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並不在營帳中,在士兵的指點下,我在宿營裡外找到了正低頭悶坐的他。聽到腳步聲,呂布抬頭看是我,又把頭埋了回去。坐在他身邊,我笑:「溫侯神箭立威,這些獲救的人感激萬分,想當面向你致謝。」
呂布搖搖頭,卻不說話。習慣了他的不言語,我遞上一袋酒:「喝點吧!這大草原比家裡的小草地強多了,坐在這裡喝酒,才有味道。」
呂布接了過去,仰頭猛灌,我詫異地看著淚水從他臉上滑落:「溫侯,你怎麼了?打仗多了,這種場景連我都不會落淚了,你反而傷感起來。」
呂布放下酒袋,遙望遠處低聲道:「子雲,我覺得自己滿手都是血腥。」
滿手都是血腥的人豈止呂布,連我都是:「上陣殺敵,窮極拚命,這個世道,有幾個手上不沾血腥的。不要說溫侯,我又何嘗不是。」
呂布搖頭:「子雲,你仁慈善良,不會知道濫殺無辜之人是什麼樣的感受。」
濫殺無辜,我也做過呀,鄴城外死於逃亡途中的那些婦孺,涼州韓奕都是無辜者呀。自嘲地一笑:「我怎麼不知,我也濫殺過無辜。為了把馬超弄來,我忍心下手殺了韓遂的兒子韓奕,那是一個沒本事,也沒惡行,還有些癡情的人。一想起那雙不信、痛苦的眼睛,我也痛恨自己。溫侯,能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並做一些事,不得不忍受良心上的譴責。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注定會有這種譴責的。」
呂布並不知道馬超來鄴城的內幕,聽我這樣一說,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後,轉頭喝了一口酒:「我知道你這麼做定是不得已為之。可你不知,當初離開家鄉跟隨丁……,我也做過這等搶劫殺人之事,與今天那些兇徒毫無區別。看見他們,我就看見了當初的自己,就覺得自己滿身罪惡,一身血腥,也像他們一般,死不足惜。」
我還是第一次聽呂布這樣說他的往事。丁原帶兵裝匪的事我也有聽聞,從呂布嘴裡得到了證實,我心中也是憤恨不已。但看著滿臉痛悔的呂布,我卻只有安慰他:「溫侯當時不過是不懂世事的少年,被人利用而已。如今時過境遷,就不要多想了。」
呂布苦笑:「怎能不想。那個時候,只覺得自己是強者,做任何事都是理所應當,從未想到別人有何感受,從未體會到這些喪親離人之痛。這些年,我想了很多,那些惡名我也不在乎,任由別人去說,可年輕時所犯下的纍纍惡行,卻時刻在提醒我,折磨我。表面上我似乎仍舊是威風八面,可我知道,別人都怕我,罵我,恨我,躲我,這或許就是我的報應。」
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酒,月光下的呂布顯得那麼淒涼無助,與他白天陽光下的金盔神馬的高大形象全然相反。我從不知呂布的內心竟如此淒惶,這些年他一直沉默少語,也不怎麼出家門與人交往,就是往日的舊部去看他,也不敢在他家裡待上半日,生怕別人閒話。不避嫌的也只有我和曹操。卻從未想過他竟懷了滿心的傷感和自責,然而這種傷感和自責,我也無話可去開導,只好陪他一起歎氣了。
見我和呂布遲遲不回,李典親自找了過來:「溫侯,子雲,你們還在這兒?」
我站起身來:「可是有事?」
李典點頭:「這個族群是氐族的遊牧群,襲擊他們的是一個鮮卑的分支。剛才族長把我請去,說他們飽受這些鮮卑人的攻擊和欺凌,想請我們出兵幫助他們滅了鮮卑人。茲事體大,我不敢決斷。你們說我們能否答應?」
呂布也站了起來,此時便道:「應該出兵,否則我們走後,那些人會殺回來報復的,到時候,這些人都沒有活路了。」
他說的很有道理,我也有這個想法:「李將軍,溫侯說的對。這些鮮卑人的報復會是把這裡殺戮乾淨,我們又不能帶他們走,乾脆救人救到底。」
李典點點頭,卻道:「可我擔心我們一旦出兵,會不會讓一些族群產生懼怕心理或誤會,從而聯合起來與我軍為難。鮮卑可不是這些小民族,到時候我們可就脫身不得了。」
這倒是一個大問題,呂布不說話了,拿主意是我的事。我想了想:「這樣,我們回去問仔細了,看看有沒有其他的辦法。實在不行,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典也無法,只有點點頭。我們一行回到營地,那個氐族的年輕人正在營裡焦急地等著我們,見我回來急忙迎了上來:「將軍,我們……」
我看了看呂布,上前笑道:「將軍有心解除你們的後顧之憂,可有些事情還需商量商量。」
年輕人急忙回道:「有何條件,請各位將軍儘管說,只要我們辦的到。」
「也不是難事。襲擊你們的這個部族有多少人?距離這裡多遠?周圍還有哪些與他們聯盟的部族或同樣被欺凌的部族?」
年輕人馬上答道:「他們人比我們多出數倍,約有五千之數。距離這裡近百里。至於周圍與之結盟的,除了一個匈奴部外,倒沒有聽說過。被他們襲擊的部族倒是不少,多數是像我們這樣的小部族。」
居然和匈奴連上了,這有點麻煩:「這個匈奴部有多少人?屬於北匈奴還是南匈奴管轄?這裡還有哪些民族?」
年輕人搖搖頭:「不太肯定,應該是北匈奴。南匈奴這些年都在向內地遷移,長城外很難看到他們。這片地方,鮮卑人更多,除外就是我們氐氏、羌氏、胡氏。」
羌氐胡是我們要爭取的民族,人數雖然不多,團結起來也不少。只是他們大部分散居,很難集中在一起,這也是他們同被欺凌,卻從不聯合抗衡的原因。我雖有心將他們集中起來遷移入關,可短時間卻辦不到。想到此處我歎口氣:「你先回去,讓我們商量一番。」
年輕人欲言又止,我安慰他:「你們也放心,即便我們不能出兵,也會安置好你們才離開,不會讓你們有後顧之憂。」
回到營帳裡,我們四個呆坐在一起,一時間也找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就此一走了之的事,我們也做不出來。過了很長時間,李典道:「要不溫侯你們帶大軍繼續,給我留下一千人保護他們。」
我搖搖頭:「你的身體不適合留下。再說,萬一鮮卑人和匈奴人勾結起來,一千士兵如何抵擋?」
韓浩道:「乾脆,護送他們入關,找地方先躲躲,等我們拿下涼州,再回來滅了鮮卑。」
我歎口氣:「只怕曠日持久,這些人等不到我們回來。過了季節,找不到豐滿的水草,這些人如何生存?」
大家都說不出話了。我們還沒想出辦法,族長那老者在年輕人的攙扶下找了過來。我們只能告訴他,還沒決定。族長道:「你們大軍到此,絕對有其他事情要做,我們族人商量了一下,也知道請你們出兵有些勉強。我過來就是告訴將軍,不要為我們的太傷神。」
我看了看呂布他們,苦笑道:「不瞞老人家,我們確實不能在此耽擱太久,一旦不能徹底摧毀鮮卑和匈奴人的戰鬥能力,還是不能解決你們的問題。」
族長沉吟一下問道:「不知將軍能不能將此行目的相告?或許我們能幫上忙,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我正有此打算,因此馬上就道:「我家將軍正有此心。老人家,我們是想借道進入涼州的酒泉郡,時間只有一個月了。」
「酒泉?距離這裡很近呀。」
「很近?」我們幾個互看了一眼,都詫異了。我急忙詢問:「老人家,據我們的行程推算,應該距酒泉很遠,怎麼會很近?」
族長笑笑:「那是你們從長城外的路線來看。我們族長期在這周圍千里的地方遊牧,對這片再熟悉不過。從我們這裡進入長城內後,距離張掖郡不過就是翻越長城的路程。從張掖到酒泉,不過十天的路程。按你們大軍的行軍速度,連十天都不到。」
哈,我們居然就在張掖的長城外,這可真是好消息。我們四個都興奮起來。族長看在眼裡,他笑呵呵道:「所以將軍們的時間很充裕。這樣,大軍滅了鮮卑後,我們負責引導大軍前往酒泉如何?沿途還可以聯絡族人。只要大軍幫我們這些弱小族群解決了鮮卑這個大禍害,我們都會盡心報恩的。」
哈哈,有了這些當地民族的幫助,我們進入涼州就更順利了。再說這些民族在長城內外都有一定的聯繫,說不定能加速我們對涼州的安定。想到這裡,我望向李典,他和韓浩也正用興奮得目光看向我,顯然也想到了這一步。呂布一直沒說話,此時他淡淡道:「二位將軍,都去準備出兵的事吧。族長,你精選騎手為大軍引路,先滅鮮卑,時間上來得及再滅那股匈奴人。」
呂布發令,我們三個同時答應遵命,李、韓二人轉身就出了營帳。族長笑呵呵地看看呂布,再把目光看向我:「小兄弟,我小兒子的傷還想請你去看看。」
我馬上就站了起來:「溫侯,我去了。」呂布點點頭。
路上,族長似無意地問我:「小兄弟,呂溫侯今年青春幾何?可有子女?」
我沒當回事,笑著回答他:「溫侯應四十多歲了吧,我並不十分清楚。他有一女,嫁與曹公之侄,生有一子。」
族長哦了一聲,也未再多問。隨族長來到他的氈房,並沒看見傷者,我淡淡一笑:「老人家,還有什麼事要找我?」
族長笑道:「請小兄弟暫停片刻。」他一掀布簾進去了。
我一愣,過了一會兒,白天見到的紅衣姑娘從裡走了出來。此時的她換了一身潔白的服飾,白羽毛做成的頭飾將她的一頭秀髮襯托得黝黑發亮,卻用一幅白紗遮住了大半的臉龐,只露一雙大大的眼睛直楞楞地看著我拜了下去:「小女蓮彤見過恩人。」
未等我說話,老族長將她拉到我的面前:「小兄弟,實不相瞞,這次族中遭難,也與小女有關。蓮彤自小在這草原上就被譽為草原明珠,那鮮卑小王爺多次上門索要,小女脾氣執拗,抵死不從,方有此滅族之禍。幸得各位將軍援手,免遭大難,小女難以報答,知呂將軍已答應出兵相助,願為先導。」
我眨眨眼:「這,族長,出兵殺敵非同兒戲,她一個女兒家,萬一……」
族長呵呵笑道:「我幾個兒女之中,還就這個女兒武藝好,馬術精,為呂將軍持韁墜蹬不在話下。」
未等我再說什麼,蓮彤一仰頭:「恩人,女兒家又怎麼啦?一樣上陣殺敵,保護族人。這大草原上,誰人不知我蓮彤之名?鮮卑惡賊多次欺辱與我,蓮彤發誓要親手摘下他的頭顱,以祭奠這些死去的族人,還請將軍能成全。」
我轉轉眼珠子嘿嘿一笑:「明天出征的是呂溫侯,又不是我,嘿,你的事我不管。族長,要沒事,在下告辭。」
回到營帳,我止不住地笑,笑得他們都莫名其妙,我卻不好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呵呵,時候未到,時候未到。
第二天,望著遠去的大軍,我歎氣,真想和他們一起去,而不是留守在這裡。倒不是想去打仗,而是想看看那位蓮彤姑娘的作為,嘖嘖,肯定不弱,呂布有福呀。同樣被留在家裡「保護」我的李典,見我一臉遺憾的樣子,他很是奇怪:「子雲,你不是最討厭打仗嗎?」
我嘿嘿一笑,知道他誤會了。既然呂布走了,我也可以做點小動作了。把李典拉到一邊,將自己的想法一說,李典也樂了:「真如你想?姑娘漂亮不?」
我仔細想想:「看不清楚,不過,就那雙眼睛,真美,就像天上的星星。曼成,這等好事,我們可要竭力成全。怎麼樣,要不要先計劃計劃,辦得熱鬧點?」
李典點頭:「真如你想,一定要好好熱鬧熱鬧。唉,我咋沒這福氣?」
我樂了,想想又歎氣了:「溫侯的夫人也去了近兩年了,他一直悶悶不樂,但願這個姑娘能讓他的生活快樂一點。」
李典沉默了一下:「那天晚上,你們的談話我也聽到了一些。沒想到冷酷的他也能想這些。我們對他是多有不敬之言,如今想來,似乎也過分了些。」
李典出身書香門第,性格耿直,公正不阿,不大看得起一些人,特別是降將,包括我二哥。這也是個人緣分不同,強求不得。聞言,我也只是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各自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