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史秉直……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
史老狐狸趴在地上,五體投地,口中高呼萬歲,嗓門洪亮,連城外差不多都能聽到。
「史老元帥,請起!」趙誠下意識地掏了掏耳朵,伸手虛扶。
「謝陛下!」史秉直從地上爬起,臉上全是恭敬順從之意。
他的氣色倒不是很好,與趙誠上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相比,更顯老態。史秉直大老遠從真定府而來,張口就是吾皇萬歲,讓趙誠以為自己真的早就登基為皇帝很多年了。
「史老元帥從真定遠來,不知有何指教?」趙誠見史秉直有些做作,也提腔拿調地謙虛了一番。
「不敢,臣惶恐!」史秉直道,「老臣聽聞陛下欲在洛陽登基為帝,只是想捷足先登,為陛下賀禮。又聽史昭容也至洛陽,老臣十分思念,斗膽向陛下請求,讓老臣見上一面。」
史秉直有兩個理由,前一個半真,後一個半假。他這是要趕在別人來洛陽之前,先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臉,恨不得當起大秦朝第一忠臣服角色來。至於史琴,他思念是真,不過史琴還在洛陽的路上,他就已經從真定出發,所以這次本與史琴無關,只是提醒趙誠他史家與他關係親密。
趙誠不得不承認史秉直很會做人,他能兵不血刃地削藩成功,這至少有三成的原因歸於史家的審時度勢,史家一旦交權,其他人就只有效仿的份。所以史秉直能夠活到現在,並且比任何人都要滋潤風光,可以預料的是他史氏一門將來還會如此風光。
「史老元帥有心了,孤甚感欣慰!」趙誠面含嘉勉之色,「今日耶律晉卿就要到洛陽,不如孤就一併設宴款待,請史老元帥不要缺席,可好?」
「謝陛下!」史秉直躬身答道,又從懷中掏出一份折子,奏道,「老臣此番來賀,無以為賀禮。只能在匆忙中備了些薄禮,以為我史氏二百多口之孝心,請陛下笑納。」
趙誠接過折子。稍稍瀏覽了一下禮物清單。不禁瞠目結舌:「史老元帥真是大手筆。看來卿要比孤富有得多!」
換句話說。史家富可抵國。這也難怪。史氏自從祖上三代就是永清土豪。史秉直之祖父史倫為了救濟災民。一次就獻出八萬石糧食。由此可見一斑。更不必說到了史秉直這一代。藉著權力擁有真定府及鄰近州縣更多地地產與商舖。當然是是富甲一方。前些年。朝廷均田。史家又用土地從朝廷手中置換出不少金銀。而朝廷又因為治理與打仗。國庫早就虧空不少。所以富可抵國也是理所當然。
趙誠戲謔這一說。令史秉直老臉微紅:「我史氏起於畝。雖富甲一方。不敢窮奢極欲。自祖先起。即崇尚耕讀傳世。不敢以豪富自誇。今陛下身為人主。卻勤儉愛民。視民如子。寧可自己用度拮据。也不向百姓多加賦稅。臣等自慚形穢。歎為觀止。今臣取家財以為賀禮。但盡一份孝心而已!」
「哈哈!史老元帥真是國之良臣。」趙誠讚賞道。轉而又道。「不過。史老元帥可曾想過。今卿送來這大筆財物。孤若是收下。必會令他人爭相效仿。這不正是縱容群臣攀比之風嗎?」
「這……」史秉直一時愣住了。他史家出大手筆。以為盡了孝心與忠心。卻未想到別人一定要跟他史家攀比。甚至會遠超自身財力。此風在趙誠看來當然不可助長。儘管他需要錢財。
「史老元帥。不如將錢財用在刀刃上?」趙誠道。
「請陛下明示!」史秉直道。
「誠如你所見,如今河南殘破,各處都需用錢谷,修橋、鋪路、濟民,救死扶傷,流民亦需分配田地、種子與耕牛,興學校,獎農桑,修水利,河南又要設立各級官府。史家若是有餘力,不如將金銀換成糧食與種子、農具、耕牛,普施百姓。這既有用於國,又讓世人皆知真定史氏的善舉,孤亦可下旨表彰,讓天下人都知道史氏的功業。」趙誠道。
史秉直眼中閃著喜色,這樣一來百姓也都因此受惠,而他史氏與秦王都得到譽名,連忙道:「陛下真乃聖主也!」
趙誠又道:「人們常說,不患寡而患不均,富甲一方者若無仁義之心,則為人所詬罵,以為為富不仁,倘若能夠施善舉,則能造福一方,必會受人愛戴。想必真定史家對此早有判斷吧?」
趙誠的話正說到了史秉直心坎裡去了,史秉直雖然趨炎附勢,尊重強者,但他史家能在河北稱雄近三十年,也在於他們史家能夠樂善好施,團結一方。所以當年蒙古人破關南下,史氏振臂一呼,四鄰八鄉的百姓皆聚在史氏旗幟之下,結寨自保,因為皇帝靠不住。
「為一里鄉紳,則造福一里;為一縣知縣,則造福一縣;為一州知州,則造福一州;為一國之君,則造福一國。這並無高下之分,也無先後之分,望卿能夠自勉!」趙誠道。
「陛下既然如此說,臣心悅誠服。」史秉真道,暗道自己這次是奉旨行善,得了底子,又得了面子,算是沒有白來,他很是得意。
正說話間,有近侍來報耶律楚材已經到了洛陽西郊,趙誠大喜,當即決定親自迎接,史秉直也跟在趙誠屁股後面,將史昭容忘得一乾二淨。
洛陽外,耶律楚材正斜躺在馬車之中,滿面病容。
正逢夏季,白天酷熱,趙誠特意囑咐從人要他趁早晚涼時趕路,白天熱時在驛站休息。但一過了潼關,耶律楚材便焦急地催促著潼關帥鄭奇放行,忙著趕路,鄭奇只好親自送出了很遠才返回。耶律楚材年輕時也曾在河南留下足跡,這一轉眼就是三十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幾度虛度,幾度意氣風發,更多的是彷徨與無奈,還有遺憾。
再來河南時,他已經病入膏肓,獨歎人生悲喜,儘管他如今才五十出頭。
耶律楚材貪婪地打量著崤山的景色,越是臨近洛陽,年輕時的在河南求學的歲月點滴紛至沓來,令他的心頭增添了幾份眷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無數人一生
,但真正能做到人生無憾者,實在是少之有少。耶\TT3了風燭殘年,自以為去日無多,可以靜心地思考與追憶一生榮辱得失。
耶律楚材自問無愧於心,這既是他能有今日成就與盛名的原因所在,也是他一生命運多難的原因所在。
想到親情,耶律楚材便淚流滿面。人一旦到了年老的時候,就會多愁善感起來,他回想起他耶律氏因為家國衰亡而分崩離析,個人的命運總是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關。道不同不相為謀,同父異母的兄長耶律善才在汴梁被圍時投河自盡,二兄耶律辯才隱居嵩山,也早就病逝,侄女在嵩山出家為尼,而自己的母親與正妻逃至汝南,終死於顛沛流離與悲苦之中。這似乎從遼初東丹王時代,就命中注定了。
至於治國平天下,耶律楚材聊以自慰,他幸運地結識了趙誠。若非秦王的支持和一貫地器重,自己甚至早就被罷官無數回了,在內心之中他對秦王重用自己,感激涕零,莫非如此,他此生恐怕一事無成。他只可恨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或者恨自己早生十年,蹉跎的時光太長。
洛陽的風景在他的面前不停地變換著,山川、河流、田地,在他的印象中既熟悉又陌生。「吁…」駕車吆喝著,發出長長的餘音,馬車停了下來,旋即有隆隆的馬蹄聲從東邊傳來。
「可是耶律晉卿的車馬?」一個高亢洪亮的聲音響起。
「大人,國主親自來了!」家丁趕過來回復道。
耶律楚材聞言,正要起身見駕,趙誠已經拍馬馳到了跟前,搶先道:「晉卿就安心躺著吧!」
趙誠仔細打量了一下耶律楚材的面色,嚇了一跳,見耶律楚材面容憔悴,臉色蒼白,他有些後悔不該命耶律楚材來洛陽。趙誠關切的神色,讓耶律楚材心中火熱,如這夏天似火驕陽。
「國主親來,臣有愧於心,未能叩拜,請國主恕罪!」耶律楚材道。
「晉卿這話見外了?」趙誠道,「孤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不該讓晉卿抱病來洛陽。」
「國主離中興府時說過,要在汴梁召見微臣。今雖不是汴梁,能來這洛陽,也是不錯!臣早就迫不及待了。」耶律楚材道,「臣若能親眼見到國主坐北面南稱帝,死而無憾也!」
「晉卿不必如此,孤已經遍訪河南名醫,卿來洛陽,也好好休養一番。你我也可朝夕相處。」趙誠道。
「謝國主厚愛。」耶律楚材道。
「聽說令郎耶律鑄在大屯城屯田有方,政績顯著,又招撫吐蕃、渾、黑汗諸族有方,孤已將其召回,暫充為翰林侍講。」
「犬子雖有小功,但國主若是因為臣之故,而將其召回,恐怕……」
趙誠打斷了耶律楚材的話,說道:「令郎當年也常入宮中走動,其才學孤早就親眼所見,召他回朝,也算是知人善用。卿常常上疏,舉賢士為官,助孤治理國家。古人云,舉賢不避親,晉卿不必自謙。要知令郎能以弱冠之歲,能赴西域蠻荒之地屯田,為將士籌措軍糧,非有大毅力者難以有成就也!」
「國主謬讚了,但願犬子能於國有用。」耶律楚材又道,「微臣聽說年輕一輩有賢名者,如劉秉忠、張文謙、郝經……」
耶律楚材止住了話頭,趙誠笑了起來:「卿還真是放不下國事,一見面就要替孤舉賢選材。」
「唐突了!」耶律楚材也覺得自己的舉動,十分好笑。
趙誠重重地點了點頭,他將坐騎交給曹綱,自己則跳上了耶律楚材馬車的御者的位置,回頭透過小窗說道:
「晉卿自為孤所用以來,十年如一日,參贊軍國大事,規劃條陳,居功至偉。一國如一馬車,若無御者,不足以行駛四方,晉卿即是孤之御者。今孤願當一次晉卿的御者,也算是孤之夙願!」
「駕!」趙誠輕抖手中韁繩,馬車載著耶律楚材向洛陽行去。
耶律楚材沒有拒絕,更準確的說他不忍拒絕秦王的一番出自內心的至誠心意,這位王者如今早已不是自己最初印象中那個少年,一代王者,既有威武霸道之風,又不失為謙謙君子,禮讓下臣。想到此處,耶律楚材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注定會令世人驚歎的禮遇,內心中充滿驕傲。
馬車在官道上緩緩東行,雄壯的親衛軍護衛在旁,向著洛陽城進發。官道在車轍之下延伸,通向耶律楚材年輕時曾經駐足過的大城。
洛陽城外,聚集著一大批人,除了何進、郭德海,擔當洛陽禁衛的陳不棄、郭侃、葉三郎等人,還有剛至洛陽的史秉直,另外還有一批文士,當中最為著名的是王若虛、元好問、李俊民、王等人。
王若虛當年主動向趙誠要求隨軍尋訪河南名士,在河東停留期間元好問與他結伴而來,他們二人交遊極廣,又在士林極為威望,大亂之際許多文人聚集在他們二人,暫時棲身,這當中也包括王。
至於李俊民,唐高祖李淵第二十二子韓王李元嘉後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經史百家,無所不曉,文名直追元好問,早在金國南遷後就隱居在嵩州鳴皋山,據說他每出一篇詩文,士大夫競相傳抄,恨以不得全集為憾。他對做官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洛陽一時名士聚集,來此唱和罷了,聽著王、元二人提議要出城迎接耶律楚材的到來,李俊民不好拒絕,只得跟來。
遠遠的,親衛軍緩緩而來。眾人見到秦王趙誠親自趕著一輛馬車而來,何進、郭德海、史秉直等人紛紛擁上前去,耶律楚材在車內衝著眾人頻頻點頭示意。
「今晚設宴為晉卿接風,諸位都來赴宴!」趙誠仍坐在馬車御者的位置,未稍微挪動一下位置。
他的目光在王、元等文士的身上掃了一圈。文士們肅然起敬,用目光將趙誠送入城內,他們似乎從趙誠的話中聽出了王者的驕傲與自信,甚至還有一絲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