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鐵蹄之下延伸著。
這條路徐不放曾走過不下十次,他熟悉這裡的每一條河流、山川、森林、沙地與沼澤,也能認出廣袤大草原上每一個標誌性的特徵,因為每年趙誠都要派他來蒙古探視自己的妻小几次。徐不放喜歡策馬奔馳,雖然中興府距離怯綠連河畔十分遙遠,但在以前的他看來不過是露營一段日子。但在今天的他看來,這路程像是永遠也沒有盡頭。
「不好,蒙古人又追來了。」凌去非報告,「後衛的探馬說,大概距離此地五十里地,怕是尋著我們的馬蹄印追來的。」
他從懷中掏出地圖遞到徐不放的面前,徐不放卻看都沒看,因為他已經將地圖印在自己的腦海之中。正是依靠供遠距離觀察的千里眼,與經過無數次籌劃過的逃奔路線,徐不放帶著梁詩若母子與三營人馬,避開蒙古牧民的各個聚居地,時而分散,時而匯聚,已經數次成功地逃過鐵木哥的追捕。
計劃沒有變化快。徐不非有些後悔,因為按照計劃他本應該在大斡耳朵過一夜,然後趁著夜色將梁詩若母子偷帶出去,這樣接應的援軍就可以趕過來接應。哪裡想到鐵木哥被自己灌了迷魂湯,竟然喪失了分辨力。所以,他和凌去非一合計,當機立斷,提前行動,雖然也是冒險,但好歹也是成功地逃離有兩千駐軍的大斡耳朵,勝算的機會要大些,最好的情況是不需刀箭。而在茫茫草原,到處都是逃跑的路線。
人為了能活下去,可以連續數日不用休息,但戰馬卻需要休息。需要進食。這是徐不放唯一不能完全掌握的地方。
趙松睡著了,年幼地他實在抵擋不住長途奔馳的疲勞,在顛簸的馬背上靠在母親的懷中睡著了。梁詩若輕輕地哼著安眠曲子,他睡得很香甜,嘴角帶著笑意,哪管身外的艱險和可怕的危險。這讓徐不放想起了自己地妻子。和自己那兩歲的兒子,他再一次提醒自己必須將國主的妻小安全送回。
「距離下一個接應點還有五十里,在那裡我們可以換馬。只要我們能趕到那裡,蒙古人就拿我們沒辦法了。」凌去非道。
「好,你領一營兄弟護衛夫人與公子去。」徐不放命令道。
「徐大哥意欲何為?」凌去非問道。
「我們身後不遠就是一條河流,眼下正是漲水季節,我可以憑河與其周旋一陣,然後將蒙古人引開,這樣你就可以將夫人安全送回。不辱使命。」徐不放道。
「我留下,徐大哥護衛夫人回去。國主還等著您覆命呢!」凌去非反對道「少廢話!」徐不非喝道,「國主在下令時,是讓我徐不非領軍,你凌去非是我地副手,你怎能不服從我的軍令?你不怕我一刀劈了你?」
凌去非沒有說話,他揚著脖子與徐不放對峙著。
梁詩若看著懷中的兒子,又看了看北方,心中十分猶豫。她不認為自己這時應該站出來,假裝仁義地說要留下來與徐不放等人共存亡之類的漂亮話。她只有默認。草原上的風吹得她的髮絲飛散,吹不走她對未來的渴望,也吹不走她對徐不放等人地感激之情。
危難見英雄,忠義並非僅是嘴上說說,當面臨生死抉擇時,將生的希望交給別人,讓自己面臨死亡的危險,這才是真正的忠義,真正的英雄。三百勇士立在梁詩若與趙松的周圍。表情堅毅無悔,他們在出發時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這一刻的堅決甚至可以追溯到他們十年前遇到趙誠的時候。
梁詩若的思緒紛亂,她很想說願與徐不放等人共生死,然而她卻不能這麼說,因為那樣只能顯出自己地虛偽。讓英雄的血白流。所以。她默認,她唯有活下去。才能有機會報答這些忠貞的勇士們。
「哪一營站出來,與凌參軍一同護衛夫人撤到接應點。」徐不放衝著手下三營人馬問道。
三位都尉都伸出手,指向別人,竟是誰也不願得到生存的機會。
徐不放焦急萬分,就是凌去非也很焦急。徐不放只得點將:
「郭昌,就你們甲字營兄弟立即上馬護送夫人回去。」
甲字營都尉郭昌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了出來:「屬下遵命!」
徐不放又看著凌去非,凌去非的目光看向北方,他彷彿已經看到蒙古追兵越來越近了,情形已不容許他在拖泥帶水,只得點頭。
趙松從母親的懷中醒來,他睜開睡眼的雙眼道:「徐叔叔,我爹爹在哪?」
徐不放撫摸著他的頭,眼中充滿著關愛之情:「明天就可以見到你爹爹了。」
梁詩若抱著趙松上了戰馬,凌去非等人也立刻上了戰馬,他衝著徐不放等人莊重地行了個敬禮,徐不放等留下的二百人也莊重地回禮。
「徐叔叔,你不與松兒一起去見我爹爹嗎?」趙松問道。他見過徐不放地次數絕對要比趙誠多得多,感情不比一般,所以說趙誠到目前為止,並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
「有兇惡的野獸追來,徐叔叔要留下來抵擋。」徐不放道。
「徐叔叔你害怕嗎?」趙松天真地問道。
「公子你要記住,不管野獸如何兇惡,你只要殺了它,它就凶不起來。」徐不放道。
「我娘教我念一句詩,我一直不太懂。現在我念給徐叔叔聽,我娘說只要懂了這句詩,就是遇到再兇惡的敵人,也不會害怕。」趙松道。
「好啊,請公子唸唸。」徐不放道。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趙松念道。他的聲音雖然十分稚嫩,卻讓忠誠的勇士們熱血沸騰。
徐不放跪倒在地。高聲說道:「夫人,我徐不放曾經也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然而蒙古人卻讓我失去他們。幸遇國主,不放才活了下來,又因為國主。我如今也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我已經有後了。屬下離中興府時。國主曾說,如果我不幸戰沒,他將會為我建一個英雄塚,讓後人膜拜,所以我死而無憾了,這是我唯一能夠回報國主地事情。」
「不放……」梁詩若眼含熱淚,無語凝咽。
趙松也意識到了不同尋常地事情就要發生。他見自己母親哭,也跟著哭。凌去非將自己地酒囊扔到徐不放懷中,高聲說道:「徐大哥,你是真正地英雄,只有英雄才配飲得這烈酒。大丈夫熱血沙場,豈能無酒?」
徐不放扯開酒塞,仰起脖子往口中灌了一大口,哈哈大笑道:「我輩賀蘭兒郎,當飲最烈酒,不留一滴到黃泉。」
「不留一滴到黃泉!」眾人齊聲大喝。紛紛取出自己的酒囊,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酒入胃腸,如飲英雄血,蕩氣迴腸,眾人高呼「痛快」,將空酒囊扔得老遠。
凌去非與郭昌率著甲字營護衛著梁詩若母子遠去,帶走了徐不放等人所有的牽掛。白色的小花在大地嶄露頭角,在春風中悄然生長,雖然柔弱不堪。卻是一年又一年地掙脫大地的懷抱,向上生長。徐不放地靴子毫不留情面地踩在柔弱的小花之上,他將弩橫在手中,立在一條河流的南岸。他要節省體力與馬力,專心等待著蒙古追兵地到來。
春日的河水暴漲,向東奔流。在春水浩蕩之中。傳來了蒙古鐵蹄聲。鐵木哥終於領著追兵追上來了,但是倉促之下。他無法以完整的軍容追上徐不放等人,只得沿途從牧民的手中換馬,才堪堪追來。趙誠的意圖已經被證實了,鐵木哥既感到後怕,也感到羞愧,更多的卻是憤怒。所以他只能追上敵人並殺掉,才能勉強減輕一下自己的罪名。
河水將他攔在了河對岸,徐不放等人拒河放箭,弓弩肆無忌憚地遠程攻擊,有數十位蒙古人倒下。河水雖急,鐵木哥並非沒有辦法,他不可能會讓自己地手下擠在河邊挨打,他的手下立刻散開試圖從上下游兩側淌過河道。
徐不放只得稍作抵抗之後,立刻後退。鐵木哥怒目圓睜,緊追不捨,他恨不得將這些敵人生吃活剝了,才能稍解他心中之恨。
鐵木哥感覺到自己緊追的二百敵人是個不容他小看的力量,雙方一交上手,他就感到遇到了一個很棘手的敵人,騎術不比自己差,射術也不比自己的人馬差。
「那顏,窮寇勿追。」左右有人道,「我們的目標是抓住逆賊不兒罕的妻小。」
「啊!」鐵木哥正遲疑間,一支箭矢飛來,正中他的胳膊。這無疑是激怒了鐵木哥,他立刻喪失了理智。
「所有人聽令,定要追上這股敵人,不要活口,只要死的,凡是射殺一人,賞黃金十兩。」鐵木圖捂著自己地胳膊,高聲命令道。
「是!」所有蒙古人都瘋狂了起來,拚命地追上來。這正中徐不放的下懷,帶著自己兩百騎兵兜起***來,時不時地分散開來,耗費著時間。蒙古兵改變了窮追不捨的戰術,他們分成三隊,一隊緊追不捨,另兩隊企圖迂迴包抄,然後合圍。這是他們習慣的並且是屢試不爽的戰術,尤其是當他們面對的敵人人數較少的情況下。徐不放立即也改變自己的戰術,將手下兩營合為一處,暴喝一聲,竟掉轉馬頭,向著身後的鐵木哥反衝了過來。在騎軍奔馳之時,既使是無人驅使,馬匹一般會自動跟著領頭地馬匹前進、轉向,而受過訓練的馬匹更是如此。鐵木哥措手不及,雙方只互相射出幾支零散箭矢,兩支軍隊正面撞了上去。
騎兵近距離面對面,箭法已經失去效用,只有手中用來突刺或砍殺的兵器才是最管用的。徐不放當先一步,一桿鐵槍如同來自地獄的招魂幡,全力衝刺之下竟無人能擋,當面的蒙古人紛紛倒下。他身後地屬下們也都緊跟在他地身後。有的人卻永遠地倒了下來,被雙方地鐵騎無情地踐踏著。徐不放和他的屬下們是一群置之死而後生之輩,只有擁有一往無前的氣勢才更有可能活下去,甚至獲得勝利。徐不放知道這一點,他手下的兩營騎兵也知道這一點,過去地無數次訓練和小規模的戰鬥也曾告訴他們這一點。
鐵木圖見一個正面交手。竟被對方一擊而穿,氣得呼呼大叫。蒙古人馬背之上的驕傲已經出現動搖。
然而騎兵交戰,並非是一戰就分出個勝負。雙方立刻重整旗鼓,在大草原上再一次集結起來,又開始了新地圍獵與突圍的遊戲,這考驗著騎術與人馬合一,還有騎兵戰術的運用,是需要經過大量的訓練才成。戰馬在嘶鳴,不管你騎的是耐力極佳的蒙古馬還是衝擊力更勝一籌的河曲馬;騎兵在吶喊、慘叫。鮮血在迸飛,不管你是追捕者還是抵抗者。一方千方百計地周旋,恨不得插上翅膀,遠走高飛,一方緊追不捨,恨不得生吞了對手地血肉。
徐不放的長槍丟了,他的頭盔也丟了,一片胸甲也在短兵相交中被砍壞。身後的騎兵越來越少,甚至有已經陣亡的下屬至死仍然緊抓著馬鬃,伏在馬背上。跟在他的身後。兵器碰撞聲夾雜著人馬肢體斷裂的聲響不絕於耳,但他仍有長刀在手,仍然可以用來砍去追兵的腦袋。
他的身上在流血,混亂中他還察覺不到自己傷在何處,因為他沒有時間去檢視自己的傷口。胯下馬匹奔跑地速度越來越慢,就是最好的駿馬也抵擋不住他這麼反覆的高速奔馳,徐不放知道自己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
因為他和僅剩下的大約五十位手下被包圍在一個高坡之上。就在他馳上高坡時,戰馬終於不支倒下了,口吐著白沫。發出痛苦的嗚咽聲。鐵木哥臉色極為難看,他這才有機會檢視了手下,發現自己損失巨大。
「哈哈,你們蒙古人也不過如此。」徐不放站在高坡上嘲笑道,「所謂天下無敵不過是妄語。」
「哼,你已經是我的俘虜。還不速速放下刀箭。向我投降。若是你能給本那顏磕幾個頭,本那顏說不定還會饒了你這賤命。」鐵木哥在坡下叫囂道。
「投降?哈哈!」徐不放站在高坡上狂笑。「十年前我們曾手無寸鐵,低下我們的頭顱,向你們蒙古人投降的。可我們得到是什麼?只有高懸地屠刀和父母兄弟的慘叫。」
「少廢話,要殺要剮,要看你們有沒有本事。」左右肩並肩站在一起,「要戰便戰,哪來這麼多廢話?」
鐵木哥鐵青著臉,揮了揮手,手下的射手毫不猶豫地沖坡上放箭。徐不放等人也還擊著,箭矢終於用光,不停地有人在他的身前左右倒下。
鮮血染紅了戰袍,也染紅了大地,一如夕陽慘烈的色彩。
利箭深深地扎進了徐不放的腹部,巨大地力量讓他地堅實的身體也向後退了幾步,他倔強地不肯倒下。就在他還未得及體察腹中地痛楚時,又一支利箭射中了他的左肋,緊接著他身體的四肢和身上任何無法得到保護的地方插滿了箭矢。蒙古人並不上前,故意往他身上非要害的地方射擊,豈圖增加他的痛苦,每一次被射中,都會引來一陣嘲笑。
徐不放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地消逝,一次又一次被倒一擊倒在地,他一次又一次艱難地站了起來,如舉萬鈞,口中卻仍然大罵不止。他用僅存的最後力量將長刀深扎入蒼茫大地,半跪在大地之上,用長刀支持著自己的上半身,面向南方,臉上竟帶著笑意,既是對自己生命無悔,還有完成使命之後的欣慰,也似是對蒙古人的不屑與嘲弄。蒙古人早已停止了放箭,他們注視著眼前的漢子不屈的姿勢,心中有莫名的恐懼。
徐不放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他感覺自己已經飛了起來,如大鵬展翅,俯瞰大地。在依稀之中,他似乎看到,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一抹紅色的旗幟在跳躍著,如地平線上的夕陽一般血紅。
「這是我們的軍旗!」這是徐不放最後的意識。