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1]
你要知道,王錫爵大人此時的職務,是內閣首輔、建極殿大學士,領吏部尚書銜兼太子太保,從一品。而顧憲成,是個剛提拔一年的五品郎中。
王錫爵的後面,有萬曆撐腰。顧憲成的後面,什麼都看不見。
第一把手加第二把手,對付一個小小的司官,然而事實告訴我們,顧憲成贏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背後,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夜。
我認為,在那片黑暗中,隱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很快,事實就將再次驗證這一點。
當萬曆下令大臣推舉入閣人選的時候,顧憲成先生又一次冒了出來,上疏推舉人選。雖說這事的確歸他管,但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政治決策,吏部的幾位侍郎竟然毫無反應,尚書陳有年也對他言聽計從。史料上翻來覆去,只有他的光輝事跡,似乎吏部就他幹活。
而當萬曆同志看到顧憲成推舉的那個名字時,差點沒把桌子掀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名單上,第一個就是王家屏。
作為吏部官員,顧憲成明知這傢伙曾把皇帝折騰得七葷八素,竟然還要推薦此人,明擺著就是跟皇帝過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無可忍了,終於打發顧憲成回了家。
明代的官員,雖然罷官容易,陞官倒也不難,只要過個幾年,時局一變,立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來過。而以顧憲成之前的工作業績和運動能量,東山再起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可誰也沒想到,顧先生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雖然把這人開了,萬曆很有點快感,但由此釀成的後果,卻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自明開國以來,無論多大能耐,無論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劉伯溫,如果下野之後沒能重新上台,慢慢地就邊緣化了,然後走向同一結局——完蛋,從無例外。
例外,從顧憲成開始。
和趙南星一樣,自從下野後,顧憲成名氣暴漲。大家紛紛推舉他再次出山,雖然沒啥效果,也算捧了個人場。不久之後,他的弟弟顧允成和同鄉高攀龍也辭官回了家,三個人一合計,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講學吧。
這一講就是三年,講著講著,人越來越多,於是有一天,顧憲成對高攀龍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應該找個固定的講習場所。」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32]
地方是有的,在無錫縣城的東頭,有一個宋代學者楊時講過學的場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實在沒法用,所以這事也就擱置了下來。
七年後,出錢的主終於找到了。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和顧憲成關係不錯,聽說此事,大筆一揮就給辦了,撥出專款修繕此地。此後,這裡就成為了顧憲成等人的活動地點。
它的名字叫做東林書院,實事求是地講,確實也就是個書院。但在此後的幾十年中,它卻煥發了不可思議的魔力,成為了一種威力強大的信念,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眾,歷史上統稱為東林黨。
無數人的命運,大明天下的時局,都將由這個看似與朝廷毫無關係的地方,最終確定。
王錫爵回家去養老,顧憲成回家去講學,王家屏自然也消停了,於是首輔的位置還是落到了趙志皋同志的身上。
這就真叫害死人了,因為趙志皋壓根就不願意幹!
趙先生真是老資格了,隆慶二年中進士,先當翰林,再當京官,還去過地方。風風雨雨幾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七十多歲才混到首輔,也沒啥意思。
更為重要的是,他個性軟弱,既不如申時行滑頭,也不如王錫爵強硬。而明代的言官們大都不是什麼善茬,一貫欺軟怕硬。一旦坐到這個位置上,別說解決冊立太子之類的敏感問題,光是來找茬的,都夠他喝一壺。
對此,趙先生十分清楚,所以他主動上疏,不願意幹,情願回家養老。
可是萬曆是不會同意的。好不容易找來個堵槍眼的,你要走了,我怎麼辦?
無奈,趙志皋先生雖然廉頗老矣,不太能飯,但還是得死撐下去。
於是,自萬曆二十二年起,他開始了四年痛苦而漫長的首輔生涯。具體表現為,不想幹,沒法干,卻又不能走。
說起來,他還是很敬業的。因為這幾年正好是多事之秋,外面打日本,裡面鬧冊立,搞得不可開交,趙大人外籌軍備,內搞協調,日夜加班忙碌,幹得還不錯。
可下面這幫大臣一點面子都不給,看他好欺負,就使勁欺負。宮裡失火了有人罵他,天災有人罵他,兒子惹事了有人罵他,甚至沒事,也有人罵他,說他就該走人(言志皋宜放)。
實在欺人太甚,老實人終於也發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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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錫爵在的時候,平素說一不二,動輒訓斥下屬,除了三王並封這種惹眾怒的事情外,誰也不敢多嘴罵他。到趙志皋這兒,平易近人,待人和氣,卻老是挨罵,老先生一氣之下,也罵人了:
「都是內閣首輔,勢大權重的,你們就爭相依附求取進步,勢小權輕的,你們就爭相攻擊,博取名聲!」
罵歸罵,可下面這幫人實在啥覺悟也沒有,還是喜歡拿老先生開涮。趙老頭也真是倒霉,在這緊要關頭,偏偏又出了事。
事情出在兵部尚書石星的身上,如果你還記得,當時正值第一次抗倭援朝戰爭結束,雙方談判期間,石星最為信任的大忽悠沈惟敬正處於巔峰期,談判前景似乎很樂觀,石大人便通報領導,說和平很有希望。
他的領導,就是趙志皋。
趙大爺本來就不愛惹事,聽了自然高興,表示同意談判。
結果大家都知道了,所謂和平,全是沈惟敬、小西行長等中日兩方的職業騙子們通力協作,忽悠出來的。事情敗露後,沈惟敬殺頭,石星坐牢。
按說這事趙先生最多也就是個領導責任,可言官們實在是道德敗壞,總找軟柿子捏,每次彈劾石星,都要把趙大人稍帶上。趙大人氣得直喘氣,要辭職,皇帝又不許。到萬曆二十六年,再撐不住了,索性回家養病休息,反正皇帝也不管。
萬曆二十九年,趙大人死在了家裡,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但我知道,他確實很累,因為直到他死的那天,辭職都沒有批下來,用今天的話說,他應該算是死在了工作崗位上。
趙志皋日子過得艱難,張位相對好點,因為他的脾氣比較厲害,言官們沒怎麼敢拿他開刀。加上他是次輔,凡事沒必要太出頭,有趙首輔擋在前面,日子過得也可以。
他唯一的問題,就是在抗倭援朝戰爭中,著力推薦了一個人。不但多次上疏保舉,而且對其誇獎有加,說此人是不世出之奇才,必定能夠聲名遠播,班師凱旋。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楊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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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此人,我們之前已經說過了。從某個角度講,他確實不負眾望,雖然輸了,還是輸得聲名遠播,播到全國人民都曉得,隨即開始追究責任。大臣們開罵,罵得張位受不了,就上疏皇帝,說:
「大家都在罵我(群言交攻),但我是忠於國家的,且毫無愧疚,希望皇上體察(惟上矜察)。」
皇帝說:
「楊鎬這個人,就是你暗中密奏,推薦給我的!(密揭屢薦)。我信了你,才會委派他做統帥,現在敗仗打了,國威受損,你還敢說自己毫無愧疚(猶雲無愧)!?」
到這個份上,估計也沒啥說的了,張位連辭職的資格都沒有,就被皇帝免職,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
估計是受刺激太大,這位兄弟回家不久後就死了。
至萬曆二十九年,內閣的幾位元老全部死光,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就此踏上這個舞台。
七年前,王錫爵辭職,朝廷推舉閣臣,顧憲成推舉了王家屏。但有一點必須說明:當時,顧先生推薦的,並非王家屏一人,而是七個。
這七個人中,王家屏排第一,可是萬曆不買賬,把顧憲成趕回了家。然而事實上,對顧先生的眼光,皇帝大人還是有所認可的,至少認可排第四的那個。
南京禮部尚書沈一貫,第四。
沈一貫,字肩吾,隆慶二年進士。算起來,他應該是趙志皋的同班同學,不過他的成績比趙大人要好得多,當了庶吉士,後來又去翰林院,給皇帝講過課。和之前幾位類似,他跟張居正大人的關係也相當不好,不過他得罪張先生的原因,是比較搞笑的。
事情經過是這樣,有一天,沈教官給皇帝講課,說著說著,突然發了個感慨,說自古以來,皇帝托孤,應該找個忠心耿耿的人,如果找不到這種人,還不如多教育自己的子女,親歷親為。
要知道,張居正同志的耳目是很多的,很快這話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加上他的心胸又不算太寬廣,所以張大人當政期間,沈一貫是相當地蕭條,從未受到重用。
相對於直言上疏、痛斥張居正,而落得同樣下場的王錫爵等同志,我只能說,其實他不是故意的。
張居正死後,沈一貫才出頭,歷任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後來又去了南京當禮部尚書。
此人平素為人低調,看上去沒有什麼特點,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而已。
顧憲成是朝廷的幕後影響者,萬曆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兩人勢不兩立。
所以一個既能被顧憲成推薦,又能被皇帝認可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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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二十二年(1594),沈一貫被任命為吏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進入了帝國的決策層。
很快,他就展示了他的異常之處,具體表現為,大家都欺負趙志皋,他不欺負。
趙首輔實在是個徹頭徹尾的軟柿子,無論大小官員,從他身邊過,都禁不住要捏一把,而對趙大人尊敬有加的,只有沈一貫(事皋甚恭)。
但沈一貫先生尊敬趙老頭,絕非尊重老人,而是尊重領導,因為排第二的張位、排第三的陳於陛,他都很尊敬。
沈一貫就這樣紮下了根,在此後的七年之中,趙志皋被罵得養了病,陳於陛被罵得辭了官,都沒他什麼事,他還曾經聯同次輔張位保舉楊鎬,據說還收了錢,可是楊鎬事發,張位被彈劾免職,他竟安然無恙。
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死的死了,退的退了,只剩沈一貫,於是這個天字第一號大滑頭終於成為了帝國的首輔。
憑借多年的混事技術,沈先生游刃有餘,左推右擋,皇帝信任,大臣也給面子,地位相當穩固,然而在歷史上,沈一貫的名聲一貫不佳,究其原因,就是他太過滑頭。
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講,朝廷首輔就是背黑鍋的,國家那麼多事,總得找一個負責的,但沈先生全然沒有這個概念,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實在不太地道。
而當時朝廷的局勢,卻已走到了一個致命的關口。
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十九歲,雖然出閣讀書,卻依然不是太子,而且萬曆辦事不厚道,對教自己兒子的講官十分刻薄,一般人家請個老師,都要小心伺候,從不拖欠教師工資,萬曆卻連飯都不管,講官去教他兒子,還得自己帶飯,實在太不像話。
相對而言,皇三子就真舒服得多了,要什麼有什麼,備受萬曆寵愛,嬌生慣養,啥苦都沒吃過,且大有奪取太子之位的勢頭。
這些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裡,外加鄭貴妃又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蠢人,絲毫不知收斂,極為囂張,可謂是人見人恨,久而久之,一個父親偏愛兒子的問題,就變成了惡毒地主婆欺負老實佃戶的故事。
問題越來越嚴重,輿論越來越激烈,萬曆是躲一天算一天的主,偏偏又來了這麼個首輔,要知道,大臣們不鬧事,不代表不敢鬧事,一旦他們的怒火到達頂點,國家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騷亂。
然而動亂沒有爆發,因為這個曾經搞倒申時行、王錫爵、王家屏等無數政治高手,看似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竟然被解決了。
而解決它的,就是為人極不地道,一貫滑頭的沈一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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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這是個非常玄乎的事。
萬曆二十九年(1601)八月,沈一貫向皇帝上疏,要求冊立太子,其大致內容是,皇長子年紀大了,應該冊立太子,正式成婚,到時有了孫子,您也能享子孫滿堂的福啊。
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封內容平平的奏疏,立意不新穎,文采很一般,按照以往的慣例,最終的結局應該是被壓在文件堆下幾年,再拉出去當柴禾燒。
可驚喜總是存在的,就在第二天,沈一貫收到了皇帝的回復:
「即日冊立皇長子為太子!」
沈一貫當時就懵了。
這絕對不可能。
爭了近二十年,無數猛人因此落馬,無數官員丟官發配,皇帝都被折騰得半死不活,卻死不鬆口。
然而現在,一切都解決了。
事實擺在眼前,即日冊立太子,非常清晰,非常明顯。
沈一貫欣喜若狂,他隨即派人出去,通報了這一消息,於是舉朝轟動了,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為這個等待了許久的勝利。
「爭國本」就此落下帷幕,這場萬曆年間最激烈複雜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輔四人,部級官員十餘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員人數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罷官、解職、發配,鬧騰得烏煙瘴氣,還搞出了一個叫東林黨的副產品,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會有解決的一天。
然而這件事情,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由最意想不到的人解決了,遭遇父親冷落的朱常洛終於修成正果,榮登太子。
但此事之中,仍然存在著一個最大的疑問:為什麼那封上疏,能夠破解這個殘局?
我不知道沈一貫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想了。
萬曆並不愚蠢,事實上,從之前的種種表現看,他是一個十分成熟的政治家,沒有精神病史,心血來潮或是突發神經,基本都可以排除,而且他的意圖十分明顯——立皇三子。
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放棄了這個經歷十餘年的痛罵、折騰,卻堅持不懈的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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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來覆去地審閱沈一貫的那封上疏,並綜合此事發生前的種種跡象,我得出了結論: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把稻草。
萬曆從來就不想立皇長子,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疑問在於,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這幫大臣都是死腦筋,為何還要頂著漫天的口水和謾罵,用拖延戰術硬扛十幾年?
如果沒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會吃這個苦的。
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等待兩件事情的發生。然而這兩件事他都沒等到。
我曾經分析過,要讓皇三子超越皇長子繼位,修改出生證明之類的把戲自然是沒用的,必須有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說服所有人的理由,而這個答案只能是:立嫡不立長。
只有立嫡子,才能壓過長子,並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樣可能變成嫡子呢?
事實上,是可能的,只要滿足一個條件——鄭貴妃當皇后。
只要鄭貴妃當上皇后,皇后的兒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繼位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是皇后只有一個,所以要讓鄭貴妃當上皇后,只能靠等,等到王皇后死掉,或是等時機成熟,把她廢掉,鄭貴妃就能順利接位。
可惜這位王皇后身體很好,一直活到了萬曆四十八年(這一年萬曆駕崩),差點比萬曆自己活得還長,且她一向為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后的喜愛,要廢掉她,實在沒有借口。
第一件事是等皇后,第二件事是等大臣。
這事就更沒譜了,萬曆原本以為免掉一批人,發配一批人,再找個和自己緊密配合的首輔,軟硬結合就能把事情解決,沒想到明代的大臣卻是軟硬都不吃,丟官發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要知道,因為頂撞皇帝被趕回家,那是光榮,知名度噌蹭地往上漲,值大發了。
所以他越嚴厲,越有人往上衝,只求皇帝大人再狠一點,最好暴跳如雷,這樣名聲會更大,效果會更好。
而首輔那邊,雖然也有幾個聽話的,無奈都是些老油條,幫幫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個王錫爵下來,搞了三王並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
至於王家屏那類人,真是想起來都能痛苦好幾天,十幾年磨下來,人換了不少,朝廷越來越鬧,皇后身體越來越好,萬曆同志焦頭爛額,開始重新權衡利弊。
我相信,在他下定決心的過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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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不詳,但應該在萬曆十四年之後。
有一天,李太后和萬曆談話,說起了皇長子,太后問:你為何不立他為太子?
萬曆漫不經心地答道:他是宮女的兒子。
太后大怒:你也是宮女的兒子!
這就是活該了,萬曆整天忙裡忙外,卻把母親的出身給忘了,要知道這位李老太太,當年也就是個宮女,因為長得漂亮才被隆慶選中,萬曆才當上了皇帝,如果宮女的兒子不能繼位,那麼萬曆兄是否應該引咎辭職呢?
萬曆當即冷汗直冒,跪地給老太太賠不是,好說歹說才糊弄過去。
這件事情,必定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皇后沒指望,老太太反對,大臣不買賬,說眾叛親離,絲毫也不過分。萬曆開始意識到,如果不顧一切,強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
在自己的皇位和兒子的皇位面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決定政治動向的最終標準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
這是一條真理。
就這樣,沈一貫撿了個大便宜,成就了冊立太子的偉業,他的名聲也如日中天,成為了朝廷大臣擁戴的對象。
可你要說他光撿便宜,不做貢獻,那也是不對的,事實上,他確實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聖旨下達的第二天,萬曆反悔了,或許是不甘心十幾年被人白噴了口水,或許是鄭貴妃吹了枕頭風,又找了借口再次延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辦了。
但朝廷大臣們並沒有看到這封推辭的詔書,因為沈一貫封還了。
這位一貫滑頭的一貫兄,終於硬了一回,他把聖旨退了回去,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
「萬死不敢奉詔!」
沈一貫的態度,深深地震懾了萬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萬曆二十九年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爭國本」事件正式結束。
被壓了十幾年的朱常洛終於翻身,然而他的母親,那位恭妃,卻似乎永無出頭之日。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39]
按說兒子當上太子,母親至少也能封個貴妃,可萬曆壓根就沒提這件事,一直壓著,直到萬曆三十四年,朱常洛的兒子出世,她才被封為皇貴妃。
但皇貴妃和皇貴妃不一樣,鄭貴妃有排場,有派頭,而王貴妃不但待遇差,連兒子來看他,都要請示皇帝,經批准才能見面。
但幾十年來,她沒有多說過一句話,直到萬曆三十九年的那一天。
她已經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而朱常洛也獲准去探望他,當那扇大門洞開時,她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次偶遇,造就了她傳奇的一生,從宮女到貴妃,再到未來的太后(死後追封)。
但是同時,這次偶遇也毀滅了她,因為萬曆同志很不地道,幾十年如一日對她搞家庭冷暴力,既無恩寵,也無厚待,生不如死。
然而她並不落寞,也無悔恨。
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
青史留名的太后也好,籍籍無名的宮女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母親,在臨終前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看到他經歷千難萬苦,終於平安成人,這就足夠了。
所以,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拉著兒子的衣角,微笑著說:
「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
這裡使用的是史料原文,因為感情,是無法翻譯的。
還有,其實這句話,她是哭著說的,但我認為,當時的她,很高興。
王宮女就此走完了她的一生,雖然她死後,萬曆還是一如既往地混賬,竟然不予厚葬,經過當時的首輔葉向高反覆請求,才得到了一個謚號。
雖然她這一生,並沒有什麼可供傳誦的事跡,但她已然知足。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只有母愛,是為了分離。
接受了母親最後祝福的朱常洛還將繼續走下去,在他成為帝國的統治者前,必須接受更為可怕的考驗。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340]
梃擊
朱常洛是個可憐人,具體表現為出身低,從小就不受人待見,身為皇子,別說胎教,連幼兒園都沒上過,直到十二歲才讀書,算半個失學兒童。身為長子,卻一直位置不穩,搖搖擺擺到了十九歲,才正式冊立為太子。
讀書的時候,老師不管飯,冊立的時候,儀式都從簡,混到這個份上,怎個慘字了得。
他還是個老實人,平時很少說話,也不鬧事,待人也和氣,很夠意思,但凡對他好的,他都報恩。比如董其昌先生,雖被稱為明代最偉大的天才畫家,但人品極壞,平日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鬧得當地百姓都受不了,但就是這麼個人,因為教過他幾天,辭官後還特地召回,給予優厚待遇。
更為難得的是,對他不好的,他也不記仇,最典型的就是鄭貴妃,這位婦女的檔次屬於街頭大媽級,不但多事,而且鬧事,屢次跟他為難,朱常洛卻不以為意,還多次替其開脫。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但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在皇權鬥爭中,好人最後的結局,就是廢人。
雖然之前經歷風風雨雨,終於當上太子,但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只要萬曆一天不死,他一天不登基,幕後的陰謀將永不停息,直至將他徹底毀滅。
現實生活不是電影,壞人總是贏,好人經常輸,而像朱常洛這種老好人,應該算是穩輸不贏。
可是這一次,是個例外。
事實證明,萬曆二十九年,朱常洛被冊立為太子,不過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兩年後,麻煩就來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大到國家動盪,皇帝驚恐,太子不安,連老滑頭沈一貫都被迫下台。
但有趣的是,惹出麻煩的,既不是朱常洛,也不是鄭貴妃,更不是萬曆,事實上,幕後黑手到底是誰,直至今日,也無人知曉。
萬曆三十一年十一月,一篇文章在朝野之間開始流傳,初始還是小範圍內傳抄,後來索性變成了大字報,民居市場貼得到處都是,識字不識字都去看,短短十幾天內朝廷人人皆知,連買菜的老大娘都知道了,在沒有互聯網和手機短信的當年,傳播速度可謂驚人。
之所以如此轟動,是因為這篇文章的內容,實在是太過火爆。
此文名叫《續憂危竑議》,全篇僅幾百字,但在歷史上,它卻有一個詭異的名字——「妖書」。
在這份妖書中,沒有議論,沒有敘述,只有兩個人的對話,一個人問,一個人答。問話者的姓名不詳,而回答的那個人,叫做鄭福成。這個名字,也是文中唯一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