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照,將軍鐵蹄疾。
一輪圓月在半空中高懸著,普照大地,毫不吝嗇地將月光瀉下,將戈壁上的礫石、沙子鍍上了一層銀白的色彩。四野裡聽似悄然無聲,然而這種寂靜,卻讓那些躲在有刺植物之下的昆蟲發出的聲音變得高亢起來。
就在昆蟲們享受這戈壁盛夏夜晚的涼爽的時候,遠遠地悶雷似地聲響傳來,這聲音越來越近,似乎要將風化的巨石震塌。
這裡是戈壁南緣沙地中的一塊有地下泉水可供商旅駐足的地方,因此這裡就成了溝通南北的古老商道的一部分。在一彎不大的湖泊的周圍有可供駝馬食用的水草,蒙古人在這裡設了一個驛站。
年老的汪古部人布和從睡夢中醒來,他是這個驛站中唯一的負責人。他站在自己的氈帳前,藉著皎潔的月色,眺望著北方。再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座黑山的山峰撲面而來。山是可以移動的,一座由騎兵組成的大山在月夜中疾馳而來。他已經無所事事很久了,可汗帶著軍隊去了南方漢地,那些從南方過來的軍情直接呈給了可汗。今夜再一次看到從北方而來的軍隊,讓他感到有些興奮,因為這樣他就不覺得自己無所事事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迎接北方來的客人的時候,他呆立當場。月色之下,他看到的騎兵面孔讓他感到意外,這不是他所熟悉的雙眼細小身材矮壯的蒙古人,尤其是他們冷峻的臉色。
這支軍隊正是趙誠放在戈壁灘上的由羅志率領的一團人馬。他們已經完成了趙誠交待地任務,所有在沙漠中出現的不管是信使還是商旅都在他們的刀下慘死。現在他們已經不需要藏頭藏尾了,因為趙誠的大軍已經休整完畢,壓了過來。
披甲持槍的羅志從隊伍中走了過來。布和滿臉驚訝。
在過去的三個月內,羅志曾經扮作商人,三次經過布和地驛站,討了一次草料,並且借宿過兩回,兩人也曾把酒言歡過。
「你……你……」布和指著羅志。說不出話來。
「我是賀蘭國王趙誠旗下校尉羅志。」羅志戲謔地自報加門,「怎麼?你感到驚訝吧!」
「你們想做什麼?」布和道,「我不過是一個老頭。這裡的馬匹和草料你們若想要,儘管拿走好了。」
布和滿臉驚恐,他雖然還未搞清情況,可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這一千騎兵讓他不敢猜想已經或者將要發生什麼。
「你地馬匹我們不感興趣,因為我們的國王已經從蒙古帶來了無數的馬匹,你這裡的數眼泉水將讓我主的軍隊數萬人馬解解渴。」羅志道。
布和不敢反對,只好站在原地。任憑羅志一行人闖了過來。半個時辰之後,北方又響起了隆隆的馬蹄聲,布和看到黑壓壓的騎兵如春天沙漠上刮起地漫天黃沙一般湧來。來者正是趙誠與鐵穆、陳不棄、秦九等人,數萬人馬立在戈壁灘上,明月當空普照,刀槍映著月輝,有一股無言的威力迎面逼來。趙誠已經將所有的擄獲,無數的馬匹、金銀、珍寶,讓那些被他解救的奴隸們繞道運回賀蘭,這些擄獲一部分將成為他以後的資本。而他的厚賞也讓所有的軍士們戰意熾烈不墜。
「參見我主!」羅志領著本部人馬恭迎趙誠的到來。
趙誠從馬上躍下,一把將羅志扶起。
「羅校尉辛苦了。」趙誠道。
「屬下領一路偏軍,未立尺寸之功,怎敢言苦呢?」羅志道。
「你們能在沙漠戈壁中立足三個月之久,餐風宿露,卻不墜士氣,這就證明你們是一支硬骨頭之軍,就是沙漠中的駱駝也比不上你們。」趙誠撫慰道,「待我們回歸賀蘭。爾等地賞賜自不會比友軍差。」
「我等多謝國主恩典!」羅志等人稱謝。
「此地離官山有多遠?」鐵穆問道。
「回鐵將軍,若是今夜不停下來休息,明日日落時分即可抵達。」羅志道,「過了這裡,前面就是汪古部人的草原北緣,大軍可以盡情策馬奔馳。」
鐵穆點了點頭。他的目光看向趙誠。等著趙誠拿主意。
「你怎麼看?」趙誠反問道。
「我軍過沙漠時,雖補給不愁。但沙漠卻也讓全軍勞苦不堪,屬下以為不如在此地休息一天一夜,明日太陽下山的時候出發。這樣全軍就可以全力施為。」鐵穆道。
「屬下也贊同。」陳不棄也道。
「那好,將我們帶來的活羊,全部宰殺,不留一隻。」趙誠道,「全體養精蓄銳,待明日傍晚,咱們去會會蒙古的可汗。」
「是!」大小將校哄然應命。
當下,趙誠命西壁輝領一團人馬放出五十里充當外圍警戒。各軍、團、營在校尉都尉們的指揮下安營扎帳,設置拒馬、壕溝,廣佈暗哨,盡可能地做好防守。趙誠對手下人的工作十分滿意,經過春天連續數月的征戰,軍隊得到了鍛煉,參軍們很好地負擔起自己輔助地職責,讓數萬人馬的進退得以很好的運轉。這支軍隊,凝結了趙誠多年的心血,最鋒利堅韌的武器,最嚴格的訓練,加上他和鐵穆等人對蒙古人戰法最深入地研究,方才有了這麼一支軍隊。
然而,趙誠還是有些憂慮地,雖然蒙古大草原人人口眾多,但真正能稱得上軍隊的實在太少,本軍面對地通常是那些臨時徵集來的牧民所組成的所謂軍隊。趙誠知道,過了這一夜他的軍隊就要面臨真正的考驗,那是窩闊台直屬的一萬怯薛中軍,這將是攔在自己面前地恐怕是最難的考驗。
到目前為止,趙誠從未親自上陣過,因為他是統帥。如果一個統帥也要親自持槍挽弓。那就說明這位統帥不稱職,或者表明戰況已經十分不利需要主帥親自上陣殺敵的地步。趙誠希望自己永遠也不需要親自赤膊上陣以鼓舞軍心。
篝火燃了起來,羊只被架在火堆上烤著,不一會兒就發出香噴噴的肉香。三軍將士人人都沉浸在長途奔馳之後的歡慶當中,在那火光之中,有人想起了遠在家鄉的親人。也有人在追憶著陣亡袍澤地音容笑貌。
趙誠卻看到蒙古大草原上的戰火與死亡,流離失所的孤兒寡母,和滿目瘡痍地大血地。他低頭打量著自己的雙手。仍然是那樣白修長,纖塵不染。鐵穆曾說這雙手應該使得是劍,而不應該是長刀。劍輕盈飄逸,加上墜在劍柄的劍穗,十分美觀、精緻,文人不舞劍不足以表現一股風流倜儻之氣,而刀卻不是用來舞的。它用來殺人遠比用劍有效得多。賀蘭軍在草原上的劫掠,所有的罪過也好,功績也好,恐怕都應該算在趙誠的雙手之上。
羅志整理一下鎧甲,走了過來,恭敬地說道:「屬下奉國主之命,在沙漠中阻隔消息,做著強盜一樣地買賣,未曾有過像樣的一戰。明日大戰,屬下請求國主能讓我部成為先鋒。」
他的話音剛落。中軍秦九、葉三郎、孫虎以及陳不棄左路軍手下的張士達、王好古、錢康等校尉紛紛請戰。
趙誠十分高興,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大大小小舉杯相邀道:「諸位勇敢之心,本王十分欽佩,明日大戰,人人有份。這將是我們賀蘭軍成軍以來,最大的一場惡鬥,敵我騎兵交戰,無所謂前鋒後衛。人人是前鋒,人人是後衛,重要的是要有旺盛的鬥志與不屈的雄心,還有相信你左右與身後的袍澤,相信你的袍澤可以保護你地背脊。諸位今夜痛飲,然後回營好好休息一下。擦亮你們的刀槍。備好足夠的箭矢,待明日日落時分。本王與諸位同取敵酋。來,滿飲!」
「滿飲!」眾人齊聲高呼。
群情激昂,人人都揚起興奮的笑臉,趙誠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是功成名就了。他必須如此,他既要讓所有的忠誠部下在自己的臉上看到必勝的信心,還要保持足夠的警惕之心。
汪古部人布和蜷縮在一邊,大軍環繞之中,他根本就沒有機會逃跑,如狼似虎的軍士讓他放棄了逃跑地打算。他默默地注視著賀蘭軍的歡聲笑語,對自己還活著感到一些意外,大概是在這支大軍面前,自己的性命實在是不值得一提吧。
布和也是打過仗的,那是二十年前成吉思汗首次與金國作戰的時候。他所屬的汪古部人本臣服於金國,為金國把守著北方邊壕,他們投靠了成吉思汗,讓成吉思汗輕鬆地越過他們地遊牧地,數月之後金國皇帝才知道,被打個措手不及。所以,布和知道眼前地這一支軍隊將會帶來什麼,軍隊唯一會做的就是殺人、放火和搶劫,他地族人前途未卜。
到目前為止,趙誠所強調的軍紀只是作戰紀律,講究得是對作戰命令的執行,與相互間的配合,而並非是與無辜百姓相鄰為善。這不可避免地,光天化日這下一些不人道的事情屢見不鮮,趙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現實情況不允許他太仁慈,一切人口都是戰爭最重要最基本的資源,如果他的治下人口能過百萬,那他的軍隊就不上這數萬人馬,這是他實力的一個最大軟肋。
賀蘭國王的名號,布和是聽說過的,因為汪古部人越過陰山,就是這位國王的治地。他想不明白,這位國王為何是從北面帶著軍隊而來,他更不明白這位一向名聲很不錯的賢王為何反叛。他只能祈禱,聽天由命了。
郭侃一直呆在趙誠的身邊,在眾人當中他是最沉默的一個,他的心中仍在忐忑不安。他並非是為自己的安全著想,也並非在思考賀蘭國王能否一戰定乾坤,而是在想自己的父親。亂世之中,人如蟻命,他擔心自己的父親正伴隨窩闊台左右。
「仲和,等我與窩闊台的中軍大戰之後。你將得到自由。」趙誠轉過頭來,笑著對他說道,「你放心,我雖人在大漠,可是我的消息卻很靈通。比如關於你地父親。」
「請國主告訴我,家父身在何處。」郭侃連忙問道。
「最近的一份消息說。令尊還在河南,正領軍與金軍作戰。」趙誠道,「所以。明日你不用擔心我會與你父親沙場相見。說來,我與令尊有好些年未見了。」
「國主,明日之戰不知國主有幾分把握?」郭侃又問道。
「大丈夫奮戰於沙場之上,不問功成幾何,只求痛快淋漓,方不枉世上走這一遭。」趙誠道,「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是有備而來,尋求與蒙古可汗決戰。」
「那在下預祝國主旗開得勝。」郭侃拱了拱手,話說得有些言不由衷。
「仲和啊,我很想知道,我若是萬一勝了,你將如何自處?」趙誠故意問道。
郭侃低下頭,淺嘗了一口烈酒,卻覺得這酒比以前更烈。
「國主勝了,我自會有答案。」郭侃低聲說道。
人人都知道,趙誠對郭侃實在有些溺愛。葉三郎是最不高興郭侃表現的。他瞪了郭侃一眼,扭過頭來再也不看他一眼。
窩闊台的重病神奇地痊癒了。
自從拖雷喝了那杯念過咒語的聖水,窩闊台地病就好得奇快,然後他又開始了自己豪飲的嗜好。他是個貪杯之輩,若是一個月內沒有大醉過一次,他會覺得渾身不舒坦,一個月內不大醉幾場,不能顯出自己的豪傑之氣。他地金帳內,左右心腹都如眾星拱月般伴在他的左右。不停地敬酒,並吹噓著他的武功。窩闊台也是極為興奮與自得,就差拿自己與自己的父親鐵木真相提並論了。
拖雷早就回到了營地內,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而心結難解讓他的身體雪上加霜。他雖然也坐在窩闊台的金帳內,獨自一人喝著悶酒。絲毫不將自己地身體狀況放在心上。他過上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等待著長生天的召喚。只是那來自中原的美酒在拖雷此時的味蕾品嚐之下。與蒙古草原上的馬奶子酒差得太遠,既苦又澀。
拖雷與金帳內的歡聲雷動的氣氛格格不入,他覺得這笑聲與酒宴就是為自己的葬禮準備的。
然而,這個十分喜慶地氣氛被一個不速之客給打破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傢伙闖了進來,「撲通」倒在窩闊台的金帳之內。
「可汗,不好了……不好了……」來人上氣不接下氣地高聲叫道。
此人身上受過數處傷,但傷口得不到處理,已經化膿,發出惡臭。拖雷大吃一驚,因為此人正是自己正妻唆魯禾帖尼身邊的馬伕。這位來在北方的信使歷經千辛萬苦才抵達此地的,因為當趙誠還在草原上時,他無法突破賀蘭軍的重重封鎖,險些送掉性命。只有以趙誠將自己的軍隊點集之後,揮軍南下時,他才找到了機會。
窩闊台眉頭一皺,心中十分不悅,還是吩咐侍從道:「給他一杯水,讓他緩口氣。」
來人像是久渴瀕死之人一樣,見到了清水,猛得往口中灌,不慎將自己嗆得猛烈咳嗽了一番。帳中有人還在偷笑這人急切的模樣。
「可汗不好了,不兒罕反了。」信使奏道,「您地百姓死傷無數,草原的血就要流乾了。」
窩闊台大驚失色,眾人都停下了自己的動作,一時都呆住了。窩闊台扔掉手中的酒杯,上前一步,抓住信使的領口,急切地問道:「此事當真?」
「小人不敢期騙可汗。春天草原上剛出牧草時,不兒罕派人送稅款,還有許多禮物,不知怎的,鐵木哥那顏同意不兒罕地使者帶回他地妻兒。唆魯禾帖尼夫人認為其中有詐,鐵木哥就親自領兵去追,結果證實不兒罕確實反了。不兒罕帶著無數的軍隊直攻大斡耳朵,鐵木哥勇敢地帶領兒郎們抵抗,結果寡不敵眾被擒,後被殺。此後,三河之源,到處是慘死地百姓,將三條大河的水都染成了紅色,翁吉惕、您的諸位叔叔的百姓,大草原成吉思汗創下的基業,無數的珍寶,無數的牛羊……全都毀在不兒罕這條毒蛇的手中……可汗,快回軍吧,救救那些百姓吧,您的百姓天天都在長生天面前期盼著您……」
「啊……」窩闊台只覺得血氣上湧,兩耳如遭萬千驚雷重擊,兩眼發黑,慘叫了一聲倒在了地上。
金帳內慌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