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驕陽似火,萬里無雲。正午時分,「驚魂谷」外,出現了一隊的人馬。
當先開路的,乃是兩名頭戴斗笠,面垂白紗,一身玄色長袍的騎士,兩人皆乘坐著一匹矮小的川馬,從外形上看,也絕非女性。但兩人遮蓋的嚴嚴實,容貌上一絲也瞧不清楚,當然無法分辨年齡大小,是男是女。僅知一個略胖,一個略瘦。兩騎之後,乃是三頂小青轎,轎夫一身的黑色短打裝束,每乘青轎前,伴隨一名藍衣奴僕,年齡看來均在四五十歲以上。在轎後,又有兩名騎士,裝束、服飾與轎前兩騎無二。
這一隊人馬,順蜿蜒崎嶇的小路直奔驚魂谷而來,六名轎夫的舉止行動,又整齊劃一、健步如飛,無須多問,便知乃是江湖中人。
那一隊人馬轉眼即到驚魂谷外,谷口守衛的兩人相互看了一眼,一人轉身入屋,一人攔於僅容兩馬並行的狹道上,靜靜等候。這隊人馬至谷外自動停下,右側玄色長袍騎士騙身下馬,逕直走向谷口,到得距離守衛丈外處,也自動停下。抱拳道:「這位兄弟請了,在下受主人之命,前來與兄弟商量商量,借條路,拜見貴主人活閻羅大人。」此人聲音平淡,雖是言辭客氣,但話語中直呼「活閻羅」綽號之舉,卻分明顯示縱然其人在武林中地位不高,其主人之名聲地位或勢力,也必定遠遠高於驚魂谷活閻羅,否則僅憑這一聲直呼綽號,驚魂谷便有理由將來人全數殺戮而不必擔心受江湖責怪。
這感受自那人說話後便直湧心頭,是以對來客不覺好奇心大起,心神也便被先行測探來客身份的意念所吸引。須知擔當第一道關口守衛者,便類似於豪宅大院的門童身份,武功可以不高,見識必得過人,須得做到自外在推測其身份的基礎「知客、測人」的條件,否則江湖中人,習性古怪者眾多,一不留神,便是先遭死亡。個人的死亡倒也還是小事,因「知客不周」而導致了門派爭端,卻是一件大事。所以任何一個派別,出任第一道守衛者,在選擇上都異常慎重。驚魂谷自也毫不例外。
那守衛上下打量來者,想以自身閱歷推測出來客身份,卻見來人斗笠壓得低低,面上一方白巾只露兩眼,長袍也極其貼身,縱或有兵器在身,也定是軟兵器,連一雙手也籠於長袖之間,實是無法自外觀上尋找到任何可分辨的資料,不覺大為頭疼地掃視了此人身後的那隊人馬兩眼,目中現出警覺之色,抱拳慎重道:「好說好說,能否請兄台遞上拜貼,小弟也好向上回稟?」
來人依舊以平淡的聲音道:「只請兄弟回稟一聲,有客到來,似乎不必通報名姓吧?」他聲音依舊是平淡已極,卻在平淡中蘊涵著莫大的不可抵禦之魅力,仿似他的話語,根本就是天經地義,不容抗拒。那守衛呆了一呆,下意識地想退讓開來,同時通知主上有貴客到來,卻又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職責乃是守衛谷口,不容任何不明來歷者進入,倘是連自己也不知對方身份來歷,便放人入谷,失職是假,荒唐倒是真的。一念及此,更覺凜然,意識到對方的聲音與氣度,乃是造成自己失措的主要原因,不覺對來者再生出幾分警惕之心。
來人忽然笑了一笑,說道:「鬼城酆都,一向在江湖上,具有較高的名聲與地位,那不僅是因為「地獄」費家的世代經營,還因其香客眾多、人員流動量大,可資謀生及消息便利的獨特氛圍,而使江湖人為之喜歡。自然在酆都人看來,任何出入的江湖人,也不必值得驚奇。不知兄弟對在下的此一說法,可否覺得恰當?」
那守衛茫然望著來客,雖然覺得此人所得一點也不錯,卻不知他何以要說這番話,但心裡更為奇怪的卻是,為何明明看不到對方的面容,那聲音也平淡的毫無任何變化,卻偏偏自己強烈地感受到對方是在笑了一笑之後,才開始說話。他心中雖是越來越奇怪且越來越不安,但下意識裡,已經順口說道:「兄台的看法,果然是十分有理的。」
來人又道:「然則既是到此地出入者眾多,以江湖之大,自然也有許多的不可明言者,身為主人,當然也不能輕易就謝絕來客的拜訪,不知兄弟對在下的這一說法,可有疑問?」
那守衛更為茫然地看著來客的眼睛,雖是立刻就意識到此人的說法大成問題,卻不知怎的,竟難以出口反駁,心神竟完全集中於來客的舉止行動上,奇怪為何明明此人面罩面巾,自己何以竟能深切體會到對方的微笑表情和俊雅風姿。
來人忽然眼中浮現出一絲的和藹笑容,淡淡揮手,他身後的第一乘轎子,立刻緩緩掀起轎簾,露出一雙清麗嬌艷卻又淒然的眼眸。那守衛被來人眼中的和藹笑意一望,頓覺自己似個不懂事的孩子般,遇到了大人的和藹寬容,心中愧疚之感陡然強烈到難以忍受的地步,竟想立刻躲到一個無人的角落,靜靜沉思半晌,便於此時,突然見到那緩緩掀起的轎簾,心神不禁一分。
但見轎中的那人,也是面罩白巾,只露眼睛,卻令人一望即知,乃是一名女性。此刻驕陽似火地照耀著驚魂谷外赤紅的泥土,那頂青轎緩緩掀起的轎簾露出的輕紗下若隱若現的清麗容顏,和眼眸中的淒然嬌艷,形成一種無法形容的衝擊,激盪著那守衛的心神。在一呆之間,耳中只聽到來客平淡的聲音道:「貴主上的喜好,鄙主人十分清楚,是以百般搜羅,才尋到三名絕世佳人。在下如此的說法,可否能讓兄弟滿意?」
那守衛呆呆地望著緩緩落下的轎簾,茫然側身,讓開了通往驚魂谷的道路。他自然知曉,此刻自己的這一讓,那淒然嬌艷的眼眸,將成今生的絕響,那清麗的容顏,也自此成為今生的回憶,他的淚水,業已不知不覺中滑出了眼眸,難以形容的負罪感,突然就湧滿了全部心靈,但他依然是側身,一讓。來客靜靜地打量著那守衛的舉止,而後回身打個手勢,這一隊人馬,繼續向谷內行去。來客又靜靜地打量了發呆的守衛一眼,也返身上馬,追隨隊列,進入谷內。直至這隊人馬進入谷口之後,那守衛才茫然舉步,行入谷口旁的守衛小屋。
驚魂谷的入口谷道,是一段長達兩里的峽谷地帶,期間機關密佈,凶險四伏,一但在守衛小屋切斷機關,立刻便有巨石自天而降,阻斷峽谷通路,同時谷內得到消息,發動內部機關,狹道中的各類埋伏,便會層出不窮地發動襲擊,而若守衛小屋沒有消息傳到便有來人強行進入,只須在峽谷地帶觸動了一道機關,進入驚魂谷的各條通路,均會同時封鎖,是以江湖中人雖有不少派別想攻佔或剿滅驚魂谷,卻從來都是無功而返,甚或全派覆滅。當今天下,聲名最著者,無非黑風寨,驚魂谷做為黑風寨的同盟派而非完全的屬從,其道理也與此有莫大關係。
那守衛茫然進入守衛小屋,靜了片刻,拂去眼角的淚水,這才擊掌三聲,狹小的室內,黑漆漆的地面緩緩裂開,另一名守衛自地室內露出頭來,掃了一眼,大為驚訝道:「修小羅,怎麼一會兒不見,你就好像大哭了一場?」那名叫修小羅的守衛冷冷道:「陳三,你少囉嗦。通告主上貴客到來了嗎?」陳三道:「自然是通稟了,這還用問?」更為驚訝地看著修小羅道:「修小羅,怎麼今天你的火氣好像很大呢!」
修小羅搖搖頭,忽然重重地歎息一聲,面上現出毅然之色,「陳三,我要離開這鬼地方了!現在就走!」
這話來得突兀之至,陳三驚訝地張大了口,呆望著修小羅,不知何故同伴竟會說出此話來。修小羅面上現出沉痛之色,搖搖頭道:「陳三,身為臣下,不得指責屬上,但年餘來,我親眼目睹了百十名絕色女子被送入驚魂谷內,承受難以言傳的侮辱,早對本谷的做法,感到厭惡之至。然一日為屬下,一日不得抗拒命令,今日我再也無法容忍此類事件在我眼前繼續發生,是故唯有離開,方可心靜。你好生守衛,我這就離開,自此再不是驚魂谷人,他日驚魂谷若放我一條生路,我自會牢記年來的屬從恩情,若要對我予以追殺,我修小羅,也必以身負之技,應對追殺之人。」
他的話語間含蘊著一種一往無前的堅決意味,沉痛的聲音似在宣告著過去的自己已經死去,從此誕生的將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他的表情更是充滿著一種義無返顧的決心,似是前方縱然有刀山火海,也決不後退一步,是以誰都知曉,到了此刻,任何的勸告,都是徒勞。
陳三吃驚地望著修小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自然知道,眼前的這位同伴,雖同在谷口擔負守衛之責,其實無論武功閱歷,都足以做他師祖,而修小羅的正直人品,也一向與驚魂谷的作風,是格格不入的,既是無法融入這團體之內,離開或死亡,僅僅是遲早的事情,在某些時候,他也希望修小羅早日離去,創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此刻聽到修小羅突然要走的消息,依然感覺無比震驚。
在按照慣例查問來客身份並預備通告期間,修小羅究竟遇到了什麼,才導致了他的突然不告而別?那一隊的來客,究竟做出了何等的事情或有了何等的說辭,才讓這個縱是驚魂谷谷主活閻羅也不得不承認的人才,突然做出了決定?但顯然眼前的一切疑問都休想再得到真正的答案,因此陳三困難地搖了搖頭說道:「小羅……你走吧。」他遲疑一下,伸出手去,也下定了決心,說道:「好吧。你走後的一個時辰,我會通稟谷主你的背叛,願你走好。」
修小羅靜靜望著陳三,也伸出手去。兩手相握,他凝視著陳三的眼睛,動情道:「陳三。謝謝你。」說罷鬆開握著陳三的手,隨手摘下掛於小屋牆上的刀,轉身出屋。陳三追出屋去,卻見修小羅已在正午時分刺目的驕陽下,大步遠去。太陽毒辣的光線照射於修小羅昂然的背影上,陳三不禁揉了揉眼睛。他突然覺得,離開的並非是他的同伴修小羅,而是驚魂谷的生命和希望,那大步行走於驕陽下的人,也像極了一個正在誕生的江湖豪雄。
他失神的笑笑,看看遠處再無一個人影的山道,忽然感覺陽光是那樣的炙熱難耐,在谷口擔當守衛的生涯是那般的無聊無趣,不知不覺中,已經於無盡茫然悵然間,重新回到了守衛小屋。便彷彿突然有種異常詭異可怖的氣息突然包容而來,陳三愕然一驚,下意識地便去拔刀,但拔刀的手突然便再不聽從頭腦指揮,他難以置信地看到自己伸到眼前的手正冒出青煙,而後鼻子再清晰不過地嗅到一股肉香。他接著發現自己伸到眼前的手正冰雪融化般地肌肉層層化為灰燼,露出了森森白骨,接著那僅剩骨頭的手也冒著青煙,焚為灰燼。他再無法忍受眼前驚恐的事實,口中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叫,卻陡然發覺,張得再大的口,也發不出任何聲音。而後便是全身一僵。
一隻枯瘦的手將他輕輕地拎進了小屋,面前是兩個骷髏般的人和一個正衝他呵呵傻笑的大孩子。「你們的對話,很有意思。」一個細細、幽幽、緩緩,彷彿是來自於九幽的聲音響在耳邊,「現在,我要知道,驚魂谷的守衛防護,是如何進行。你會說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