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 第六卷 三朝會盟 第七十一章 新政二
    戒壇寺,中興府內的第一大寺。

    相傳西夏第一位皇帝元昊的妃子沒藏氏曾在此地出家為尼。當時的確元昊正意氣風發,國力正盛,連連對外用兵。國家不大,卻好窮兵黷武,最後弄得國內貨物奇缺,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宋人使間,誣陷元昊的重臣野利旺榮和野利遇乞私通大宋國,有不臣之心。元昊中計,便殺了這兩位重臣,在得知自己冤枉了大臣之後,元昊感到十分過意不去,野利氏又是一實力雄厚的大族,他便將野利遇乞的妻子沒藏氏接到宮中居住,表示補過。哪想到這沒藏氏聰慧貌美,元昊一見便貪戀其美色並與其私通,野利氏出身的皇后一氣之下便將這沒藏氏趕到戒壇寺出家為尼。

    如今,元昊的武功早已經灰飛煙滅,僅有一條昊王渠仍在流淌灌溉著良田和牧場。這戒壇寺也不再有一個尼姑,雲遊來的和尚倒是日見多了。戒壇寺在秦王趙誠的直接干預下,一再翻修,早已經成了中興府內首屈一指的大寺。

    寺內的最深處,一排松柏掩映之間,是一間素樸的禪房。秋日的陽光透過樹梢將柔和的光線灑在粉白的禪壁上,一排便衣武士肅穆地站在樹下牆邊,不敢喧嘩走動。

    這裡是戒壇寺內最清淨的地方,乃主持方丈行秀禪師誦經念佛的地方。此時,從裡面傳來一陣悠遠、宏亮又不失溫文爾雅的評唱聲:

    「……故天童道:殺人刀,一毛不度;活人劍,一毫不傷……石霜雖有殺人刀,且無活人劍。巖頭且有殺人刀。亦有活人劍。且殺人刀一毛不度,吹毛度刃,尚為兩段。鍾利劍,誰敢當鋒?活人劍,一毫不傷。天下人恩歸有地,意氣不從天地得,風流豈是刻雕成?」

    秦王趙誠今日得閒。\陪同王后梁詩若來戒壇寺燒香,只因趙誠出征有驚無險凱旋而歸,特來還願。

    現在佛不拜過去佛,這是宋太祖趙匡胤去開封府大相國寺時留下的定制,皇帝即是現在佛,寺廟寶剎大殿中供奉的則是過去佛。趙誠也遵從這一定制,因為他心中從沒有佛,這一點他十分感謝宋太祖立下地規矩。省得他也要四處磕頭。

    梁詩若帶著兒子趙松四處禮拜,見佛像必三叩大拜,趙誠卻被主持行秀禪師迎入方丈室。

    行秀禪師正是大秦國御史中丞耶律楚材的佛門老師,行秀屬於佛門禪宗之曹洞宗,在中原佛門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弟子無數。趙誠在駕臨燕京時。便將行秀禪師「請」到中興府來弘揚佛法。

    行秀年近七十,鬚眉皆白,面色卻紅潤有光,評唱起天童宏智正覺和尚的《頌古百則》,話露機鋒,言談舉止間慈眉善目,寶相莊嚴。令聽者不敢玩褻。聽他講佛法,卻毫無不枯燥乏味之處,這倒令趙誠感到驚奇。行秀儒釋兼備,宗說精通,辯才無礙,又擅狂草,自是當世佛門高僧。

    蒙古軍南下攻中都(1215年),諸僧請行秀南下避難。他說:「北方人(指蒙古人)難道就不知佛法麼?」當蒙古軍攻到寺院門口時,他抱定必死的決心。率領寺僧念誦《楞嚴咒》。又有信徒持杖在門外護衛。蒙古軍竟未犯寺。傳言如此,趙誠並沒當一回事。

    趙誠一直不相信出家人一點名利之心沒有,道家們總是宣揚著老子化胡的神話故事,那全真教給他的印象更壞。即便如高僧行秀,也曾遊走於帝王公卿名相之間,去年趙誠發動「官山之戰」前不久,行秀也曾率僧眾去官山拜訪過正在那裡避暑地窩闊台,若是離開的晚點,怕是要死在亂兵之中。

    趙誠半強迫半恭請地將行秀送到中興府。行秀若是真想離開。趙誠也不會跟一個出家人用強。行秀起初留在此處,多半是看在弟子耶律楚材的面子上。如今大概是想示寂於此寺吧?

    方丈室內,除有行秀與趙誠兩人,還有一位茶水僕人伺立一旁。有香茶伺候,亦有高僧講法,趙誠難得有這樣將一切煩惱事情拋開的機會,倒也感到十分愜意。

    行秀講了一個時辰的佛法,趙誠也安靜地坐在蒲團之上聽他講法,對面一麵粉白的牆壁之上,寫著一個斗大的狂草「禪」字,龍飛鳳舞,剛柔相濟,好不瀟灑。

    「孤猜,這幅狂草怕是大師的墨寶吧?」趙誠由衷地稱讚道。他雖然字寫得差,但卻是識貨地,若不算劉翼,滿朝大臣之中,以耶律楚材的字最好,王敬誠次之,高智耀又次之。

    「阿彌陀佛,正是老衲的拙作,令國主見笑了!」行秀高宣了一聲佛號,示意趙誠用茶。

    「這字寫得好,比孤強百倍萬倍。」趙誠飲了一口茶,笑著道。

    「國主今日駕臨寒寺,令敝寺僧眾皆感榮耀。」行秀微欠了欠上半身,「願大秦國勢蒸蒸日上,國泰民安,百業俱興!」

    「多謝大師吉言。大師身為佛門領袖,弟子無數。聽耶律晉卿說,大師弟子百二十人,個個皆是名山大川寶剎之德道高僧,縱是李純甫這樣金國雅士也曾游於大師門下,往來無白丁,大師真乃當世高人也!」趙誠道,「只是孤戎馬倥傯,未能親至寶剎,當面向大師請益。不知大師對我中興府的風土人情還可適應?「國主言重了,老衲不過是出家之人,四大皆空,身外風物何所牽掛?出家人遊歷天下,尋友問法,則是平生最樂事也。」行秀道,話鋒一轉,「只是國主駕臨敝寺,入了我寺門,卻仍佩利刃入內。不捨放下,倒令老衲有些記掛。」

    行秀當然不是指責趙誠對他無禮,而是另有深意。

    「哈哈!大師不是勸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趙誠笑道,「佛家有偈雲,心中有佛便成佛。孤心中若無刀,縱是佩了無數把吹毛可斷的利刃,也與他人無害。恰如大師方纔所評唱的。活人劍比這殺人刀高明一萬倍,大師來我中興府亦有一年有餘,難道只看到我手中有一把殺人刀,卻未看到我心中卻有無數把活人劍嗎?」

    行秀眼中一亮。

    「善哉、善哉,國主已得我佛家真諦也!」行秀讚道,「只是如今秦國雖有此大勝,然老衲惟願國主暫讓百姓休養生息,令民富國強。此未來大功業也。李元昊昔日亦曾兵強馬壯,然至今已無人再記得他地武功。」

    「大師何出此言?」趙誠奇道。

    「老衲雖深居寺中,亦聽聞香客流傳國主欲再興大兵,南下攻宋地消息,不知確否?」

    趙誠瞄了一眼低著頭伺立一旁的雜役,口中說道:「此處禪房只有大師與孤兩人。不瞞大師,所謂南攻宋國,那不過是孤故意傳出的消息。孤有志於天下,然卻非窮兵黷武之李元昊,孤有一國,便讓生於斯長於斯的百姓長享安康,若有兩國。並讓兩國百姓共享太平。」

    「那國主為何放出如此消息?」

    「孤以一小國窮國之力獨抗蒙古,雖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三利,然並非國強民富令彼不敢仰視之故。孤挾此大勝,外連金國,壓迫宋國,不過是從宋國取些好處罷了?」趙誠承認道。

    「老衲斗膽進言,國主此計怕是有失厚道。」

    「大師此言差矣,大師學的是佛法,講究的是剃度世人。以慈悲之心看這世上諸人萬事。孤學地是王霸之道,無所謂厚道,卻有陽謀陰謀。孤所看重地是孤之百姓是否永享太平,至於那外國人,那與孤無關,除非有朝一日,彼國成了我國子民。」趙誠道,「自孤手中死者多也,其中本不該死者數不勝數。縱是那夏國末主李雖是死在孤刀下。卻也是因為有蒙古人的命令,非孤所願也。所謂止戈為武。並非是斬首億萬壘屍為一京觀。殺人盈野,流血成河,則是保國衛民,否則吾國吾民將被敵寇視若草芥,文物、典章、禮教不得發揚光大。此乃真正大功業,自古王者逝去千年,惟文章不朽,孤願……」

    「!」那伺候茶水的僕人一時不慎失手將茶杯打碎,七零八落,也打斷了趙誠的話。趙誠的親衛們以為發生不測,「呼」地衝了進來。

    「國主恕罪、恕罪!」行秀連忙致歉道,又轉頭對著那位嚇得趴在地上的雜役說道,「圓真,貴客在此,你怎如此魯莽?還不快收拾乾淨。」

    那法號叫圓真的雜役忙不迭地收拾碎片,趙誠揮手命親衛們離開,他這才真正注意到這個雜役三十多歲,留著短髮,卻未受誡,文質彬彬的樣子,若是蓄髮換一身文士衫,也必是一位儒雅之人。但此人卻有一個真正地法號,僧不像僧,雜役不像雜役。

    「等等,你抬起頭來!」趙誠忽然命道。

    那圓真身子一僵,緩緩地抬起頭來,低眉順眼,不敢直視。趙誠瞪了大半天,奇道:「孤怎麼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你?」

    「國主說笑了,圓真自燕京投入我門下不過一年多,聽湛然居士(耶律楚材)說,國主長於大漠,又久仕西域與中興儲,豈見過老衲這不成器的弟子?」

    圓真也道:「國主怕是認錯人了,小僧不過是無名之人,豈能入國主法眼?」

    「真的嗎?」趙誠對自己一向不錯的記憶力有些懷疑,「你這面相孤一定在哪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你是何方人氏?」

    「回國主,小僧幼時就是本地人生,只是後來流落北方而已,身世飄零,不堪回首,更不敢勞國主惦記。」圓真跪在一角說道。

    「這也難怪,你這口音不像是燕京口音。孤觀你所言,你怕是讀過書吧?」趙誠心中卻更懷疑了,因為這個半吊子和尚在面對自己的質疑之時。從慌亂之中很快鎮靜了下來,似是見過大場面的。

    「回國主,小僧幼時習得幾個字罷了。小僧幸遇名師,見識了佛法無邊,對佛經之外地書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圓真答道。

    趙誠瞅了瞅圓真,又轉頭瞅了瞅行秀,那行秀微閉著眼。像是睡著了一般。

    或許察覺了趙誠心中地不滿,行秀這才開口道:

    「我這個弟子身世可憐,老衲見他聰慧,又看破紅塵。但他又有家室,我便讓他帶髮修行,幸國主厚賜資財,又賜城郊良田,如此也不多他一家數

    行秀示意圓真退到一邊。

    「原為如此!」趙誠道。他心知行秀對自己有所隱瞞,但也不便逼迫,遂將此事揭過,待以後命人暗中追查。又道:「孤賜戒壇寺良田金銀,倒並非是因為我妻信仰佛法。孤並不信佛。」

    「請國主詳言,老衲洗耳恭聽!」行秀聽趙誠如此理直氣壯地坦承說自己不信佛。倒產生了點化趙誠的「雄心壯志」來。

    「我河西向來是佛家聖地,中興府自不必說,賀蘭山中那些殘破地連綿寺院也不必提,單是河西五郡,沙、瓜、肅、甘、涼寺廟、洞窟無數,大約是佛法自天竺東傳,我河西乃必經之地也。」

    「阿彌陀佛。國主親著之《西遊記》老衲也曾拜讀過,玄奘西行,披荊斬棘,乃我佛門弟子景仰也。」行秀笑道,「老衲本以為國主是我釋家篤信弟子,只是未料到國主竟說自己不信佛。」

    「那不過是孤少時地遊戲之作,當不得真。雖不信佛,孤不過是景仰玄奘法師追求真知的精神罷了,倘若世人皆有玄奘地萬中之一地雄心壯志。世上還有什麼難事辦不到地?」趙誠擺了擺手道,「恰如大師方纔所言,孤曾與晉卿在西域盤桓過不短年月。西域如今最盛的卻不是佛法。」

    「老衲亦知此,東土佛法傳自西天天竺,彼處佛門已頹廢也。」

    「那麼大師可知佛法為何東方興盛而西方敗亡之故?」

    這佛經被西域僧人馱到了東方,便落地生根,越來越枝繁葉茂了起來,並派生出不少門派來,又與本土儒道相融。也有許多文人們也借用佛家經義來闡揚儒家學術。這當中還離不開官府的扶持。

    行秀面露一絲笑意。等待趙誠說下去。

    「西風東漸,西域商人每每聚於我朝。必誦讀古蘭經,面朝他們先知誕生的方向膜拜。」趙誠道,「商人來我朝,孤當然歡迎,無農不穩、無工不強、無商不富也。眼下正是收起刀箭之時,孤正勤於新政,讓我朝早日國強民富,成一方東土,時不我待也。但西域人來得多了,便又滋生不少事端,他們每每要求獨闢一處建築寺廟,此誠非孤所願也。」

    「國主不如敕令全國,命其不得在東土傳教。」行秀笑道,「那唐時的大秦景教不也是曾流行中國嗎?至今又有何處可見信其宗旨者?」

    「話雖如此,然信仰之事,並非官府強力所能壓抑的,抑不發疏。然吾國吾民,釋、道、儒三教足矣!」趙誠道,「我河西眾寺院,因久於戰火,殘破不堪,又僧道逃亡者眾。我河西信佛者不知確數,卻無處可學佛道。孤將不吝施財,重修佛寺道觀,建學校,興科舉,宣揚先賢文字,以教化百姓。願惟我華夏神州,百姓習禮義、知廉恥,三教俱興,令萬民歸心!」

    「若是國主有所令,老衲願效力於前!」行秀見趙誠目光遠大,又心機甚深,極力暗示,連忙伏身表示贊成。

    「聽聞大師弟子眾多,大多散落中原各地主持一方寶剎。」趙誠道,「大師不如修書與眾弟子大賢,請諸法師西來我河西弘揚佛法。古有西風東漸,今日難不成不可東風西漸?孤願拜大師為國師,亦願以厚禮待諸位法師!」

    「阿彌陀佛,愧不敢當、愧不敢當!」行秀高宣佛號,口中雖謙虛,臉上卻是無比的榮光。

    趙誠見行秀雖是得道高僧,亦不免有些得意,口中卻笑道:

    「大師當得起國師這一稱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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