。楮大夫揮筆而寫,諸如十五年老牛的新鮮牛鞭、百年生天山雪蓮、一甲子藏北紅藥、麝香、百年老參、猴寶、佛前陳年香灰、烏雞尾後三支最長的羽毛……等等珍奇藥物或奇怪物事林林總總三十來樣,第一張藥方遞出去命半個時辰內採集齊全泡入酒缸待用後,第二張藥方又隨之而寫,這次卻是什麼石灰、香藥、鉛粉、水銀、道家爐鼎、太原陳記的無煙煤炭等等,命一個時辰內搜集齊全,並立即找尋「刀霸」曾微丁,讓其譴來十名煉丹道童。接又寫第三張藥方,卻是什麼白色絲娟、黃色綢緞、染坊混色待棄的雜色藥水、乾旱至少百日的棉制就的粗布等等,命一天內搜索齊全。隨又有第四張藥方,卻是一張「楮大夫」簽名的特急令,命飛錢銀號出銀兩,十方客棧出人力,於三日內建成純木道觀一座,留出十二個塑像位置。地點便在橫刀鏢局左近。

    寫完這些「藥方」諸女已經將一隻特大的酒缸搬了進來,缸內泡滿了第一張藥方要求的諸般物事。楮大夫命諸女將言三姑抬起,放於酒缸內,連頭浸入,不留一分於外。修小羅不敢打擾,只隨身侍立,時時攙扶一下。借攙扶間微微而探,知道這楮大夫毫無一分內力在身,的確非是武林中人。

    言三姑被浸入後,血跡立刻染紅了酒缸,但只過剎那,那血跡竟又消失的無影無蹤,酒缸內再度恢復清澈透明,楮大夫看了片刻,眉頭皺了起來,道:「奇怪……」命人重新將言三姑拉出,「哦」了一聲,道:「怪不得……」取出銀刀,交於修小羅,讓其小心動手,莫要傷了肌膚,將言三姑面具取下。修小羅按楮大夫指導,小心地自頸後起刀,斜斜兩道,於耳後按細微紋絡劃過,而後再輕輕剝離面具,取下面具。

    柳一摟加快速度,緊緊跟隨,「刀霸」曾微丁時現時隱,始終保持遠在百丈的距離,只要稍不留神,便會追丟。追了片刻,人潮漸稀,又走片刻,周圍人等已經稀稀落落。忽然前方一頂青轎快捷行來,柳一摟側身一讓,轎中卻突地伸出一手拉來。柳一摟擺身扭腰,那手卻陡然速度加快,竟然當下躥緊了柳一摟手腕,「呼」的便將柳一摟拉入轎內。

    柳一摟吃了一驚,卻見正是曾微丁,當下不再言語。曾微丁鬆了手,面容嚴冷已極地輕聲道:「事態緊急。切勿做聲。」那頂青轎早已快速行去。

    過了片刻,只覺青轎折來折去的轉了幾個轉折,停了下來。曾微丁掀簾下轎,柳一摟也跟了出去。出轎後卻是一條長長的夾道,曾微丁快步而行,柳一摟掃眼而望,想察出身在何處。

    走出十幾丈,曾微丁突然一折消失,柳一摟跟了上去,才見夾道中竟有門戶,門戶內是條向下而行的甬道,昏暗無比。又走了不知多遠,視線豁然開朗,已經到了一處小院。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大廳,柳一摟微微一怔,護身真氣便已發動。

    見到言三姑真容,諸人都是驚呆。那言三姑面貌依稀可知,曾經必是絕代佳人,卻不知怎麼,東一道西一道地滿是細小翻起的紅痕,使得這隱約可見昔日清麗脫俗的面相,頓然顯得更加猙獰可怖。

    楮大夫仔細打量言三姑的容貌,再仔細看看面上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傷痕,點了點頭,命諸女將其重新浸入酒中。

    這次只過片刻,酒色便淡了許多。此時門外有人稟報丹爐已起,可以製藥。楮大夫鬆了口氣,命人將言三姑從酒缸內抬出,仍放於床上。諸女將言三姑抬起時,已覺身體僵硬,不禁都有戚容。

    楮大夫道:「小心。保持並直體形。」招呼諸女將言三姑身體拉直。

    修小羅定睛打量,但見那些殘酒像是遇到了不染酒水的琉璃一般,從言三姑的身軀上紛紛滑落,而她身軀上的那些細微傷口,此刻也已消失無蹤。只是一旦那些細微傷口消失,露出了光滑白皙細膩的皮膚,那種連水珠、酒珠也不沾染的滑膩,頓時給人予「此非活人肌膚」的強悍衝擊。她的整個人看上去都已似具做工精美的人偶,若非尚有輕微呼吸,定會以為已經死去。

    楮大夫苦笑一下,又命諸女取上幾張椅子來。修小羅一見楮大夫勞累不堪,急忙輸送一股真氣,幫助楮大夫減輕勞累。諸女取了椅子,將其並於一起,修小羅攙扶著楮大夫躺下,蓋上被子。諸女識趣退出。

    楮大夫歇息片刻,招呼修小羅湊近,依然在椅子上躺著說道:「凌總局主,莫怪老朽危言聳聽。你之決定,老朽心中雖惱,卻也明白,那決定於個人而言,乃是極為公正。亦由此可知,局主心性行事,都不辱俠義之道。是以老朽心中雖是大為不願,卻也只能退求其次,試看別法。……此女身份,你可知曉?」

    此人說話的方式,當真令人大為頭疼,說來說去,總要饒上一個又一個的***還不切入正題。修小羅越聽便越覺心頭怒火不斷上湧,到了此刻,更是簡直想掐住他脖子,喝問他究竟想說些什麼。思恃日後倘若再有人問道「不知當講不當講」時,便直接趕了出去,免得啞謎不斷。

    強行忍住心頭怒火,說道:「她叫言三姑,在漢陽有個藥鋪,據說全家皆為陰陽二魔殺戮,只她一人不在,僥倖活過。千里追蹤,欲找陰陽二魔復仇。」

    楮大夫沉吟片刻道:「或者便是如此。不過此女與那湘西排教,定然關聯甚大。以老朽看來,她便是湘西排教的當任聖女,送入雲貴地帶習藝有成後返回不久。否則大理貞節蠱便不會在身。」修小羅道:「貞節蠱?」楮大夫道:「此前是否由一竹筒收走了數以萬萬計的細小蠱物?」修小羅吃驚道:「是。那便是貞節蠱?」暗恃這神秘的楮大夫,的確有些手段,恐怕在武林高層,乃是人所周知的名醫。否則也不敢憑一個簽名,便命令當前乾洲的三大勢力。

    廳內坐著四人,個個一身道服,面容嚴冷,氣機肅殺,正中主位,端坐著個形貌猥瑣、雙目凶歷,活脫脫的一派餓極了的大猿猴般高大道士,柳一摟便是從未見過其人,也頓時想起了經人提起過的華山五丁之首:清虛子姚五丁。

    再看姚五丁左邊的那人,明明是種菜老農般形象,卻又偏偏穿起一身道袍,顯得不倫不類,分明便是清靜子范識丁。姚五丁右邊那人,一副醉鬼模樣,連個腦袋也不停地晃來晃去,若非目光凶歷,幾疑早已醉的不省人事,分明乃是清玄子申雙丁。左二唯一一名有點劍俠風範卻又偏偏眼睛小如鼠目不停眨巴著露出凶歷光澤的,無疑乃是清真子智開丁。矮小如丁的曾微丁身子一晃,便已坐入了右二位置。也是面容嚴冷,卻是唯一不見凶歷光澤並無敵意之人。

    柳一摟心念電轉,暗恃既然曾微丁紙條上說道有急事相請,自己這才跟來,以華山的名門正派作風,應該不會行使卑鄙暗殺計策,只要是公平對決,自己打之不過,難道還跑之不過?頓時心情大是放鬆。收了護身真氣,抱拳道:「各位相召,柳某不勝榮幸。不知有何吩咐。」

    姚五丁擺了擺頭,范識丁反手拎出一個包裹,丟在旁邊桌子上。姚五丁道:「柳局主看看包裹內的物事,可曾識得?」柳一摟疑惑上前,打開包裹,入目便見一套熟悉的衣衫,吃了一驚道:「這是橫刀的!」當下想起這本是凌橫刀與他拜別前所著的衣衫,後來又見到了這套衣衫,才結識了至今尚不知姓名的「橫刀」,有了當今的橫刀鏢局。曾微丁淡淡道:「柳局主可要認清了。」

    柳一摟更是奇怪,思恃曾微丁見到他們的時候,橫刀便是這身裝束,為何定要認清。手中已不由自主地繼續搜檢,但見除了這身衣衫外,還有一些零碎物事。那些零碎物事中,一隻小卷軸,上寫「人箭術卷一」,一面皇覺寺黑木令牌,一些精巧的千里火、煙幕彈等江湖客用品、一支黝黑黝黑的短箭,一隻小哨子,一隻刻了些花紋的鐵扳指,一隻吹筒,幾塊火石,一些結構複雜叫不出名字說不出功用的小玩意兒……,除了那火石和小哨子看來是常見的東西外,其他物品竟然都非同尋常。

    合好包裹,說道:「衣衫是橫刀的不錯,其他的只待橫刀本人確定。——怎麼?」心中已經大是憂慮。看那「人箭術卷一」分明也應是種武林絕學,竟也毫無打開過的痕跡,知道他們所拿的包裹,必然是橫刀的。而且包裹內的所有物事,都是找到時的原樣。

    姚五丁冷冷看著柳一摟,又擺了擺頭,鼠目亂眨的智開丁從懷中摸出一迭子紙張,輕飄飄地拋在桌子上。那些紙張都是柔軟的宣紙,大小不一,輕飄飄地拋來卻是張張在半空微微駐留一下,才跌落下去,前者未落到實處,後者必然仍在空中微微駐留,只這一手,柳一摟便知眼前這華山五丁,無一弱者。智開丁竟能憑一拋之力,將真氣分為若干股且能控制發放時間,與其對敵,便必然難以知曉其人究竟哪一招或是已經發出的招式裡到什麼時間才有最大威力。

    柳一摟張張察看,但見紙張上俱是一個個的畫像,有他和橫刀(他不知修小羅的姓名,又始終將其無形看作自己的拜兄凌橫刀,為了保持區別,便在心中將修小羅一直叫做橫刀。)在長街上漂浮於劍從箭雨中的畫面,有他和橫刀在恆酒樓中搬動桌子椅子的畫面,此外便是幾個似曾相識的形象,想了想,陡然想起初識橫刀的當夜,遇到的那幾個詭異高手,這畫像分明便是皇覺寺天音大師、白蓮宗飛蛾、獨眼教魔箭使者的屍體,另有一個胖大的裸婦屍體不知是何人。

    畫像中並無那「快刀林」天殺星的模樣,便接著向下翻去,卻見一輛大車上坐著不少農夫,其中一人坐於前頭,正和趕車夥計攀談,從背部而看,衣服的式樣像是橫刀的衣衫,尤其腰間的皮製結鋼環帶飛鏢的束腰,更顯示那是橫刀的裝束。翻檢兩張,是橫刀大步而行旁邊有馬經過的畫面,到了最後一張,卻是一具赤裸屍體,匍匐於溪水旁,頭顱滾在一邊的姿態。

    楮大夫道:「湘西排教,一向精研神鬼之學,與佛教異類白蓮教有異曲同工之處。歷任聖女,都送入大理學習蠱術,並在萬蠱窟培養出貞節蠱後,方可回歸。該蠱的特殊之處,乃是一旦被陽性侵犯到隱秘皮膚,便會當下發動,任是武林絕頂高手,也無法抵抗數以萬萬計的貞節蠱。你能不受侵犯,無非或是除衣之事並非由你親自動手,或是她先前清醒之間,自行收了貞節蠱。」

    修小羅道:「確是她清醒時說了收蠱方式。」

    楮大夫道:「那便不錯了。」沉吟片刻,說道:「她臉上所留之物,乃是萬蠱窟最後一關破顏蠱的傷痕,任是回春妙手,也無法醫治。同時尚有其他功能,詳細情形,老朽並不知情,大約是在大冷大熱時期,能突破而出,是否有傷敵之用,難以斷言。不過若她的確是全家被滅的漢陽藥鋪言老殭屍後人,欲找陰陽二魔復仇,那破顏蠱或許便當真有傷敵作用。」又搖了搖頭說道:「可惜。她畢竟年齡太小,閱歷低淺。武功到了陰陽二魔那等程度時,又豈是區區小蠱能抵?換了蠱神或許還僥倖能傷上一傷。」

    他句句所言,無不都是前所未聞的武林隱秘,修小羅卻是越來越覺心煩。楮大夫又道:「老朽想問上一問,以凌總局主看來,天下蒼生,與個人的性命,孰重孰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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