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1]
堪與匹敵者,此人也
自萬曆四十六年,努爾哈赤起兵以來,短短三年時間,撫順、鐵嶺、開原、遼陽、瀋陽,直至整個遼東,全部陷落。
從楊鎬、劉綎到袁應泰、王化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遼東的局勢,說差,那是不恰當的,應該說,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擺在眼前,都沒人要。
比如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全國不過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話說,是軍區司令員。要想混到這個職務,不擠破頭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說來,這個職務相當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圖,指手劃腳而已。然而這幾年情況不同了,遼東打仗,明朝陸續派去了十四位總兵,竟然全部陣亡,無一倖免。
總兵越來越少,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因為沒人干,某些在任總兵甚至主動辭職,寧可回家種田,也不幹這份工作。
但公認最差的職業,還不是總兵,是遼東經略。
總兵可以有幾十個,遼東經略只有一個。總兵可以不幹,遼東經略不能不幹。
可是連傻子都知道,遼東都沒了,人都撤回山海關了,沒兵沒地沒百姓,還經略個啥?
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
接替遼東經略的第一人選,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天啟為了給他鼓勁,先升他為太子太保(從一品),又給他尚方寶劍,還親自送行。
張尚書沒說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只是走得有點慢,從京城到山海關,他走了十七天。
這條路線上星期我走過,坐車三個鐘頭。
張大人雖說沒車,馬總是有的,就兩百多公里,爬也爬過去了。
這還不算,去了沒多久,這位大人又說自己年老力衰,主動辭職回家了。
沒種就沒種,裝什麼蒜?
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撫就好得多了。
這位巡撫大人接到任命後,連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講:我不去。
天啟先生雖說是個木匠,也還有點脾氣,馬上下達諭令:不去,就滾(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不想去也好,不願去也好,替死鬼總得有人當,於是,兵部侍郎王在晉出場了。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32]
王在晉,字明初,江蘇太倉人。萬曆二十年進士。這位仁兄從沒打過仗,之所以讓他去,是因為他不能不去。
張尚書跑路的時候,他是兵部副部長,代理部長(署部事),換句話說,輪也輪到他了。
史書上對於這位仁兄的評價大都比較一致:什麼廢物、愚蠢,不一而同。
對此,我都同意,但我認為,他至少是個勇敢的人。
明知是黑鍋,依然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去背,難道不勇敢嗎?
而他之所以失敗,實在不是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因為他面對的敵人,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敵人,戰場應變極快,騎兵戰術使用精湛,他的軍事能力,可與大明歷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將相媲美。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為強悍、最具天賦的軍事將領,之一
他或許很好,很強大,卻絕非沒有對手。
事實上,他宿命的剋星已然出現,就在他的眼前——不只一個。
王在晉到達遼東後,非常努力,非常勤奮,他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經過幾天幾夜的刻苦專研,終於想出了一個防禦方案。
具體方案是這樣的,王在晉認為,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為了保證防禦縱深,他決定再修一座新城,用來保衛山海關,而這座新城就在山海關外八里的八里鋪。
王在晉做事十分認真,他不但選好了位置,還擬好了預算,兵力等等,然後一併上交皇帝。
天啟皇帝看後大為高興,立即批復同意,還從國庫中撥出了工程款。
應該說,王在晉的熱情是值得肯定的,態度是值得尊重的,創意是值得鼓勵的,而全盤的計劃,是值得唾棄的。
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因為一旦山海關被攻破,京城就將毫無防衛,唾手可得,雖說山海關沿線很堅固,很結實,但畢竟是磚牆,不是高壓電網,如果努爾哈赤玩一根筋,拚死往城牆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計也啃穿了。
在這一點上,王在晉的看法是正確的。
但這也是他唯一正確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鬧。
哪裡胡鬧,我就不說了,等一會有人說。
總之,如按此方案執行,山海關破矣,京城丟矣,大明亡矣。
對於這一結果,王在晉不知道,天啟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說。
就在一切幾乎無可挽回的時候,一封群眾來信,徹底改變了這個悲慘的命運。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33]
這封信是王在晉的部下寫的,並通過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葉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題思想只有一條:王在晉的方案是錯誤的。
這下葉大人頭疼了,他干政治是老手,干軍事卻是菜鳥,想來想去,這個主意拿不了,於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準,於是,他又去找了另一個人。
天驚地動,力挽狂瀾,由此開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餘,度彼之才,恢復固未易言,令專任之,猶足以慎固封守。」
這句話,來自於一個人的傳記。
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復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將權力交給他,穩定固守現有的國土,是可以的。
這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評價。
因為這句話,出自於《明史》。說這句話的人,是清代的史官。
綜合以上幾點,我們可以認定,在清代,這是一句相當反動的話。
因為它的隱含意思是:
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無法取得天下的。
在清朝統治下,捧著清朝飯碗,說這樣的話,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他們說了,他們不但說了,還寫了下來,並且流傳千古,卻沒有一個人,因此受到任何懲罰。
因為他們所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是清朝統治者無法否認的事實。
與此同時,他們還用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表達了對此人的崇敬。
在長達二百二十卷、記載近千人事跡的明史傳記中,無數為後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別人擠成一團。
而在這個人的傳記裡,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孫。
這個人不是徐達,徐達的傳記裡,有常遇春。
不是劉伯溫,劉伯溫的傳記裡,有宋濂、葉琛、章溢。
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傳記裡,還搭配了他的門人冀元亨。
也不是張居正,張大人和他的老師徐階、老對頭高拱在一個傳記裡。
當然,更不是袁崇煥,袁將軍住得相當擠,他的傳記裡,還有十個人。
這個人是孫承宗。
明末最偉大的戰略家,努爾哈赤父子的剋星,京城的保衛者,皇帝的老師,忠貞的愛國者。
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在獲得上述頭銜之前,他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一個討生活的教師,一個十六年都沒有考上舉人的落魄秀才。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34]
嘉靖四十二年(1563),孫承宗出生在北直隸保定府高陽(今河北省高陽縣)。
生在這個地方,不是個好事。
作為明朝四大防禦要地,薊州防線的一部分,孫承宗基本是在前線長大的。
這個地方不好,或者說是太好,蒙古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女真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後來改叫金國,也常來,來搶。
來一次,搶一次,打一次。
這實在不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別的小孩都怕,可孫承宗不怕。
非但不怕,還過得特別滋潤。
他喜歡戰爭,喜歡研究戰爭,從小,別人讀四書,他讀兵書。成人後,別人往內地跑,他往邊境跑,不為別的,就想看看邊界。
萬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孫承宗做出了一個決定——外出遊學。這一年,他十六歲。在此後十餘年的時間裡,孫秀才遊歷四方,努力向學,練就了一身保國的本領。
當然,這是史料裡正式的說法。
實際上,這位仁兄在這十幾年來,大都是游而不學,要知道,他當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為了報國,說到底,是混口飯吃,遊學?不用吃飯啊?
還好,孫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較好的工作——老師,從此,他開始在教育戰線上奮鬥,而且越奮鬥越好,好到名聲傳到了京城。
萬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員的邀請下,孫秀才來到京城,成為了一位優秀的私人教師。
但是慢慢地,孫秀才有思想活動了,他發現,光教別人孩子是不夠的,能找別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
於是第二年(1593),他進入了國子監,刻苦讀書,再一年後(1594),他終於考中了舉人,這一年,他三十二歲。
一般說來,考上舉人,要麼去考進士,要麼去混個官,可讓人費解的是,孫舉人卻依然安心當他的老師,具體原因無人知曉,估計他的工資比較高。
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奇怪的決定,導致了他奇特的人生。
萬曆二十七年(1599),孫承宗的僱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撫。官不能丟,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丟,於是孫承宗跟著去了。
我記得,在一次訪談節目中,有一名罪犯說過:無論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沒用的,只要讓大家都去監獄住兩天,親自實踐,就不會再犯罪了。
我同意這個說法,孫承宗應該也同意。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35]
在那個地方,孫承宗發現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拚死的廝殺,血腥的戰場,智慧的角逐,勇氣的考驗。
戰爭,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莫測,最飄忽不定,最殘酷,最困難,最考驗智商的遊戲。在戰場上,兵法沒有用,規則沒有用,因為在這裡,最好的兵法,就是實戰,唯一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
大同的孫老師沒有實踐經驗,也無法上陣殺敵。然而一件事情的發生卻足以證實,他已經懂得了戰爭。
在明代,當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資,拿不到工資,自然要鬧。一般人鬧,無非是堵馬路,喊幾句,當兵的鬧,就不同了,手裡有傢伙,要鬧就往死裡鬧,專用名詞叫做「嘩變」。
這種事,誰遇上誰倒霉,大同巡撫運氣不好,偏趕上了。有一次工資發得遲了點,當兵的不幹,加上有人挑撥,於是大兵們二話不說,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撫大人慌得不行,裡外堵得嚴嚴實實,門都出不去,想來想去沒辦法,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他的家庭教師孫承宗先生出馬了。
孫老師倒也沒說啥,看著面前怒氣沖沖,刀光閃閃的壯麗景象,他只是平靜地說:
「餉銀非常充足,請大家逐個去外面領取,如有冒領者,格殺勿論。」
士兵一哄而散。
把複雜的問題弄簡單,是一個優秀將領的基本素質。
孫承宗的鎮定、從容、無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適的方法,處理最紛亂的局勢,應對最兇惡的敵人。
大同,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裡,孫承宗看到了戰爭,理解了戰爭,懂得了戰爭,並最終掌握了戰爭。他的掌握,來自他的天賦、理論以及每一次感悟。
遼東,大他三歲的努爾哈赤正在討伐女真哈達部的路上,此時的他,已經是一位精通戰爭的將領,他的精通,來自於砍殺、衝鋒以及每一次拚死的冒險。
兩個天賦異稟的人,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進入了戰爭這個神秘的領域,並獲知了其中的奧秘。
二十年後,他們將相遇,以實踐來檢驗他們的天才與成績。
相遇
萬曆三十二年(1604),孫承宗向他的僱主告別,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的目標,是科舉。這一年,他四十二歲。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36]
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師、優秀教師、舉人、軍事觀察員,目睹戰爭的破壞、聆聽無奈的哀嚎、體會無助的痛苦,孫承宗最終確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決定放棄穩定舒適的生活,他決定,以身許國。
於是在幾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後,考場老將孫承宗打算認真地考一次。
這一認真,就有點過了。
放榜的那天,孫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試名次——第二,全國第二。
換句話說,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規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於是在上崗培訓後,孫承宗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正七品編修。
之前講過,明代朝廷是講出身的,除個別特例外,要想進入內閣,必須是翰林出身,否則,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這是一個公認的潛規則。
但請特別注意,要入內閣,必須是翰林,是翰林,卻未必能入內閣。
畢竟翰林院裡不只一個人,什麼學士、侍讀學士、侍講、修撰、檢討多了去了,內閣才幾個人,還得排隊等,前面的人死一個才能上一個,實在不易。
孫承宗就是排隊等的人之一,他的運氣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沒結果。
第十一年,機會來了。
萬曆四十二年(1614),孫承宗調任詹事府諭德。
這是一個小官,卻有著遠大的前程,因為它的主要職責是給太子講課。
從此,孫承宗成為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師,在前方等待著他的,是無比光明的未來。
光明了一個月。
萬曆四十八年(1620),即位僅一個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
但對於孫承宗而言,這沒有什麼影響,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新的學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兒子,真可謂是誨人不倦。
天啟皇帝朱由校這輩子沒讀過什麼書,就好做個木工,所以除木匠師傅外,他對其它老師極不感冒。
孫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於孫老師長期從事兒童(私塾)教育,對於木頭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點辦法,所以幾堂課教下來,皇帝陛下立即喜歡上了孫老師,他從沒有叫過孫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個固定的稱謂:「吾師」。
這個稱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為止。
他始終保持對孫老師的信任,無論何人,以何種方式,挑撥、中傷,都無濟於事。
我說的這個「何人」,是指魏忠賢。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37]
正因為關係緊,後台硬,孫老師的仕途走得很快,近似于飛,一年時間,他就從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書,進入內閣,成為東閣大學士。
所以,當那封打小報告的信送上來後,天啟才會找到孫承宗,徵詢他的意見。
可孫承宗同志的回答,卻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決斷。」
幸好後面還有一句:
「讓我去看看吧。」
天啟二年(1622),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孫承宗來到山海關。
孫承宗並不瞭解王在晉,但到山海關和八里鋪轉了一圈後,他對王大人便有了一個直觀且清晰的判斷——這人是個白癡。
他隨即找來了王在晉,開始了一段在歷史上極其有名的談話。
在談話的開頭,氣氛是和諧的,孫承宗的語氣非常客氣:
「你的新城建成之後,是要把舊城的四萬軍隊拉過來駐守嗎?」
王在晉本以為孫大人是來找麻煩的,沒想到如此友善,當即回答:
「不是的,我打算再調集四萬人來守城。」
但王大人並不知道,孫先生是當過老師的人,對笨人從不一棍子打死,總是慢慢地折騰:
「照你這麼說,方圓八里之內,就有八萬守軍了,是嗎?」
王大人還沒回過味來,高興地答應了一聲:
「是的,沒錯啊。」
於是,張老師算帳的時候到了:
「只有八里,竟然有八萬守軍?你把新城修在舊城前面,那舊城前面的地雷、絆馬坑,你打算讓我們自己人去趟嗎?!」
「新城離舊城這麼近,如果新城守得住,還要舊城幹什麼?!」
「如果新城守不住,四萬守軍敗退到舊城城下,你是準備開門讓他們進來,還是閉關守城,看著他們死絕?!」
王大人估計被打懵了,半天沒言語,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
「當然不能開門,但可以讓他們從關外的三道關進來,此外,我還在山上建好了三座軍寨,接應敗退的部隊。」
這麼蠢的孩子,估計孫老師還沒見過,所以他真的發火了:
「仗還沒打,你就準備接應敗軍?不是讓他們打敗仗嗎?而且我軍可以進入軍寨,敵軍就不能進嗎?現在局勢如此危急,不想著恢復國土,只想著躲在關內,京城永無寧日!」
王同學徹底無語了。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38]
事實證明,孫老師是對的,如果新關被攻破,舊關必定難保,因兩地只隔八里,逃兵無路可逃,只能往關裡跑,到時逃兵當先鋒,努爾哈赤當後隊,不用打,靠擠,就能把門擠破。
這充分說明,想出此計劃的王在晉,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但聰明的孫老師,似乎也不是什麼善類,他沒有幫助遲鈍生王在晉的耐心,當即給他的另一個學生——皇帝陛下寫了封信,直接把王經略調往南京養老去了。
趕走王在晉後,孫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邊人吩咐了這樣一件事:
「把那個寫信批駁王在晉的人叫來。」
很快,他就見到了那個打上級小報告的人,他與此人徹夜長談,一見如故,感佩於這個人的才華、勇氣和資質。
這是無爭議的民族英雄孫承宗,與有爭議的民族英雄袁崇煥的第一次見面。
孫承宗非常欣賞袁崇煥,他堅信,這是一個必將震撼天下的人物,雖然當時的袁先生,只不過是個正五品兵備僉事。
事實上,王在晉並不是袁崇煥的敵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歡袁崇煥,還對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煥仍然打了他的小報告,且毫不猶豫。
對於這個疑問,袁崇煥的回答十分簡單:
「因為他的判斷是錯的,八里鋪不能守住山海關。」
於是孫承宗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你認為,應該選擇哪裡?」
袁崇煥回答,只有一個選擇。
然後,他的手指向了那個唯一的地點——寧遠。
寧遠,即今遼寧興城,位居遼西走廊中央,距山海關二百餘里,是遼西的重要據點,位置非常險要。
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寧遠很重要,很險要,但幾乎所有的人也都認為,堅守寧遠,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因為當時的明朝,已經丟失了整個遼東,手中僅存的只有山海關,關外都是敵人,跑出二百多里,到敵人前方去開闢根據地,主動深陷重圍,讓敵人圍著打,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後來我去了一趟寧遠,明白了。
寧遠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當我登上城樓,看到四周地形的時候,才終於確定,這是個注定讓努爾哈赤先生欲哭無淚的地方。
因為它的四週三面環山,還有一面,是海。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39]
說寧遠是山區,其實也不誇張。它的東邊是首山,西邊是窟窿山,中間的道路很窄,是個典型的關門打狗地形,努爾哈赤先生要從北面進攻這裡,是很辛苦的。
當然了,有人會說,既然難走,那不走總行了吧。
很可惜,雖然走這裡很讓人噁心,但不噁心是不行的,因為遼東雖大,要進攻山海關,必須從這裡走。
此路不通讓人苦惱,再加個別無他路,就只能去撞牆了。
是的,還會有人說,遼東都丟了,這裡只是孤城,努爾哈赤佔有優勢,兵力很強,動員個幾萬人把城團團圍住,光是圍城,就能把人餓死。
這是一個理論上可行的方案,僅僅是理論。
如果努爾哈赤先生這樣做了,那麼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
因為寧遠最讓人絕望的地方,並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為征戰遼東,在山東登州地區修建了倉庫,如遇敵軍圍城,船隊就能將糧食裝備源源不斷地送到沿海地區,當然也包括寧遠。
而努爾哈赤先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要知道,他的軍隊裡,沒有海軍這個兵種。
更為重要的是,距離寧遠不遠的地方,有個覺華島,在島上有明軍的後勤倉庫,可以隨時支援寧遠。
之所以把倉庫建在島上,原因很簡單,明朝人都知道,後金沒有海軍,沒有翅膀,飛不過來。
但有些事,是說不准的。
上個月,我從寧遠坐船,前往覺華島(現名菊花島),才發現,原來所謂不遠,也挺遠,海上走了半個多鐘頭才到。
上岸之後,寧遠就只能眺望了,於是,我問了當地人一個問題:你們離陸地這麼遠,生活用品用船運很麻煩吧。
他回答:我們也用汽車拉,不麻煩。
然後補充一句:冬天,海面會結冰。
我又問:這麼寬的海面(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里),都能凍住嗎?
他回答:一般情況下,凍不住
接著還是補充:去年,凍住了。
去年,是2007年,冬天很冷。
於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發生在這裡的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學生
孫承宗接受了袁崇煥的意見,他決定,在寧遠築城。
築城的重任,他交給了袁崇煥。
但要準備即將到來的戰爭,這些還遠遠不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孫承宗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練兵。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40]
當時他手下的士兵,總數有七萬多人,數字挺大,但也就是個數,一查才發現,有上萬人壓根沒有,都是空額,工資全讓老領導們拿走了。
這是假人,留下來的真人也不頂用,很多兵都是老兵油子,領餉時帶頭沖,打仗時帶頭跑,特別是關內某些地方的兵,據說逃跑時的速度,敵人騎馬都趕不上。
對於這批人,孫承宗用一個字就都打發了:滾。
他遣散了上萬名撤退先鋒,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極具戰鬥力的群體——難民。
難民,就是原本住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人趕走,地被佔了,房子被燒,老婆孩子被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這樣的人去參軍打仗,是不需要動員的。
孫承宗從難民中挑選了七千人,編入了自己的軍隊,四年後,他們的仇恨將成為戰勝敵人的力量。
除此之外,他還做了很多事,大致如下:
修復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練兵十一萬,訓練弓弩、火炮手五萬;立軍營十二、水營五、火營二、前鋒後勁營八;造甲冑、軍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擂石)、鹵盾等數萬具。另外,拓地四百里;招集遼人四十餘萬,訓練遼兵三萬;屯田五千頃,歲入十五萬兩白銀。
具體細節不知道,看起來確實很多。
應該說,孫承宗所做的這些工作非常重要,但絕不是最重要的。
十七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人才。
天啟二年(1622),孫承宗已經六十歲了,他很清楚,雖然他熟悉戰爭,精通戰爭,有著挽救危局的能力,但他畢竟老了。
為了大明江山,為了百姓的安寧,為了報國的理想,做了一輩子老師的孫承宗決定,收下最後一個學生,並把自己的謀略、戰法、無畏的信念,以及永不放棄希望的勇氣,全部傳授給他。
他很欣慰,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袁崇煥。
在他看來,袁崇煥雖然不是武將出身(進士),也沒怎麼打過仗,但這是一個具備卓越軍事天賦的人,能夠在複雜形勢下,作出正確的判斷。
更重要的是,他有著戰死沙場的決心。
因為戰場之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