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冥之青淵 天下瘋魔篇 第八章 碧空之歌-諸神黃昏的協奏曲(三)
    視線裡,一片無光的陰霾昏暗。耳邊,是某種野獸巨大的嘶吼聲音。而觸覺之中,身體的感知變化毫無意義——每一寸肌理都被摧毀的麻木感,那紅色液體從身體流失的虛弱感,二者就那麼填滿了靈魂的空隙……

    「肋骨斷了一根半,右肩胛骨粉碎性骨折……最糟的是兩條腿……」龍紫諾眼睛張開狹窄的一線,掙扎著移動了一下雙手,還沒有完全清醒的神志中已經對於自己目前的處境做出了初步的判斷,「可是……畢竟還是活著呢……」

    說來諷刺,她與葉天然一場爭鬥,本是大獲全勝——卻也因為如此,被她擊入牆壁的葉天然避過了那無妄之災,反倒是龍紫諾自己,完全暴露在了覆雨般摧殘大地的漫天金芒中。

    匆忙的閃避如何能夠完全避開那種密集程度的攻勢?而她又偏偏不幸被倒塌房屋的半面牆壁砸倒在地。直到這次醒來時為止,她的兩條腿依然被壓在鋼筋混凝土的廢墟下。

    耳邊的轟鳴聲越發震耳,模糊的視線卻無法達成可望見「野獸」的角度。對於未知的事物,龍紫諾心中隱隱泛起一股焦急的情緒,比傷勢給與她的擔憂感更勝。

    「紫諾。」遙遠的某處,某人輕輕喚起她的名字。

    龍紫諾微微怔了下神:「你……是龍華嗎?」額頭上傷口的血跡迅速覆蓋視野,使得龍紫諾目中完全血紅,眼前的景致如水紋扭曲的波動,讓世界也不清晰起來,「剛才那些東西,是出自你的手筆吧……沒想到這一次,我還是……輸了……」

    輸了……

    這樣的念頭從龍紫諾心頭浮現出來時候,帶給她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其實從一開始自己不就明白麼——無論如何的努力,自己在龍家人眼中也及不上龍華。戰場的「魔術師」,那樣的光輝太過耀眼奪目,將他人的努力也全部掩蓋了……

    「你,真的輸了嗎?」聲音是龍華的聲音,只是聽在龍紫諾耳中,那個人彷彿站在高遠不可觸摸的雲端,漫不經心地往向人世的方向,「如果現在就認輸的話,那麼地下的那些人……就沒用存在的價值了呀。」身後,有沉重的腳步踏過壓在龍紫諾身上的殘牆廢壘。

    龍紫諾眼神不由地一閃,心頭微窒:「你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沒有回答,頭頂上突然一聲脆響,隨後一陣翻滾跌撞的聲音滑落。龍紫諾因為傷口的牽動咬了咬牙,卻見視線中一片黑影滾落在她的面前,兩種性別的痛哼隨即響起。

    「離萼?!雷越!?」漸漸地,龍紫諾認清了面前摔作一團的兩個人的面容。

    離萼咬牙板著面孔,從地上支撐起來,右手環過雷越的身體將他也扶起,此後方才注意到壓在廢墟下的龍紫諾。反倒是一副脫力模樣的雷越先行開口:「隊長,你怎麼……」

    「沒有時間了!小越。」離萼竟張口就打斷他的話,即使她自己的步伐踉蹌,隨後向外的稍稍滑步,卻像要將雷越拖走似的。只是雷越側身掙扎了一下,歪斜卻牢牢地釘在原地。

    龍紫諾努力地抬了下頭。昏迷之中,時間的流逝似乎比她想像的更多——血色交雜的天幕竟是明亮十分,使得雷越俯視她的身姿變成了光亮裡漆黑的影……龍紫諾狠狠掙扎了一下身體,身上的創傷卻隨即終止了她這一動作。

    雷越回頭與離萼對視了一眼,回頭探查龍紫諾身上的傷勢,卻隨即不由自主猛地一跪及地。他有些急促地喘息了口氣,方才開口問道:「組長,還能動嗎?」

    龍紫諾皺了下眉:「你們……怎麼樣了?其他人呢?」

    雷越疲憊的神色一黯:「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但是看目前的形勢估計……」

    他的話不需要說完,龍紫諾自然從他的神色中得知了一切。雖然對於這一事實早有預料,但是,真正從雷越神色中得知的那信息後,龍紫諾仍不由地感到一陣寒徹心扉的涼意。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很遠很遠……遠到所有的一切都漫不經心的逝去……

    「組長……你流血太多了……」雷越在地上摸了一把,原本沒有血的手指也沾滿了那刺眼的緋紅色。他抬手使勁推了下壓在龍紫諾身上的房屋碎片,整合成一體的水泥板卻紋絲不動……再次努力之後,他回首焦急地望向離萼。

    此時的空氣中,滿是流轉的電光,照得天地間時明時暗。離萼重新轉化的那一襲紅衣,在蕭蕭風中卻又早已破損不堪。這少女重心偏斜地矗立在雷越身後,目光中透露著一絲不滿的情緒,更多的卻是焦急難耐的神色。

    「老子……我們有那個時間嗎?」離萼開口欲罵,終究是忍住了,變相地拒絕了雷越請求的目光,「別人用命給我們換來逃生機會……現在我的性命也早已經不屬於自己了……」話一出口,她便捕捉到了雷越些許失落的神色,只是那一份遠古由來的倔強,使得離萼轉身,卻比先前更決絕地站在原地,背對著雷越與龍紫諾不動。

    不知為何,離萼卻沒有想過,她那一刻的停留,或許就已經意味著直接面對死亡……

    雷越低了下頭,而後抬頭緩緩地道:「離萼,你先逃吧。」

    「沒有必要……為了我……」龍紫諾表情如同慘笑,嘴角蠕動的唇型似乎說著這樣的話,但是卻沒有任何聲音傳達到空氣之中……一旁雷越說完話後再次俯下身,從水泥板的縫隙中察看著龍紫諾被壓迫的傷勢,他隨即倒吸了一口冷氣。

    龍紫諾身上傷口雖小,卻是傷在大血脈交匯之處,水泥板下空隙的凹處,已經被她失血填滿,幾乎成了一個小潭。由於失血過多,龍紫諾事實上已經進入一種半昏迷的狀態。

    雷越與離萼二人的存在,在龍紫諾的意識中迅速模糊,他們的形體、聲音,就好像踏上了遠行的列車,在耳中嗡嗡的雜音裡淡化消逝……突然有那麼一刻,屬於龍華的聲音卻在龍紫諾的意識中清晰的異乎尋常:「紫諾,你知道……什麼是戰爭?」

    什麼是……戰爭?

    無法理解龍華那種方式的問話,龍紫諾的心中微微迷茫:「戰爭……是什麼?」

    僅僅出於三、兩統治者的意願,便要傾盡人力與物力去書寫的血腥,焚燒著大地全部的生機……那麼她是否可以說,戰爭,不過是權威者的遊戲?是上位階級對於其下者的愚弄的壓迫呢?

    又或者,人類這種生物,始終無法甘於平庸,渴望著刺激與創新,偏偏對戰爭這種東西沉迷不去,重複千百年的迷惘……是否可以說,戰爭,是卑微者的墓誌銘,是人類證明自己渺小存在的一份無奈的證明書?

    而人類,從未有一刻遠離過那樣代表殘酷的血光,偏自其中湧現出被後世稱為「英雄」的人物,由此代表著某個時代、某個民族的精神烙印……那麼又是否可以說,戰爭,其實是歷史中的造物機,是人類所稱呼的、時代進步必須的東西?

    戰爭……究竟是什麼?!

    一片盎然噴薄的黑色霧氣之中,龍華的面容由虛無中出現,黑袍高帽,仍是一副魔術師的打扮。只是在她的身上,此時帶著不屬於人世間應有的光彩,感覺明媚得像是七、八月的天空裡那份湛藍,在清晨的茫茫白色中反射著夜晚的深艷。

    龍紫諾抬頭,發現龍華只是望著自己,很隨意地笑著。

    心裡雖然明白這笑容只是龍華的一種習慣,龍紫諾還是不由自主地忌恨起來,似乎對方臉上的這種笑容,就是對於自己的一種尖銳的譏諷——別人倒也罷了,可是……那是龍華呀……那個始終比她美麗、比她優秀、比她更受到族人寵愛的龍華……那個擁有著她「姐姐」身份的龍華……僅僅有這麼一個人,是讓她無法承受其嘲弄的人。

    心神的動盪,以及身體裡突然湧出的力量作用下,龍紫諾突然從地上躍起,手中「龍怒」雙分刃鏘然一合,劃出一道彩虹般曲線的弧度,而後劍身筆直地將從龍華的胸脅貫穿!

    赤紅而滾燙的血液,頓時在空氣中飛濺開。龍紫諾心神一震,抬頭。

    龍華的微笑依舊,只是那笑容中的痛苦一閃滑落。她緩緩低頭,望著衝入自己懷中的妹妹,目光平靜,抬手撫上她俏麗的短髮。呼然的風嘯隨即在龍紫諾耳畔穿發而過。

    「姐姐……你……」龍紫諾的心間迅速被難耐的迷失感籠罩——「龍怒」是什麼時候在手裡的?自己怎麼可能從地上跳起來?自己的腿明明壓在廢墟下,明明已經失去知覺了……這究竟是……這裡是……

    耳畔喧囂如流水的風音淌過,異樣的空寂之間,虛無的聲音背景裡,漸漸有混亂的征殺聲瀰散……她這時候才想起環視四周,回頭之際,龍紫諾驚愕茫然。

    龍華身後,有純白色的天使之翼,向前包擁著龍紫諾的身體。她與她,懸浮在離地萬里的九天之上,純白無邪的雲彩之間,俯視著下方的一切。

    遍佈斑斕傷痕的大地,朝代洶湧交替,戰火灼燒著每一處村莊。

    不知為何,雖然在極高遠的位置,龍紫諾卻依舊可以看清地面的情景。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副被火焰燒灼地焦黑的寬屏電影,除了殺戮外近乎無聲。

    龍紫諾卻可以看見……有人咆哮,有人悲鳴,有人麻木,有人放浪。

    時間在倒退,殺戮者的武器越來越原始,殺戮的手段也越來越野蠻血腥——直到某一刻,龍紫諾望著數百個戰俘被勝利者活生生地撕裂分食——她猛地埋頭於龍華懷中,嘔吐起來。

    血塗遍野。

    雖然在過去早已經知曉,人類的歷史何時都伴隨著殺戮,但實際上「看見」仍是另一回事。至少,龍紫諾無法接受。

    龍華的神情卻依舊淡然,就好像那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掠耳的風般平淡。恍惚間幾乎覺不出時間的流逝,直到龍華抬手,輕抬起妹妹埋下的頭。

    守護羽翼的輝芒中,龍紫諾望見了另外一場戰爭……另外一場,不屬於人類的戰爭。

    同樣的九霄之上,數之不盡的帶著羽翼的人盤旋飛舞,戰爭竟是一種黑色與白色交織的華麗——黑色的墮落之翼,潔白的純潔之翼——四處皆是瀰散的強大靈力散發出的光芒,將空氣灼燒後一蕩而空。鮮紅的血光甚至染紅了天邊低垂的雲,煌煌不可目視。

    這是一場,屬於天使的戰爭,屬於眾神的戰爭,屬於人世間最頂級生物與文明的戰爭。在後世的傳說中,它被稱為「諸神的黃昏」。

    無數天使交錯的領域之力中,悲傷瀰漫,碎羽凋零。很難想像,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這樣一種生物,在殺與被殺的時候,全然保存著近乎憐憫的、被稱作「悲傷」的情緒。龍紫諾不知道該說他們虛偽,還是其他別的什麼。

    戰爭中的天使,燦然血腥而完美炫目。

    在所有的天使中,有那麼幾個,永遠處於所有天使的關注焦點,也是這戰場中最激盪不安的地方——龍紫諾之所以還可以停留在這裡,只是因為有龍華的羽翼守護著。

    在那裡,所有其他東西都被虛無的輝煌所在,黑色的太陽與白色的太陽——兩輪神造的烈日在天空中激烈碰撞著,所到之處無數的下階天使因為來不及逃離而被化為灰燼……那裡,是六翼墮天使,與六翼熾天使的戰場。

    路西法!對米迦勒!

    龍紫諾無法聽見他們說什麼,也無法去窺視他們的容貌,因為龍華似乎對於那個所在存有某種獨特的顧忌似的,將自己的身形始終定格與戰場的邊緣。

    耳邊原本溫和的風聲突地一緊,龍紫諾偏頭望去,驚訝而啞然地望見了一個男人。

    男人並不奇怪——即便是傳說無性的天使,其實也可以隨意選擇自己的性別——只是,讓龍紫諾無法忽視的是……那樣一個男人,是一襲東方的水墨長衫,足踏飛劍,御空而來。

    這是一個東方的男人,來自那個時代古老的東方國度!一個修真者!

    尤其令人驚異的是,那個男人在不遠處定住身形,似乎察覺了此處的龍華似的,帶著漫不經心向龍紫諾看了一眼。他的眼神,竟是一種絕望之後的死寂。

    突兀地,男子開始唱歌。歌揚,劍舞。

    不屬於人類的語言,不屬於人世的曲調——歌聲裡,是不屬於他的澄清與聖潔,彷彿流轉與世間血腥中的一個平靜的夢境,比任何一個天使的領域都更加空靈神聖。伴隨著他的歌聲,飛劍之後竟有巨大的兩對羽翼的虛影,無聲浮現。

    戰場之中,有天使發現的男子的行跡,竟放棄優雅,無聲而瘋狂地叫嚷著什麼。

    空間內所有的戰鬥突然一靜,而後緩緩流淌變幻,竟是停滯千倍,唯有那兩輪黑白之日,比以往更加激烈的交錯……那一刻,男子的歌聲幾近女色,就好像與這一場戰爭相合無間的協奏曲,昭示著某種暗流下的毀滅。

    龍紫諾望的入神,直到有某種東西,滴落在她的後頸,竟是焦灼的痛意。

    她這時候才駭然發覺,自己手中那柄「龍怒」竟依然插在龍華的心上——有刺眼的緋紅之血,正從龍華唇邊平靜的微笑中滑落,落在龍紫諾的頸上、衣衫上。

    「姐姐!」彷彿是突然失去了人世間的經歷與歷練,龍紫諾無助叫出聲來。

    龍華,卻只是微笑著,卻止不住兩對羽翼淡化崩碎,直到整個天地間戰鬥的景象都溶化與死亡的純白色中……唯有那個男子悠揚縹緲地淡化到遙遠的地方,卻是不曾消失的。

    那時,似乎二人還是在廢墟般的小巷之中,因為在龍紫諾頭頂上,無所不在的金光仍在飄落,光暈落滿龍華的肩頭,就那麼穿透而過……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當龍紫諾再一次面對著死亡那一刻,她與自己身邊的藍顏知己談起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談起曾經有那樣一種美麗,足以被稱為風華絕代……只是因為,那是一種生命到達盡頭、到達自己所能達到的極境之時,將一切光芒與輝煌釋放的絕滅。

    龍華的身體裡,有淡金色的火焰,滲透出每一寸肌膚。

    「姐姐!?姐姐你別嚇唬我啊……」龍紫諾眼中止不住一種液體的凌亂,她猛地抱住龍華的身子,尖叫道,「我再也不跟你爭了,再也不亂發脾氣了……別走,姐姐。姐姐!」

    「你有三年……沒有這樣叫過我了……妹妹。」龍華的聲音淡淡的。

    轉瞬之間,她的膝蓋以下就化為飛灰,隨後向上蔓延的,猶如膠片顆粒碎裂的紋理,直到她整個人,都湮沒在旋轉不定的閃光的微塵之中。龍華只是靜靜微笑,張開雙手彷彿想再擁抱妹妹一次似的,卻觸之不及,向後傾倒了下去。

    轟然一聲,就像摩天大樓的坍塌一般——龍華人世間的存在,盡數化為劫灰……

    或許不是全部——龍紫諾雙手拚命抓取的結果,只有一顆透明而完美無暇的頭骨,水晶樣的色澤,在龍紫諾掌心間煥發光彩,映照著短髮少女的面容,如同那最後的笑容永恆。

    「姐姐!姐姐——」龍紫諾無力地癱瘓在地,死死把那個水晶的頭骨抱在懷裡。

    她眼前白茫茫的世界迅速黑暗了下去……

    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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