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不台被帶入趙誠的大帳之中。
他看上去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來歲,臉上的褶皺如同千萬條河流從地表沖刷過的痕跡,雙目噴著仇恨的火焰,鬍鬚因為激動的心情而劇烈地抖動起來。他嘴中雖不停地嘟噥著,卻無人聽清楚他在埋怨什麼。
趙誠坐在大帳的深處,眾將環立四周,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大勝之後的喜悅。在殲滅了速不台的這支主力之外,安北軍與潼關軍合力在怯綠連河畔擊破了蒙將忽都虎的率領的軍隊,正在乘勝追擊餘部,驍騎軍正在北方大肆搜捕人口,擄獲牛羊更是無數。至少在這方圓三千里的廣袤草原上,已經沒有可以對秦軍對抗的軍隊。趙誠很遺憾讓拖雷的兒子們跑掉了,剩下的將是來自西方的軍隊,而西方的動靜趙誠仍一無所知。
趙誠沒有喝令速不台跪下,更沒有讓他有一個座位,因為他是不會跟一個即將死去的人計較任何東西。他的目光直接越過速不台的肩頭,注視著剛親自將速不台押解來的郭德海。
「此役首功應歸郭元帥,陝西軍併攏右軍一部打出了我大秦兒郎的威風。」趙誠面帶嘉許之色,「來人,在我左手邊賜座,請郭元帥就座!」
「末將不敢,此役全賴國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也是我軍將士齊心協力破敵之功,末將不敢貪功!」郭德海謙讓道。
「陝西軍雖是新軍,然將士令行禁止訓練有素。臨危不懼,作風頑強,令人刮目相看,這全賴郭元帥領軍有方。」陳不棄道,「郭元帥願以孤軍置身敵圍之中,單就此等勇氣也當得國主稱讚!」。
「呵呵,不棄所言甚是!郭元帥能以一萬五千將士拒三萬蒙古軍的瘋狂進攻,卻不落敗。此乃一大功也!」趙誠起身道,「孤會據功賞賜你部將士。尤其是戰歿之人。」
「多謝國主厚愛!」郭德海連忙道。
速不台仍倔強地用仇恨地目光盯著趙誠看。
「為什麼?你為什麼會一而再地做出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速不台冷冷地問道。
「察罕曾經這麼問過,然後他就死去;鐵木哥也曾這麼問過,同樣是失去了腦袋。還有窩闊台,他死前也如你今天這樣的表情,彷彿有天大的冤枉似的。」趙誠緩緩的說道,「你們殺死的人在死前是否有這樣的機會來反問你們?不,他們逆來順受。爭著將脖子伸到你們的面前,以為如此就能得到你們蒙古人地憐憫。」
「那麼你呢?你就比我們蒙古人高尚?」速不台反問道。
「當然不。不過只要有一些人尊敬我、臣服我。以我為王,那麼我就有足夠的理由去完成他們希望我所做的,所以他們成了我的謀臣、將軍、臣子和百姓。有了一州的領地,那麼我就要有一路的領地,然後就是一國,甚至凡是我希望納入我的治下地土地與百姓,我都會去爭取。」趙誠輕笑道。「成王敗寇,就這麼簡單!鐵木真也說,對待不肯臣服的敵人,只有殺光,敵人地痛苦就是他的歡樂。」
趙誠臉上仍掛著淡淡的笑意,可是話語中分明包含著騰騰殺氣,只有殺伐果斷的君王才會有這種輕鬆的語氣來說一件十分殘酷的事情。
速不台卻無法反駁。他只得咬緊自己的牙關,感歎世事難料,他至今都無法明白強大地孛兒只斤氏為何如此快速地落敗,難道過去的軍威與顯赫的聲勢都是夢境嗎?速不台將這妖異的境況視作天神的懲罰,因為這是常人所無法理解的。
「蒙哥和他的兄弟們都藏在哪裡?」趙誠問道。
「不知道!」速不台很乾脆地說道,「我即便知道,你以為我會告訴你?不過我猜,蒙哥和旭烈兀正在準備召集兒郎們找你復仇。他們會讓你永世得不到安生。讓你白天和黑夜都要擔心復仇地暗箭射來!」
速不台咬著牙說著狠話,然而趙誠卻從他這話中聽出點破綻來:「你只是提到蒙哥與旭烈兀?那麼忽必烈呢?他怎麼沒有出現?」
速不台臉上顯出一絲詫異的表情來.他沒想到趙誠能從自己這話中能想到這一點來,連忙緊閉著嘴巴。
「他們的母親唆魯禾帖尼呢?察合台在阿勒壇山下召開忽鄰勒台大會,她身為拖雷的遺孀,蒙哥、忽必烈等人母親,主持家務,她派誰去參加大會?」趙誠又問道,「真是可惜,當年就是此時此地,鐵木真問我誰可以當可汗,我其實是看好拖雷的。不過拖雷只適合領兵打仗,所以先死的是他,而不是窩闊台。在我這個外人看來,拖雷死得真不值,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窩闊台對可汗的大位志在必得,否則我也沒有太多的機會。」
「這是孛兒只斤氏家族內部地事情,我不過是一個領兵打仗地臣僕而已!」速不台道。趙誠暗諷的話讓他欲哭無淚。
「速不台將軍怕是太謙虛了吧?察合台即使當上可汗那又如何?」趙誠不屑地說道,「如今蒙古人當中還能上馬出征地男人已經不多了。他從西域召來的軍隊,我不相信能夠派得上用場,一個性情暴躁的可汗我無所畏懼。」
「廢話少說,你準備讓我享受何種死法?」速不台直接問道。他只想尋求速死,趙誠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對他的侮辱。眼前的這個人,絕不是優柔寡斷之輩,自從戰敗被俘之後速不台就知道自己的下場,身為戰功赫赫的蒙古將軍,速不台有自己的自尊。他絕不會在敵人面前乞求赦免。
「不流血地死法!」趙誠揚了揚下巴說道,「你可滿意?」
「那麼多謝了!」速不台竟然有些感激。
所謂不流血的死法,那就是將人裝入袋中絞死。鐵木真曾以此種方法處死了自己的安答札木合,還有草原上曾經的舊貴族們,前者與他爭奪草原霸權,後者對鐵木真的權威進行挑戰。因為蒙古人認為:一個人的靈魂在他的血液中,死才不出血才能保住靈魂。
「帶下去,行刑!」趙誠揮了揮手,沒有任何憐憫。
速不台呆了呆就轉身走了。他甚至對趙誠如此乾脆有些意外。在他轉身而去的時候,趙誠發現他沉靜木然的臉上竟然掛了一層詭異地笑意,像是對敵人的蔑視,又像是解脫後的釋然,也像是一個僕人對主人使上了陰謀詭計卻沒有被發現時的嘲諷之色。
趙誠看著速不台被親衛軍拖出去的背影,心中竟生出一絲疑慮來。速不台能不有保住靈魂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何在這個亂世之中壯大自己。擊敗敵人,到達自己心目中的最高境界來。不是殺人。就是被殺,趙誠選擇前者.殺一個實在太簡單,速不台被裝入袋中絞殺,趙誠甚至都沒有看屍首最後一眼。鐵木真時代的最後一位驍將也從此在草原上消失了,被秦軍草草地就地埋葬地時候不會比別人多一寸墓地,一切功名都如一夾雜著草根的泥土一般,歸於塵土。
趙誠環顧四周。將軍們都挺著胸膛站在他地面前,等待著他發佈新的命令,趙誠感到十分自豪。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秦軍大部以團為基本作戰單位,在大草原上拉網式出動,繼續清剿著蒙古軍殘部,四處征伐——這當然不包括孛兒只斤氏的其他成員。追捕。不停地追捕,這是趙誠在這一個月內給所有部下唯一的使命,他不想讓敵人如草原上的牧草,春風吹又生,他要讓草原徹底失去反抗的根本。
趙誠被每天傳來地戰報所陶醉,他認為蒙古人也不過如此,任何死在秦軍刀下的反抗者或無辜者不過是手下將士們據以為功的一個數字,鮮血與征服的快感蒙蔽了他的雙眼。所以。當一個極壞的消息傳來時。他知道他要為自己幾乎與生俱來的自信要付出慘重地代價。
在逐鹿原大戰之後的某個深夜,趙誠在睡夢中被親衛軍急促的呼聲叫醒。他以為有敵來攻。仍然故作沉著地穿上衣物,正要披上戰甲,繫上長刀,一個人被眾親衛軍七手八腳地抬進趙誠的大帳。
那人緊閉著雙眼,身上的傷口縱橫,血跡早已發乾發黑,髮絲掩蓋住蒼白憔悴的臉。從那殘破衣甲上可以看得出此人屬於神策軍中的一員,因為神策軍與驍騎軍一樣,所費軍資要三倍於他軍,即使是普通軍士身上都有資格裝備一套價值不菲的黑甲。在此地發現一名神策軍軍士,著實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因為趙誠出出征時給神策軍地任務只是在黑水城北方巡防,具此地何止千里?
「我軍探馬在距此地一百里外發現,此人當時伏在馬背上,雙手緊扣著馬鬃,昏迷不醒。因為此人身上藏有神策軍統領地令符,探馬不敢耽誤,餵了他肉湯續命之後,連夜快馬送來……」汪忠臣稟報道,他見趙誠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心驚肉跳起來。
「國主,不好,此人是耶律巨!」親衛軍統領曹綱驚呼道。
「不管是誰,都愣著幹什麼,快救人吶!」趙誠聞言怒喝道。此人正是剛加入神策軍不久的耶律巨,親衛軍們連忙手忙腳亂得將傷者放平,趙誠親扶著耶律巨地頭,親自將清水灌入他乾涸的嘴中。
仍昏迷之中的耶律巨也許是感覺到了嘴中潮濕的氣息,他的嘴唇蠕動著,似乎恢復了點生氣。昏黃的的燈光在夜風中搖曳,趙誠看著他年輕的臉龐,撫摸著他身上無數處或深或淺的傷痕,心臟越沉越深,有了不好的預感。
即使是深夜,蒙哥和旭烈兀及他的異母兄弟們在草原上拚命逃亡,也唯有黑夜的掩護,他們才可以逃脫掉秦軍天羅地網似的追捕。秦軍已經將他們的自信心擊碎,過去的驕傲自滿讓他們付出巨大的代價,此時的他們又累又餓,還需少箭矢,如同喪家之犬,他們真正體會到什麼才叫落魄。
有人建議他們去西方投靠察合台,然而蒙哥與旭烈兀卻是心急如焚,他們迫切想找到自己的母親。聽說最遙遠的北方森林附近也有秦軍出沒,他們害怕自己的母親被秦軍抓住,日夜不停地趕路,還要小心地躲避著秦軍的追捕,一路上狼狽不堪。
不久他們就發現秦軍不再跟在身後緊追不捨,北方的秦軍小部也陸續南返,看上去極為匆忙。當蒙哥與旭烈兀足足花了半個月在騰汲思北岸茂密森林中找到自己的母親時,母子三人恍如隔世,抱頭痛哭,既有對失敗的恥辱感覺,也有對劫後餘生的僥倖之感。
「報仇,一定要為速不台將軍報仇!」蒙哥仍然忘不了速不中戰敗時的悲壯眼神。
「蒙哥,這仇只能讓別人去報吧,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唆魯禾帖尼長歎一聲,「哎,偉大的長生天啊,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您怎麼能如此回報我們,任憑惡徒在草原上施暴?」
唆魯禾帖尼忘了自己信仰的應該是來自西方的上帝,而不是號稱主宰這片天空與草原的長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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