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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沈一貫的政績而言,在史書中也就是個普通角色,但事實上,這位仁兄的歷史地位十分重要,是明朝晚期研究的重點人物。
因為這位兄弟的最大成就,並不是搞政治,而是搞組織。
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工作期間,除了日常政務外,他一直在幹一件事——拉人。
怎麼拉,拉了多少,這些都無從查證,但有一點我們是確定的,那就是這個組織的招人原則——浙江人。
沈一貫,是浙江四明人,在任人唯親這點上,他和後來的同鄉蔣介石異曲同工,於是在親信的基礎上,他建立了一個老鄉會。
這個老鄉會,在後來的中國歷史上,被稱為浙黨。
這就是沈一貫的另一面,他是朝廷的首輔,也是浙黨的領袖。
應該說,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因為你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樣一點:
在萬曆年間,一個沒有後台(皇帝),沒有親信(死黨)的首輔,是絕對坐不穩的。
所以沈一貫干了五年,葉向高幹了七年,所以趙志皋被人踐踏,朱賡無人理會。
當然,搞老鄉會的絕不僅僅是沈一貫,除浙黨外,還有山東人為主的齊黨,湖廣人(今湖北湖南)為主的楚黨。
此即歷史上著名的齊、楚、浙三黨。
這是三個能量極大、戰鬥力極強的組織,因為組織的骨幹成員,就是言官。
言官,包括六部給事中,以及都察院的御史,給事中可以干涉部領導的決策,和部長(尚書)平起平坐,對中央事務有很大的影響。
而御史相當於特派員,不但可以上書彈劾,還經常下到各地視察,高級御史還能擔任巡撫。
故此,三黨的成員雖說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拉出來都不起眼,卻是相當的厲害。
必須說明的是,此前明代二百多年的歷史中,雖然拉幫結派是家常便飯,但明目張膽地搞組織,並無先例,先例即由此而來。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謎團。
早不出來,晚不出來,為何偏偏此時出現?
而更有趣的是,三黨之間並不敵對,也不鬥爭,反而和平互助,這實在是件不符合傳統的事情。
存在即是合理,一件事情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它有發生的理由。
有一個理由讓三黨陸續成立,有一個理由讓他們相安無事。是的,這個理由的名字,叫做東林黨。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62]
無錫的顧憲成,只是一個平民,他所經營的,只是一個書院,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書院可以藐視當朝的首輔,說他們是木偶、嬰兒,這個書院可以阻擋大臣復起,改變皇帝任命。
大明天下,國家決策,都操縱在這個老百姓的手中。從古至今,如此牛的老百姓,我沒有見過。
無論是在野的顧憲成、高攀龍、趙南星,還是在朝的李三才,葉向高,都不是省油的燈,東林黨既有社會輿論,又有朝廷重臣,要說它是純道德組織,鬼才信,反正我不信。
連我都不信了,明朝朝廷那幫老奸巨滑的傢伙怎麼會信,於是,在這樣一個足以影響朝廷,左右天下的對手面前,他們害怕了。
要克服畏懼,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個人來和你一起畏懼。
史云:明朝亡於黨爭。我云:黨爭,起於此時。
劉廷元、胡士相不是鄭國泰的人,鄭先生這種白癡是沒有組織能力的,他們真正的身份,是浙黨成員。
但疑問在於,沈一貫也擁立過太子,為何要在此事上鄭國泰呢?
答案是,對人不對事。
沈一貫並不喜歡鄭國泰,更不喜歡東林黨,因為公憤。
所謂公憤,是他在當政時,顧憲成之類的人總在公事上跟他過不去,他很憤怒,故稱公憤。
不過,他最不喜歡的那個人,卻還不是東林黨——葉向高,因為私仇,三十二年的私仇。
三十二年前(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來到京城,參加會試。
葉向高,字進卿,福建福清人,嘉靖三十八年生人。
必須承認,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剛出世,就經歷了生死考驗
因為在嘉靖三十八年,倭寇入侵福建,福清淪陷,確切地說,淪陷的那一天,正是葉向高的生日。
據說他的母親為了躲避倭寇,躲在了麥草堆裡,倭寇躲完了,孩子也生出來了,想起來實在不容易。
大難不死的葉向高,倒也沒啥後福,為了躲避倭寇,一兩歲就成了游擊隊,鬼子一進村,他就跟著母親躲進山裡,我相信,幾十年後,他的左右逢源,機智狡猾,就是在這打的底。
倭寇最猖獗的時候,很多人都丟棄了自己的孩子(累贅),獨自逃命,也有人勸葉向高的母親,然而她說:
「要死,就一起死。」
但他們終究活了下來,因為另一個偉大的明代人物——戚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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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明月
2008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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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
嘉靖四十一年(1562),戚繼光發動橫嶼戰役,攻克橫嶼,收復福清,並最終平息了倭患。
必須說明,當時的葉向高,不叫葉向高,只有一個小名,這個小名在今天看來不太文雅,就不介紹了。
向高這個名字,是他父親取的,意思是一步一步,向高處走。
事實告訴我們,名字這個東西,有時候改一改,還是很有效的。
隆慶六年(1572),葉向高十四歲,中秀才。
萬曆七年(1579),葉向高二十一歲,中舉人。
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二十五歲,第二次參加會試。考試結束,他的感覺非常好。
結果也驗證了他的想法,他考中了第七十八名,成為進士。現在,在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後一關——殿試。
殿試非常順利,翰林院的考官對葉向高十分滿意,決定把他的名次排為第一,遠大前程正朝著葉向高招手。
然而,接下來的一切,卻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
因為從此刻起,葉向高就與沈一貫結下了深仇大恨,雖然此前,他們從未見過。
要解釋清楚的是,葉向高的第七十八名,並非全國七十八名,而是南卷第七十八名。
明代的進士,並不是全國統一錄取,而是按照地域,分配名額,具體分為三個區域,南、北、中,錄取比例各有不同。
所謂南,就是淮河以南各省,比例為55%。北,就是淮河以北,比例為35%。而中,是指雲貴川三省,以及鳳陽,比例為10%
具體說來是這麼個意思,好比朝廷今年要招一百個進士,那麼分配到各地,就是南部五十五人,北部三十五人,中部十人。這就意味著,如果你是南部人,在考試中考到了南部第五十六名,哪怕你成績再好,文章寫得比北部第一名還好,你也沒法錄取。
而如果你是中部人,哪怕你文章寫得再差,在南部只能排到幾百名後,但只要能考到中部卷前十名,你就能當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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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規定,從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登基時,就開始執行了,起因是一件非常血腥的政治案件——南北榜案件。這個案件是筆糊塗賬,大體意思是一次考試,南方的舉人考得很好,好到北方沒幾個能錄取的,於是有人不服氣,說是考官舞弊,事情鬧得很大,搞到老朱那裡,他老人家是個實在人,也不爭論啥,大筆一揮就幹掉了上百人。
可幹完後,事情還得解決,因為實際情況是,當年的北方教學質量確實不如南方,你把人殺光了也沒轍。無奈之下,只好設定南北榜,誰都別爭了,就看你生在哪裡,南方算你倒霉,北方算你運氣。
到明宣宗時期,事情又變了,因為雲貴川一帶算是南方,可在當年是蠻荒之地,別說讀書,混碗飯吃都不容易,要和南方江浙那撥人對著考,就算是絕戶。於是皇帝下令,把此地列為中部,作為特區,而鳳陽,因為是朱元璋的老家,還特別窮,特事特辦,也給列了進去。
當然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基礎不同,底子不同,在考試上,你想一夜之間人類大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現在這套理論還在用。我管這個,叫考試地理決定論。
這套理論很殘酷,也很真實,主要是玩機率,看你在哪投胎。
比如你要是生在山東、江蘇、湖北之類的地方,就真是阿彌陀佛了,這些地方經常盤踞著一群讀書不要命的傢伙,據我所知,有些「鄉鎮中學」(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學生,高二就去高考(不記成績),大都能考六百多分(七百五十分滿分),美其名曰:鍛煉素質,明年上陣。
每念及此,不禁膽戰心驚,跟這幫人做鄰居的結果是:如果想上北大,六百多分,只是個起步價。
應該說,現在還是有所進步的,逼急還能玩點陰招,比如說……更改戶口。
不幸的是,明代的葉向高先生沒法玩這招,作為南卷的佼佼者,他有很多對手,其中的一個,叫做吳龍徵。
這位吳先生,也是福建人,但他比其他對手厲害得多,因為他的後台叫沈一貫。
按沈一貫的想法,這個人應該是第一,然後進入朝廷,成為他的幫手,可是葉向高的出現,卻打亂了沈一貫的部署。
於是,沈一貫準備讓葉向高落榜,至少也不能讓他名列前茅。
而且他認定,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就是這次考試的主考官。
但是很可惜,他沒有成功,因為一個更牛的人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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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考官固然大,可再大,也大不過首輔。
葉向高雖然沒有關係,卻有實力。文章寫得實在太好,好到其他考官不服氣,把這事捅給了申時行,申大人一看,也高興得不行,把沈一貫叫過去,說這是個人才,必定錄取!
這回沈大人鬱悶了,大老闆出面了,要不給葉向高飯碗,自己的飯碗也難保,但他終究是不服氣的,於是最終結果如下:
葉向高,錄取,名列二甲第十二名。
這是一個出乎很多人意料的結果,因為若要整人,大可把葉向高同志打發到三甲,就此了事,不給狀元,卻又給個過得去的名次,實在讓人費解。
告訴你,這裡面學問大了。
葉向高黃了自己的算盤,自然是要教訓的。但問題是,這人是申時行保的,申首輔也是個老狐狸,如果要敷衍他,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所以這個面子不但要給,還要給足。而二甲十二名,是最恰當的安排。
因為根據明代規定,一般說來,二甲十二名的成績,可以保證入選庶吉士,進入翰林院,但這個名次離狀元相當遠,也不會太風光,噁心下葉向高,的確是剛剛好。
但不管怎麼說,葉向高還是順順當當地踏上了仕途。此後的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十五年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就在這一年,葉向高的命運被徹底改變,因為他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此時皇長子朱常洛已經出閣讀書,按照規定,應該配備講官,人選由禮部確定。
眾所周知,雖說朱常洛不受待見,但按目前形勢,登基即位是遲早的事,只要拉住這個靠山,自然不愁前程。所以消息一出,大家走關係拉親戚,只求能混到這份差事。
葉向高走不走後門我不敢說,運氣好是肯定的,因為決定人選的禮部侍郎郭正域,是他的老朋友。
名單定了,報到了內閣,內閣壓住了,因為內閣裡有沈一貫。
沈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十五年前那檔子事,他一直記在心裡,講官這事是張位負責,但沈大人看到葉向高的名字,便心急火燎跑去高聲大呼:
「閩人豈可作講官?!」
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在明代,福建一向被視為不開化地帶,沈一貫拿地域問題說事,相當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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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位卻不買賬,他也不管你沈一貫和葉向高有什麼恩怨,這人我看上了,就要用!
於是,在沈一貫的磨牙聲中,葉向高正式上任。
葉講官不負眾望,充分發揮主觀能動,在教書的同時,和太子建立了良好的私人關係。
根據種種史料反映,葉先生應該是個相當靈活的人,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教書育人的同時,他還廣交了不少朋友,比如顧憲成,比如趙南星。
老闆有了,朋友有了,地位也有了,萬事俱備,要登上拿最高的舞台,只欠一陣東風。
一年後,風來了,卻是暴風。
萬曆二十七年(1601),首輔趙志皋回家了,雖然沒死,也沒退,但事情是不管了,張位也走了,內閣,只剩下了沈一貫。
缺了人就要補,於是葉向高的機會又來了。
顧憲成是他的朋友,朱常洛是他的朋友,他所欠缺的,只是一個位置。
他被提名了,最終卻未能入閣,因為內閣,只剩下了沈一貫。
麻煩遠未結束,內閣首輔沈一貫大人終於可以報當年的一箭之仇了,不久後,葉向高被調出京城,到南京擔任禮部右侍郎。
南京禮部主要工作,除了養老就是養老,這就是四十歲的葉向高的新崗位,在這裡,他還要呆很久。
很久是多久?十年。
這十年之中,朝廷裡很熱鬧,冊立太子、妖書案,搞得轟轟烈烈。而葉向高這邊,卻是太平無事。
整整十年,無人理,無人問,甚至也無人罵、無人整。
葉向高過得很太平,也過得很慘,慘就慘在連整他的人都沒有。
對於一個政治家而言,最痛苦的懲罰不是免職、不是罷官,而是遺忘。
葉向高,已經被徹底遺忘了。
一個前程似錦的政治家,在政治生涯的黃金時刻,被冷漠地拋棄,對葉向高而言,這十年中的每一天,全都是痛苦的掙扎。
但十餘年之後,他將感謝沈一貫給予他的痛苦經歷,要想在這個冷酷的地方生存下去,同黨是不夠的,後台也是不夠的,必須親身經歷殘酷的考驗和磨礪,才能在歷史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因為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首輔,在不久的未來,他將超越趙志皋、張位、甚至申時行、王錫爵。他的名字將比這些人更為響亮奪目。
因為一個極為可怕的人,正在前方等待著他。而他,將是唯一能與之抗衡的人。這個人,叫做魏忠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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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終於走了,年底,葉向高終於來了。
但沈一貫的一切,都留了下來,包括他的組織,他的勢力,以及他的仇恨。
所以劉廷元、胡士相也好,瘋子張差也罷,甚至這件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根本就不要緊。
梃擊,不過是一個傻子的愚蠢舉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情,能夠打倒什麼,得到什麼。
東林黨的方針很明確,擁立朱常洛,並借梃擊案打擊對手,掌控政權。
所以浙黨的方針是,平息梃擊案,了結此事。
而王之寀,是一個找麻煩的人。
這才是梃擊案件的真相。
對了,還忘了一件事:雖然沒有跡象顯示王之寀和東林黨有直接聯繫,但此後東林黨敵人列出的兩大名單(點將錄、朋黨錄)中,他都名列前茅。
再審
王之寀並不簡單,事實上,是很不簡單。
當他發現自己的上司胡士相有問題時,並沒有絲毫畏懼,因為他去找了另一個人——張問達。
張問達,字德允,時任刑部右侍郎,署部事。
所謂刑部右侍郎、署部事,換成今天的話說,就是刑部常務副部長。也就是說,他是胡士相的上司。
張問達的派系並不清晰,但清晰的是,對於胡士相和稀泥的做法,他非常不滿。接到王之寀的報告後,他當即下令,由刑部七位官員會審張差。
這是個有趣的組合,七人之中,既有胡士相,也有王之寀,可以聽取雙方意見,又不怕人搗鬼,而且七個人審訊,可以少數服從多數。
想法沒錯,做法錯了。因為張問達遠遠低估了浙黨的實力。
在七個主審官中,胡士相並不孤單,大體說來,七人之中,胡士相,有三個人,王之寀的,有兩個。
於是,審訊出現了戲劇化的場景。
張差恢復了理智,經歷了王之寀的突審和反覆,現在的張差,已經不再是個瘋子,他看上去,十分平靜。
主審官陸夢龍發問:
「你為什麼認識路?」
這是個關鍵的問題,一個平民怎樣來到京城,又怎樣入宮,秘密就隱藏在答案背後。
順便說明一下:陸夢龍,是王之寀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等待,沒有反覆,他們很快就聽到了這個關鍵的答案:
「我是薊州人,如果沒有人指引,怎麼進得去?」
此言一出,事情已然無可隱瞞。
再問:
「誰指引你的?」
答:
「龐老公,劉老公。」
完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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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張差沒有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但大家的人心中,都已經有了確切的答案。
龐老公,叫做龐保,劉老公,叫做劉成。
大家之所以知道答案,是因為這兩個人的身份很特殊——他們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
陸夢龍呆住了,他知道答案,也曾經想過無數次,卻沒有想到,會如此輕易地得到。
就在他驚愕的那一瞬間,張差又說出了更讓人吃驚的話:
「我認識他們三年了,他們還給過我一個金壺,一個銀壺。」(予我金銀壺各一)
陸夢龍這才明白,之前王之寀得到的口供也是假的,真相剛剛開始!
他立即厲聲追問道:
「為什麼(要給你)?!」
回答乾淨利落,三個字:
「打小爺!」
聲音不大,如五雷轟頂。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所謂小爺,就是太子爺朱常洛。
現場頓時大亂,公堂吵作一團,交頭接耳,而此時,一件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作為案件的主審官,胡士相突然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不能再問了!」
這一下大家又懵了,張差招供,您激動啥?
但他的三位同黨當即反應過來,立刻站起身,表示審訊不可繼續,應立即結束。
七人之中,四對三,審訊只能終止。
但形勢已不可逆轉,王之寀、陸夢龍立即將案件情況報告給張問達,張侍郎十分震驚。
與此同時,張差的口供開始在朝廷內外流傳,輿論大嘩,很多人紛紛上書,要求嚴查此案。
鄭貴妃慌了,天天跑到萬曆那裡去哭,但此時,局勢已無法挽回。
然而,此刻壓力最大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張問達,作為案件的主辦人,他很清楚,此案背後,是兩股政治力量的死磕,還搭上太子、貴妃、皇帝,沒一個省油的燈。
案子如果審下去,審出鄭貴妃來,就得罪了皇帝,可要不審,群眾那裡沒法交代,還會得罪東林、太子,小小的刑部右侍郎,這撥人裡隨便出來一個,就能把自己整死。
總而言之,不能審,又不能不審。
無奈之下,他抓耳撓腮,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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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代的司法審訊中,檔次最高的就是三法司會審,但最隆重的,叫做十三司會審。
明代的六部,長官為尚書、侍郎,部下設司,長官為郎中、員外郎,一般說來是四個司,比如吏部、兵部、工部、禮部都是四個司,分管四大業務,而刑部,卻有十三個司。
這十三個司,分別是由明朝的十三個省命名,比如胡士相,就是山東司的郎中,審個案子,竟然把十三個司的郎中全都找來,真是煞費苦心。
此即所謂集體負責制,也就是集體不負責,張問達先生水平的確高,看準了法不責眾,不願意獨自背黑鍋,毅然決定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倒沒意見,反正十三個人,人多好辦事,打板子也輕點。
可到審訊那天,人們才真切地感受到,中國人是喜歡熱鬧的。
除了問話的十三位郎中外,王之寀還帶了一批人來旁聽,加上看熱鬧的,足有二十多人,人潮洶湧,搞得跟菜市場一樣。
這次張差真的瘋了,估計是看到這麼多人,心有點慌,主審官還沒問,他就說了,還說得特別徹底,不但交代了龐老公就是龐保,劉老公就是劉成,還爆出了一個驚人的內幕:
按張差的說法,他絕非一個人在戰鬥,還有同夥,包括所謂馬三舅、李外父,姐夫孔道等人,是貨真價實的團伙作案。
精彩的還沒完,在審訊的最後,張差一鼓作氣,說出了此案中最大的秘密:紅封教。
紅封教,是個邪教,具體組織結構不詳,據張差同志講,組織頭領有三十六號人,他作案,就是受此組織指使。
一般說來,湊齊了三十六個頭領,就該去當強盜了,這話似乎太不靠譜,但經事後查證,確有其事,刑部官員們再一查,就不敢查了,因為他們意外發現,紅封教的起源地,就是鄭貴妃的老家。
而據某些史料反映,鄭貴妃和鄭國泰,就是紅封教的後台。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因為和同時期的白蓮教相比,這個紅封教發展多年,卻發展到無人知曉,有如此成就,也就是鄭貴妃這類腦袋缺根弦的人才幹得出來。
張差確實實在,可這一來,就害苦了浙黨的同胞們,審案時醜態百出,比如胡士相先生,負責做筆錄,聽著聽著寫不下去了,就把筆一丟了事,還有幾位浙黨郎中,眼看這事越鬧越大,竟然在堂上大呼一聲:
「你自己認了吧,不要涉及無辜!」
[1370]
但總的說來,浙黨還是比較識相的,眼看是爛攤子,索性不管了,同意如實上報。
上報的同時,刑部還派出兩撥人,一撥去找那幾位馬三舅、李外父,孔道姐夫,另一撥去皇宮,找龐保、劉成。
於是鄭貴妃又開始哭了,幾十年來的保留劇目,屢試不爽,可這一次,萬曆卻對她說:
「我幫不了你了。」
這是明擺著的,張差招供了,他的那幫外父、姐夫一落網,再加上你自己的太監,你還怎麼跑?
但老婆出事,不管也是不行的,於是萬曆告訴鄭貴妃,而今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救她,而這個人不是自己。
「唯有太子出面,方可瞭解此事。」
還有句更讓人難受的話:
「這事我不管,你要親自去求他。」
鄭貴妃又哭了,但這次萬曆沒有理她。
於是不可一世的鄭貴妃收起了眼淚,來到了宿敵的寢宮。
事實證明,鄭小姐裝起孫子來,也是巾幗不讓鬚眉,進去看到太子,一句不說就跪,太子也客氣,馬上回跪,雙方爬起來後,鄭貴妃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說,我真沒想過要害你,那都是誤會。
太子也不含糊,反應很快,一邊做垂淚狀(真哭是個技術活),一邊說,我明白,這都是外人挑撥,事情是張差自己幹的,我不會誤會。
然後他叫來了自己的貼身太監王安,讓他當即擬文,表明自己的態度。隨即,雙方回顧了彼此間長達幾十年的傳統友誼,表示今後要加強溝通,共同進步,事情就此圓滿結束。
這是一段廣為流傳的史料,其主題意境是,鄭貴妃很狡詐,朱常洛很老實,性格合理,敘述自然,所以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我發現了另一段史料,一段截然不同的史料:
開頭是相同的,鄭貴妃去向萬曆哭訴,萬曆說自己沒辦法,但接下來,事情出現變化——他去找了王皇后。
這是一個很聰明的舉動,因為皇后沒有幫派,還有威望,找她商量是再合適不過了。
皇后的回答也直截了當:
「此事我也無法,必須找太子面談。」
很快,老實太子來了,但他給出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
「此事必有主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