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威武!」
官、軍、民在秦王趙誠的面前叩拜,甚至有人高呼萬歲。趙誠春風得意,伸手虛扶道:
「眾卿免禮!軍民免禮!」
在迎駕的人群之中,也夾雜著不少身著文士衫的學子,他們大多是中興府賀蘭書院的學生。這一群人佔據了一個涼亭,一班同窗學子都被當中一身材高挑臉色微黑的年輕人吸引,這臉黑的年輕人正在亭中的石桌上潑墨作畫,。
這年輕人來自靈州靈武縣,姓斡,人稱「斡三半」。這當然不是他的大名,此人擅長丹青,最擅人物畫,筆下人物無論是大將、文臣還是販夫走卒皆能在他的筆下栩栩如生。但他在賀蘭書院中為外人所知,並非因為他的丹青本領,而是因為作詩的習慣,大概是術業有專攻,這斡某人除了丹青,在學院各科的成績也只算一般,每逢師長命他作詩,他常常能脫口而出三句半,剩下的半句或下文只能多等幾天。所以人稱「斡三半」!
喊的人多了,這斡三半便成了他的大號,本名卻沒有多少人記得。斡三半雖不過是賀蘭書院上捨學子中比較出名的一個,但要說到他的先祖一個名叫斡道沖的,那是鼎鼎大名。那斡道沖是西夏仁宗朝的大儒,五歲時以《尚書》中童子舉,精通五經,作《論語小義》卷,又作《周易卜筮斷》,死後他的畫像被夏主從祀於學宮,至今在各地的前朝修建地學校中仍保留著不少他的畫像。\
眾學子一邊踮著腳遠遠打量接受大臣們叩拜與寒暄問候的秦王。一邊看著斡三半作畫。這時,有人議論道:
「去年冬至節時,學院教授們說朝廷七月要舉辦科舉。我等上捨地學生正翹首以待。哪料到北虜侵我河山,中興府被圍數月之久,此事不了了之。眼下戰事已歇。不知朝廷還有沒有這個打算?」
「這是朝中大臣們的事情,我等怎會知道?」有人答道。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一個矮胖的同窗揚著下巴,臉上意味深長。眾同窗大怒:
「程兄,你若是知道便痛快地說出來,何必遮遮掩掩。」
這位姓程地學子坐在亭下的石台之上,半倚在亭柱上,故意扯了扯外衫。吊人胃口。他見眾人臉色不善,連忙道:
「咱們大秦國學生少,故賀蘭書院在國內無論如何也當得第一書院的名頭,我朝正當趕考入仕者,如你我之輩本就不多,而朝廷百廢待舉,上至中書省,下至各地州縣有職缺者枚不勝舉。所以我等某日能出京師赴各地為官為朝廷出力。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你這不是廢話嗎?」那正在作畫的斡三半回頭笑罵了一句。
「三半兄有所不知啊!」程姓學子坐直了身子,「我們書院自落成至今已近六年,以前可以說是國號未立,國主亦未自立,一切從權。=小說首發==去年中書省便要求今春時舉辦國家掄才大典,充實朝廷,要知至今仍有該設官署卻未設一官半職的。可我等為何至今未見正式的公文呢?」
「為何?」眾人不禁伸長了脖子問道。
「……」程學子衝著遠處揚了揚下巴。
遠處,秦王仍如眾星捧月般與眾臣子們親切交談。這程學子的意思很顯然是說秦王未下旨意。
「程兄怎知道這些?」眾人好奇地問道。
「不才程某與禮部地大人們還有點關係。」程學子面有得色。
眾學子圍了上來。面上有些哀求之色。紛紛請程學子詳談其中秘聞,那程學子在折騰了半天才緩緩說道:
「國主當然知道掄才大典是國之根本。既然是國家根本,所以國主遲遲不願倉促行事,命左丞相與禮部諸大人們擬奏折,據說前後修定了十餘次之多,但仍未有下文,換句話說是寧缺勿濫。去年立國號建朝廷定官制時,國主有意讓咱們書院劉山長掌管翰林院,劉山長說在野亦可為朝廷蓄養人才,為布衣無妨為朝廷建言獻策,所以翰林院至今未設,也未見哪位文臣有學士地頭銜。這其中自有深意。」
「這也說得通,程兄再說說詳情,譬如今年有無科舉,考些什麼科目?」眾人七嘴巴舌地說道。
賀蘭書院自從成立以來,學制為四年,效仿宋王安石的「三捨法」,四年內由低至高分為外捨、內捨與上捨三等,每年淘汰一批人。升至上捨的不過十之一二,基本上就是直接授官。但這種直接授官並非長久之計,那些得益人也因為並非經過科舉考試而得官,感覺不太體面,何況初授什麼官完全取決於學院師長的品鑒與朝廷官員對學子的印象甚至親疏遠近,官職總是有好壞之分,人人都想入中書省,最好能接近秦王,自然也有人表示不滿。
「以前國小還好說,如今陝西、河東皆是我朝領土,聽說河東平陽府書香門第甚多,民間不少人家家有藏書,詩文亦興盛,大體是不是我河西所能比擬。如果朝廷只從我賀蘭書院取士,怕是招人不滿。」斡三半又道,「科舉才是王道,考場之上公平競賽才讓天下士子歸心!」
「三半兄所言甚是,故朝廷有意改變直接由我院上捨結業學子中授官之法,將解試(州試)、省試(由禮部舉行)和殿試合而為一。」程學子擊掌讚道,「依以往舊例,咱們上捨的學生此時早就各有任所了。如今我等卻未聽到任何只言片語的議論,雖有外患之故,但朝廷這次有了新的打算。\」
「程兄快說說大約會有一個何等地考法?明經?詞賦?策論?」說話者臉上極關切。
「那不過是別國的考法。我朝卻有不同。聽說國主對科舉向有微詞,認為詞賦於國無用,明經亦不過表明某人識文斷字罷了。」程學子見身邊沒有外人。輕聲說道,「我們學院向來宗旨曰:有教無類。又主張學以致用。」
「如果不考經義,那麼擅長鑽研經義者。豈不是無用?」有人不滿地說道,並且舉出了一個例子,「咱們劉山長著十三經集注,無不是經義大道之學,倘若經義補斥無用,劉山長又何以自處?」
「所以才有爭議嘛!」程學子有些為人師長的意味,「朝廷既要為國取有用之才。使民間無遺才之憾。還要照顧方方面面,程某揣測國主似乎又不太情願設虛職籠絡讀書人,可謂是用心良苦矣!難、難、難……」
這程姓學子不知道,他所說地要是被秦王趙誠聽到了,怕是要被趙誠引以為知己了。
「啪、啪、啪!」三聲清脆的鞭響響徹曠野。
官道上,秦王和他的將士們連飲三杯烈酒,在王后王子及眾大臣地簇擁下,上馬往中興府方向馳去。無數的百姓在秦王軍隊戰馬掀起地飛揚塵土中追趕。那被關在囚車中地察合台成了百姓競相發洩與取笑、謾罵的唯一對象,察合台後悔自己沒有在戰爭上死於秦軍地箭矢,遭此羞辱。而那些因戰爭而滯留在中興府的外地商人也恭敬地跪倒在路邊,不敢有絲毫地放肆。
一個嶄新地國家從殘酷的戰爭與流血中生存了下來,並且宣告它用刀箭崛起在黃河兩岸,巍巍賀蘭可以證明它所看到的一
涼亭內,眾學子注視著秦王軍隊的離開,心中倍感興奮。此時此刻對自己身為帝國一份子而感到驕傲。
「三半兄。你的大作完成了吧?」眾人這時才記起這檔子事。
「畫作好了!」斡三半連忙道。
眾人圍了上來,打量了半天。個個覺得有些怪怪的,卻又一時不知道哪裡不對,有人忽然驚呼道:
「三半兄,你不是作《秦王凱旋圖》嗎?我怎麼沒見到聖駕呢?」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斡三半所作《秦王凱旋圖》寬及三尺,長逾七尺,師法李公麟,不僅迎接秦王的王后、大臣、軍士、百姓、商賈、幼童皆在他的淡毫清墨之下栩栩如生,四周地山水、樹木、田野與亭渠亦有表現,至於軍隊,只有迎接的禁軍,而不見秦王及大軍,畫作的左手處倒是有一個軍士看上去卻像是大軍傳令軍士的模樣,正下馬向王后叩拜。秦王肖像不見了,何以成秦王凱旋圖?
「三半兄,你這畫……」眾人等著斡三半解釋。
這斡三半心中也是暗叫慚愧不已,先前他倒是一心一意地作畫,畫作大部要完成了,就等著秦王出現再加上。哪裡料到自己的同窗談起科舉之事,擾亂了他的全部心思。
斡三半酷愛繪畫,但卻也有功名之心,他從老家靈州來中興府讀書,自然想得個一官半職,好光宗耀祖粉飾門楣。中書右丞高智耀曾在西平府靈州做過幾年的知府,藉著這個關係斡三半才入得了賀蘭書院,以為這樣可以不經科舉授個官職,好對族中父老有個交待。程學子方纔所言讓他感到有些為難,這要是真開科舉了,斡三半相信自己不管是考經義、策論或者詞賦,沒法跟別人比,要不然他就不叫斡三半,該叫斡狀元了。
又聽說秦王不願設館職虛職籠絡像他這樣的人,心中亂了方寸,這才忘了要及時補上秦王地肖像。這雖然不會因此獲罪,但斡三半總該給一個恰當地說法,他更怕別人說他畫不對題,這是他唯一引以為傲的本事。「這個嘛……斡某是有意而為之地!」斡三半靈機一動,「道德經曰:大音稀聲,大象無形。余之所作,化有形為無形,有意為無意也!」
「……」眾人不解,「這個怎麼講?」
「譬如某位仁兄傾慕一傾國佳人,正所謂《詩經》上所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也!及至有媒妁之約,日日飛鴻傳書,夜夜但恨不能長相廝守。待吉時已經到,洞房花燭夜則是人生最得意之時,若是親朋故舊前來赴宴道賀,高朋滿座,昏(婚)宴遲遲未完,而佳人獨守洞房三番催促,諸位當如何想?」
「又如朝廷開科取士,諸位仁兄應試下筆洋洋灑灑千餘文,猶如神助,以為進士及第光耀門楣非我莫屬。但諸位在放榜前一日,豈能安睡如常?怕是夜不能寐吧?」
斡三半一席話將眾人鎮住了,眾人的眼睛隨著他的手指在那幅號稱秦王凱旋的畫作上流轉:
「正是因為這個道理,在下並非描述吾王天威浩蕩,而是著眼於寫意,以迎接之人入畫,這正是我中興府滿城百姓及文武百官迎駕時諸許期盼雀躍之情,恨不能去京千里迎接聖駕王師,其中真意豈不是預示著我大秦國國勢蒸蒸日上也?上下一心,文忠武勇,官民一體。這難道不是吾王凱旋圖嗎?」眾人仔細觀察,雖是遠景,文武大臣們簇擁之中的王后娘娘尤其醒目,她臉上竟然有說不盡的牽掛、相思與欣喜交織在一起的複雜之情,而四周的軍士及百姓及商賈亦有臣服、恭敬之意,栩栩如生,躍然紙上。畫上不下三十來位人物皆面前西方,一將軍模樣的人正舉著千里眼眺望,甚至有一二個頑童爬到樹上遠眺,那正是秦王來時的方向。
「妙也、妙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眾人不得不交口稱讚道。
「哪裡、哪裡,諸位同窗仁兄真是過獎了,愧不敢當、愧不敢當!」斡三半連連擺手,對自己的急智著實佩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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