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深遂的眼中,只有無盡的悲天憫人。
他從河中府經絳州入澤州,澤州現隸屬於大秦國河東行省的平陽府,當然在朝廷的絕對控制之下,此地與河北懷、孟、相等州隔著太行山。
澤州有六縣,原在金國治下時曾有戶五萬九千四百一十,至入秦時降至九百七十三戶,可以說二十年的戰爭曾讓澤州白骨如山,戰爭的慘烈如斯。從泰安一年到泰安八年的秋末,澤州早已經恢復了元氣,並且當地的人口增加至一萬餘戶,大多是從太行山以東河北遷來的。
然而泰安八年的秋天,澤州又一次出現了流民,一群又一群拖兒帶女的流民再一次從河北遷徙而來,期盼著能真正沐浴到大秦朝廷所謂的仁政。這與澤州本地觀望的百姓形成鮮明對比。
河北吏治不清而引發的局勢超出耶律楚材的想像,原來春夏之季時,河北遇到了旱災,百姓收成減少了三成,這僅是百姓以往豐年所能擁有的餘糧。但是地主富戶收的租子卻一文不少,再加上各種征派與雜七雜八的賦稅,百姓只有逃亡的唯一選擇,更不論官府的欺壓了。同時,有些日子過不下的百姓糾結在一起,到處搶掠,讓那些不願遷徙的百姓也受到池魚之殃,不得不舉家逃亡。
秋風日天淒涼,落葉積滿了地面。在耶律楚材這個文人多愁善感的眼裡,這個秋天更顯出幾分蕭瑟地悲意。在他悲天憫人的情感之下。是內心中地憤怒。他憤怒,天災**為何總是沒完沒了。他憤怒為何受害的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
天災尤可恕,**不可饒。
不久前在賀蘭之巔的宴飲,耶律楚材還曾感歎國家的強大,君王地仁明,還有百姓的和睦。耶律楚材對此感到沾沾自喜。因為這也傾注了他一腔的熱忱,然而他錯了,因為帝國的法令仍然受到限制,並不能普及到國家的每一個角落,仍然有人試圖頑抗。想到此處,耶律楚材對趙誠也有些不滿,因為趙誠雖然對河北一切的因果瞭如指掌,卻不為所動。
耶律楚材知道趙誠有趙誠的謀劃,君王的謀劃當然不是他這個臣子所能決定的。而且不會總是相同。他只盼望天下真正一統。朝令能在每一寸土地之上得到貫徹。每一位黎民百姓不再受欺壓,不再含淚背井離鄉。
河東地士人聞聽當朝太保、東丹郡公、御史中丞耶律楚材大人來了。紛紛簞食壺漿,夾道歡迎。這顯示出耶律楚材在士林之中地威望。耶律楚材地長鬚在秋風中飛揚,臉上卻無任何自得之色。
河東行省兼知平陽府胡銓正領著澤州當地的官吏。安撫遠道而來地流民。胡銓雖然忙得滿頭大汗,但他並不關心流民們從何而來,也不關心流民為何背井離鄉。在他的眼裡,這些流民都是勞動力,都可以充實河東地戶口,而這正是朝廷考核官員政績的重要項目之共計約七千二百來戶。下官擬就地安置,發給糧食與冬衣,但至遲明年開春時,需朝廷派發農具與耕牛。」胡銓上前說道。
「胡行台辛苦了。」耶律楚材點頭應道。「按朝廷以往地活民救荒之策。給百姓授田若干。胡行台要親自主持此事。不可慢怠敷衍。至於空額。行省可上報中書。本官預料朝廷定會滿足河東所需。」
「大人放心。下官馬上去辦。不敢讓百姓失望。」胡銓點頭哈腰地應道。
「如此甚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爾等食朝廷俸祿。要秉公而斷、勤政愛民。苛政猛於虎。河北諸地吏治蘼爛至此。可以供諸君引以為戒。」耶律楚材道。
「朝廷視河北百姓為子民。然而卻有人不這麼想。」胡銓道。「河北之亂。本可避免。只可惜諸強林立。如漢之邦國。唐之藩鎮。朝廷地權威與法令被束之高閣。下官以為。朝廷需正視此事。堂堂大秦。豈能容三心二意之輩借權勢魚肉百姓?」
胡銓這些忠於朝廷地官員們。對河北幾乎半**地狀況地不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秦王沒有下定決心。他們也不敢太過非議。
「此事國主自有計較。爾等只要做好份內之事。為朝廷分憂就是了。」耶律楚材道。
胡銓想從這位秦王心腹重臣的臉上看出點什麼,然而結果讓他有些失望,只得道:
「大人這是要趕往河北?」
「河北告急,我奉國主欽命視察河北,不敢在你河東耽擱。過了今夜,明日一早便要起程。」
「聽說河北各地殺了不少亂民,大人此行一定要小心從事啊。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河北不比我河東,擁兵者眾,又遭此大亂,大人千萬不要太過剛烈……」
「哼,我耶律楚材倒要看看他們能奈我何?」耶律楚材打斷了胡銓的一番好意,冷冷地說道,「倘若讓我抓住了把柄,不管是誰,我自會讓他伏法。」
胡銓只得閉上了嘴,他見耶律楚材身後還有七千河東精兵,也就不再多話。
耶律楚材無所畏懼,然而等他越過太行山,趕往懷州時,事情又有了變化。太行陘,無數的百姓從懷州方向蜂擁而來,面帶惶恐之色地向澤州方向奔來,耶律楚材感到奇怪。
懷州反了!
懷州處於真定史氏的管轄之下,與金國隔著一條黃河。但懷州不是史氏反了,而是當地的守將反了。耶律楚材從流民地口中得知,原因是當地的守將因為受到史氏地斥責。一怒之下發動叛亂投了金國。史天澤正親自領兵剿滅。
「大人,前途未卜,不如末將先帶兒郎們前去探路。」河東軍副帥趙尚文道,「大人雖心急如焚,然兵事乃凶事。大人不可不防。」
「那好,我就在此地等你消息,趙將軍也要小心從事。」耶律楚材道,他雖然心急,也只好等趙尚文搞清了狀況,再去完成使命。
「大人放心,我輩將士早已經將生死看得極淡。大人卻不同,身負重任,若是傷著了大人。末將可吃不了兜著走。」趙尚文笑著道。「軍中可少我等。但朝中可不能少了大人您吶!」
「少說廢話,快去快回!」耶律楚材怒道。他揮了揮手,催促趙尚文馬上前往懷州。
這次叛亂不過是一場鬧劇。叛亂的人本就人心不齊,史天澤領兵一到。紛紛投降。然而這次叛亂觸犯了史氏的底線,史天澤一怒之下,將兩千軍士就地斬首,可謂是血流滿地。
「史元帥好威風啊,我等為你們史家出生入死,即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豈能如此無情?」懷州城外,那被親衛按在地上的主謀懷州留守恨恨地說道。
「你是曾為我史家立過汗馬功勞,可我史家待你不薄,你為何謀反令我史氏難做?」史天澤面色鐵青。
「這是你們逼的,我等起於軍伍,將腦袋別在腰上,不就是為了在這亂事找個容身之地,混出點名堂來嗎?」留守說道,「如今哪個帶兵地不是家資巨萬,哪個不是妻妾成群,為何你偏要我們懷州有身份的人開倉放糧,讓那些泥腿子分我們的糧食,瓜分我們用性命換來的財產?百姓作亂,我殺了他們又有可妨?」
「我並非要你們散盡家財,更非要你斬盡殺絕。我只是要你們體恤民間疾苦,予民休息。人不可忘本,爾等也都是出身窮苦人家,如今擁有爵號高位,子孫也都會是大富之家,豈能肆意欺壓百姓,豪取民脂民膏,令百姓賣兒賣女,導致百姓揭竿而起,反對你們?」史天澤怒斥道。
「笑話!」那留守冷笑道,「我家是佔了百姓不少地,也放了不少高利貸,還曾殺了不少觸怒我的人。可這跟你們史家相比,還差得太遠!你們史家一門數百百口,哪一個男丁名下不是有良田千頃至萬頃,家中奴僕哪個不是擄來的?史家一門錦衣玉食,幾可敵國,五十步笑一百步,或者說竊國者侯?」
「死到臨頭還敢狡辯?」史權上前踢了那人一腳。
「哈哈、哈哈!」留守狂笑著,如瘋子一般扯著身上的衣甲,露出他身上曾受過刀產創傷,那當然是他以前跟隨史家征戰留下的印記,令史天澤怵目驚
「你笑什麼?」史天澤問道。
「我笑,我笑堂堂史元帥曾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曾變色,如今害怕了。」
「哼,我害怕什麼?」
「你害怕的是秦王地憤怒,還有他強大不可戰勝地軍隊。你們史家殺了我們這些小卒,不過是想討好秦王,想保住自家地權勢罷了。」留守大聲說道,「我忘了說,還有秦王在百姓當中的威望與名聲。你們史家感到害怕了,秦王不是蒙古地可汗,蒙古人可以接受你們割據一方的要求,漢人地皇帝是不允許臣子們獨攬地方大政。你以為今日殺了我,你們史家就可遮人耳目高枕無憂了……」
那留守的嘲笑聲嘎然而止,肆意嘲諷聲令史天澤感到驚懼和惶恐,正直指史天澤地內心心虛的地方。他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中的刀,親手殺了自己曾經的部下,地上留下一堆鮮紅的血跡。
史權看著地上仍在抽搐的屍體,心中膽寒。兔死狐悲,史權從自己三叔史天澤的臉上看到無奈之意。
「報,元帥,北邊有斥侯說一隊自稱是河東軍的來了。」有人報告說。
「河東軍?」史天澤連忙問道,「多少人?」
「大約七千!」
史天澤心中忐忑,他不知這是意味著什麼,因為他已經從各種途徑得知這些日子以來朝廷直屬的軍隊已經結集完畢,隱有南下東進之勢。並且報紙上大張旗鼓的宣傳,說是河北民亂,國王震怒,已命數萬大軍南下鎮撫。這雖是打著剿滅亂民的旗號,可是史天澤知道這不過是托詞。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真是多事之秋啊。史天澤心中這麼想。
史天澤很快就聽說耶律楚材來了,連忙親自來迎接,見護衛在耶律楚材身邊是七千帶甲精兵,心中有些發怵。
「史元帥,這是何故?」耶律楚材劈頭蓋臉地問道。
「不過是一些無恥之徒企圖作亂罷了,大人不必掛懷。」史天澤左右而言他,「大人能來我河北,真是我河北的榮幸,大人不如隨史某入懷州飲茶?」
「耶律雖喜品茗,然國事為重。史元帥不如先告訴本官,懷州發生了何事?」耶律楚材不依不饒地問道。「大人息怒,史某不敢隱瞞。」
史天澤面對耶律楚材卻不敢敷衍塞責,這位文官千萬不可慢怠,因為耶律楚材不僅代表著朝廷與國王,而且他本人在整個燕趙民間都很有威望。
史天澤三言兩語地如實稟報,那懷州留守姓姚,是他史家軍的一個將領,鎮守懷州以備金國,這些武將一般又都兼掌民政,執掌一方全部大權。這位姚留守在懷州作威作福,對百姓生殺予奪,征斂太甚,史天澤命他開倉放糧,他陽奉陰違,暗地裡卻變本加厲,殘害百姓。姚留守不知聽誰傳言,說史氏要領兵來攻,立刻就反了,佯稱得到金國助軍,結果兵敗身死。
雖然史天澤不費吹灰之力就剿滅了叛亂,但是給他的教訓卻是深刻的。他史家不想放棄權力,他的部下們又何嘗願意放棄權力,更不願放棄權力帶來的諸多利益。一個人作威作福慣了,就不會習慣於遵守法令。蒙古人帶來的不僅是戰爭與流血,還有農奴制,這與秦國朝廷的法令與百姓的希望是背道而馳的。
一切不滿在泰安八年的秋天集中爆發,動搖了諸侯們的根基。史氏也真能破釜沉舟。
「先安撫百姓吧,不能讓百姓受苦。」耶律楚材忍住胸中的怒火說道。
「大人不用擔心,史某已經吩咐下去,保管不會讓一個百姓會在冬天餓死。」史天澤答道。
「僅讓百姓苟活?如果這就是大秦國的真實寫照,要我等大臣有何用?」耶律楚材怒道,扭頭往懷州城奔去。
史天澤無奈,只要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不停地詳說著他採取的諸多安民措施,好半天才讓耶律楚材臉色稍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