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中興府內家家張燈結綵,歡聲笑語,普天同慶。
趙誠第一次正式大宴群臣諸將,就是那些勞苦功高的普通士卒也人人得到一壺酒和額外另加的一串銅錢。而這一夜城門不禁,市井中商舖酒肆高朋滿座,不當值的軍士在城中酒肆中飲食都得到店家特意的優惠。中興府街頭***通明處,有人喝醉了舞刀而歌,歌聲中充滿悲壯豪邁之氣。
中興府城中的大殿,根本談不上什麼金碧輝煌,黨項人留下來的皇宮已經破爛不堪,趙誠入主中興府以來,就一直大部棄用至今,從未花過心思料理,更是讓這座宮殿破敗下去。一角屋簷下還有燕子南飛後留下的泥巢,差一點就曾飛進尋常百姓家。趙誠將就著使用,斑駁難看的壁用行軍帳蓬給遮擋住,找來地毯蓋在破損的地面,卻有好事者拍馬說趙誠勤儉質樸愛民
趙誠絕不會是一個不會享受的人,而是根本就沒有時間去想這種事,或者局勢絕不容他這麼想,這似乎是歷代開國之君的通性。
文臣武將俱在,雖然擠得滿滿當當,趙誠還覺得人才太少,但好壞也有了頗為可觀的班底。王敬誠、耶律楚材、劉翼率諸文臣坐在趙誠的右手。就連西平府高智耀也被從靈州取道回中興府的趙誠帶回,正滿懷憧憬地看著趙誠。何進、鐵穆、蕭不離、陳不棄等將領坐在趙誠的左手,大司農吳禮吳克己擔當司儀——儘管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何為司儀。
甚至連廚子和侍傭都沒有來得及配齊,他們應該被稱為御廚和太監、宮女一類的人物,更無一班歌姬歌舞助興,趙誠就在這樣的情形下舉辦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國宴,雖然簡陋至極,但是氣氛卻是極熱烈,酒自是足夠了。這正說明國家在草創之中,上尊號、立朝廷、修官制、定爵祿、制禮樂就成了立國之初最重要的事情,環伺在側的敵人還很多。他未來的路還很漫長。
趙誠拒絕了臣子們擁戴他立即登基為帝的請求。
儘管他在自己的治下,與皇帝無本質地區別,但他固執地拒絕了此類的請求,讓擁戴他的心腹們有些失望。
「中國未相統一,天下列國相攻,離天下大安尚遠。百姓如草芥。何以稱帝?」趙誠如是說。
城頭變幻大王旗,誰只要有自己的地盤和軍隊,任何阿貓阿狗都可以稱帝。趙誠不需要這種名份上稱號,在他的心目中。他不過是一國之主,一個地處西北一角政權的國王而已。在宋人或金人地眼裡他不過是一個化外藩王而已。凡是偏僻地地方都是非「中國」。在如今人們的眼裡。宋國皇家既讓他們鄙夷,也讓他們有某種敬意。
人們常說得中原者得天下,彷彿不得了中原就沒有資格自稱中國皇帝,而得了中原的非漢族統治者也自稱是中國的皇帝。大一統地概念幾乎每個讀過聖賢書的人都有,只不過耶律楚材與王敬誠等人雖然曾這麼想過,但不奢望天下一統地局面能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這種渴望從唐末就成了無數人最大地遺憾。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陸放翁一生但悲不見九州同。他卻不知道即使在他活著的年代裡,北方尤其是河北百姓有幾個漢人對宋國朝廷還存在著歸屬感?更不必說如今燕雲那些歷經五代、遼、金數百年的百姓了。他們從未給宋國交過稅。至少在王敬誠、劉翼、耶律楚材等人的眼裡,從來就沒把宋國皇帝視作自己的宗主。宋國從來就沒有一統天下,如今只有江南的士大夫們才有一廂情願的恢復情節,並且僅僅是恢復宋初時的疆域而已,以為北方地百姓正翹首以待大宋王師地光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從西周時起就普遍流傳的「真理」,起初中國很小,不過豐、鎬。然後以中原為中心地華夏族所居住的地方就是天下,北方為胡,南方為夷,西北為羌為蕃。趙誠眼中的天下既比士人們心中所想的要大,又比士人們所想的要小,一個有統一國號、統一治理、統一版圖、統一文字、統一的紀年甚至統一思想的國家,才是趙誠心目中屬於自己的國家。在這個國家不是僅用血統和族屬來指認的,以漢族和漢文化為主體,兼容並包的中國才是真正的中國,而並非地域與種族上的限制。
無論是漢人出身的王敬誠與劉翼,還是契丹人出身的耶律楚材都在西域待過幾年,從他們少時讀《西域傳》時就知道「天下」其實很大,遠遠超過中興府或者汴梁、杭州普通百姓與士人的想像,在外域還有數不清的民族與國家。但他們潛意識中一方面將世界各國、各地都看作「王土」,但另一方面又把「天下」限制在中原王朝疆域的範圍,比如《尚書》中偽作的「九州」,甚至只限於中原王朝的中心地區。謝天謝地,他們沒有將擁有眾多所謂胡人、蕃人的河西諸地從「天下」的版圖中排除。但反過來說,這種政權現實必將改變士人們固有的觀念,如果趙誠能夠不將自己局限於中原的西北方的話。
然而趙誠及他的臣子們尚不知道的是,當趙誠起兵的消息傳到了西域的時候,當地各族百姓順理成章地稱他為桃花石汗——東方及中國之王。在西域人的眼裡,卻沒有分得那麼明細,他們迫切需要一個人能削弱蒙古人力量的東方君主,如同漢朝時東西方聯合對付匈奴那樣。
但是,賀蘭國王的這個蒙古人賜給他的稱號,趙誠是絕對不宜再繼續使用的。
首先的一個問題擺在眾位臣子們的眼前,那就是國號與年號的大問題。
在放鬆得意開懷暢飲的活躍氣氛中,劉翼提出以「漢」為國號,賀蘭軍直搗蒙古,有封狼居胥的壯舉,有漢武時的威武雄風和豪傑勇敢。但是「漢」這個國號已經被前人用濫了,連非漢人也用這個國號,尤其是五代時地「漢」太過短命。這個國號的單一民族色彩太過濃重。這既不符合目前尊奉趙誠統治的諸族子民的政治現實,也不符合趙誠理想中的中國。
耶律楚材提出用「宋」為國號。趙誠也姓趙,儘管是他的自稱。姓劉地自稱是漢王朝地皇帝,姓李的自稱是唐王朝的繼承者,難道姓趙就必須得以宋為國號嗎?宋國還在南方苟且偷安,在目前的局勢下。趙誠希望與宋國皇帝暫且相安無事。最好結盟,哪怕是暫時和名義上地結盟。耶律楚材之所以提出這個,是因為在中原及河北,民間毫無來由地流傳著賀蘭國王與趙宋之間的某種「淵源」。然此趙非彼趙,趙誠親口否認這個子虛烏有地傳聞。但卻給了耶律楚材一個很大地想像空間。一個連趙誠也想加以利用的空間。
用「涼」呢?涼州正是趙誠版圖之內。這個被趙誠堅決拒絕,因為這個字讓他想起十六國時前涼、後涼、南涼、西涼、北涼各個短命的王朝。假如自己的這個王朝也短暫,沒有始皇帝所說的萬世,後人將如何來稱呼自己這個王朝呢?用與地理位置名不副實的「東」涼?
用「夏」?傳說中的夏朝為一些人所津津樂道,後來匈奴人赫連勃勃在十六國時也建立了自己的夏國,則早已經隨著統萬城灰飛煙滅了,至今還在夏州無定河邊留下無數殘骸。黨項人地「白高大夏國」最後一個皇帝被趙誠親自砍下頭顱,仍讓許多人記憶猶新。趙誠不願被看作自己繼承地是黨項人的遺產。
就在趙誠準備提出一個歷代帝王從未用過地國號時。王敬誠卻提出以「秦」為國號。他的一番鴻篇大論。讓人不得不佩服。
「周時,豐、鎬即為中國。至周幽王時。烽火戲諸侯,以致犬戎人攻入鎬京殺了他,秦人的首領襄公出兵救周,又護送平王東遷洛陽,因而岐以西的地方成了秦國的國土,周天子還答應只要秦人能奪回豐、鎬,也歸為秦國所有,後來秦人果然奪了豐、鎬即關中地區。因而秦人得到一份可觀的基業,後成為一方為周天才所承認的諸侯。」王敬誠道,「豐、鎬在長安,如今連秦都咸陽都成了京兆府的所在而歸於吾
眾人聽著有趣。王敬誠離開自己的座位,走入堂中:
「一千五百前的天下大勢與今天何其相似也!」王敬誠道,「關中大部已為吾王所有,金、宋各佔一隅,秦都咸陽為京兆府之隸屬,與宋人以秦嶺為界,都元帥郭德海奉吾王之命鎮之。昔年,秦人出於東夷,又與戎荻雜居,中國以之為鄙,然滅六國者秦也,得中國者秦也!賈誼曰: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曹魏廢古函谷關而建潼關,潼關東距二崤山四百五十里,扼守秦晉,東望中原,已在我手,都元帥鄭奇鎮之。《爾雅》曰:河西曰雍州。乃今之秦、鳳也,均是吾王之基業。又者,宋皇居吳越,女真占中原,河北諸侯林立,蒲鮮官奴割據遼東,蒙古亦如匈奴盤踞大漠,此何止六國之世乎?」
王敬誠引經據典,讓所有人興致勃勃,有人舉著酒杯高聲念著一大段古文:
秦孝公據餚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馭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捶拊以鞭笞天下……
「臣附議!」耶律楚材長身而起,長鬚飄然高呼道,「唐初先有秦王李世民,然後才有一代明君和大唐盛世。而今秦王明主復生也!」
耶律楚材為趙誠找到又一個很有寓意很令人期待的理由,他夢想著能成為凌煙閣上的一位名臣。致君堯舜,這是耶律楚材的理想,實際上君與臣之間是相互的,耶律楚材甚至已經為趙誠算好了上尊號的黃道吉日。他雖是一個新來者,然而這裡上至君者趙誠,下至黎民百姓,都洋溢著奮發向上之勢,這讓他印象深刻,更是「時不我待」也。
「秦王、秦王!」所有人躬身高呼道。他們的呼聲好似從宮殿一角破落的屋簷飛上了夜空之中,正是繁星似海時。
「眾卿滿飲!」趙誠高興地與眾臣子們舉杯同慶。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卻將他們讀書時書中儒者無數次用暴虐來解釋秦朝失德失民的事實忘得一乾二淨。人人都想著席捲天下包舉宇內的豪情壯志。
趙誠心滿意足的打量著殿中群臣諸將,豪情滿懷,平生又一次大醉,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痛快地醉過。他心中卻如明鏡一般敞亮,如空谷一般冷靜,叮嚀著自己千萬不要鬧出大笑話,否則連皇帝都沒當過一天,就成了別人的刀下之魂。山中的老虎若是不勤奮,也會將自己餓死,或者不太小心謹慎,也會成為窺伺一旁的獵人的戰利品。
長纓早已在手,蒼龍卻是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