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嚶嚶,似在天邊,武才揚只覺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漆黑的空間中,足下似水非水,似霧非霧,身體已經不受自己的控制,蕩來蕩去。他想張口呼叫,卻發不出聲音,想努力看看四周,卻睜不開眼睛。迷迷濛濛中,他覺得自己飄過了黑暗,似風般的身體加快了速度,飛向了遠方隱約呈現出的一團燦爛光明。四周彷彿充滿了無有定形的鬼魂,那些鬼魂想攔住他、抓住他,他拚命的掙扎著,每一掙扎,都有針刺般的疼痛傳入身體。光明越近,刺痛感越強。但冥冥中似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只要飛入光明,就會拋開了一切的苦難。
眼前的光明猶如正午艷陽般奪目,但燦爛的光線中卻有千萬束肉眼莫辯的細碎黑色如絲如線如箭如飛蟲般向他襲來,揪心的刺痛自他本已無知無覺的身體深處不斷向外擴散,他的飛飄之勢也因此連連受阻。忽然,一團耀眼的光球在的的胸中炸開,他的身體立刻變成了千片百片,碎向各個方向。殘碎的肢體每一片都似一顆突突跳動的心臟般,飛散的途中依然頑強地做著最後的掙扎。而宇宙無窮、塵世萬千,所有的殘肢碎體終於都消逝於冥冥時空,杳杳難覓……
黑暗,無有至盡的黑暗。
光明,無有歸期的光明。
寧靜、慵懶、疲倦、麻木……,一齊地融入了他的意識之中,嚶嚶的哭泣之音,突然就清晰如在耳畔。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師傅錢三和嚶嚶哭泣的姬丹荷。
「你醒了?」錢三愛憐地望著武才揚,面上是種傷感的慈祥。姬丹荷破泣為笑,柔聲問道:「小羊哥哥、小羊哥哥,你不疼了吧?」武才揚懵然道:「……我,不疼了。」
初醒時的記憶,歷歷在目,只覺得彷彿是睡了一覺,做了一個既可怕又有意思的噩夢。可是「不疼」二字方一出口,便覺似有一團黑球突然在胸中炸響。那黑球炸響的同時,似有兩個聲音一起傳入腦海。一個說:「只少說了一句話,你就吃了下去,這一睡就是兩個時辰,三天內找不到陳醋,就會疼死的。這可怎麼辦?」另一個說:「也不知道他究竟還有救了沒有。姬丹荷內力實在不堪一用,我的內力雖足,卻非天龍莊一脈,咳……這孩子,怎麼一會兒看不住就惹禍?也罷,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幸好我趕回去的快,在機關封鎖之前打開了逃生之路,否則現在便是沒有中毒,大家最後也得餓死在這裡。走一步是一步,先出去再說。」
這兩個聲音隨炸聲而現,卻又顯然不是在說話,反倒像是自己的心中正在構思著姬丹荷與錢三的對話。
武才揚呆了呆,茫然不知發生何事時,那兩個亦幻亦真令人難以分辨真假的聲音再次出現。「他怎麼啦?是不是又疼了?可是……下次疼痛至少也得間隔六個時辰,怎麼會這麼快?」同時姬丹荷真切的聲音惶急問道:「小羊哥哥!小羊哥哥!你怎麼啦?」
另一個聲音說:「天龍莊內,小丫頭身份特殊,因此年齡雖小,卻早被養成唯吾獨尊的潛在個性。而此番大難,她對平素裡厭惡已極的乞丐不得不假以顏色的同時,也在相依為命的過程中建立起一分親情。她年齡雖小,卻察言觀色、機巧過人,自然知道以後須得仰仗我們,才把我老年乞丐當做自己的至親長輩,小羊當作自己唯一的好友。但越是這樣,反而越是難以容忍欺騙與戲弄。因此一聽小羊在騙她,便恨得只想殺了小羊。而當小羊毒性開始發作,再難求活時,孩子畢竟是孩子,恨意頓消,轉化為失去至親般的悲傷。這悲傷倒也不是假的。咳……小羊也是的,怎麼去招惹大家的人呢,人家年齡再小,也是名門後人,豈能以普通小孩子來對待?……這孩子,定是在強忍疼痛,事不宜遲,還是快些出去的好。」同時錢三真切的聲音道:「……我們得快點出去。」轉望那方巨石。
武才揚又驚奇又恐懼,隱隱中知曉那先一個長串的說話是姬丹荷與師傅內心的語言,因此才會不合常理的既清晰又聲情並冒宛若平日裡說話,但又在平日裡只說一句甚至幾個字的工夫就將長串話語說完。可是這情景著實難以置信,要叫他不怕,當真難以做到。
「黑球」再度炸響,「聲音」響起,一個道:「……他怕了……,咳,誰不怕死,我也怕。可是……可是他為什麼那麼快就吃下去呢?……化解『溫玉大補丸』的毒性,須得十年陳陳醋百斤,蒸浴一個時辰,或是按天龍莊內家絕學『龍門內氣導引術』進行導引並有一名內功深厚的人引氣入經脈,否則不出三日,定會腸斷無疑。……是我害了他。……好像百里外有個市集,那裡應該有陳醋吧?……只是,……那些壞人會不會在市集裡?……咳,不想那麼多了……」另一個道:「出去後這倆娃可怎麼辦才好?那些人盤踞不走,此地偏僻荒涼,想不被發現行蹤是不可能的。到的那時,我只怕難以保護他們了……,可是,不出去小羊又有生命危險……算了,還是快些出去,走一步是一步了!小羊不像有早夭之像,也許蒼天可憐、絕處逢生呢!」
突然之間,「黑球」宛若煙花爆竹般地「炸」個不休,武才揚「聽」到的已不止是聲音,竟也「看」到了圖像。恍惚之間,那飛速變化的畫面竟是各類機關的開啟方法以及不同藥物對「溫玉大補丸」的抑製作用,畫面猶如一個人在臨終時回憶往事般既清晰又快速,聲音卻如千萬個人一起說著自己想說的話般清晰繁雜。那畫面與聲音交迭變換,「黑球」也炸個不休,武才揚只覺頭疼欲裂,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恐懼也達到極點,不由得大叫一聲。
畫面與聲音一起消失。
只聽錢三與姬丹荷一起訝然道:「怎麼啦?」
「……沒,沒什麼。」武才揚呻吟著坐了起來,抱頭蹲著,想道:「小時候也有過類似的情況,廟裡的小和尚說,我這是天生異賦,具有佛門六神通之一的『他心通』之能。只是……從前只是偶然才有,而且只是模糊意念,今天是怎麼啦?是不是我服用『溫玉大補丸』後功力長進了半年,『他心通』的本領也跟著增長了?……這是他心通還是我中了毒後在胡思亂想?要是他心通的話,師傅方纔已經想到了開啟的方式,他老人家會先在『有去無回、黃泉路長』八個字的『回』字上運六成功力先擊內後擊外……」正想到這裡,只見錢三振氣吐聲,「嘿!——嘿!」擊出了兩掌,果然是擊在了「回」字上,至於手法如何卻是看不清楚。
武才揚繼續想道:「……接下來稍微等上一會兒巨石上會出現一道凹陷下去的紋絡,此時應該把把八個字都描上一遍,手法從下至上……」
只聽錢三喜道:「嘿!果然如此!」
抬頭望去,巨石從上到下已經出現了一道裂紋,恰好把那八個字分為左右兩半,錢三正棄了形影不離的竹杖,伸出雙手。
事態果然如此,武才揚卻越是害怕。
要知知人心意者行事必難吃虧,但人人皆忌諱他人知曉自己隱秘,尤其是連自己心中念頭都會為人所知時,任誰也會殺心大起。武才揚雖是年幼,卻於小時因幾番猜對他人心意而屢屢被視做怪物吃盡苦頭,後來學曉了裝傻方被村人逐漸遺忘。但即使如此,也鮮有玩伴。
「黑球」再次「炸」響,「……沒有用,只有找陳醋了。」只聽姬丹荷幽幽歎了口氣,淚珠滾落。這顯然便是姬丹荷用盡了所知後做出的最後判斷。
武才揚心中一涼,傷心之情頓時達至極限。心中只一遍遍念叨著:「我只能再活三天了……我只能再活三天了……爹娘的仇沒法報了……」對錢三如何開啟攔路機關,再也無心留意。而頻頻「炸」響的「黑球」也不再襲來。心中念叨了也不知多少遍,忽然恨極了自己的「他心通」異能。心想若不是知道了他們的想法,就不會知道自己只有三天的壽命,就不必畏懼擔憂,就不必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籠罩。直至沉悶的異音緩緩響起時,心神才被吸引過去,絕望的情緒稍微減少。
此時那巨石已經分裂為左右兩片,向兩邊緩緩擠去。眼見巨石的縫隙越來越寬,錢三的心情也越來越忐忑不安。
眼前的機關,乃是採取「解鈴繫鈴術」制建,那八個字便是門戶的鑰匙與鎖。同時注入功力於兩側描繪,相當於以鑰匙開門,功力的深厚程度,決定著門戶開啟的時間長短。於機關學中來說,屬於至為巧妙的最高水準之一,但越是巧妙的機關,越是容易出現意想不到的問題。此機關可靠在於其沉重厚實毫不擔心被人強行打開,巧妙在於它的輔助設施。然而問題同樣也最容易出現在這兩點上。雖然錢三在意識到開啟方式的同時已經立即返回機關設置中樞點的密室外啟動消息,但時間上是否晚了一些卻難以確定。同時看此處環境顯然這個機關絕非近期修建,年代少說也在三十年以上,而由於使用次數有限的緣故只怕建成之後便難得使用,更談不上試驗以及維修。若一旦消息失靈,機關失效,他們便休想出去。
可惜他越是怕什麼越是出現什麼,只聽得「咯」一聲響,似是什麼被擠碎了般巨石的裂勢為之一緩,再勉強動得一動,又是一聲響,巨石便再也不見動靜。
「怎……麼了?」姬丹荷駭然望向巨石,再無暇為武才揚的生死存亡擔憂。
錢三面色沉重,道:「可能是……」湊到近前觀看。姬丹荷知機地手掌夜明珠使光線盡可能地亮些方便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