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聞仲在府內很是跳腳,他本來鎧甲齊備要親自出考,不料還沒出門,便有宮人前來傳旨,說是紂王有要事相商請太師進宮。
我俯身在窗口看著他急得腳步連跺,最終卻無計可施,只好甩手跟著宮人進宮。
略覺得好笑,一個人為著另一個,這麼奮不顧身,他們兩個卻是連面都沒見過。
想到這裡,忽然看到桌上一卷圖紙,那是哪吒給我拿來的伯邑考的畫像。
靜了片刻,終於伸出手去,手指輕輕一挑,將那畫軸挑開一端,又一推,畫卷在桌上骨碌碌轉開來,露出捲上那男子的容貌來。
就因著他在上面,所以這死板的畫紙也有了色彩,變得鮮活起來。
明朗的眉眼,連臉上那股淡淡的笑意都清風拂面般讓人感同深受,我怔怔看了片刻,疑心是西伯侯偏心自己兒子,所以才畫得這般出神出彩。
紙上的伯邑考,定定地看著我。
我伸出手,點在畫紙之上,六神無主皺著眉。
門口響動,回頭看,卻是哪吒蹦蹦跳跳進來,說:「聞仲出門啦,我要跟他一起去,他沒同意。」
蝙蝠妖在門口探頭過來看,卻不敢進門。
哪吒說完,一轉眼看到桌上攤開的圖像,於是笑:「清流,你終於看過啦,怎麼樣,這個人不及你吧,難為那些不開眼的左一個絕世又一個驚艷地,卻!」
他小嘴一撇。燈光下流光如朱紅帶水色的櫻桃。
我看地箏,又覺得好笑。於是看著他說:「自然自然,我家的哪吒少爺才是絕世驚艷的。」
哪吒眨眨眼,臉上稍微露出一絲忸怩神色。
我抬眼望著門口欲進不進的蝙蝠妖,歎一口氣:「你又欺負人家了?」
哪吒說:「哪裡,罵兩句不算欺負吧。」
蝙蝠妖恨恨地盯著哪吒。哪吒只是視而不見,反而摩拳擦掌:「清流,今晚聞仲大概不會回來了。閒的無聊,我們不如出去打獵吧。」
我嚇一跳:「不許去。」
哪吒愁眉苦臉地:「我察覺今夜朝歌城內隱隱有股強大的妖力潛伏,不知要做些什麼,我若去,也是保護朝歌啊。」
強大的妖力潛伏?
什麼亂七八糟地,不過是想要自己出去玩的借口吧。
我心中掛念伯邑考之事。對哪吒所說的話全然沒留意,只是說:「不許,我說不許就不許。」
哪吒咬住嘴唇:「好吧。」
我望著他一臉失望神色,終究是開口說:「罷了,你不出去,我交給你一件任務來做。」
哪吒頓時雙眼泛光:「是什麼啊清流,你說!」
眼光掃過門口的蝙蝠妖,卻見他微黑的小臉上略見一絲笑意。我心頭一動:這個妖怪彷彿知道我心底想些什麼,看樣子也不是泛泛之輩。因此招手:「你過來。」
蝙蝠妖眼睛骨碌碌一轉,終究是邁步進門。
「你方才為何而笑?」我問。
蝙蝠妖一抖。雙肩縮起:「清流大人……」
哪吒聽我說。臉上露出凶狠表情,轉身。伸手擰在蝙蝠妖的肩頭。威脅說:「你剛才笑了、笑什麼,是不是笑小爺我?」
蝙蝠妖立刻叫屈。說:「清流大人你明明知道地……可又問……」
我還沒說話。哪吒怒道:「他知道我不知道,你說不說!」
手上用力。蝙蝠妖「啊」地叫了一聲:「我說我說,」又畏畏縮縮看我一眼,才說,「我猜清流大人是想要自己去救伯邑考了。」
哪吒吃了一驚。
他轉頭看著我:「清流,你真的要去救伯邑考?那麼我也去。」
我心中讚歎這蝙蝠妖察言觀色能力如此卓越,又為他的玲瓏心思而驚歎,看哪吒急切表情,只好安慰他:「不可,我是想要你幫我,只是不是同我一起。」
哪吒好奇:「那是做什麼,橫豎有事情做就可以。」
「嗯,」我答應一聲,「你幫我護法吧。」
話音剛落,蝙蝠妖的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
我並沒有在意,轉身看著桌上伯邑考的畫像,畫上的美男子伶仃獨立,我心想:若讓這般人兒無辜身死,似乎有些可惜。
手指點在畫像側面,敲得桌子微微響動。
事先讓梅伯吩咐太師府眾人不得擅入後院,又在臥室周圍下了結界,最末吩咐哪吒守在臥室門邊上,寸步不離。
我才邁步上床,盤膝正襟危坐。
就在雙眼微閉的時候,看到門口蝙蝠妖探頭望我一眼,那小小的嘴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
心底忽然泛起一股不大好的預感,但是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沒理由臨陣退縮。
於是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目,雙手放在膝蓋上。
元神出竅。開始在冥空裡尋找伯邑考。
我吩咐哪吒在我醒來之前都不能擅自離開臥室門口,他雖然是重生地蓮花化身,但身上卻帶著強大煞氣,足可以讓等閒妖怪退避三尺。
臥室周圍又下了結界,可以抵擋凡人入內。
如此,在我元神出竅遨遊四海地瞬間,本體留在這裡,應該不會受到外物侵擾傷害。
其實若是本體前去尋人,也是可以,不過不如元神行動起來迅速敏捷,我考慮到要在聞仲回來之前尋到伯邑考,又想,我已經浪費若干時間,必須搶在伯邑考入城之前尋到他。無可奈何,也只能選擇這種方法最快。
*
只是讓我覺得不解的是。為什麼聞仲派出地兵馬沒有找到伯邑考。
難道說他也有未卜先知地本領,事先知道有人要攔阻他,所以避開?
我急速出了朝歌,立在雲端回頭張望一眼,朝歌城地上空,黑壓壓地一片,佈滿了奇異的霧靄跟妖雲。我驀地想到了哪吒說的那句「強大妖力潛伏」,心頭一動,感覺今夜好像的確有點怪異,卻又說不上是什麼原因。
回轉頭來,繼續從雲端向地面搜尋,在經過一片森林上空的時候。忽然聽到叮咚流轉的琴音,從森林之中叮咚流轉而出。
我心頭一動,按落雲頭,從半空漸漸降落地面,隱身在一株高樹背後。
清正悅耳地琴聲從身後傳來,我轉身向內看,一縷淡淡的月光從天空斜斜照落下來,落在岩石上那彈琴的人身上。
他整個人就好像沐浴在銀色的光芒之中,雙膝盤坐,雙手在琴身上拂來抹去。腰身筆直。頭臉微垂,墨色的長髮傾斜在肩頭。從我的角度。隱約可以看到一張雙眉斜飛入鬢俊逸地臉上,黑
帶綁在光潔的額頭上。髮帶的中央吊著一個小小的西。
琴音潺潺的,好像泉水一樣從他的膝蓋上手心下流淌而出,他彈得似是入了迷,頭也不抬,渾然忘卻外物。
忽然之間,琴音驟停。
「怪哉……」男子停了手,望著膝上琴,「為什麼這琴音裡居然發出怪異之聲?莫非是……」
他喃喃兩句,聲音緩慢而清晰,接著,他忽然抬頭。
月光下,浸潤在銀光之中的那張臉,忽地和紙捲上的那人肖像重疊一起,只是,只有親眼看到這男子地時候,才可以相信,原來世上真地有那麼卓爾不群的人,而西伯侯也並非偏袒自家孩兒,著實是因為,若說現在這伯邑考地精神氣度有十分,那麼紙捲上地肖像,只能傳達一二。
我暗自稱讚。
「是有哪位高人在附近聽琴嗎?」伯邑考忽然抬頭,揚聲說道。
我微微皺眉,沒想到真的被他發覺,這琴還真是奇異地東西,怕他繼續高聲,引來不必要的人,我只好閃身從樹後出來。
「高人不敢當,一時被閣下琴音所引,暫時出神。」我邁步,慢慢向著岩石邊過去。
伯邑考愣了愣,高踞岩石上向下看著我,一時沒有說話。
我微微一笑:「月下聽琴,也是雅事,只是不知公子你何故月夜不眠,在這荒林之中獨自彈琴?」
伯邑考臉上露出懵懂之色,頃刻才說:「我們以前可是見過?」
我呆了呆。他忽然收口,似乎察覺自己失言,說道:「不好意思,是伯邑考冒昧了。」
「伯邑考?」我念他的名字。
他忽然舉手,將琴抱在懷裡,站起身來,修長身子挺立岩石之上,一時飄然如仙,他走到岩石邊上,輕輕一跳,已經跳了下來。
「伯邑考,正是在下名字。」他邁步走到我身前,微微低頭。
「久仰。」我背著手,點了點頭。
「小公子你聽說過伯邑考的名字?」他饒有興趣看著我。
「嗯……」我答應一聲,不再兜***,「事實上,我也正是為你而來。」
「為我而來?」他面上露出驚訝表情,隨即喜道:「我果然是以前見過小公子嗎?」
我咳嗽一聲:「想是不曾吧。」
他愣了愣:「那麼,小公子為何說是為了伯邑考而來?」
我望著他,感覺姬昌這個兒子不錯,雖然誠實,卻不會像他那麼古里古怪,這樣的老實人送死,也的確叫我覺得不大忍心。
於是問:「伯邑考,我問你,你這是要去向何處?」
伯邑考牢牢抱緊懷中那柄琴,說:「不瞞小公子,在下是去往朝歌城。」
「為何而去?」
「伯邑考的父親被關押在城中,邑考思念父親,特地前來探望。」
他倒是真的很誠實,同我初次見面,便能如實相告。
「那麼……如果我說,你這一去,將給你父親同你帶來禍患,你還會繼續前往嗎?」我望著他。
他的臉色微變:「小公子你何出此言?」
「你沒有給我答案。」我仍舊問。
「未來之事,子虛烏有,小公子你何以……」他囁嚅,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情。
「此事並非我能預測,姬昌的先天卦術天下聞名,伯邑考,你總不至於連西伯侯的卦象也不相信吧?」我瞇起眼睛看他。
他倒退一步:「是父親……拜託小公子你前來阻止邑考?」
我點點頭:「你想要探望老父的孝心自然是好,但若是喜劇變悲劇,徒勞讓老父傷心徹骨,伯邑考,你回頭吧。」
他抱琴不語,半晌又問:「你……又是什麼人。」
「我是何人不重要,」我歎一口氣,耳畔忽然聽到奇異的聲音,這聲音傳入心底,隱隱覺得很是不安,忍不住煩躁說,「我來這一趟並非容易,只是受西伯侯所托,想要護住你性命,伯邑考,你且給我一個回答,你回頭與否。」
聲音有些冷硬。伯邑考皺眉:「但憑你三言兩語,我怎能相信?」
耳畔那聲音越發大了,似乎是誰的淒厲呼叫。
我焦躁起來,手指一抬,剪下一枚樹葉,又一點,樹葉成利劍,我向前一步,冷道:「抉擇吧,你若是向前,我便當場斬殺了你,免得受人所托有誤,引得西伯侯也傷心,不如在此殺了你乾淨;你若是識相回頭,皆大歡喜。」
「若我不回頭,你會殺了我?」他吃驚地問,還有點好奇。
我不看他,心底迅速分辨方纔那陣莫名呼聲來自何處。
「好啦好啦,」伯邑考卻忽然一笑,「不逗你了,我知道啦。」
「嗯?」我抬頭看他。
「方纔只是逗你的,嘻嘻……」他忽然笑,笑容璀璨,月光下光閃閃,「我相信你呢。」
「什麼?」我兀自不解。
伯邑考看著我,認真地說:「雖然不知你是何人,但是我信你,你說我若是去朝歌城將給父親帶來災難,我便不去就是。其實父親離開之時也曾叮囑過我等,只是我……方才看你的樣子好生有趣,故而逗你一逗,」他伸手撓撓頭,臉上露出一絲赧顏淺淺笑容,「抱歉啦,多謝你來通知我,邑考這就聽從小公子的話,回頭就是。」
「你說真的?」我心頭一喜,多問一句,手指上的劍氣消退,樹劍也化為烏有。
「自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伯邑考說,重又嘖嘖稱讚:「父親哪裡認識的小公子你,神乎其技,邑考所言,句句屬實,絕無虛假,只是不知小公子作何稱謂?日後相見……」
「清流。」我不欲跟他多言,又覺得他簡單的可愛,於是坦言相告。
「清流……」他目光一亮,默默地念我的名字,聲音深深沉沉,彷彿要將這名字刻到哪裡。停了片刻,又說,「既然清流公子帶來父親訊息,想必也是住在朝歌城,不知是哪家公子……」
我正要回話,忽然覺得不妥。
身上一陣發冷,好像被無形的寒氣包裹住。
隨即手臂有些抽搐發緊,無法自由動彈,似乎快要不是自己的。
我嚇了一跳,不知這異狀從何而來,忍不住倒退幾步,渾身卻更加無力,簡直站不住腳,彷彿要隨時倒下,亦或者乘風而去。
眼前伯邑考也是大驚失色,慌忙跑上前來,一手抱琴一手搶過來抱我,我無力反抗,隨他抱住,眼睛瞪大,心頭的驚駭卻是有增無減。
「清流公子,你怎麼了?身子不適麼?」伯邑考驚問,滿面倉皇神色,不解看我。
怎麼了?怎麼了?我心底驚悚非常,亂亂地想:我也想知道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