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的宅第在城南,這是趙誠新賜的宅第。
史權站在這座看上去十分氣派的宅第前侯著,但不巧耶律楚材正在宮中飲宴。夜越來越深,使得城南這片達官貴人的居住區顯得格外空蕩。冬夜裡,寒氣逼人。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史權忽然想起杜甫的這句詩,雖然他和杜工部是兩碼事,但情形卻是驚人的相似性,都是有求於人。耶律楚材的門房沒有讓他進去,因為他也沒有自報身份,門房只當他是尋常人,他只好耐心地在府外等著。他是史天澤之兄史天倪的次子,這次是帶著使命來的,正巧遇上冬至節大秦國的閱武的盛況,河西軍民奮發向上的氣勢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
「公子,我等只是來此試探,冒然拜見耶律楚材,是否有些冒險了些?」從人小聲說道,「這裡可不是真定府。」
「無妨!」史權揮了揮手道,「我們既然來了,總要知道這事該如何了結。就是秦王知道我來此,也不會拿我怎樣,否則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依我看,那秦王恐怕求之不得呢。我們要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也要知道我們史家是如何想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秦王將質子營悉數擄至中興府,自是以此要挾天下諸侯,公子自曝身份,豈不是自投羅網嗎?」從人提醒道。
一隊禁軍騎著戰馬從身邊緩緩走過。那為首地軍官沖這邊瞅了一眼,擦身而過,似乎忘了這幾個看上去極健壯之人所站著的地方。正是在左丞相的府第前,其形跡相當可疑。
「賣麻餅,又香又大地芝麻餅,一文錢一個!」一個小販過來吆喝道,向著史權等人兜售著。
這個時辰在這個冷清的地方賣麻餅,真是一個大怪事。那小販似乎意不在賣餅,像是故意讓史權等人知道他的存在一樣。
「我們怕是早就被盯上了。」史權低聲對從人說道,「既來之。則安之吧。人家要抓我們,早就動手了,千萬不要魯莽。」
正說話間,街頭傳來車馬聲,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在一什軍士的護衛下,來到了宅前。車還未停穩,從車上便跳下一位少年,那少年一溜煙往宅內鑽去。然後從車上下來一位身材魁偉的美須公,正是大鬍子耶律楚材,方纔那少年正是他的次子耶律鑄。
耶律楚材似乎早就知道有客來訪。正打量了眼前眾人,卻面生得很。史權連忙整了整衣袍,走上前去長揖道:「末學史權拜見耶律大人!」
「史權?」耶律楚材一時想不起來此人何方神聖。「在下是從真定府而來!」史權自報家門。
「真定府?」耶律楚材恍然大悟,「想必是真定史天澤史萬戶家中的子弟?」
「正是家叔,天倪正是在下先父名諱!」史權道。
「哦……原來如此!」耶律楚材長吁了一口氣,「我雖與史萬戶見過幾次面,但向無交集,不知史萬戶派史公子來有何指教?」
「不敢!」史權躬身道,「家叔久仰耶律大人地賢名與仁德,恨不能朝夕相處。聽說耶律大人來了中興府,特讓在下晚輩不過千里,前來中興府大人府第前問安!」
「呵呵!」耶律楚材撫著美須,當然一點也不信。「我一向心寬體胖,在中興府為官也很舒心,不敢勞史萬戶費心!」
耶律楚材站在自家門口階下,既不進去,也不邀史權進去,面容淡定地看著史權,看史權如何應付自己。
史權只好硬著頭皮道:「聽說我堂弟史樞,即我二叔之子被尊上邀來中興府做客。至今已逾五月。家祖年事已高,十分想念孫兒。盼家庭團聚,以享天倫之樂。故命史某前來中興府,將樞弟接回真定府,不敢勞尊上代為照顧。」
史權嘴上說得極漂亮,將那被趙誠擄來中興府的史樞看作是被趙誠邀來的客人,輕描淡寫地將自己真實的本意說清楚。耶律楚材微微一笑:「遠來是客,我主向來好客,能替史萬戶照顧一二子侄,也是應當的嘛。」
當初趙誠輕取燕京,各地的漢軍諸侯留質於燕京的子弟,皆成了趙誠的戰利品。趙誠雖對質子一事極為反感,然而輪到自己掌握了主動權,卻又順水推舟地利用此事來漁利。由此可見人心是極複雜的,面對巨大誘惑時,孔夫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地境界是極難做到的。
「大人所言極是!在下雖是今日晨才到中興府,然亦聽百姓傳頌著秦王大駕的英明、仁義,想來我樞弟也會受到秦王的厚待。在下代家祖及叔父們感謝秦王的厚愛,然我樞弟尚年幼,離家太久,恐其思親成疾,徒增尊上煩惱。發」史權道,「家叔雖小有薄名,然不過是一武夫,一向對大人之清名賢德欽佩有加,至今我燕雲、河北西路等路百姓感念大人的恩情。家叔說,只要求到耶律大人的府上,一定要謙遜有禮,不可造次,料想耶律大人一定會鼎立相助的。」
史權給耶律楚材戴上一通高帽,拍著馬屁。
「哪裡、哪裡!」耶律楚材擺了擺手道,「史家在河溯,向來樂善好施,史萬戶安撫真定等地,勸民農桑,保一方平安,亦是於民有功也。至於史樞一事,楚材不敢替吾王作主。」
耶律楚材這才邀史權入內,分賓主落座,下人上了熱茶,那史權在宅外寒風中站得久了。雙腳都有些麻木了。屋內廳堂上燃著煤爐,堂內溫暖如春。史權捧著茶水,偷眼打量著屋內地陳設。見這宅第從外面看上去極為氣派,可是這屋內的陳設卻簡單得很。
「在下常聽人言,耶律大人忠厚清廉,不崇奢華,有君子之風,今日一見才眼見為實,史某汗顏!」史權半真心半拍馬地說道。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耶律楚材道。「吾王雖貴為一國之君,然宮室尚破舊不堪,亦不過一妻一子,數十僕役照顧起居而已。對功臣勇將,吾王卻封侯賜邑,向來厚重有加。上行下效,吾王如此,我等身為臣子者,豈敢競攀虛榮讓百姓恥笑?」
「秦王英明!」史權臉上堆著笑,心中卻又一次敲響了警鐘。
耶律楚材抿了抿口茶。心中在飛快地盤算著。他如今成了趙誠地左丞相,趙誠對他無比地信任,耶律楚材本人對趙誠也很有信心,做為一個文臣,能遇到一個知人善任英明果敢地君王效忠,也是他感到十分喜悅的事情。所以,他一門心思替趙誠謀劃著,想從這位史家子弟口中探聽點什麼來。
「你的來意,你知我知,吾主亦知。」耶律楚材道。
「還望大人成全!」史權再一次躬身道。
「我大秦國與蒙古勢不兩立。此事難辦吶!」耶律楚材故意歎息道,「史萬戶乃蒙古人所立之漢軍萬戶,這樣計較說來,你們真定史氏與我朝處於敵對之勢。水火不相容也。」
史權臉上為之一僵,這事本就是如此,換作他們史家,大概也會抓住不放。
「大人明鑒,二十年前蒙古人南侵,完顏氏一再退讓,致使家國淪喪,賤民如草芥。生不如死。我史家家中有口不下百人。何以在蒙古鐵騎面前自保?況且蒙古人動輒以屠城相脅,家祖知降者得免。只好率裡中老稚數干人詣涿州軍門。」史權道。
「好一個知降者得免」耶律楚材冷笑道,「難道如此就可滿門晉身於達官將侯?」
「二十前燕京陷落,在下還未出生,不過在下聽說當年金主南遷,耶律大人亦曾留守燕京……」史權止住了話題。
他這話其實也在暗諷耶律楚材,大家都是一路貨色,見蒙古勢大都早降早太平,何況耶律楚材還當過蒙古人任命地中書令呢!今日你耶律楚材搖身一變,就成了衛道士,我史家先忠金主後忠蒙古,不過是兩姓,你耶律楚材從先祖至今卻成了四姓家奴!
這史氏先祖居永清(今河北永清),五代後晉石敬塘將幽雲十六州割讓契丹遼國,永清史家的居住地興隆裡歸屬幽州,然後從遼到金,一直是外族政權統治,與趙宋從無交集。耶律楚材就不一樣了,身為契丹皇族後裔,從東丹王耶律突欲叛遼起就歷經遼、金、蒙古,眼下成了秦國的臣子。
耶律楚材臉色漲得通紅,這是他唯一的短處,十分忌諱別人指摘他這一點。史權的話讓他百口莫辯。
「吾王英明果敢,文武雙拳,有治天下萬民之心,威震海內,我大秦國百姓哪個不服誰個不敬?無數良將猛士枕戈待旦欲為吾王征服天下。」耶律楚材高聲道,「難道真定史氏還執迷不悟,欲為蒙古盡忠至死嗎?況蒙古可汗已死於我賀蘭軍箭下,大漠草原亦四面楚歌,如同散沙,蒙古人已不足以為恃也。」
「大人說秦王如何英明,將士如何善戰好勝,在下白天在城外校場耳聞目睹過,也是深有感觸,不敢辯駁。」史權話鋒一轉,「但大人方纔所言,似乎說蒙古人就要伏首稱臣了,此話在下卻難以信服。春夏時賀蘭出奇兵,雖連勝,但諸漢軍戰力亦非浪得虛名!」
「既然如此,你還是請回吧!」耶律楚材佯怒道。
「大人息怒!」史權急道,「大人應當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地道理,我史家身受蒙古器重,雖是手握重兵,但根基卻在全賴於此。史某說句大實話,倘若我史家不與秦國為敵,甚或是歸順秦國,蒙古人挾怒反攻,再一次東山再起,我史家該當何處?」
「哼,難不成史萬戶是讓我大秦國主動放史樞歸鄉?」耶律楚材反問道。
「史某以為,如此才顯得秦王仁義,有如此胸懷之明主才有包羅天下之氣魄。」史權道。
「哈哈!」耶律楚材對這種歪理十分不屑,甚至因而發笑。
「河西苦寒,雖然百姓安居樂業,政通人和,但物產終不及中原豐盛,我史家願獻巨資以換得史樞自由之身!」史權又道。
「聽說益都李投了宋人,東平嚴實又是我主新封的都元帥、萬戶,眼下金主的使者又在中興府,秦、金兩國即將約盟聯為一體,不要忘了還有偏安南方地宋國,我三朝聯手,何愁不滅蒙古?」耶律楚材道。
他故意透露秦、金約好地消息,增加河東、河北等地漢侯們的壓力。至於宋人,那是他想當然地加了進來,宋人若是能加入到這個聯盟,當然是最理想地狀況,這也是趙誠極力爭取的。而那嚴實,不過是秦國將計就計,既然嚴實為了應付金人的壓力,詐稱自己是秦國國王趙誠的屬下,趙誠就派人去虛封他一個官銜,他肯不肯接受,還猶未可知。
「李不足為慮,嚴實、張柔、張榮甚或其他大小諸侯與我們史家沒有什麼區別,各握精兵。至於金主,完顏氏自身難保。宋人嘛,向來目光短淺,文武不和,朝政對外之策難以統一,難以成大事。」史權道,「所以,貴國若是僅憑一己之力與蒙古對抗,怕是艱難地很,若是我史家聯合諸漢軍自河東攻來,貴國四面臨敵以何相抗?」
「你這是要挾嗎?」耶律楚材淡淡地說道,將史權這狠話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你們能齊心協力嗎?況且你們既然敢攻來,那就是不將自家子弟性命看得那麼重要了?既如此,史公子又為何來此?」
史權啞口無言,只得問道:「還請耶律大人指條明路。」
「很簡單,背蒙、歸順!」耶律楚材斬釘截鐵地說道。
「呵呵,耶律大人說笑了!」史權啞然失笑道,「這等大事得家中長輩定奪。」
走著瞧吧!無論是真定史氏,還是趙誠,都是這麼想的。但對趙誠來說,還不敢將史氏或者別的漢軍豪強逼急了,至少眼下的情勢是急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