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覺上了賊船下不來,悔恨難當的陳無咎恨不得生吞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沃瑪大祭司,外加眼前的這個貌似忠厚,實則內心同樣無比奸詐的馬裡國王哈桑二世。
陳無咎原以為沃瑪神殿大祭司威逼利誘讓他來到馬裡王國下書,無非是看中了他身上有濃厚的薩滿教背景便於和黑巫薩滿交涉。可是在見到哈桑二世以後,陳無咎立即察覺到問題並非這麼簡單。
或許在有意無意間,陳無咎就已經被某些大人物當作一枚棋子,擺上了大國戰略博弈的棋盤。
起初,陳無咎一廂情願地認為大祭司不大可能罔顧他的生命安全,畢竟沃瑪人多少需要顧及洛桑學院的事後追查,不過當哈桑二世在談話中隱諱地提及諸如皈依、國教等敏感字眼的時候,陳無咎感到自己血管中的血液都要開始凝固了。
天曉得為了什麼,哈桑二世居然要拋棄一直扶植馬裡王國崛起的黑巫薩滿,改宗信奉荷魯斯神系的諸神。
陳無咎確信在這樣巨大的利益誘惑面前,就算大祭司真是一個無私無慾一心為公的聖人,怕也是矜持不住了吧!
記得老馬前輩曾經說過,三倍的純利潤就能讓人冒著被絞死的風險去做任何事情。試想一個與沃瑪王國勢均力敵的國家要改信荷魯斯神,甚至決定了菲洛那大陸未來的走向,這其中牽扯的利益又何止於區區三倍呢!
雖然無比痛恨將自己這個無關人員捲入鬥爭漩渦的沃瑪大祭司,咬牙切齒的陳無咎隱忍下心中的怒火,在侃侃而談的哈桑二世面前表現的十分恭順。
形勢比人強,既然已經知道了人家太多的秘密,再想回頭就不大可能了,須知保住一個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所有知情者永遠不能開口,目前對於勢單力薄的陳無咎來說,虛與委蛇才是上策。
醒悟到自己的危險處境,陳無咎小心地隱瞞下自己不知內情的世事,極力表現出一種小人得志式的張狂。陳無咎以多少有些過火的表演,暫時麻痺住了哈桑二世,他的胡言亂語使哈桑二世這頭老狐狸都感到厭煩以後,兩個人的談話終於切入了正題。
「維德先生,閣下對黑巫薩滿有怎樣的認識?」
在心中將這個問題翻過來覆過去地思量一番,陳無咎故意做出一副面有難色的神態,同時將囂張的氣焰收起了不少。
即使是承襲祖蔭,但能居於眾人之上為一國之主屹立不倒,哈桑二世絕不是一個毫無城府只懂蠻幹的傢伙,此時見陳無咎一副窘迫的神情,便也沒有繼續為難他,指示輕描淡寫地順勢說道:
「閣下遠道而來不熟悉本地情況,倒也無妨,閣下能否以打探清楚大薩滿的居所?此事若能成功,我願冊封維德先生做敝國的宮廷法師。」
暗叫一聲圖窮匕見,藉著送信的名義摸清黑巫薩滿首腦大薩滿的居所,這分明是準備下毒手剷除政敵的前兆麼!至於什麼宮廷法師之類的封官許願,陳無咎原先在家之時閒著無事也讀了一堆權謀學理論書籍,對哈桑二世的路數他瞧得很清楚,估計一個死人也不可能適合擔任公職。
這邊大薩滿一死,黑巫薩滿勢必群龍無首,而這時候誰能力主為大薩滿報仇雪恨,隨後登上首腦寶座亦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到時候要問兇手是誰,無論怎麼看陳無咎都找不出比自己更恰當的人選來。為了鞏固權力,怕不是哈桑二世頭一個拿陳無咎開刀,那就真的有鬼了。
以陳無咎的想法,哈桑二世大可以派一名傾向於自己的黑巫薩滿祭祀提著陳無咎這個替罪羊的腦袋去邀功請賞,然後藉機分化瓦解黑巫薩滿,殺人滅口外加廢物利用,真是好盤算。
在腦海中已然將哈桑二世的話語前前後後分析了一遍,感到心中有數的陳無咎連忙起身施禮,說道:
「願意為陛下效勞,只是我的能力有限,唯恐耽誤了陛下和大祭司殿下的托付。」
哈桑二世安撫了陳無咎幾句,封官許願之類的話講得天花亂墜,饒是陳無咎這樣看透了前景的人都覺得心血沸騰,果然坐到這個位子上的都是強人哪!
前前後後折騰了大半天功夫,大概覺得火候已經差不多了,哈桑二世叫上來幾個武士領著陳無咎去招待外賓的館舍休息。
哈桑二世也不容易,須知陳無咎這味藥引子賣相不佳,但是缺了他,哈桑二世的這台大戲就很難唱了。這邊送走了陳無咎,哈桑二世掉過頭來忙著給手下們佈置相關任務,能早一天送那個礙眼的大薩滿歸天,哈桑二世就多一天安樂日子好過。
哈桑二世心中除掉大薩滿的這個念頭由來已久,本是菲洛那大陸西部草原一個大部落酋長的哈桑一世,由於皈依了黑巫薩滿,從而獲取了巨大的利益,並一躍而成為草原的霸主。
而後,哈桑一世通過戰爭、聯姻等手段,先後與菲洛那大陸中南部十幾個比較大的遊牧部落結盟。
稍後,哈桑一世利用與沃瑪王國開戰的機會,攫取了整個部落聯盟的最高軍事指揮權,幾經努力才誕生了今日的馬裡王國。
面對著逐步增強的世俗政權,黑巫薩滿內部意見不一,比較傾向於國王集權的一派祭祀,在以大祭司為首的反對派打壓之下早已不成氣候,目下只剩下了小貓三兩隻。而佔據優勢地位的保守派則堅持認為應當保持聯盟內部的平等性,呼籲增加各部落酋長的權力,要求廢止王位的世襲制,改為由大薩滿指定新的王位繼承人。
這些所謂的改革措施無疑會極大削弱國王的權力,當然是雄心勃勃的哈桑二世無法容忍的。
可是迫於黑巫薩滿擁有的巨大影響力,相對而言勢單力薄的哈桑二世無法正面提出反對的理由,幸虧他當時靈機一動,搞出一個曲線救國的把戲救場。哈桑二世腦筋動得快,不等黑巫薩滿正式就改革問題發難,哈桑二世便假借與沃瑪王國開戰的借口宣佈開始聖戰,將爭議擱置下。
若非如此,恐怕此時馬裡王國早就開始內戰了,絕不會是陳無咎看到的這種太平景象。
在陳無咎看來,哈桑二世分明用的是借刀殺人的計策,先以皈依荷魯斯神為誘餌,驅使沃瑪神殿與他合作對付黑巫薩滿,而後借助這把利刃除掉現任的大薩滿,另換一個聽話的人選上去。前半部分沃瑪神殿大概還能佔到一點便宜,然後麼,似乎就該上演一出卸磨殺驢的老套戲碼了。
說哈桑二世想要徹底剷除黑巫薩滿,陳無咎是不會認可這種推論。
須知黑巫薩滿是維繫馬裡王國內部統一的重要籌碼,在本國各階層人等都信奉薩滿教的前提下,哈桑二世貿然改信荷魯斯神,無異於自掘墳墓。據此分析他在私下裡承諾的那些,諸如改信荷魯斯神等等事情統統都是絕對靠不住的胡話。
陳無咎感覺哈桑二世這種貌似忠厚,實則聰明絕頂的傢伙,一定會設法先把自己從這出鬧劇裡面摘乾淨,然後再圖謀更多利益。
等到除掉大薩滿之後,必然會有人看出最大的受益者是誰,那時哈桑二世大可以藉口沃瑪神殿賊心不死,暗下毒手害死了大薩滿,趁機嫁禍給他,進而將所有信徒的怒火都指向沃瑪王國。
所謂哀兵必勝,有了這股哀兵的士氣,加之大敵已去的沃瑪神殿難免有所大意,戰爭初期的馬裡人會毫無疑問地會佔據上風。不過沃瑪王國到底是一個根基深厚的大國,想要一夕之間覆滅它,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哈桑二世等到沃瑪人開始拚死抵抗的時候,把那些不大願意服從他指揮的部落派到最危險的地方去。到時,這些礙眼的傢伙打贏了亦是損兵折將勢力大損,打輸了正好拿來殺雞給猴看,不管怎麼盤算都是哈桑二世最後得利。
老實講,如果玩得夠漂亮,哈桑二世這一回豈止是一箭雙鵰,指不定射下來多少只傻鳥呢!
對哈桑二世這樣的強人,經歷了兩個世界生活的陳無咎只有一個評價,夠狠!
雖然在這筆不道德的交易中哈桑二世佔了便宜,可別以為沃瑪大祭司是傻子,除掉黑巫薩滿的精神領袖大薩滿,以及黑巫薩滿內部接下來必然發生的內訌。
作為最大的對手沃瑪神殿有大把理由在一邊偷笑,何況他們需要付出的東西並不多。至於說事後哈桑二世反咬一口的可能性,如果利用得當未嘗不是一個一勞永逸的契機,算起來他們誰都不吃虧,真正吃虧的人,只有陳無咎這個進退兩難的無辜捲入者。
陳無咎是一個最怕麻煩的人,不過這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眼睜睜地看著哈桑二世和大祭司聯手將他送上這條不歸路,縱然是換作一個心胸豁達的人,怕也要懷恨在心圖謀報復,何況是一向自詡睚眥必報的陳無咎,這一次他是真的火大了。
料想哈桑二世跟沃瑪神殿方面是一對同床異夢的典範,誰都不會實心實意地給對方交底,於是陳無咎便大著膽子在中間開始渾水摸魚。其他的事情都好說,只要把這條小命留下,就不愁將來沒有報復的一天。
哈桑二世派人把陳無咎安頓在恩岡代雷郊外一所僻靜的別墅,除了不能隨意出外活動,每天都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那些隨行的沃瑪人護衛都已經不知去向,陳無咎並沒有問。一枚失去利用價值的棋子會是什麼下場,不言自明,那又何必去問呢?無用棋子的命運早已注定,眼下被奉如上賓的陳無咎和他們相比,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時間先後的問題,除此之外別無二致。
這樣提心吊膽度日如年的生活僅僅持續了八天,但是在陳無咎的感覺中,這短短的幾天時間就像是一百年那麼長久,終於,他收到了參見大薩滿的許可,最後時刻來到了。
面無表情的陳無咎打理好行裝,在一百名馬裡士兵的護衛下朝著大湖區的東南方行進,據說那就是黑巫薩滿的聖地,一座終年籠罩在雲霧中的神山所在。
八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有心人安排好很多事情了,陳無咎不知道目下大薩滿是不是還活著。
哈桑二世究竟選擇了慢性毒藥,抑或是更加簡潔明瞭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陳無咎不得而知。惟一能確定的是,這個策劃周密的暗殺行動當中,現在應該只差他這個優秀的頂缸人選到位了。
這段令人心焦的旅程卻出乎意料的漫長,陳無咎和同行的馬裡士兵在不見天日的熱帶雨林中披荊斬棘跋涉了二十多天,居然連神山的影子都沒瞧見。
這一路上毒蛇猛獸層出不窮,饒是哈桑二世不願意栽贓的理想人選陳無咎無意義地死在半路上,派來護送他的士兵都是久經戰陣的精銳士卒,在連番苦戰之後也已經有了十多人的傷亡代價。
這樣似乎永無止境的艱苦行軍實在太辛苦了,就連自認為堪稱毅力堅定的陳無咎都感到了意志力的動搖。
耐心耗盡的陳無咎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情況,他找到這支護衛隊的指揮官,說道:
「每天就是這樣不斷的走,什麼時候才能到神山?一路上已經死了這麼人,你就一點不難過嗎?」
這位馬裡指揮官是十分虔誠的薩滿教信徒,他衝著陳無咎憨厚地一笑,那張黝黑的臉頰映襯著滿口潔白的牙齒,頓時讓惱羞成怒的陳無咎生出一拳頭打到他臉上,看這老小子還笑不笑得出來的衝動。
對於陳無咎心理活動一無所知的馬裡人,朝著據說是神山所在的方向雙手交叉行大禮,然後說道:
「神山會引導我們進入正確的路途,大薩滿殿下會保佑勇敢武士的靈魂升入天堂獲得永生。」
感到自己一拳打在空氣中的陳無咎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的坐騎上面,好歹兼職幹過一段時間神棍,陳無咎當然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你永遠別想和那些腦子裡只有虔誠和狂熱的信徒理論清楚。
無論你的論據多麼充分,口才多麼了得,也休想從這種近似於自我催眠的狀態下,駁倒一個對神明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傢伙。
宗教擁有的力量不在於它自身如何的偉大,而是當一個人認定了某一個神明,及其代言人所說的一切才是真理,那麼任何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他都能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才是宗教的最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