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決心是一回事,真正面對孫策,內疚又讓我低下了頭。像前幾日一樣,確定我是清醒的,孫策就會走進來,固執地把湯藥送到我手上,固執地看著我把藥喝下去,固執地親手為我手腕腳腕上的那點傷痕塗藥。剛開始的時候,他的手總讓我發抖,我不是沒有掙扎過,但我的掙扎一點力量也沒有,幾次下來,我只好聽之任之了。
或許感覺到我今天放鬆了些,孫策慢為我拉好衣袖遮住腕上的痕跡後,笑道:「已經很淡了,再過兩天就好了。」
將手腕抬起,我仔細看看,破皮淤血的痕跡是鐐銬留下的,目前只剩下淡淡的紅,完全沒有再上藥的必要:「已經看不出來了,你何必上心。」
我並不想這麼生硬地說話,可脫口而出的語氣讓我們兩個都有些尷尬。抬眼看見孫策受傷般的表情,慌亂之中我的解釋卻更過分:「我只是覺得你沒必要為這點痕跡費心。」苦笑在孫策的嘴角閃過,他默默坐在一旁,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笨嘴笨舌,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強迫自己冷靜再冷靜後,才慢慢開口:「對不起,我真沒別的意思,你也明白我的醫術。這點痕跡不用管,過幾天就消失了。」
孫策轉過頭去,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到長長的吐氣聲。再回頭過來,孫策臉上已經帶上了笑容:「你是小神醫嘛,呵呵,我只是有點心疼。今天的氣色還行,感覺是不是好點?」
強顏歡笑的樣子看在我眼裡,心裡一陣難受,簡直是受罪。深吸一口氣,我看向兩個侍女:「你們出去一會兒,我和吳侯說幾句話。」
兩個侍女驚愕地看向孫策,在他的示意下退出了房間。等她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後,我才歎了一口氣:「伯符,我累了,你也累了,我們就不要再強撐下去了,把話說透了,對我們都好,你認為如何?」
有猶豫,乾脆落地的聲音讓我感覺到孫策也在期盼今天的談話。
猶豫了一下,我沒有直接表達我的意思:「伯符,我得先向你道歉,這些年的隱瞞和欺騙是我的錯。只是,我不得不這樣做,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孫策走過來坐在了榻上:「子雲,該說抱歉的是我,我沒能及早發現,以後不會了……」
抬抬手,我阻止了孫策下面的話:「伯符,公瑾他們沒錯,再說,這些都過去了,我們就不要再提了,好嗎?」
「好。子雲,前幾天我說話做事急躁了點,那些事應該等你身體好點再……」
孫策的目光十分坦誠,他已經明白我要和他談什麼了:「伯符,早說晚說都是說,不妨就把它說開了。這些天我想清楚了,我很感激你的關愛,真的,這是我發自內腹的話。伯符,你知道我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所以,思考了這麼久,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決定了。」
孫策的神情瞬間緊張起來,他坐不住站了起來,眼睛死死盯著我,卻未說話。我裝作不在意他的神情,自顧說了下去:「伯符,這些年你一直對我這麼好,雖然與我想的原因不太一樣,但我一樣感激你的好。面對你的愛,我只能選擇一個回答:答應你。」
孫策呆了一下,旋即狂喜的表情湧了出來:「子雲,你,你真的答應留下來?我,我……」
我有些不忍看他,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完:「是的,我答應做你的夫人。伯符,這些年的欺騙讓你受到了很大的傷害,按理說,你們就是把我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可你們卻為我選擇了最好的結局。能成為吳侯府的夫人是多少女孩子夢寐以求的事,更何況我這樣的囚犯。得到這樣的待遇,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不字。」
我的冷靜讓孫策冷了下來,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很小心地又坐到我身邊:「子雲,你到底想說什麼?是不是有什麼顧慮?你放心,我是真心待你的,公瑾他們也會很尊重你的,喬兒她不會反對。」
孫策真誠的話語並未給我帶來寬慰,我眼中沒有喜悅,有的只是悲哀:「伯符,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你明白嗎?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我也知道這對你是一種傷害,但卻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妥協了。」
「傷害?妥協?」孫策喃喃道,疑惑不解的神情非常自然。
我心裡一緊,他的神色不像是裝出來的,他也不是一個善於偽裝的人,難道他真的什麼也不清楚嗎?可話已經出口不能收回,再說,這是必須要說的話:「伯符,你不用懷疑,我是真心同意的。我答應你的要求,同意聽從你們的安排,配合你們的利用,絕不會在這期間讓你們為難。只是,當這一切結束以後,你能送我回家嗎?我真的好想回家鄉去。」
聽完我的話,孫策傻了一會兒,他似乎不懂我的意思:「你不是答應留下來嗎?為什麼又要回家鄉?」
我苦笑了:「伯符,我答應做你的女人還不夠嗎?當你們利用完了我,我的生死也就沒有意義了。雖然我知道你們都不願意讓我死,可我實在是無法活下去了。伯符,我知道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可我還是厚著臉求你的憐惜,把我送回家鄉去吧。」
孫策終於明白我要表達的意思了。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緩緩地站了起來:「子雲,我知道你在曲阿受到的傷害很深,你興沖沖地過江而來,卻被我們這樣傷害,你恨我們我也理解,可是,我沒想到,你寧願一死也不願意成為我的女人,你的自尊還是這樣強。」
看來他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伯符,你想錯了,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恨,相反,我對你只有感激,只有愧疚。可是,你也是一個把情義看得比天大的人,你應該理解我的心情。我不可能在傷害了我的親人和主公後,還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是,我知道我求得一死對你,對公瑾也是一種傷害,可我沒有辦法,我也不想死,可我缺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孫策還是一臉的漿糊:「不明白,我不明白。子雲,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長歎一聲:「伯符,我真的不討厭成為你的女人,你的喜愛,你的寬容都讓我感動。可是你明白我,我不光只擁有你一個人的愛呀!我不可能安心只做你一個人的女人,我無法面對親人責怪的目光,無法面對不忠不義的指責。再說,我真的努力想要說服自己留下,可我失敗了,留下不走我做不到。可是,我如果成了你的夫人,卻還要回洛陽,你能放我走嗎?不能。這種情況下,難道你能讓這雙手再帶上刑具?能把堂堂吳侯的如夫人當囚犯關押起來?你的臉面往哪兒放?吳侯府的臉面往哪兒放?就算你能做到不讓我回去,也不讓我死,我卻不知道我能承受多久內心的痛苦煎熬。與其慢慢被自己折磨而死,不如讓自己有個痛快的結果。雖然,大家會悲痛,會傷心,但時間能沖淡這一切。」
我的解釋,我的努力一點作用也沒有,孫策越發糊塗起來。他又坐回到我的身邊,伸手來摸我的額頭:「子雲,我真的糊塗了,你是不是又發燒了?我真的聽不懂你的意思,你既然不討厭做我的女人,為什麼不能留下來?你留下來怎麼會傷害你的親人?曹操不會因為你留下而殺了他們吧?再說,我們不是已經告訴曹操你死了嗎?」
面對這樣的孫策,我的冷靜也快用完了,不能自制地急躁起來:「伯符,不要再兜圈子了好嗎?什麼告訴曹操我已經死了,不要再用這樣的話來安慰我,我不是傻子。」
面對我的急躁,孫策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拉過我的手輕輕拍拍:「子雲,告訴曹操你已經死了,是想斷絕你回去的念頭,不管那邊信不信,我們都想你能完全放棄以前。」
「是嗎?」我苦笑起來:「伯符,你們這是自欺欺人。我不是一個普通女子,這就注定我不可能放棄以前,不可能放棄親人,更不可能放棄我的主公。當然,我也捨不得放棄和你們的情義。所以,我能選擇的只有一死。你說我是想逃避也好,說我無義也罷,這就是我的命,無法逆轉的命。」
「子雲,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更無法理解你為什麼說這些話。你在生病,想得太多不好,好好休息,不要再想那麼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嗎?」
我把手從他手中抽回來,長長歎了一口氣:「果然我說什麼也沒用。算了,我累了,什麼也不想說了。伯符,不要當我是傻子,我身體不好,不等於我就變傻了。你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趁我還沒能力反抗你們的安排。其他的事也隨你們的便,我不過是想為自己求得一點心安。既然自己不能做主,這具皮囊放哪兒都無所謂了。」
「你這麼想死嗎?」孫策的聲音有些顫抖:「子雲,跟了我就這麼委屈你嗎?我和曹操比起來就這麼差嗎?我實在無法理解你的行為。你不顧生死跑過來,現在卻不停地說要尋死,又說不是因為恨我們,你要我怎麼理解你?我沒有公瑾和你聰明,你能說明白一點嗎?」
孫策的疑惑,孫策的不解,孫策的委屈全放在臉上,這讓我迷惑了。難道,孫策並不知情?就像他不知道我被關押在曲阿一樣?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小心開口了:「伯符,是不是公瑾他們並沒有跟你說清楚?還是你已經很久沒有去理事了?」
孫策迷茫地搖搖頭:「什麼說清楚?沒有呀,難道他們對你還做了什麼?」
我無語了。孫策真成直腸子了,他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渾然不知將給我造成什麼樣的絕境。我真的不忍心將他從夢中叫醒,可我更不能讓自己這樣成為吳侯府的女人。周公瑾,對不起了,我不能不利用伯符來打斷你的美夢了。
短時間的沉默後,我緩緩開口了,面對一臉期盼的孫策,將幾天來的所思所想,我的艱難處境全部傾訴給他,既然周瑜他們不說,那我來當這個謀士好了。孫策的眼光從充滿期待到激動再到痛苦,最後是什麼表情也沒了,眼神空蕩蕩地,我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了。說完這些話,我也長出了一口氣,不管孫策怎麼想了,我反正不能把自己憋死吧!當然,對於這些話會帶來什麼後果,我也是忐忑不安的,或許孫策本來不知,現在更迫切需要這個婚禮了,真要這樣,我也只能拼盡全部的力量以求得一死;又或許孫策不同意對我的利用,那麼江東朝堂上必然掀起一番波瀾,這樣一來,我不僅成功地阻止江東短期內對我的利用,還能拖延江東和洛陽的開戰,同時也能達到通過江東人之口警告洛陽的目的——不要為我而做出計劃安排以外的事。
我說完了,沉默,死寂般的沉默在我和孫策之間蔓延。我是無所謂了,而孫策在長時間的沉默後,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出了房門,他再沒說一句話。我的心是痛的,我的身體也是痛的,可我實在是沒有其他的辦法解開這個死局,有思想準備總比什麼準備也沒有的好。或許我不該這麼殘忍,這幅身體也許好不了了,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真的差這幾天的時間嗎?說到底,我還是不甘心一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