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鍔的聲名近來很盛啊。」吳必正笑嘻嘻地說。「是嗎?」艾可的眉毛一挑。她近來不順心的事兒也多,俞九闕強令她歸家休假一事,只怕朝野之中已無人不知。這件事的根源,在她心裡自然要算到韓鍔頭上。而最近看到韓鍔在長安城扶搖直上之勢,更讓她心中做堵。只聽她淡淡道:「他也不過出身低賤。在長安城中,要毀一個人的聲名,其實也挺容易的。」
吳必正淡笑道:「對付別人,可能容易,對付這韓鍔,只怕就難嘍。」說話時,他的一雙小眼若有意若無意地掃過艾可那怒氣勃勃的臉上。艾可眉鋒一挑:韓鍔的長庚之利,也許只有俞九闕才可以加以禁制了。但她的暗器原不只有隱私針,要打敗一個人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比如:流言。
「鍔哥,艾可一清早叫人送來了這個。」韓鍔一回宅,余小計就把一封信遞到了韓鍔手裡。韓鍔一皺眉,他在心裡極不情願聽到這個名字。隨手一放,問:「寫的什麼?」余小計搖搖頭,他也沒有看過。
韓鍔抽出信函,卻見那封函上卻只寥寥寫了幾行字,大意是說:「聞韓兄功成回朝,光宗耀祖。今舍下有老奴一名,名為韓述德,似為韓兄生身之父。嘉熹十八年,自願賣身,入本宅做奴。現在潔廁行執事。今韓兄衣錦長安,豈能更有此撼?故擬於本月二十八日宴於曲江芙蓉圓。當盡邀韓兄朝野友好,以睹韓兄父子之團聚。弟艾可敬上。」
韓鍔默默看罷,臉色微青了青:算是知道這些日子為什麼一直找不到父親了。那信中另附了一份賣身為奴的文契,卻不是原本,只是個抄本。小計見鍔哥臉色不好,拿過他隨手放在案上的文書,從頭看下,臉色越來越怒,突然一把揉碎了那封信,大叫道:「卑鄙!」
他本來極善罵人,可這時怒得卻是罵也罵不出了。只見他怔了一下,忽一跺腳,身子就往門外衝去。韓鍔道:「你幹什麼?」小計一回頭,已紅了眼睛,聲音因憤怒都嘶啞起來:「我要到宮中去,我要盡起龍城衛,去殺光怡親王府,殺了那個假爺們,殺了她老爹,殺了她蛇鼠一窩的一家子!」
韓鍔一把抓住了余小計的胳膊,淡淡道:「別去。」
余小計卻怒道:「鍔哥,你忍得,我可忍她不得!***,就是踹翻這九宮九闕,我也要殺了那娘們兒!」
韓鍔只淡淡道:「龍城衛是用來戍城殺敵的,不是用來幫我一個人出氣的。他們要交還我老父,願用什麼方式就用什麼方式好了。二十八日,芙蓉園中,總還見得著的。他們想看什麼就讓他們來看好了。」
余小計吃驚道:「鍔哥,你真的要去?」他藏在舌底沒有說出口的話卻是:他們是要借此折辱你的!他們就是要借此來折辱你的!韓鍔卻已放開他的胳膊,只淡淡說了句:「雖舉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可沮……」
說完,他就找連玉去處理他的公事去了。余小計望著他的背影,怔了半天,才明白鍔哥說的是哪兩句——那是《莊子》中的兩句話,鍔哥當初教他技擊心法曾提到過,前面好像還有一句什麼「定乎內外之份,辨乎榮辱之境」。小計在那裡怔怔地想著,這句子他聽到也有兩年了,卻似今天才頭一次明白了它的意思。是啊「定乎內外之份,辨乎榮辱之境,雖舉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可沮」,他細體那幾句話中的意味,似乎頭一次讀懂了鍔哥為什麼是那麼驕傲,也第一次明白了,究竟什麼——叫做……尊嚴。
離六月二十八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小計雖讀懂了韓鍔的心意,也明白了鍔哥的處世之道,可心裡卻只覺越來越焦燥。他從小在里巷中長大,負勇鬥狠過,也有打不過就藏的時候,他不怕受挫,因為在深心裡他跟鍔哥想的一樣:那些以強權折辱他人者,侮辱的永遠是他們自己的尊嚴,而不是我的尊嚴!是他們不配生而為人,而不是我因為弱小不配生而為人!可整個世界的侮辱冤屈落在他自己身上他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容忍別人針對他鍔哥。他余小計天不怕地不怕,他可不是象鍔哥那麼淡定的。因為他知道:無論鍔哥的外表是如何的堅強,其實,他也是會痛的。
可這些話他還無人可說。說與烏鎮海嗎?只會給烏大哥添堵吧。烏大哥一怒之下,可能真的要去燒了那怡親王府。鍔哥手下連城騎與他親如血肉,只要是連城騎中人,無人會甘心看他們的主帥受辱。但鍔哥不會情願他們那麼做的。這日,余小計抱膝又在宮牆上悶坐著,好一時,看到統領龍城衛的肖玨走了來。肖玨笑道:「小計,什麼事兒不高興?」
余小計悶悶的不說話。肖玨是個精明能幹的人,脾氣也與鍔哥相似,很沉穩很潛忍的。他彎下身與小計並排坐下,同在陣前軍中併力戳戰過的,就這麼並肩坐著,一種信任感就在兩個人之間浮了起來。好久,余小計才開始悶悶地說了。肖玨先只是靜靜地聽著,直聽到余小計說完了,才問了一句:「那韓帥他是怎麼說?」
余小計道:「他說他會去,還說什麼……雖舉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加沮……」這話他要說過龍城衛中別的漢子只怕他們就不懂了,但肖玨卻是讀過書的。他默然一晌,最後撫了撫小計的頭:「我以前就一直敬重你鍔哥,現在才明白自己為什麼敬重他了。」說完,他就默默地走開。
可到了六月二十三的晚上,余小計卻再也忍不住,他不要那些哲思上的開解,他只覺得:他們這麼對待鍔哥不公平!他不能容忍這種不公平!他悄悄溜出了宅院,這宅中原有他布好的陣勢,所以他真的要溜,卻也容易。怡親王府就在對面咫尺。他要去夜探王府——艾可算什麼?他余小計同修太乙門下劍術與大荒山心法,不信就救不出鍔哥老父!
怡王府重堂深院,可這些卻難不住小計。那建築雖壯麗繁複,但越繁複的反越要講究章法,他這深究過陣勢的人在裡面反而不會迷路。天已二更,他一層層地搜著那個院子。想像中,以那艾可脾氣,就是關鍔哥的父親也不會關在什麼好地方。當日餘小計也曾被她囚禁,當日囚禁自己的是一個柴房,也許,她還是把鍔哥的父親也囚在那柴房之中?
他悄悄潛入後園。後花園裡,花柳扶疏。余小計鼻中嗤地一聲冷笑:這些富貴人家,不惜財力,營造天然,其實這麼好的園林,他們這些只知耽迷旨酒臭肉的人懂得什麼欣賞?後花園邊上卻還有個廢園,那園子靠近廚後,氣味極臭。余小計繞了點路,進了廢園,夜很暗,他定了定神,細辨下方位,才找到那個柴房。柴房的門果然鎖著——那是一個並沒堆柴的空房子,本來已廢置,裡面髒亂不堪。一見它鎖著,余小計就心頭一喜,知道裡面定然關的有人,否則鎖它何來?
他心細,先聽了會四周有沒有腳步聲——鍔哥為人坦蕩,以為艾可只是要折辱他,以他的仁惻之心,斷想不到那艾可會如此的虐待他自己的老父。但那艾可又知道什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余小計靠近柴房門口,伸出一支手,握著那鎖輕輕一擰。他當然擰不斷鎖頭,卻很容易地擰脫了那鎖下的絞鏈,把它從木頭上撥出。輕輕一開門,一股霉味就傳了出來。柴房裡黑漆漆的,小計低叫道:「伯伯,伯伯,你在嗎?」
門內卻沒有應聲。但柴房內分明有人,因為有一個老者的呼吸聲。柴房內更暗了,余小計適應了下,才看清那老者的臥處。地上只有一卷髒極了的被子。小計靠上前,定睛一看,果然是鍔哥的老父。他一把把他扶起,卻聞到了柴房中一股屎尿的臭氣。他心頭一怒:姓艾的果然就不是人!這些天鍔哥父親可能解手都沒出去過。接著鼻頭一酸,拉住那老人的手道:「伯伯,我叫你,你怎麼不答應?」
那老人怯縮著,手在他的手裡輕輕發抖,顫聲道:「我不知道是喊我,我想不到還有人叫自己伯伯。」
余小計低聲道:「伯伯,是我,我來救你來了。咱們別出聲,只要出了這院子,到了鍔哥那兒,就再不怕了。我是小計,你見過的鍔哥的兄弟,余小計啊。」那老人卻還在害怕,喃喃道:「什麼鍔哥?你是說小鍔嗎?啊,你是……,你是……」藉著一點洩進門內的微光,他終於認出了小計。余小計笑道:「不錯,我就是小計啊。」
他側耳聽了聽園內聲息,伸手用力一扶。他此時功夫大進,已遠非一般技擊之士所能比,攙扶一個老者在他不算什麼難事。他身如猿猱,幾乎把那老者重量全負在身上,卻沒露出一點聲息,一躍就出了柴房。回看了那房子一眼,口裡恨聲道:「本來該燒了這破王府,但今兒是沒空了,總有一天,我要親手燒了它。」說完,他一把那老者背起,就向園外悄悄逸去。
韓鍔這一整夜卻都纏在兵部裡公幹。他的事務極煩,正在籌算天下兵鎮的真正兵力與財糧供應。他也想就此摸清東宮與僕射堂在天下——尢其是京鋪之地真正各掌握了多少軍隊。這些本都為秘事,他要找人談,卻也要找到可以說的人。整整一夜,他都在兵部中和連玉查詢卷宗案牘。可不知為什麼,他心頭一直隱有不安。
可他不會讓這不安感干擾他的做事。如今局勢,皇上已老病交加,東宮與僕射堂相爭,當今長安可謂危矣。他即踐其位,當任其事,以他脾氣,是斷不肯讓一切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雖說萬難,卻總還想一盡己力。直忙到東方破曉,他一抬頭,揉了揉已有些發脹的眼,看了眼身邊的連玉,含笑道:「可苦了你了。但還不能睡,咱們今天還有不少事。一會兒,我上朝時,你去抓工夫小睡一刻吧。」連玉靦腆一笑,也沒說什麼。外面簾子一晃,韓鍔先已警醒,一挺身:「誰?」
卻見余小計露出頭來。韓鍔面上一笑:「小計?這時怎麼跑了來。」他一挺身走出閣外,卻見小計是一個人來的,身邊沒有跟人。他臉上一沉,不由責備道:「烏鎮海呢?不是叫你不要一個人出來嗎?你就這麼不聽話?」但小計神情卻與平日大是不同,只見他眼圈有些紅紅的,似是才哭過。身上也濕淋淋的。韓鍔大奇,奇後一驚,怒道:「可是又有人對你下手?」
余小計搖了搖頭,默不作聲。韓鍔不知他是怎麼了。他本不善說話,半晌才問:「小計,你別這樣。鍔哥剛才不該怪你,究竟怎麼回事?」
余小計低頭道:「鍔哥,你跟我來行不行?」
韓鍔一愣,余小計卻已低著頭轉身就走。韓鍔沖閣內連玉吩咐了一聲,連忙跟上。余小計卻停也不停,一直就向外走去。他出了內城,就向西岔,卻一直岔出長安城外。一路上只管低了頭。長安城外不遠就是涇水的一條小支流,小計行到那支流旁邊,肩頭已忍不住地不可控制地抽搐起來。韓鍔看得又驚又急,扳住他肩膀,柔聲道:「小計,誰欺負你了?」
余小計默不作聲,韓鍔看向他臉上,只見他一張小臉上全是淚水,眼睛已整個哭紅了。韓鍔只覺心中一疼,輕輕攬住他肩膀——好久好久了,小計都沒在他面前哭過了,就是哭,也從不像這次哭得這麼淒慘。余小計輕輕掙出了他的手臂,奔到河邊,見到那水,身子一軟,卻就跌坐下來,似再也撐持不住了似的。
可他又不出聲,這麼無聲的抽泣比什麼都更能傷人。韓鍔也坐到他身邊,默默地找不出安慰的話,更不知該怎麼問。余小計半天才止住抽泣,慚愧欲絕地把頭彎到自己膝上,低聲道:「鍔哥,我對不起你!」
韓鍔輕輕拍著他的肩:「怎麼了,你到底說話呀。」
余小計抬起臉道:「昨晚,我把伯伯——你父親救出來了。我去了怡親王府。」韓鍔一呆,怔在那裡。卻聽小計那抬著臉強迫自己勇敢地道:「可是現在,他死了。」韓鍔的臉登時一白。他來不及反應這一句話,臉上只是一片空白。父親……死了?死是什麼呢?他今年,該還不到五十吧?
余小計強迫自己抬著臉看著鍔哥的臉:「我把他本來好好地背出了怡王府,也沒有什麼人驚覺。這時伯伯問我:『你要帶我去哪兒呀?』我那時還很高興,說:『我們去見鍔哥』。可他在我背後聲音卻都變了,直嘶啞著說:『我不要,我不要。』我都愣了,不知道他怎麼會這樣,可他堅持著求我,說『我不要,死也不要』。那聲音好堅決,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回頭怔怔地看著他,可接著,他卻哭了。」
他的臉上忽浮起絲淒慘的神情,似是當時不懂的現在卻開始明白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頭一次見到這麼大年紀的人哭。我想,要不先把他背到一個背人的地方慢慢勸他?他同意了,於是我們就來到了長安城外。我還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帶出的城,城門那時都鎖了。我當時,就是把他帶到了這裡……他一直都不開口說話,我也不知該怎麼開口跟他說。過了好半天,他才說:『孩子,你是鍔兒的朋友吧?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現在愧見他。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的傲氣,我……我一生都沒活得硬氣,可在自己兒子面前,現在再去求他收容,那我這一輩子……』他沒有說下去。我當時好像聽明白了些,卻又不明白。只聽他道:『他回長安了?』我點點頭。伯伯的臉就變得神情好奇怪,好空茫,半天小心翼翼地問:『鍔兒現在事業是不是做得很好,很風光?』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就道:『鍔哥現在做元帥了,好大好大的官,要把你接回去享福呢。』他的臉色卻似乎又高興,又害怕,又有些慚愧,我也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神情。我聽他喃喃道:『他那麼硬氣,那麼努力,那麼驕傲,一點也不像我這個不成材的……爹,做得多風光也是應該的。』我想他是在為你高興呢,以為他答應跟我見你了,心裡也高興起來。可接著卻聽他沒聲了,過了好久好久,我都不知怎麼開口了,他忽然道:『可是,那是他的風光。我是再不能去沾的,要不,我這一世就真的永遠成不了人了。他要是怕我在怡王府做下人傷他體面,我就再也不回怡王府了,也不去他那兒,我找個背人的鄉下悄悄地躲到死好了』。」
余小計這時抬起淚眼,抽泣起來:「鍔哥,我好笨。我為了勸他跟我回去見你,說你絕不會看不起他的,我就把艾可怎麼逼你要折辱你的事都跟伯伯說了,還跟他說了你決定那天就要去接他回來的。我看到伯伯的臉上先是怕,後是傷心,神情又有點忿怒又有點軟弱,最後卻似變得幸福起來,以為他就同意了。沒想他說:『可是,你看我現在身上這麼髒,怎麼去見他?我還是先洗乾淨了吧。這一次,我絕不能再玷辱鍔兒了。』我聽他答應,就高興起來。天也不涼,伯伯要在河裡洗洗,這水通涇水的,也還乾淨,我就答應了他。可他那時彷彿好怕羞,不肯叫我在旁邊看著他脫光,我還笑他這麼大年紀還怕羞呢,聽了他的話就走得遠遠的了,還背過身,好讓他下水去洗。他下水前,嘴裡囁嚅了兩聲,似乎還想跟我說什麼,我卻全沒聽清,他最終也沒說,就下水了。」
余小計的嘴一癟,卻強忍著重又鎮定下來,直看著韓鍔,以一種拚命的堅強來迎接他命中必受的責備,只見他嘴唇顫顫地開口道:「可好久好久,先開始我還聽見點水聲,接著卻聽不到了。我一轉身,卻見岸上並沒有衣服。我才開始吃驚起來,一跳就跳到了水裡。可天好黑,水雖不太深,卻也找不到。我摸啊摸啊,卻到處也摸不到。我往上往下都游了幾里了,卻還是找不到。我就知道,我害死伯伯了——鍔哥,是我害死伯伯了!」
他的淚流了下來,韓鍔的臉上,卻一片慘然,沒有任何表情。余小計的喉嚨一聳一聳。韓鍔卻似已忘了他似的,眼睛直盯著那個河面,可面上卻只是一片空茫。
他在想起自己父親時,臉上還是頭一次有這樣的沒有表情。那是壯烈嗎?他,那個是他父親的男人,以他的個性,也只能成就這樣的一種壯烈了吧?無論他死得如何不值,死得如何冤屈萎弱,但,那都還是一種壯烈吧?
可是你該知道:我不計較的,我真的不計較的!
余小計的喉嚨已經嘶啞了。「我那時才知道,伯伯已打定了自殺的念頭了,是我笨,是我太笨了!他好像最後下水前還說了句:『這水是通涇水的,涇渭分明,起碼下面的涇水還是清的』。可我沒有聽懂呀,沒有聽懂……」一陣唏噓的哭聲把他下面的話掩住了,韓鍔一手攬住了小計的肩,低聲道:「小計,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伯伯不會怪你,鍔哥也絕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是鍔哥的錯,你……什麼都沒做錯。」
余小計卻終於哭出了聲來。他壓抑不住自己,嘶啞地哭道:「伯伯,他可能想著這水通向涇水,他的屍身終究會衝到清涼涼的涇水裡,就那麼乾乾淨淨地走。可我最後找到他時,他卻沒有衝到涇水裡,而是衝到了……」他咬咬牙:「這小河下面二里多遠的一個積糞的通這條小溪的糞坑中。」
他的哭聲忽然爆發了開來。他想起這個他這一生也忘不了的黎明:他是如何地哭著把鍔哥父親的屍體從那髒臭中拖出,拖到最清的涇水邊,一點一點地擦拭乾淨。他擦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用舌頭來舔一遍他的屍身,讓他永離骯髒,永離腥臭,永離那個腐爛的人世……他對不起鍔哥……
鍔哥已經轉過臉了,他還是靜的,還是那麼可怕的靜的。然後,他的耳中卻忽聽到了一聲長嚎,他這麼久還頭一次聽到鍔哥如此嚎叫——韓鍔終於長嚎而出,那嚎哭震天動地,響於郊外,響於荒野。當年,也是在這一帶郊外,在一個亂墳地邊,他曾那麼稚小無力地哭。可他想不到,他這一生,與父親最深切的兩次交識,卻就是這緣生緣滅的兩場傾聲痛哭。
人已下葬。韓鍔把自己埋在一桌酒盞中,余小計從沒見過鍔哥如此的消沉。伯伯的屍體本來被他安排在一個茅屋中,這時,已歸黃土。
他活著的兒子,卻把自己的整個人已浸入酒中。濁酒千杯,卻不能成就一醉。一罈酒盡,第二壇已經開封,韓鍔卻從始至終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再也喝不下去了,已吐了兩三次,卻把一杯杯酒,澆向自己的頭頂上,衣領下,脖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