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三章 瑞雪三
    「我姓秦名王,人們都稱我為秦王,至於我的本名已經很少有人提及。」

    來人帶著二十位大漢,直奔李氏酒軒,逕直來到麻革等人的面前並且如此自我介紹。這二十多人從門口一出現,便吸引了店內所有人的注意力,眾人只覺到一股山一般的氣勢壓了過來,讓他們停止了竊竊私語或高聲談笑。

    而為首者這種別有風趣的自報家門,卻讓店內的掌櫃、夥計、溫酒的廚娘,還有走南闖北的客商們全都愣住了,店內寂靜如黑夜。

    此時酒軒外的大道上,人馬更加喧嘩了起來,兩千衣甲鮮明神情剽悍的騎軍已經將整個中條驛包圍了起來。眾人目光所及的遠方雪原上,不知什麼時候畫上了一條黑線,數面旗幟在雪原上鮮艷奪目。

    來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房、陳庾、李獻卿、李冶等一時呆若木雞,方寸大亂。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秦王趙誠會在此地出現,並且還以這種方式出現。

    「秦……秦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麻革吞吞吐吐地說道,不知應如何行禮。

    「麻山長客氣了,秦某本是去中條書院,不料卻撲了個空,所以秦某便來此地請教。」趙誠拱了拱手道,他面帶微笑,神態自若,真當自己是姓秦。趙誠毫不客氣地坐下,眾人只得站在一邊。

    「不敢當!」陳庾卻故意無視趙誠的身份,拱了拱手,當趙誠姓秦名王,「在下平陽陳庾陳子京,見過秦王!」

    「哦,原來閣下便是平陽陳子京,陳氏一門陳賡、陳庾、陳庚三賢,我如雷貫耳。」趙誠道,「昔日太原李汾者。負才使氣,為人孤傲不恭,但在子京兄面前亦不過是知難而退。」

    「陳某不過多讀了幾年書,不敢勞秦王以兄相稱。」陳庾雖牢騷滿腹,但是在這個真正的主面前不敢妄自尊大。他表面上當眼前的這位為普通人,心裡卻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又見趙誠居然稱他為兄。以德報怨,這反倒讓他羞赧無比。

    「嗯。古人云。聞過則喜。又雲。朝聞道。夕死可矣。」趙誠道。「我方才聽到子京兄一番關於避諱之高論。以為言之有理。若是舉國之人都因避秦王之諱。豈不是教所有人都爭相作偽?避不得、避不得!」

    「若是皇宮中地那個秦王不已一己之惡。而令全國之人去偽存真。則天下幸甚。」李獻卿道。

    「麻山長。我冒雪而來。遠來是客。今日有雪有酒亦有名士。你為何不替我引見一二?」趙誠佯怒道。

    「這位本地河中府李獻卿。字欽止!」麻革連忙道。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趙誠道。「不來河汾。不知天下名士鹹聚於此。河中李氏。一門四才子先後及第。號稱一門四桂堂。天下聞名啊!」

    「不過浪得虛名!」李獻卿面有得色。

    麻革又虛指房道,「這位亦是平陽名士房房希白!」

    「三十八年過,星星白髮多。干戈猶浩蕩,蹤跡轉蹉跎。」趙誠道,「房兄丙申年(1236)的大作,我也拜讀過。但以今日觀,房兄正是四十不惑,何必如此消沉?天生我材必有用也!」

    「那只是房某塗鴉之作,寫些個酸詩自娛。心無旁騖。」房心中懍然,口中不卑不亢地說道。

    眾人心中都有計較,這秦王不僅屢次爭詔自己,對自己的生平來歷和日常起居都十分用心,並非只是附庸風雅人云亦云,至少這也表明秦王對自己這些人是十分用心的。

    趙誠的目光又注視到李冶地身上,見此人衣著單薄,潦倒不堪,神情雖極寂寥。卻又淡然自若。猜不出此人是誰。那中條書院的諸位名士,此前趙誠雖並未親見過。但多少聽人奏報過每位名士平日裡的境況。

    「稟國主,這位是我院新聘的算術教授,真定府欒城(今河北欒城)人李冶李仁卿!」麻革又介紹道。

    「哈哈!」趙誠爽朗地笑罵道,「麻山長真是手快啊!看來你麻信之的名號要比我的名號要大一些。」

    「秦王說笑了。」李冶拱了拱手道,「李某不過有些虛名,不敢尸位素餐,禍害了一方百姓。只好混跡於書院之中,也算是人盡其用。」

    趙誠不置可否,又見李冶頭髮花白,顯得極老,不經意間瞥見李冶地鞋子破了個大洞,心中即知他這些年活著不易。問道:「聽說當年鈞州城破時,李兄正在鈞州任上,不知你可曾見到過完顏將軍?」

    「不知秦王所指是何人?完顏平章或者忠孝軍之完顏?」李冶驚訝地問道。

    「完顏合達忠則忠矣,不過身為主帥卻失於猶豫。金國的武將之中,孤獨服完顏陳和尚,大昌原一戰及倒回谷一戰,忠孝軍之戰績令人震驚。」趙誠道,「大昌原之戰前,孤亦曾與陳和尚見過一面,孤還送給陳和尚一件禮物。三峰山之戰非人力所能及也,那一年好像也是正月,天氣嚴寒、大雪紛飛,金軍受凍不能舉刀槊,天亡金國也!聽聞陳和尚被俘後,受酷刑拒不投降,大罵吐血而死,真英雄豪傑也,令我等沙場之人膜拜!可惜生不逢時,自他以後,金國無名將也。」趙誠已經以孤自稱了。只是他方才說天亡金國,讓眾人心頭不由得倉惶悲傷,這個正月裡又一場大雪,卻是瑞雪兆豐年。

    「李某當年不過是鈞州城一小官罷了,亂軍之中,朝不保夕,人心浮動,何談與完顏將軍相見談笑。」李冶歎道,談起這段往事,他仍心有餘悸。

    「兵戈四起,民不聊生,仁人志士不得報效朝廷。」趙誠身後有人卻道,「可如今正是因為亂戰已久。正是百廢待興之時,諸位賢士又何必隱於山林?金主已不足為恃,況乎女真起於遼東,入主中原,並非正主。我大秦國正是天下賢士嚮往之所……」

    說話者,正是陪伴趙誠的一位文士。言語慷慨激昂,不將金國放在眼裡。

    「你是何人?休得狂言!」房等不敢得罪趙誠,卻拿此人出氣。

    麻革卻是識得此人,正是官拜大秦國翰林學士承旨的劉郁,此次趙誠出巡晉地,伴駕左右。劉郁被眾人這麼一嗆,止住了話頭。

    「嗯,麻某來為諸位引見,這位兄台正是渾源劉郁劉文季是也!」麻革連忙硬著頭皮道。「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原來是劉翰林啊!」李獻卿道,故意突顯劉郁的官職,劉郁原來在汴梁不過是太學學生而已。

    「良檎擇良木而居。賢臣擇明主而事。劉某胸無大志,惟願為吾王一統天下,效犬馬之勞!」劉郁表明自己的立場。

    趙誠心中對這些人雖然看重,但也並不是將他們看成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這些人躲在中條書院中,教書育人或者論著學問,閒時讓他們發發牢騷,正符合他的想法。若是這些人真正躲在深山中一個人自娛自樂,趙誠倒覺得是浪費。

    他並不相信這些人對女真人有多忠誠,否則這些人早就想法設法地奔赴汴梁了。與其說麻革等人對金國仍存幻想,不如說他們已知興替大勢,冷眼旁觀,心態消沉複雜罷了。

    「麻山長說得對,莫談軍國大事,血雨腥風之中,可沒什麼風雅可談,哪有今日對窗賞雪愜意。」趙誠說道,「不過。文季方纔所說一統天下,亦是孤所願也。只不過所謂天下,你知我知,但若是換成西域人,則笑我等如井底之蛙,天下郡國可不止我神州華夏。」

    「秦王真是直截了當啊,只是不知秦王準備殺多少人才能一統神州。」房直言問道。

    「殺光所有刀箭相向之人!」趙誠淡淡地說道,「當沒有人再反抗孤的大軍,俯首聽命。天下就太平了。」

    他淡淡地話語之中。包含著不可違抗與金戈鐵馬的豪情,只有掌握生殺予奪大權地人才會如此說話。

    麻革心中疑惑。試探地問道:「國主心繫王道霸業,與我等書生無關。麻某雖只是一介書生,以教書育人飲酒作詩為業,然通過報紙也可知天下大事,素知秦王號稱仁,又興學校、立科舉,招賢納士,百姓皆服。只是國主卻不允太原元裕之返鄉隱居,這又是何故?元裕之亦不過是一文人,手無縛雞之力,何曾有陰謀不軌之心?國主小看天下諸侯豪強,武略又直達北庭及大漠,何必對一文士如此提防?」

    「呵呵。」趙誠笑道,「古人云,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元裕之乃文壇之翹楚,算地上是大隱了吧?孤若是允他回鄉,那豈不是有辱他的盛名?故,孤讓他隱居於中興府,正是配得上他的名聲,他在賀蘭書院正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何等的逍遙自在?」

    趙誠強詞奪理,令眾人啞口無言。

    「國主這話卻叫人齒冷,您怎不知元裕之思鄉心切呢?若以人易人,將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換成國主身處元裕之境遇,怕不會視中興府為樂土吧?」麻革急切地說道,「國主既有雄心壯志,應有容人之量,倘若國主開恩,放裕之歸鄉,則我河東士人皆感恩戴德,豈不是兩全其美?「這個嘛……」趙誠想了想道,「這也是實情,那麼……如爾所願吧!」

    「多謝國主!」麻革等人聞言大喜,齊齊大拜。趙誠心中卻有些不滿,這些人方才視自己為無物,現在卻又恭敬了起來。在這些人的當中,他秦王地威嚴還比不上一個文人。

    「孤屢次下詔起用爾等,今日正好當面,孤倒想討教其中緣由!」趙誠道。

    「有渾源劉氏等高才,難道國主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陳庾意有所指。縱是他對秦王百般不滿意,也不得不承認,三晉及河北諸地的文人爭相奔赴中興府,大秦國的國勢正蒸蒸日上。秦王之心,路人皆知。

    「天下紛爭,至今已數百年,孤早有一掃分裂動亂之局面。然可以馬上得天下,卻不可以馬上治天下。以武平亂,以文治國,收拾舊山河還需有識之士共襄太平盛世,凡有一技之長,均於國於民有用,多多益善也!」趙誠道。

    「不知國主此次河東之行,是否兵戈又起?」麻革擔憂地問道,「我等只盼少生殺戮。」

    「打仗哪裡有不死人地,只是不要妄殺無辜罷了!有的人不該死卻不得好死,有的人該死卻活著有滋有味。」趙誠冷哼道,「爾等只知勸孤少開殺戒,卻忘了宣和之舊事。孤視中原百姓亦為吾國吾民,豈會如外虜般視人如牲畜?」

    「國主若是如此想,倒也是天下之福。」麻革點頭道。

    趙誠見李冶一直陪著小心,沉默寡言很是安靜,有意將話題引到別處去:

    「孤聽聞真定李仁卿一向博學多材,文學、天文、史學、醫學,又尤其是精通算術。孤倒想知道在李兄的眼中,算術有何用處?」

    「不敢秦王如此喚李某。凡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數敬陪末座。然以人事論,數卻是一門重要的學問。」李冶道,「水利、建築,亦或是天文測算,皆需通算術之學。國家賦稅、度支皆需心中有數之人承擔,一州之官若不知本州有民幾口,錢谷幾何,算不上什麼良臣。世人皆言,算術可以兼明,但不可專精,又有腐儒以為儒學以外皆是九九賤技,言者實井底之蛙也。數一出於自然,吾欲以力強窮之,使隸首復生,亦未如之何也已。苟能推自然之理,以明自然之數,則雖遠而乾端坤倪,幽而神情鬼狀,未有不合者矣。」

    「依孤之意,仁卿兄不入仕為官,真是屈才了。」趙誠見他居然從算術中得出道家地境界,面露喜色道,「術業有專攻,我朝正是缺少像仁卿這樣的專材,更何況仁卿並非只精算術一門「李某無意仕途,忙於算術研究。」李冶連忙拒絕道,「聽聞國主有大志,喜招賢納士。然自古天下未嘗乏材,求則得之,捨則失之,理勢然耳。舉而用之,何所不可,但忌用之不盡耳!倘若不能盡用,則不如不用!」

    趙誠聞言肅然起敬,感喟良久才道:「仁卿真乃國士也!」

    趙誠命人取來自己的一雙靴子,在眾人地目瞪口呆之中,親手替李冶換上:「此靴於孤已無用,卻於李仁卿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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