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罷朝兩日。
《漢書》中說:「冬至陽氣起,君道長,故賀。」冬至這一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長,過了這一天,白天越來越長,預示著陽氣回升,儘管這也意味著最寒冷的時候就要到了。冬至的具體時日需要根據陰陽歲差而定,對於新立不久的河西秦國而言,朝廷根本就沒有司天監這個司衙,當然是由耶律楚材這個精通天文的大臣一手包辦。
河西的主要節日與中原類同,嵬名氏當政時,不僅效仿中原的制度禮儀、儒學和曆法,就連歲時節令也照搬。這個節日,中興府人也是相當重視的,人們更易新衣,備辦著飲食,祭祀祖先,商舖也歇業。婦人小兒換上新衣,往來相互慶賀,一如新年。
不過在大秦國泰安元年的這一個冬至節的清晨,城中男女老少皆往北城外湧去。因為這一天秦王要舉辦祭與閱武,朝廷允許滿城士農工商皆可自由前往北門外的禁軍駐地校場觀禮。
在城門剛打開的時候,禁軍就被洶湧湧來的百姓給嚇住了,老少提攜,將城門擠得滿滿當當,張士達與王好古兩人費力地指揮著軍士強行在人群中分出一條通道來。
「國王是上天派到人間的活菩薩,沒有他,怎能有我們窮苦人的好日子過。小的祝願他能長命百歲!」有人對同伴說道。
「呸!」這人剛說完就挨了別人一拳頭,「國王是應該當皇帝的人,那叫萬歲!你祝國主百歲,是何居心?」
「就是、就是!」旁邊不相干的人紛紛附和,指摘著剛才那人的不是。那人看了看威風凜凜的禁軍,又看了看臉色不善的身邊人,嚇得伸出了舌頭。
「喂。快看看,那就是我們書院的師兄凌去非,人家現在可是開國侯了。誰說書生就上不了戰場?」說話地是一個戴著文士巾的學生,這麼大冷天就他和少數同伴戴著頭巾,想不讓人注意都難。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另一人搖頭晃腦地說道,旋即又覺得很自卑,「可惜在下不懂武藝。要不然也要到吾王軍前效力,為國殺敵。要是能成為凌煙閣上……」
這書生的感歎聲很快被人群中嘈雜地聲音給淹沒了,又被擁擠的人群踩了幾腳。
「這不公平,為什麼張木匠家的小子可以當兵吃糧,我就不行!」有個大漢指著禁軍中的一個傢伙氣憤地說道,「論力氣,兩個他也比不上我,論打架,從小他就不是我對手,論聰明。我還識幾個字呢!」
「陳兄弟氣壞了身子也沒用,人家姓張的當兵那會我大秦國還未立呢,那時人少,也沒人知道被招去剿匪,會有這麼個好前程。現在不一樣了,朝廷兵部的大人們也挑三揀四。你家中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要都當兵了,誰還種地打鐵做工匠呢?」另一人拍著那陳姓大漢地臂膀道,一邊嘖嘖有聲地感歎道,「當兵真威風,看看那姓張的,那皮甲穿在身上狗模狗樣的。見到咱們街坊,兩眼就像長在腦袋上。聽說他得到的賞錢,就比得上咱辛苦十年……」
人群中士農工商皆有,也有外地而來的商人,這些操著河北口音的商人們臉色各異,一邊盯著進退有度威風凜凜的軍士們,一邊側耳傾聽著百姓們帶著敬意的議論聲。
「來了!」幾聲鼓響之後。人們看到城內奔出兩支人馬。那時葉三郎的驍騎軍與郭侃的神策軍,這兩支人馬擔當著引導。將通往北校場地道路清理乾淨。這兩支輕騎軍個個都是百中挑一的好手,弓在腰,刀在側,手中又持著一桿鐵槍,那槍頭在冬日初升的太陽下閃著寒意。
「一會演武時,你們神策軍可別手腳發軟哦!」葉三郎對並肩而行的郭侃道。
「就怕你們驍騎軍像婦人一般!」郭侃不甘示弱。這兩人已經飆上了,相互競爭起來,這兩人都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也都立下不小的功勞,既生瑜,何生亮?這也正是趙誠立這兩支輕騎軍地目的所在之一,有競爭才不會驕傲自滿。
「咚、咚!」九聲鼓響之後,如眾星捧月一般,趙誠在文臣武將的簇擁下,騎馬出了城,曹綱率領一千親衛軍護衛在側。
「國主萬歲!」不知誰帶頭呼道,道邊兩側的軍民皆高呼了起來,黑壓壓地跪拜了一大片。
身著明亮鎧甲的趙誠騎在寶馬追日上,他的目光在兩側的人群中一掃而過,人群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赤兔馬真地老了,正在馬廄裡安度晚年,追日寶馬正當是自由馳騁之時,如這冬至日初升的太陽,朝氣蓬勃。追日馬載著趙誠接受萬民的禮拜,似乎感受到主人心中的驕傲與自豪之情,高揚著頭顱,發出幾聲清悅的歡鳴聲。
冬日將光線灑在趙誠的身上,斜斜地拉出一道長長的身影,年輕堅毅地額頭寫滿豪情。一把長刀懸在腰側,刀柄上地環首與鎧甲碰撞也發出清悅的聲音,似乎時刻等待著主人將刀鋒拔出鞘,揮向任何一個敵人。
「城外天寒地凍,百姓勿拜!」趙誠抬手道。他地聲音平和,中氣卻十足,似乎奇異得可以讓所有人都能聽到。
大金國皇帝的使者烏古孫仲端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下,跟在長長隊伍後面,這是他來中興府第次見到趙誠,卻無法上前搭話。他遠遠地盯著趙誠的脊背,心中感喟良多,他可以從百姓的臉上看到一個君王所能得到的愛戴,可以從肅立行注目禮的軍士臉上看到一個統帥所能得到的全部信任。
所謂祭,就是師祭,大軍出動時的祭祀。按照宋人的禮法,祭乃軍禮之首,閱武次之,受降、獻俘又次之。大秦國這個冬天整軍已經完畢。各個統軍之人已經確定人選,就等著借這次祭祀正式任命,統帥們然後象徵性地離開京師。另外還加了個閱武。以及驍騎軍與神策軍的比試,以振奮軍心與民
校場正北方矗立著一個高約一丈地祭台,上面插著一面白色的旗幟,大旗曰牙,師出必祭,謂之。
趙誠率領文武百官。皆戎服在身,拾級而上,在壇上敬上香、柳枝、燈油、乳粥、酥蜜餅、果,祭北方天王。又獻太牢(以牛為犧牲),文武陪位,皆面北而拜。
禮畢,趙誠又登上閱武台,升御帳,文武在側,諸班衛士翼從於後。閱武台兩側各有一候台。有數人手持各色旗幟,等待命令。
「升軍旗!」張士達高呼道。一面赤色軍旗在校場正中央冉冉升起,然後在風中獵獵作響。
「鼓起!」張士達又呼道。九九八十一面軍鼓響起,起初如驚雷乍響,很快就如同波濤怒吼起來一般,數十萬軍民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隨著鼓聲跳躍著。好像如大河怒濤中行船一般。
在鼓聲之中,陳不棄率領著一萬精騎從北面踩著鼓點迎面撲來,無視擋住道路地百姓,如大山一般壓了過來。百姓連忙如潮水一般向兩邊避讓,閱武台上的文官們見賀蘭軍的奔勢似乎停不下來,膽小的欲轉身逃去,只見陳不棄奔至台下三百步遠。忽高舉起右臂,全軍立刻停了下來,渾絲不動,一萬人令行禁止,如一人一騎般進止自如。
趙誠笑了,他是故意讓賀蘭軍如此囂張,好讓有心人高估自己的軍隊。候台上傳令兵一揮手中黃旗。賀蘭騎軍忽然一分為二。井然有序地在陣中留出寬約一百步的空地。陣後又奔來三千步軍,正是衛慕率領地軍隊。他們其實也是賀蘭騎軍的一部分,這次象徵性地參加這次閱武。人們發現他們奔跑時的姿勢都是一樣的,如刀切一般整齊——當然為了這次閱武特意訓練的,隊列有利於培養紀律精神,雖對戰陣並無太大的幫助,但卻讓圍觀者大開眼界,至少被人認為是訓練有素。
正當人們感歎時,驍騎軍與神策軍一左一右奔入場前,站在賀蘭軍的前面肅立。兵甲鮮明,戰旗飛揚,共一萬五千人等待自己的君王檢閱。
「稟國主,賀蘭騎軍一萬,隴右步軍三千,驍騎軍和神策軍各一千,已集結完畢,請國主示下!」張士達奔到台前,單膝跪倒在地奏道。
趙誠走到台前,握緊腰中的長刀刀柄,高聲說道:
「是雄鷹就應該展翅高飛,是猛虎就應該呼嘯山林,是蛟龍就應該翻江倒海。是我大秦國的將士,就應該尋找最兇猛地敵人當作對手。只有如此,才真正稱得上是英雄豪傑!爾等有敢為天下豪的勇氣嗎?」
「有、有!」台下的將士高呼道。兩邊的禁軍也高呼著,聲震二十里開外,震耳欲聾。
趙誠抬手示意將士停止吶喊,接著命令道:「閱武開始!」
候台上黃旗再一次揮舞了起來,一萬賀蘭騎軍立即掉轉馬頭,從來時的路奔了回去,全無一絲慌亂。驍騎軍與神策軍也依次退下,校場中留出一大片空地來,只留下隴右軍三千步軍。
一面青旗揮舞了起來。一隊禁軍推著車子開了過來,那車子均是由普通載人馬車改裝而成,上面各自樹立著一塊鐵板,在隴中軍面前形成了一條防線。這三千隴右軍均裝備著強弩,由精鋼製成,雖看上去比神臂弓尺寸上小很多,但因為用上了輪棘結構,可以更省力,上弦更迅速,因此對於熟練者也可以在馬背上使用,更有機動性,但射程和力道卻也能達到神臂弓那樣在三百步外可洞穿重札的效果。
驍騎軍與神策軍又出現了,他們一左一右將步軍夾住,象徵著在戰場上地保護其兩翼不受攻擊。
衛慕拔出長刀,站在隊伍的右前方,大喝:「強弩,目標正前方兩百步,十輪次,直射!」
步軍分三排。校尉也紛紛站在排頭,校尉們紛紛大喝:「第一排射!」
「第一排,退!」
「第二排。進!」
「第三排,進!」
「第二排,射!」
「第一排,上弦!」
「第三排,上箭!」
三排強弩手依次上弦、上箭、瞄準、射擊,又依次地退後。輪番射擊,支支比普通箭矢粗短的弩箭,一波又一波直線飛了出去,精確地擊中了目標,叮噹之聲不絕於耳,讓人頭皮發麻,兩百步距離箭矢可以力穿馬車上的鐵板。三排強弩手配合默契,如行雲流水般地退後、前進、射擊。
「強弩,目標正方兩百步,十輪次。七十五度漫射!」
又是一波又一波的箭雨,這次是漫射,漫天的箭矢向高空中飛去,上升到最高處,傾斜而下,也是正好擊中馬車地頂部。發出陣陣叮噹之聲。兩百步遠用賀蘭兵工場造地強弩可以直線瞄準貫穿,漫射時達多少度才能達到擊中目標正上方的目地,這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的,讓一幫大老粗真正搞明白什麼是「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要他們知道該如何調整射擊的角度就行,熟也能生巧。
為了籌備這次閱武。是做過專門訓練的,要不然靶車離得太遠,力道不夠不能射穿,那就達不到轟動地效果。
「好!」百姓歡呼道。
靶車被推了出去,禁軍特別將靶車在百姓面前炫耀般地展示了一番,那被射成刺蝟一般地靶車,讓百姓贊不決口。人們不知道是在讚歎射手的精確。還是感歎箭頭地鋒利或者軍士手中的強弩竟然如此精巧致命。
高高的候台上青旗又是一揮。從北邊奔來一支騎軍。向場中的騎步混合軍隊衝了過來,竟有五千人。
「變陣!」衛慕高呼道。場中軍隊就地防守。立刻將自己的正面對準了襲來的騎軍。那襲擊者奔到面前,步軍的強弩又發射了,不過這次用的是沒有箭頭地弩箭,饒是如此,被射中也是不好受。這種演習性質的閱武,總會有人不小心中了招。
來襲者見勢不妙,立刻改變了密集衝鋒的陣式,散漫著從四面八方衝來,驍騎軍與神策軍立刻將步軍護在當中,又各自分出一營人馬,逆襲來襲者,形成局部的以多打少的局面。
雙方雖打得勢鬧,但閱武畢竟是閱武,與實戰並無可比性,相對來說這校場也太小,但百姓看得痛快,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尤其是雙方的騎軍縱橫交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方智計百出,一方穩打穩扎,雙方打得不分勝負,驍騎軍與神策軍這個時候卻是團結如一人,一致對外。
黃旗再次揮動了一次,場中各軍退了回去,又一次讓場中空了下來。校場西邊地禁軍也退出場外,人們這才知道西邊地上埋著一排百來木樁,木樁上紮著草人。
驍騎軍動了,自葉三郎以下,依次從北邊奔來,在快速奔馳之下,將手中的箭矢射了出來。雖有錯過目標,但是個個草人都被插上三兩隻箭矢。
「嗷、嗷……」百姓又一次歡呼起來!
台下的歡呼聲,趙誠莞爾一笑,那草人扎得有些大了,並且排列地有些密集了,而且草人是不會像活人般躲閃的,這樣被一一射中三兩次也不算是太值得驕傲的事情。在實際作戰中,策馬狂奔之下,是不可能達到這麼高的命中率,除非對方陣型過於密集。
驍騎軍一晃而過,紛紛在馬背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甚至在馬背上倒立,表現著精湛的騎術,又引來一陣叫好聲。
有執旗挺立鞍上,謂之「立馬」;或以身下馬,用手攀鞍再上,稱為「騙馬」;用手握定鐙褲,讓身從鞍後來往,稱為「跳馬」;以身離鞍,屈右腳掛馬鬃,左腳在鐙,左手把鬃,稱為「獻鞍」,又被稱為「棄鬃獻背」;又有人以兩手握鐙褲,以肩抵鞍橋,雙腳直上,當然是「倒立」了;還有人一腳著地,一腳緊踩馬鐙,像是被馬匹拖著走,忽然又借力復跳上馬背,這被稱為「拖馬」。
還有諸如「飛仙膊馬」、「鐙裡藏身」、「趕馬」、「豹子馬」、「綽塵」,則是戰場上收割生命,騰挪避閃,殺人保命,非常實用地招數了。
驍騎軍的軍士們在馬背上故意做出種種看似就要摔下來的驚險動作,引得觀者發出陣陣驚呼聲,替他們白擔心了無數回,現場倒是熱鬧得無以復加。就連趙誠身邊的文武百官們也都屏氣凝神,個個開心無比,大歎驍騎軍果然驍勇無敵,名不虛傳。
驍騎軍剛離開,又一支騎軍殺了過來,那是郭侃的神策軍。大概是剛才驍騎軍的表演將現場的氣氛掀到了高潮,郭侃地軍士們個個卯足了力氣,試圖蓋過對手地風頭。他們怒馬狂奔,高舉著長刀,在馬背上欠著身子,狠狠地向那木樁砍過去,刀砍入木頭,發揮悶吭的聲響,竟一一被攔腰砍斷了。
「那木樁是不是太細了些?」趙誠回頭衝著何進低聲戲謔地說道。
何進笑著道:「回國主,這可是真武藝,絕沒有弄虛作假。神策軍所選地軍士都是百中挑一,不僅弓馬嫻熟,膂力也是比尋常人大得多,一碗水端平,總不能教驍騎軍比下去。」
「但不管怎麼說,對付死物,還是不夠精彩,也顯不出我軍將士的勇猛。」趙誠道,「一會驍騎軍與神策軍比試……」
正說話間,神策軍又折返了過來,這一次他們一手攀著馬鞍,將自己橫身在馬鞍下面,讓自己能夠得著短了一截的木樁,仍然是乾脆利落,極為漂亮瀟灑,觀者無不為之讚歎。郭侃斜睨一眼率眾立在一旁的葉三郎等驍騎軍軍士,臉上很是得意。雙方都引得群臣眾將及百姓歡呼,不分上下。
接下來是馬比賽,比賽的雙方自然是驍騎軍與神策軍了。
一個拳頭般的物什被一根麻繩高高地吊在候台下,那叫馬,是用質輕卻堅韌的木材製成,中間鏤空,外面塗上五彩。東西驍騎軍與神策軍各出一隊,驍騎軍服青,神策軍服黃,兩邊各有門守。兩隊人各騎戰馬,各持數尺長的端如偃月的杖,昂首盯著頭頂上高懸的馬,葉三郎與郭侃兩人都親自上場比賽。
那馬掛得太高,被風吹得在空中左右晃動。
禁軍南衙統領張士達高聲說道:「秦王有令,青黃兩隊雙方各十二人,其中門守一人,各守其後陣門,以一柱香時辰為限,攻入對方門多者為勝。為激烈雙方健兒爭勝之心,秦王懸賞十兩黃金作綵頭,獲勝者得之!」
「萬勝、萬勝!」雙方健兒紛紛歡呼著,他們此時看向對手的眼神可以殺死人。
秦王趙誠站到了閱武台前,他的兒子趙松正乖巧地扛著他的硬弓,看樣子趙誠要親射那高懸在半空中的馬,好為雙方開球。
能射中嗎?耶律楚材擔心地問王敬誠道:「從之,國主這樣閱武是不是有些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