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哀哉可憐……」
一曲《醉太平》,唱出人間不平事。歌者嗓音嘹亮,中氣十足,音質微含滄桑,顯然是位膽大包天兼且窮困潦倒的漢子,行人無不聞之動容,卻又不敢多加逗留,生怕惹來禍患。
歌聲猶在持續,「槓子巷」卻已經是空無一人。
「太平酒樓」正位於巷子正中,那歌聲便由酒樓中傳出。
二樓之上,只有一人尚在,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面紅口方,眉開眼闊,一臉濃須猶如針叢般根根外豎,一眼望去,便覺其人威猛無匹,而他年僅三十餘歲,面上所隱隱顯露出的滄桑,卻似足已活了五十年般,又不禁令人不解。
此刻他正以筷擊盆,口中最後一音尚裊裊不絕,不問而知,這驚走「槓子巷」行人的歌聲,正是出自他口。
這漢子所唱之詞,本系《醉太平》小令一闋,自京師以至江南,人人能道之,尤以此幾句,切中時弊,故傳唱甚廣。然此曲雖令歌者痛快聽者感慨,卻也因此而喪生者不知凡幾。所謂欲禁者不止,此歌流傳面越廣,換得的酷刑也越重,受牽連者也越多,歌者固是殺頭之罪、株連九族,聽者也將蒙冤而死。是以歌聲一起,能走則走,能避則避,轉瞬間百丈「槓子巷」已是空無一個閒人,酒樓老闆與夥計自知勸之不得,深恐惹禍上身,便也唯有逃之大吉,早早避開為妙。
桌上有酒有菜,酒以壇論,菜以盆盛,酒菜之外,尚有堆積人高的百十張臉盆大烙餅,張張厚足一寸,那自是北方有名的鍋盔。而二樓之上,十五張八仙桌,每桌皆是如此,單以吃飽而論,怕有三百人也足夠,這漢子縱是飯量驚人,要下這許多酒菜,怕也只有等人一舉方可說得過去。
到得巳時正,「槓子巷」兩頭忽然湧進了許多人。這些人男女老少皆有,衣飾不等,各依身份,竟全是諸種做買賣的,只一刻工夫之後,又陸續走進了不少人,巷中立時又恢復了先前的氣氛,吆喝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至巳時末,「槓子巷」看上去已和往日毫無絲毫不同。但若有心人早已到此即會發覺,來來去去,無論如何熱鬧,也只是那固定的一二百人。
午時正,七騎快馬南三北四飛弛入巷,轉瞬間已到「太平酒樓」門口,馬上騎士一式青衣勁裝,外罩玄色披風,披風上繡著一條出海蛟龍,色彩絢麗,一到樓前,齊喝一聲,健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停於酒樓之前。北四騎中一騎撥馬而出,正對店門停下,馬上漢子目光如電般掃了酒樓的金子招牌一眼,點點頭,忽從身上摸出一隻牛角,「嗚——」的吹出一聲。
牛角長鳴聲中,又七騎慢步入巷,卻是南四北三。馬上騎士均極目而望,似在察看有何不妥之處。片刻之後,已到酒樓之前,六騎分立兩側,最後一騎上的中年騎士跳下馬,逕直趕赴店內。
酒店一樓,二十餘名體態魁偉的大漢正揮拳大呼,桌上杯盤狼藉,看來已喝了不短時間。中年人定睛四望,忽然抱拳道:「請了——兄弟『鐵算盤』姬去窮,哪一位主事?」目光卻一瞬不瞬地望向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顯是看出了主事者便在其中。
「姬前輩好說,晚輩『三串子』孟庸才候駕多時。」只聽角落中傳出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一個面目枯瘦,滿臉菜色的弱冠少年緩步行出,拆拳喝令聲在此人有氣無力的聲音剛一響起便立時停下,顯然一眾早有準備。
姬去窮目光閃動,面上微露警容,呵呵笑了兩聲之後,郎聲道:「素聞孟庸才、孟少俠乃當世奇才,武學修為不在乃師之下,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在下添長幾歲,便厚顏稱你為兄弟了。敢問孟兄弟,今日之約,貴幫幫主可曾親至?」
孟庸才淡淡道:「君子一諾,駟馬難追。只是,敝幫主近來身有不適,幫內一切事物均由少幫主打點,因此今日之約,便由少幫主主會。」
姬去窮一怔道:「久聞貴幫主無徒無子無女,也從未聽說貴幫定下傳承,這……?」
孟庸才道:「前輩有所不知,半載前敝幫幫主收一義子,並授盡所學,因五年後方是幫主改選之期,是以雖各堂堂主均已認可,但在未成事實前,還不便公告天下。」
姬去窮半信半疑,「這消息來得突兀,不知貴幫少幫主可有信物在身?」
孟庸才一笑擺手,「前輩,少幫主刻下正於二樓恭候,一切疑問,見面自知,不如有勞前輩稟報貴莊莊主可好?」
姬去窮頷首道:「不錯,見面自知,是該稟報莊主才對。只不知貴幫少幫主如何稱呼,也好加以稟報。」
孟庸才抱拳道:「敝幫少幫主『縛虎手』柏堅。」
姬去窮驚道:「江湖後期之秀『縛虎手』柏堅?——傳聞他武功已是穩坐後起之秀第一人之位,乃隱士高人殘鴻子及天罡大師之徒,又怎會……?」
孟庸才淡然打斷道:「前輩,您不覺得,約會正時已到?」
「是是,老哥多言了……」姬去窮急急退出酒樓,一揚手,口中同時發出一聲脆響。脆響急促而短,餘音卻裊裊不絕,酒樓外的十三騎立刻分迎南北兩方,半空這才突然炸出一朵煙花,宛若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一般。
兩輛八駿馬所拉篷車由南北兩端駛進。
那十六匹馬,竟都是關外汗血寶馬,以這樣的寶馬來拉車,簡直是暴殄天物。篷車南紅北黑,篷布看來都只是普通粗布,車外也無金玉為飾,兩相對比,更令人無法明瞭車主之意。
這兩車緩步而來,十三騎也緩步趕回,頭前開路,馬上騎士端坐不動,護於篷車之外,個個均按緊了腰間配刀,嚴陣以待。
兩車同時自巷口出現,同時行至酒樓門前,黑車車伕一甩馬鞭。「駕!」一聲響,這看來像是驅趕馬匹加速的聲音,豈知在黑車車伕的鞭下,竟是喝令停止。篷車停穩,黑色篷車內不慌不忙地鑽出了三名青衣小帽的健僕。三人年紀都在四十上下,一胖一瘦一壯,胖者笑如彌勒,瘦者猶如枯木壯者宛如怒目金剛,但無論其體態如何,眉宇間的凶悍冷酷,卻出奇地神似。
三人並肩行向酒樓,姬去窮側身相讓,神態恭敬萬分,彷彿三名僕從的身份比他要高上許多。
酒樓門口,現出身著灰布衣杉,胸口處釘著七個方圓不一補丁的弱冠少年孟庸才。他攔在門口正中,只向外掃望一眼,便低眉斂眼,一副沒睡醒的模樣,彷彿根本沒看到三名健僕正齊步向他行來。
胖者腳步不停,露出滿臉笑容,「久聞丐幫中除幫主及五大護法之外,風頭最健者當屬七袋長老『一生一夢裡』孟庸才、孟少俠,閣下是——?」他雖是臉上滿是笑容,但眉宇間的凶悍冷酷之色卻不少一分,只這對比分明的神色,便足以令人心生防範,瘦者壯者面無表情,伴在胖者兩邊同時行進,步伐間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協調,生似三人僅是一人,而他們眉宇間的冷酷凶悍則更襯托出胖者的笑容是異樣不協調,若單只看神色,誰都以為三人是暗懷殺機,隨時就會出手殺人。
說話聲中,三人已到酒樓門口,「是」字話音方落,胖者彷彿大步而進,刀山火海也不會令三人停步的舉止卻突然安靜,三人就那麼毫無一絲徵兆地停在孟庸才面前不及一寸處,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孟庸才。
這一舉動突兀至極,大違常理,換做他人,既是早有防範之心在前,此時不是立刻退開便是忍不住先行出手,豈料孟庸才卻彷彿根本未看到三人般將目光透過三人身形空擋處望向黑車,「不錯,在下正是孟庸才。」他的聲音依然有氣無力,面上稍現訝然道:「據說『天龍莊』黑紅白綠四篷車內四主十二僕,三位又黑車行出,莫非竟是『天龍』姬大莊主的貼身侍衛去惡、去凶、去殘?」
「老夫姬去凶,一向心慈手軟。」胖者嘿嘿一笑,面上卻毫無一絲笑意,一拍左邊枯木般的瘦子,「這是大哥姬去惡,從來不說惡言。」接拍右邊宛若怒目金剛的壯者,「三弟姬去殘,下手極有分寸。」
姬去惡面上不見一絲表情,姬去殘卻突然瞪大了兩眼,喝道:「孟庸才既在,孟少俠必在左右,他為何不到?!」他雙目本就宛若銅鈴,這一瞪大,更似面上只有兩隻眼珠,駭人至極,而他聲音更是宛若轟雷,一字字都在聽者耳中炸響。尋常之人無須動手,只一聽聲音,一見生像,便會駭暈一半,僅在一寸外的孟庸才當然更是身受其苦。豈知孟庸才卻似毫無所見,毫無所聞,面上一絲異樣也沒有。姬去殘稍停一下,立時怒叱一聲,「孟少俠何在?!」
這一聲聲音更大,孟庸才略皺眉頭,身形稍稍一動一讓一側,登時成為把在門左的「迎客賓」。酒樓大門足有一丈之闊,可容七人並肩而行有餘,他攔在正中時與姬去凶正面相對,這一側身於門左,登時離姬去凶右側的姬去殘有數尺之遙,免去了直接承受「驚雷入耳」之苦,但若以距離而論,卻是變得離姬去殘最近,分明以此表示不是怕了這如雷般聲音,而是不喜這樣的說話方式。
面前突然無人,即使以三僕之能也不覺微一錯愕,但也只在這一錯愕的工夫,門右又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孟庸才,兩者衣飾、面貌完全一樣,縱是外在氣質也毫無不同,唯一相異處是後者的身高略低上一些。
「你找我孟少俠?」後者仰首打了個哈欠,像是睏倦已極,「後學便是,只不知前輩有何吩咐?」
他說得雖是恭敬,神態間卻毫不把三人放在眼裡,姬去殘面色一變,登時大怒,跨前一步,便欲動手,卻被姬去惡仰手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