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76
    盧運啟和王一民喝了幾杯問酒以後就回到他自己一個人的臥室裡睡下了。他身體太疲乏神經太緊張藉著幾杯老酒的麻醉作用躺下便睡著了。但只睡了兩個多小時就冷丁醒過來只覺心砰砰直跳耳吱吱亂叫前胸後背都是冷汗。他是被一場噩夢驚醒的夢中的人影還在他眼前晃動。那是他當年的老上司鄭孝胥這老兒的長臉變得更長了像馬臉;黃臉變得更黃了像切糕;原來那修長的鬍鬚剪成了塞鼻胡;他沒戴帽子頭上那條長長的辮子也不見了不但辮子沒了連一根頭也沒剩竟剃得像電燈泡一樣亮……他後邊緊跟著幾個手持大戰刀的日本軍官都留著和鄭孝胥一模一樣的塞鼻胡腦袋也都剃得那麼亮這麼多賊亮的禿頭迎著大戰刀一晃動盧運啟只覺眼睛被刺得生疼……不好大戰刀砍過來了不但砍盧運啟也砍鄭孝胥鄭孝胥的腦袋先被砍掉了白茬不出血在地上滴溜溜直轉眼睛還直眨巴……盧運啟嚇醒了他一翻身坐起來直著眼睛向四外看四外黑咕隆咚沒亮光沒人聲夜已經深了。他繫了系鬆散的睡衣腰帶扭身下床趿拉著拖鞋走到窗前向外看。外邊也是靜悄悄的整個哈爾濱好像都睡過去了。他推開窗戶一陣夜風吹進來很涼爽。他忙拉了拉睡衣領口裡面的冷汗還未消。

    彎彎的下弦月從東邊才出來顏色黃又是那樣細長呀是鄭孝胥的臉!又黃又長!盧運啟急忙關上窗戶像怕那張「黃臉」伸進來一樣。他忙又回到床上蒙上湘繡的夾被想睡睡不著鄭孝胥的長臉、禿頭、日本戰刀……都在眼前晃。他又翻身起來盤腿坐正五心朝天雙目下垂開始做氣功。他本來有很好的氣功根底只要擺好架勢很快就可以摒除一切雜念導氣人靜。但是今天卻無論如何也不行只要一合雙目千種憂思萬般疑慮都一股腦兒湧上心頭氣不但提不起來還和沉重的心一齊往下墜。他知道不能再勉強做下去了再做就很可能走火入魔後患無窮。他只好又躺下躺了一會兒仍然毫無睡意於是又坐起來……就這樣躺下起來起來躺下一直折騰到東方白小雀在窗外喳喳叫喚他才睡過去。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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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當盧運啟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從窗外照進來照得滿屋通亮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定了定神抬頭一看那架八音掛鐘時針已經指向八點鐘了。哎呀!怎麼鬧的?醒這麼晚!他是一個反對宴安晚起的人夏天天長的時候都是五點起床做氣功打太極拳七點早飯早飯後看報……生活很有規律。可是今天……唉!這真是少有的反常現象莫非自己真的要不行了?他心情沉重地長歎了一聲一翻身坐起來伸手一按床頭桌上的電鈴鈴剛一響屋門就被輕輕推開了。進來的是大丫環春蘭她好像早已在門口守候著了。她進來後先向盧運啟行一個禮請過早安然後輕聲說道:「太太已經來過兩次問老爺是不是欠安?她說等老爺醒了以後再過來……」

    盧運啟皺著眉頭一揮手說:「不必了。告訴她我很好中飯在一塊兒吃。」

    春蘭答應著往外走。

    盧運啟又說了一句:「把報紙拿來。」

    春蘭應聲走出去。又一個丫環夏鵑走進來「她提了一把大熱水壺走進衛生間去侍候盧運啟刷牙洗臉。

    等到盧運啟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還不見春蘭把報紙拿來便大聲呼喊。夏鵑一見老爺生氣了忙小跑著去找春又等了一會兒春蘭才喘吁吁地走進來。她兩手空空沒拿報紙。

    盧運啟眉頭繫個大疙瘩目光嚴厲地直望著春蘭說:「怎麼回事?去了這麼半天報紙呢?」

    春蘭低著頭低聲細氣地說:「報紙在小姐那裡她她在看。」

    「怎麼?」盧運啟眼睛一瞪說「她不知道我的習慣嗎?」

    「知道。她……」春蘭撩起眼皮看了盧運啟一眼又忙垂下眼簾說「她說請老爺先吃早點一會兒她把報紙送過來。」

    「我不吃早點了。」盧運啟一揮手說「取報紙去!」

    「是。」春蘭答應著往外走。

    「不用你去了。」盧運啟對著春蘭的後背又喊了一聲「我自己去。」說完就向門外走去。

    春蘭忙往旁邊一閃身又低著頭說:「小姐不在她的房間裡。」

    盧運啟忙收住腳步問:「在哪?」

    春蘭說:「在在西樓王老師屋裡。」

    「怎麼?王老師沒去上班?」

    「今天是星期日。」

    盧運啟眨了眨細長的眼睛一轉身往樓梯口走去。他本來覺得頭昏腦漲腰酸腿軟但他是個非常要強的老人不願意讓人看出他在逆境中有任何軟弱的表現對家中人也是如此。他強打精神昂著頭走下樓梯一直向西樓走去。

    盧運啟走上西樓樓梯的時候腳步很沉重還沒等他走完樓梯王一民房間的屋門開了一條縫冬梅的腦袋從裡面探出來。她一見上樓的是盧運啟便忙叫了聲「老爺」隨即把門推開恭身侍立在門旁。

    盧運啟快步走進屋門只見她女兒和王一民都對著門站著。女兒面容淒楚眼圈紅好像才哭過。她手裡拿著一張官辦的《大北新報》見盧運啟的眼睛盯著那張報紙看便不由得把拿報紙的手往身後背了背。

    「你們在看報?」盧運啟眼睛仍盯著那張被盧淑娟背到身後去的報紙。

    王一民忙說:「我們在閒聊。」

    「閒聊?」盧運啟的眼睛迅地在王一民和女兒的臉上劃過「那為什麼不把報紙給我送過去?」

    盧淑娟低著頭說:「我們想等爸爸吃完早飯再過去。」

    「不用了。我現在就看。」盧運啟快步走到盧淑娟面前伸手要盧淑娟背在身後的報紙。

    「爸爸您先看那些吧。」盧淑娟指著寫字檯上放的《大同報》、《盛京時報》、《五日畫報》說。

    「不。我先看《大北新報》。」盧運啟仍然直伸著手嗓音提高了。

    王一民在一旁忙悄聲對淑娟說:「給老伯看吧。」

    盧淑娟只好把《大北新報》交到盧運啟手裡。

    盧運啟抓過報紙往窗前明亮的地方走了兩步急忙翻看。他從今早圍繞著報紙生的一系列異常現象中已經感覺到報紙上可能表了和自己命運有關的消息。他的心怦怦跳著眼睛飛快地掠過每一條新聞標題。忽然在第三版右下角有兩行字跳進他的眼睛:小報為何膽大答案正在搜尋。

    他只覺心往下一沉手一抖忙看正文:他沒戴花鏡字跡一片模糊只辨認出有《北方日報》的名字。他心更急了忙把報紙往前一伸說「念給我聽!」

    盧淑娟沒動。王一民忙對冬梅說:「念吧。念『小報』那一段。」

    冬梅忙伸雙手接過報紙輕聲念過兩行標題以後又念正文道:《北方日報》為社會名流某翁獨資經營之小報自民國以來即以惡言中傷我友好鄰邦為能事。滿洲帝國建立之後該報仍然惡性不改明言擁護實則反對屢放冷箭傷及友邦近期以來更為變本加厲。致使社會間議論紛紜:為何小小日報膽敢如此猖狂?小報之背後有何政治背景?又有何人在背後指使?系某翁乎抑或更有他人?現我哈埠各界人士皆望有關當局迅即查清加以嚴厲之懲處云云。

    冬梅開始念的時候盧運啟已經被盧淑娟扶坐在沙上。冬梅念完放下報紙悄悄地退到門外去了。王一民和盧淑娟一齊注視著盧運啟。

    盧運啟直愣愣地坐在那裡面孔像猛喝了幾口白酒一樣漲得通紅眼睛裡帶著血絲太陽穴上青筋突起鼻尖上滲出汗珠……盧淑娟從來沒看見過老父親這般模樣忽然有一種恐怖感襲上心頭她聽說過老年人有急驚風和腦溢血的病症她怕……她急走到老父身旁眼含熱淚地叫了聲「爸爸」!

    盧淑娟話音才住盧運啟忽然一拍沙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尖厲刺耳讓人聽了疹。盧淑娟嚇得一哆嗦王一民也往前緊走了兩步驚訝地望著這位老人。

    笑聲過後盧運啟忽然拉住盧淑娟的手說:「孩子不要怕不要怕。這是日本人使的恐嚇手段不要怕。」

    盧淑娟用兩隻手拉住老父親的手她直覺得他的手冰涼還微微顫。她忙半蹲在他的膝前仰著臉說:「可是剛才一民說這是日本人要動手的信號是在社會上先造輿論向您步步緊逼然後就……」她說不下去了。

    「然後怎麼樣?」盧運啟對著王一民一指斜對面的沙說「一民你坐下說。」

    王一民坐下後說:「小便所說的當然已在老伯推斷之中。日本人在報紙上表了這樣的消息就等於在社會上公開和老伯宣戰了。所以這是一張比『哀的美敦書』還進一步的宣戰表宣戰表一槍炮就會接連響來。所以老伯應該趕快想一個辦法……」

    「有什麼辦法?」盧運啟眼望著窗外冷冷一笑說「昨天我已經當你們說過必要的時候只有以死殉國了。」

    「不爸爸一民說他有一個想法。」盧淑娟從爸爸膝前站起來對王一民說「你快和爸爸說說吧。」

    盧運啟直望著王一民。王一民點點頭說:「小侄想起一句舊小說上常見到的話叫『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老伯能不能在『走』字上想想辦法?」

    「走?」盧運啟一皺眉說「往哪裡走?往南?出關?得有證明……」

    王一民立即說:「不往南往北。」

    「往北?」盧運啟的身子探過來「北邊是俄國人……」

    「不。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王一民也將身子往前傾了傾說「事情不是從《北方日報》表共產黨湯北遊擊隊大捷的消息開始的嗎?我們還以湯北告終。你能不能到湯北去?」

    「到湯北去?」盧運啟那細長的眼睛瞪得像杏核。

    「嗯。」王一民肯定地點點頭說「我有一位最要好的老同學是湯北遊擊隊的領頭人他早就要我去告訴過我去的路線聯絡方法……」

    沒等王一民說完盧運啟就一拍腿說:「那不是投奔共產黨嗎?」

    王一民馬上接著說:「在抗日救國的大業上共產黨是最堅決的。」

    「這我知道可是他們那『主義』能行得通嗎?」

    「我們可以先不談『主義』先在抗日救國的大業上統一起來。」

    「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你讓我再想一想想一想。」盧運啟從沙上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

    王一民剛要再說什麼有人輕輕敲門。王一民說:「進來!」

    進來的是冬梅她站在門旁對盧運啟說:「老爺門房說有客人求見。」

    「誰?」

    「還是那個何二……先生。」

    「又是他!」盧運啟停下腳步橫眉揮手說「不見!」

    冬梅答應著剛要退出去王一民忙對她說:「你先等等。」他又轉過身來對盧運啟說「老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從他口中是不是可以探知一些日本人的動向?」

    盧運啟緊鎖雙眉說:「我真不願意和這個敗類坐在一起。」

    盧淑娟忙說:「一民說得有道理爸爸還是見見他吧。」

    盧運啟這才無可奈何地對冬梅點點頭說:「領他到樓下客廳裡見我。」

    冬梅答應著出去了。

    盧淑娟望著她爸爸那身寬鬆的睡衣說:「您換衣服不?我給您取去。」

    「就這樣吧。」盧運啟說完就走出屋門。王一民和盧淑娟跟在後面。當盧運啟看見他兒子的房門還緊閉著的時候便回頭問道「守全還沒起床嗎?」

    「他……」盧淑娟欲言又止地看了王一民一眼。

    盧運啟立即敏感地問道:「他怎麼?又是一夜沒回來?」

    盧淑娟低下了頭。

    王一民輕聲地應了一個「是」字。

    盧運啟一跺腳仰天長歎一聲說:「孽障!此何時也?不但不能為父分憂反倒為我添愁!亡我者必此子也!」說完眼睛一閉滾下兩顆淚珠。

    父親的眼淚滴在女兒的心上盧淑娟立即一扶他眼淚隨著叫「爸爸」的聲音滾下來。

    樓下傳來冬梅讓客聲開客廳門聲。

    盧運啟掏出手絹擦了一把臉又閉目稍停了一下然後對王一民和盧淑娟一擺手輕輕說了句:「你們回屋吧。」說完一揚頭挺著腰板向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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